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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大旗帜英雄传4 [打印本页]

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7-9-18 14:25
标题: 大旗帜英雄传4
[url=]第四章 空谷幽兰[/url]  在这同样的一段时光里,铁中棠的生命中却充满了不平静的风波,充满了惊隐、动荡、刺激。   铁中棠坠下悬崖,经过一段短暂的晕眩后,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歌声。   歌声娇美清悦,反反复复的唱着:“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为什么一直晕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么急人!”   一个长发少女,盘膝坐在铁中棠身畔,仰首望着壑上的青天,曼声而歌,仿佛已唱得出神。   铁中棠从下望上瞧,看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烂污秽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盖上。   他大惊之下,立刻侧身滚下这少女的膝盖。   那少女也顿住了歌声,俯下头来。   她歌声虽然娇柔甜美,但面容却脏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过,只有一对眼睛,倒还黑白分明。   铁中棠觉得奇怪极了,谁知那少女又唱了起来:“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铁中棠更是惊奇,不禁望着那少女发起呆来。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转,嘟起嘴唱道:“我问你的话呀,你为什么不回答,难道你这个人不会说话吗,难道你这个人是个小哑巴?”   铁中棠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姑娘是在说话,抑或是在唱歌,在下实在分不清。”   那少女娇声一笑,唱道:“我的话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应当!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话,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去。”   银铃般的娇笑声中,她竟然真又将铁中棠抱起。   铁中棠看她疯疯癫癫,满面调皮的样子,深信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下大声道:“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谨慎,此时此刻,纵是对这样的少女,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那少女咯咯笑着唱道:“我叫做水灵光,从小生在这地方。”   这是绝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积水沼泽,他们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里有人类可以留居之地?   那少女目光又现出一阵幽怨之色,轻轻唱道:“我整天站在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界怎么样,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伤。”   歌声哀怨,凄楚动人。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侧然,不知道这少女在如此荒凉困苦的地方,是怎么样生活下去的。   物质上的欠缺固是难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   “过了十余年这样悲哀困苦的生活,难怪她是要变得有些呆了,与人说话,也要唱起歌来。”   铁中棠忍不住问:“姑娘只有一个人?”   那少女悲哀的轻叹一声,轻轻唱道:“我自小没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会来到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莹的泪珠。   铁中棠仰面极目望去,只见两旁山岩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满生薛苔,当真是飞鸟难渡。   ——此间当真无路可上,难道我也要像她一样,一辈子终老在这里?   一念至此,铁中棠只觉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寒意。   只见水灵光却站了起来,半长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满是泥污的小腿。   她仰天伸了个懒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换为笑容,拍掌高歌:   “整只的肥猪穿在铁架上,   下面的松枝烧得吱吱的响。   那淌着油的猪皮哟!   已烤得黄金黄,   我割下一块大猪肉哟!   请你尝一尝。”   她咯咯娇笑着,比了个手式,递到铁中棠嘴边,又唱着道:“请你呀,尝一尝。”   她忽而悲伤,忽而欢笑,铁中棠心里虽然奇怪,自己也笑了。   水灵光见他笑了,觉得更是开心,又笑着唱:“我妈妈曾经对我讲,一个人不能大悲伤,我每天只许自己伤心一刻,过了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围着铁中棠的身子跳跃着。   “肥猪肉我虽然没吃过,可是我每天都能享受阳光,在阳光下幻想着猪肉,你的心就永远不会再悲伤!”   铁中棠暗暗叹息:“在这里生活的人,若不能学会苦中作乐,日子当真无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亲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他知道这少女和她的母亲,必定怀有一身武功。   因为没有武功的人,必定无法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那么,她们是否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   她们的仇家究竟是谁?她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这些问题,刚在铁中棠心头闪过,远远己有人在呼唤:“灵儿,还不回来做饭么?”   语声沉凝,铁中棠听来只觉说话的人像在耳侧。   这种高深的内功,使得铁中棠心头大为一惊,水灵光己俯下身对他说:“走……走,带……带你……你去……去见……妈妈!”   短短一句话,她竟结结巴巴的说了许久才说出来。   铁中棠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个结巴,难怪她不愿说话,总是唱歌,我常听人说十个结巴,其中有九个唱歌时就不结已了,如今看来,果然不错。”转念之间,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来。   “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说……说话,所以……不……不会……会说……你……你笑……笑我……么?”   “我怎会笑你,以后我一定要常常陪着你说话,你的毛病一定会好的。”   水灵光展颜一笑,道:“你……你真好!”   她身法之轻灵,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铁中棠见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们的来历。   那少女接连几个起落,已飞掠十数丈之远。   他飞掠在乱草沼泽之间,竟丝毫不觉吃力,铁中棠自念自己纵是未受重伤,轻功也远不及她。   大旗训练弟子极是严厉,铁中棠自幼练武,天份绝顶,名师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称得上是一流身手。   但这少女小小年纪,武功竟比铁中棠还高,这自是令人惊异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学来的。   只见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干干净净,仿佛常经洗擦,与四下情况大不相称。   到了这里,水灵光才放缓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在乱草泥沼下奔跑了起来,活像她的武功突然减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余处,她竟又剧烈的喘息起来。   铁中棠大奇:“莫非她一直将自己身怀绝技之事瞒着她母亲?那么她武功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越想越奇怪,忍不住轻轻问道:“难道你的武功……”   话声未了,水灵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中满现惊慌之色,轻轻摇了摇头,附耳道:“不……不要说!”   铁中棠满腹惊奇,疑团难解,只见她喘息着绕过青石,青石后便是一个洞窟,这青石是用来做这洞窟的屏风。   狭长的洞窟,虽然阴森黝暗,但打扫得却甚是清洁。   水灵光在洞口一团山麻上,擦了擦她那双山麻编成的鞋子,毕恭毕敬,一步步的走了进去。   走了二十余步,洞势向左一折,便豁然开朗。   一个四、五丈方圆的洞窟中,四面堆着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黄精山药。   一条麻索上,吊着三只风干的死鸟。   洞角边有一具水槽,承接着由山隙间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声,击破了洞窟中的阴森静寂。   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炉。   微弱的光线中,一张铺着山麻被褥的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个满头自发、身披麻衣的枯瘦妇人。   她浑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面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大而深陷,散发着野兽般的光芒,正阴森森的望着铁中棠,仿佛是方自地狱中逃出的恶魔幽灵一样。   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对人世的仇恨与怨毒,忽然厉吼:“这人是哪里来的?”   铁中棠心头一震,再也想不到这枯瘦的身子里,竟然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吼声,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响。   水灵光更是已骇得全身颤抖了起来:“他……他……是……是从……山……山上……上……上……”   她本已口吃结巴,此刻在这自发老妇面前,更是结巴得厉害,虽已说得满头大汗,一句话还是说不出来。   铁中棠又不禁暗暗在心里叹息:“想不到她竟对自己的母亲如此畏惧,难怪她这口吃之病,无法痊愈。”一念至此,就挺身而出:“在下身受重伤,由山壁上坠落下来,多蒙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发老妇从头到脚瞧了铁中棠一遍。   “你是什么人,怎会受了伤?”   “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敌众……”   “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门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   铁中棠立刻否认:“在下乃是形意门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恶贼五毒帮。”   他料定这老妇久困壑底,必定不闻江湖中事,是以随意编出了五毒帮这名字,随意编造了自己的来历。   白发老妇森寒的目光,四下闪动,冷冷的问:“你既已到这里,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   “在下被仇家所乘,伤势颇重,纵有什么打算,也要等伤势好了再说。”   活声未了,自发老妇忽然厉声狂笑起来。   “此地食粮,供我母女两人已是不够,这里的清水更是珍贵已极,哪里有你疗伤之地,你岂非是在做梦!”   铁中棠心头一寒,水灵光亦不禁神色大变。   她抢先一步,挡在铁中棠身前。   “我……我的给……给他……”   她天真未混,心中并无爱欲之情,她只知道这男孩子是她救下来的,应该保护着他——这也许是一种女子潜在的母性本能。   白发老妇冷笑,厉声道:“你要将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让给他是么?”   水灵光瞪大着眼睛,点了点头。   白发老妇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么你呢?”   水灵光道:“我……我不……不要紧。”   话声未了,白发老妇已自石床上飞掠而起,闪电般在水灵光面上正反拍了两掌,掌声未落,她又已掠回床上。   水灵光仍然动也不动的垂首而立。   只听白发老妇骂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难道情愿为他饿死渴死,那么你叫我这残废的老太婆怎么办呢?”   这个身手如风的老妇人,竟是个残废。   白发老妇霍然转首,目光森森,逼视着铁中棠。   “我女儿要将食物让给你,她自己情愿饿死,你听到了么?”   “水姑娘的好意,在下虽感激,却万万不能接受的。”   “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灵光惊唤一声:“娘,你……忍……忍心……”   白发老妇厉声道:“我为何不忍心?这世上兄弟相残,婆媳相杀的事,多得很,何况他与我们素不相识,他死了,和我们有何关系?”   水灵光满面惊惶,方待说话,铁中棠已大声道:“在下伤势并不甚重,只是太过疲累,只要稍微休息两日,便能工作了,到那时在下必定会去寻找一些食物、清水,拿来加倍还给前辈。”   “加倍还给我,你说得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这里的京物,比黄金还要珍贵么?”白发老妇说:“食物还不去说它,尤其是水……水……你看这一滴滴的水……”   她指着水槽:“除了这里之外,此间什么地方都没有水了,这里的水,能够三个人喝么?”   那水槽的滴水,当真有如眼泪一般,甚至比眼泪还少。   “雨水呢?”   “没有雨水。”   铁中棠叹息着瞧了水灵光一眼,这才知道她为何如此污脏。   “既是如此,也就罢了!”   水灵光却大声说:“娘……只……只要你……将……将洗脸的……的……水……让给……让他一点……”   白发老妇怒道:“好呀,你这死丫头,你叫老娘不要洗脸,将水让给这臭小子?你……你……好个不孝顺的臭丫头,你怎么不学你爹爹,他为了他妈,宁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刹那之间,铁中棠心中忽然闪过一串灵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连缀着一个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忽然大喝:“盛大哥,你错了!”   白发者妇果然身子一震,颤声问:“你说什么?”   铁中棠心头暗喜,知道自己的猜想已有些对了,却故意摇了摇头:“没有什么。”   “你说不说?”   “在下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也许不对。”   “决说快说,对不对都无妨。”   “在下口干舌燥,已将不能说话了。”   “水,给他水!”   水灵光看得甚是惊异,不知道少年怎能一句话便打动了母亲。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勺水,捧到铁中棠面前。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请。”   水灵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亲。   自发老妇道:“喝吧!”   水灵光将一勺水全都喝了,又舀起一勺交给铁中棠,她口中虽未言语,但眼波中却已不禁流露出对铁中棠的情意。   直待铁中棠喝完了水,白发老妇立刻又说:“再给他一些吃的东西,免得他又要多事。”   铁中棠胡乱吃下一些黄精山粮,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白发老妇盯着他:“此刻你总可说了吧?”   “前辈生性本来最是温柔和婉,如今变得如此,必定是曾经遇着一些十分伤心之事。”   “你怎会知道我以前的事?”   “在下虽是揣测,但……”   “揣测?老实说,你是否那老太婆派来搜寻我母女的人?”   语声沉厉,有如雷鸣。   铁中棠声音不变,道:“前辈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么?”   白发老妇神情大变,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一听“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惧之心,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道:“前辈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对前辈的遭遇同情得很。”   “我有什么遭遇,你怎会知道我的遭遇?”   “昔年武林中,曾经有一位名传江湖的女剑客,‘柔情手’水柔颂,想必就是前辈了。”   自发老妇身子一震,道:“水柔颂……水柔颂……”忽然双掌一撑,自床上飞掠而起。   铁中棠只觉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灵光一直不知道他们在说的什么,此刻神情大变,颤声叫道:“娘,你……你……老……老……”   她已被惊得呆在地上,半步动弹不得。   只听白发老妇厉声道:“说!你怎会知道我是水柔颂?”她双腿动弹不得,此刻己跌坐在地,但掌力之惊人,已将铁中棠衣襟捏破。食、中、无名三指的指节,紧紧抓在铁中棠前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铁中棠便要胸穿骨袭。   哪知铁中棠神色仍是丝毫不变:“前辈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难以畅通,话更说不出来了。”   “你知道我十分想听,是以便故意要胁,是么?”   “前辈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发老妇恨恨凝注了他半晌,终于松开了手掌:“快说!你若不说得清清楚楚,我更要将你生袭成八块。”   铁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适时,也不会说话的。”   白发老妇胸膛起伏,显见在勉强压制着胸中的怒火,也勉强压低了声音,道:“好好,你快说好么?”   水灵光在一旁看得更是惊奇。   她从未想到自己的妈妈竟会有一日对人如此忍气,一时之间,她不禁对这少年更觉神奇。   铁中棠却已经在说了:“此事说来,其实并无玄妙之处,紫心剑客盛存孝,自十六岁起,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却都相继而死,据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说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门人手中,但家师却十分惊奇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门弟子绝未向这三位夫人下手。”   自发老妇面容一阵扭曲:“钱立珊、华向明两人,难道也不是大旗门下杀死的么?”   “大旗门数入中原,深仇来得偿雪,却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锅,他们深知大旗门一击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将许多笔难算的帐,转到大旗门的头上。”铁中棠说:“那时家师便十分怀疑这些事都是盛大娘弄的手脚,她生怕媳妇夺去儿子之爱,竟下毒手杀死自己的媳妇,只是她手段毒辣好狡,不但瞒过天下耳目,更将盛存孝瞒得风雨不透。”   “你只当盛存孝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装糊涂而已。”   “难怪他直到今日,还不敢续弦娶亲。唉!此人倒当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发者妇默默垂首:“他原来还没有续弦……”忽然又厉声问道:“但你怎么会知道我便是水柔颂?”   “这位姑娘姓水,在下又看出前辈你必有隐痛,所以灵机一动,便试探着唤了一声‘盛大哥’,前辈果然面色大变,那时在下便知道揣得已不远了,唯一还有些怀疑之事,便是觉得前辈似乎比应有的年龄要老得多了,但后来一想,艰苦的岁月,忧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断言,前辈必定就是将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的柔情手水柔颂!”   凄清黯淡的光线里,只见这柔情手水柔颂幽灵般坐在地上,满面俱是悲愤哀伤,显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忆中。   水灵光睁大了眼睛,一会儿望向铁中棠,一会儿望向她母亲,忽也坐到地上,轻轻啜泣了起来。   良久良久,水柔颂方自缓缓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锐,你……你揣得全都不错。”   她咬一咬牙,恨声接道:“约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这山上与大旗门人苦斗数日,终于稍稍占了上风,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让我早些回去,哪知她听了我的话,竟忽然狞笑了起来,她说绝不许我再生儿女,夺去她儿子的爱,我才自一惊,她已将我推下了悬崖,我虽能侥幸不死,但两条腿却已……”她面容又是一阵扭曲,忽然顿住了话声,目光中立刻充满悲哀与仇恨。   铁中棠叹道:“前辈你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下,仍然生存了下来,晚辈实在自心里佩服得很!”   水柔颂恨声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将我折磨成这般模样,但我毕竟还是活下来了!”   她那充满仇恨的目光,缓缓移向铁中棠,接道:“那时,我正和你此刻一样,疲劳、悲哀,而又重伤。”   她面上慢慢起了一丝狠毒的笑容,望向铁中棠道:“但我是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残废,情况还远比你绝望的多,我还能在这种环境中单独生存下来,你一个男子汉,为什么不能?”   铁中棠心头一寒,道:“前辈的意思……”   水柔颂厉声道:“我虽不杀你,但也不能养着你,你快些给我滚出去,否则……哼哼,说不得我只有动手了!”   她手掌一撑,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铁中棠一眼,水灵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没有劝阻之意。   铁中棠木然呆愣了半晌,他已用尽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动水柔颂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绝望。   他紧握双拳,抬起目光,挣扎着站起来,挣扎着走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刻倒在地上。   为了有用的生命,他愿以自己所有的力量与智慧挣扎奋斗。   但是,他却绝不乞怜,更不哀求。   食水与山粮,已使他略为恢复了些许精力,但自洞内走出的一段路,却又使他全身脱力。   他四肢舒展,仰卧在地,尽量松懈了全身的肌肉与神经,然后,他尽力集中精神,默默调息起来。   仰首望着天色,暮色已将降临,一场更艰苦的奋斗也已将开始——生存的奋斗,不但艰苦,而且残酷。   他知道在黑夜未来之前,他必须先要找一处栖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虫与蛟蚁的袭击。   太阳落山后,沼泽间便散发出一阵阵白雾般的臭气。   他寻了些枯藤绑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细选择着道路。他行事谨慎仔细,绝不走失一步。   仰首望去,暗蓝色的苍穹,已现出一弯淡白色的月痕。   雾气弥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渐渐不能分辨道路。   铁中棠仰天叹息一声在泥泽中坐了下来,他已实在无法支持,当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突听一阵风声,自身后掠来,水灵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发轻轻扶起了他的身子。   刹那之间,铁中棠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灵光摇了摇头,铁中棠只得顿住话声。   在山穷水尽之时,遇着一个帮助自己的人,那时他心中的情绪,绝非任何一个没有身历其境的人所能了解。   他只当柔情手水柔颂已改变了心意,哪知水灵光竟扶着他走向另一个方向,他忍不住问道:“到哪里去?”   水灵光微微一笑,伸手盖起了他的眼睛,轻轻唱道:“我让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却永远也想不到,我现在带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此时此刻,铁中棠只觉这歌声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觉得如以歌声来代替言语是件愚蠢的事了。   他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只因水灵光已负担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灵光终于轻轻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轻掩着他的眼睛,轻巧的移动着脚步,曼声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会带你去个神奇的好地方!”   亲切的歌声,在铁中棠心中的苦涩里,渗入了一丝甜味,但这一丝淡淡的甜味中,却又含着一些痛苦。   因为铁中棠知道在这绝壑之底,荒凉之地,绝不会有什么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觉四下气息越来越是阴湿,地形也仿佛越来越奇特,到后来又走入了洞窟之中,满洞风声,呼啸作响。   风声渐渐轻微时,水灵光终于移开了手掌。   但铁中棠仍然不敢张开眼来,只听水灵光带着笑声唱道:“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这是什么地方?”   铁中棠双目一张,心头不禁骤然为之大惊。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处,竟然全都是人间难见的奇珍异宝,许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满眼生花。   每个角落里,都堆放着十余株高达数尺的珊瑚。   珊瑚枝上,挂满了一串串红的玛瑙、绿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铁中棠见所未见的宝物。   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竟有一张锦塌,虽然陈旧,却极美丽,锦榻旁竟还堆放着十余坛泥封未除的美酒。   刹那之间,铁中棠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他双目圆睁,目定口呆,他再也不会想到,在这地狱般的沼泽壑底,竟真的有这样天堂般的神奇地方。   水灵光眼波中闪动着喜悦而得意的光芒,将铁中棠轻轻放到锦榻上,笑道:“奇……奇怪么?”   铁中棠愣了许久,方自长叹道:“实在有些奇怪!”   水灵光轻轻一笑,忽然转身奔了出去,原来在这宝窖之后,竟还有外洞窟万籁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隐隐传来一阵阵悦耳的流水声。   铁中棠发愣的斜倚在锦榻,此时此刻,一切都使他觉得此身如在梦中,自己都难以相信。   但等到他惊诧的情绪平静之后,他立刻对这所有的情况下了个判断,当下暗暗忖道:“这必定就是水灵光学武之地。水柔颂必定不准她女儿学武,而水灵光也不敢反抗母亲,是以不敢将自己学武之事和这地方说出来。”   但还有些事,却是铁中棠永远猜测不到的。   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属?此人是生是死?这些珠宝究竟是从何而来、水灵光究竟是因何因缘来到此地?   心念数转间,只听水灵光在那边的洞窟中曼声唱道:“你快些闭起眼睛来,还有件事;我要让你惊奇。”   铁中棠忍不住立刻闭起眼睛——世上唯一能打动他的事,便是亲切的情感,纯真的感情。他只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然后是水灵光娇笑着的声音:“好啦!”   铁中棠缓缓张开眼睛,突觉眼前一亮。   满洞珠光辉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个容光绝代,肌肤胜雪,有如莹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缀有明珠的宫绢罗衣,在珠光宝气中,更显得绰约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焕发,使得铁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无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满身泥污的水灵光,但事实却又令他不能不信。   他仿佛是一粒沉溷于泥污中的明珠,虽然长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一去,光芒更倍觉照人。   铁中棠呆了半晌,只见水灵光轻轻旋了个身,轻轻道:“比……比起别人,我……我丑不丑?”   铁中棠长叹道:“你难道自己不知道?”   水灵光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的……的样子,从来都没有人看……看过,直……直到今天。”   铁中棠默然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兰,以空谷幽兰这四字来形容于她,当真再也恰当不过。”   抬头望处,只见水灵光面上满是幽怨之色。   他终究是个男子,是以无法了解少女的心情——少女们若是连自己是美是丑都不知道,那种心情之苦,怎会是男子所能了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叹道:“美……”   水灵光面上忽然飞起了一片欣喜的笑容,举起双臂,又轻轻转了个身,娇笑道:“我真的美?”   铁中棠又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水灵光娇笑着扑到铁中棠身上,道:“谢谢你,你真好!”这句话说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哪里还有口吃之病?   铁中棠心头一动,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灵光呆了一呆,睁大着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紧张,立刻又口吃起来。   铁中棠叹道:“水姑娘,你只要心里没有畏惧,不再紧张,我确信你的毛病必定会好的!”   水灵光嫣然一笑在榻边坐了下来,垂首半晌,忽然长叹道:“娘若……能……能看……我这样子,就……就好了。”   铁中棠道:“你为何不愿被她看到?这里究竟是什么人的地方?”   水灵光轻轻叹息一声,甜美的笑容,立刻笼上一层淡淡的悲哀之色:“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个明月如水的晚上……”   铁中棠打断了她的歌声:“我要你将这段事说出来告诉我,不要唱,好么?”   “我……我说……说得不……不好。”   “慢些说,不要怕,没有人会笑你的。”   水灵光抬起眼,只见铁中棠目中充满了了解与鼓励,这种眼色,使得她心中渐渐有了自信。   ——只有别人的鼓励和自己的信心,才是治愈口吃的良药。   于是她开始叙说这神奇的故事。   她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调,幼时极不健康,脑筋在母体中便受了震荡,一直到七、八岁时还不能说话。   水柔颂满心都是对盛大娘的仇恨,对这盛家的后代,自然不会爱护。她不但恨盛大娘,恨这孩子,也恨自己,甚至恨上整个人类。   在冷漠、艰苦与仇恨中长大的水灵光,从小便学会了忍受孤独,她常常去寻找最冷僻与最阴森的地方去独自流泪。那时她才七岁,就在这时,她有了奇遇。   有一天晚上,月明如水,她正独自藏在枯藤掩盖下的洞窟中哭泣,却不知正有一双如闪电般的眼睛在偷偷望着她。   自此之后,她每到这小小的避难处来哭泣时,这双眼睛总会在暗处望着她,直到一天,她赫然发现有一个残废的老人已在她面前。   这老人右腿已齐根锯断,左腿已只剩下半截,左臂更已残废,全身只剩下一只左手仍然健全。   他形容虽然可怖,态度却很慈蔼,于是水灵光便渐渐消失异惧之心,反对这残废的老人怜悯起来。   自此以后,她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时间来陪伴这残废的老人,十几天后,这老人才将她带到这神奇的宝窖中来。   她遵从这老人的命令,永远没有将这一段事告诉她母亲,只因这老人对她是那么慈爱。   他尽心的传授她武功和知识,也教她识字,她母亲严格的控制她的食物和水,但她却在这里获得了补偿。   只是她生怕被母亲发现,是以绝不敢用这里的清水洗涤身子——这里的水源富足,但食物仍是贫乏的。   三年多之后,这残废的老人终于结束了他痛苦的生命,临死前,他仿佛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但是他却只说出半句话。   “灾祸之箱里,是我的……”便断气而死。   他死时的痛苦和遗憾,水灵光年纪虽小,但也看得出来,她知道这老人必定有一段充满痛苦与仇恨的往事,但是他却始终未曾向她说出——也许他认为她年纪还小,要等她长大些再告诉她,但是他自己却等不及了。   说完了这段话,水灵光已是泪痕满面。   铁中棠面色沉肃,垂首沉思,良久良久,沉声问:“那老人是什么姓名?”   “我……我不知!”   “那‘灾祸之箱’四字又是什么意思?你当然也不会知道的。”   想不到水灵光展颜一笑,居然说:“我知道!”   她轻盈的飞身而出,片刻后便捧来两口小小的箱子,高约一尺,两尺见方,像是女子的梳妆匣。   两口箱子,大小完全一样,装饰颜色却大不相同。   其中一口,满缀着碧绿的翡翠、鲜红的宝石,以及夺目的明珠,闪闪的发着绚烂的光彩。   另一口箱子,却是黝黑色的,箱上没有任何装饰,也看不出是何物制成,却沉重异常。   水灵光将这两口箱子轻轻放到锦榻上,立刻打开了那满口缀着珍宝的箱子,铁中棠忍不住问:“这就是灾祸之箱么?”。   水灵光摇了摇头:“七色宝石发彩光,这是幸运之宝箱。”   箱子里放着几本绢书,四只玉瓶,以及一只几乎已成人形的千年参果。   他知道这些绢书与玉瓶必定是武林豪士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笈与灵药,那千年参果更是并世难寻的宝物。   但是他对那口漆黑的箱子,却更充满了神秘的好奇,他断定这箱子里必定隐藏着那残废老人一生的秘密。   “这一定就是灾祸之箱了!”   他想打开这漆黑而神秘的箱子,水灵光却用力握住他的手掌。   “动……动不得的!”   “这箱子难道从未曾打开过么?”   “洞中珍宝俱可动,唯有此箱莫试尝,此箱一开灾祸降,你我谁也不能当,整整十三年过去,我从未开过此宝箱。”   她面色惊惶,歌声更是慎重异常。   铁中棠只得缩回手掌,她才展颜而笑。   “幸运箱中有灵药,可治人间百般伤,千年参果更神妙,益神补气是奇效,你赶紧服下去,伤病便无妨!”   铁中棠还没有推辞,水灵光己掩住他的嘴,她目光中的情意,使得铁中棠再也不愿拒绝。   于是她便为铁中棠洗涤了伤口,服下灵药,又将那一只千年参果捣碎成浆,强迫铁中棠服下。   铁中棠很快就沉沉睡去,水灵光立在榻边呆呆看着他,忽然俯下身子,在他颊上轻轻一吻。   然后又换过那件褴褛破烂的麻衣,在身上涂满污泥,带着满足的笑容走了。   铁中棠一觉醒来时,水灵光已不在他的身边,他只觉全身振奋,精神满足,宛如换了一个人似的。   那灾祸之箱已被取走,幸运之箱却仍留在锦榻上,箱盖中夹着一片白纱,上面用焦木写着:   “你已睡了两日两夜,我也为你换过药了,现在我去侍候娘,你醒来如觉无聊,可以看看箱子里的书。”   字迹虽不甚美,但却一笔不苟,每笔每划之中,看来都仿佛注满了她浓浓的关切与情意。   情意是如此真实,字迹是如此真实,四下的珍宝,也依然真实的发着光,但铁中棠却觉自己如在梦中。   在重重危难九死一生的流血与惊险之后,接着而来的竟全都是常人梦寐难求之物——秘笈、灵药、美人、财富。   生命的变迁是如此巨大,遇合竟是如此神奇,他不禁暗暗叹息,不知道上苍对他今后的生命将如何安排?   他取起第一册绢书,在珠光下翻阅着,前面记载的,自然都是些内家正宗浅易的入门功夫。   但是他越看越心惊,看到后来,竟不觉汗流泱背。   这绢书上记载的武功,赫然竟与大旗门传授的武功道路完全一样,只是更为精妙而已。   许多种他平日练功时遇着的疑难之处,即使他师父也不能解释,然而在这里却有了答案。   “莫非那残废的老人与我大旗门有什么渊源?莫非他就是我大旗门中的前辈先人?”   他虽然想起师父们曾经说过,大旗门曾经称雄武林时,有极大的珍宝财富遗留在中原。   但是大旗门被仇家所害时,当时的掌门人以及执事弟子全都死得干干净净。这宗财富所在之地,便成了个极大的秘密,数十年来,大旗门弟子一直在不断寻找,但却始终未曾找到。   他又想起师父曾经对他说过“你爹爹绝代奇才,曾经说起他已将这宝藏的下落查出一些眉目,只可惜他也不幸被害死!”   这些想法,在铁中棠心头闪过,他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己,立刻自榻上跃下,要去寻找那灾祸之箱。   他深信这精秘的箱子里,必定有为他解释所有秘蜜的答案,纵有任何灾祸发生,他也要看上一看。
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7-11-18 09:08
发了几篇古龙的《大旗英雄传》
但是好象没什么反映
可能大家对这类的东西不感兴趣
所以就没有继续发
想知道大家需要什么东东
我想办法传上来
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3
第四回 铁血好男儿

  “紫心剑客”盛存孝,跟踪而去,司徒笑道:“这小子身受重伤,小弟已尽可应付,白兄还是追敌去吧。”
  “三手侠”白星武目光一闪,腾身而起。
  司徒笑攻出一掌,云铮力已将竭,竟抵挡不住。司徒笑沉声道:“你若肯说出他们所去之地,我便饶你一命!”原来他存下私心,想先问出“大旗门”逃生的方向,然后便可以在盛、冷等人之间,建立自己权势,是以逼着别人都去追敌。
  云铮血汗横流,狂笑道:“少爷早已存心死在这里,你难道不知道么?”一足踢向司徒笑胯下。
  司徒笑道:“你双臂都已不能运转,依我看还是……”语声未了,突然一团烈火,凌空飞来,火势熊熊,竟有桌面般大小,司徒笑心头一凛,闪身飞避。
  哪知这团烈火,竟有如活的一般,迎着他的身子,飞扑而来,司徒笑惊呼一声,身上已沾上火星。
  司徒笑立刻和身扑倒地上,连滚数滚,这其间,火焰后突然飞出一条人影,一把抱起了云铮,飞掠而起。
  等到司徒笑滚熄火焰,一跃而起时,面前已不见云铮的人影,只剩下那团烈火在燃烧,竟然是一张桌子。
  原来铁中棠掠入云房,便立刻抄起一张起火的桌子,他不顾掌心被火焰烧得吱吱作响,腾身飞掠而出,扑向司徒笑。司徒笑闪身一避,他将火桌掷出,乘势抱起云铮,越过起火的云房,奔向寺外。
  只见寺外阴影中,人影一阵闪动,弓弦一阵轻响,三个低沉的口音,厉声叱道:“什么人?”
  铁中棠想也不想,应道:“并肩子,五福!”
  暗影中的埋伏呆了一呆,铁中棠身子已自他们之间穿过,飞奔而去。他侥幸凭着一句暗号,脱出重围,但却不禁流下一头冷汗。俯首望去,云铮满面苍白,双目圆睁,眼珠瞬也不瞬。铁中棠惊呼一声:“三弟!”云铮亦无反应。他真力枯竭,失血过多,此刻竟已晕迷不醒。
  铁中棠紧皱双眉,脚步不停,向荒山中飞奔而去,也不知奔了多久,他只觉体力也渐渐不支,每举一步,脚下都仿佛带有千钧重物。他喘了几口气,在黑暗处寻了个洞穴,将云铮放了下来,只觉自己口干舌燥浑身作痛,身上的衣衫,竟已被烧得七零八落,掌心的皮肤,更已被烧得焦黑,火辣辣的疼痛,一直传到心底。他不敢去找一口水喝,也无暇顾及自己的火伤,先扶起云铮的身子,撕下一块衣角,为他擦拭鲜血汗水。
  只见云铮身后一道伤痕,深达寸许,由肩头直达背脊,凝睛望去,几乎已可见到血肉间的白骨。另一道伤痕虽浅,但伤痕却在心腹之上,其势更险。
  铁中棠倒抽了一口冷气,噗的坐到地上。他知道如此严重的伤势,若不立刻施救,云铮的性命,必是十九无望。但此时此地,非但没有伤药,甚至连洗涤伤口的清水都没有,除非他能胁生双翅,飞出荒山,否则只有眼见云铮因伤重而死在这里。
  他咬一咬牙,重新抱起云铮的身子,向前奔去。
  秋风荒草,满山凄凉。
  铁中棠体力虽已不支,但精神却极旺盛,意志也更坚定,暗忖道:“他们见我逃脱,不知又有何步骤?”
  ******
  司徒笑翻身掠起,不见了云铮,心中又惊又恼。
  火光中只见一条人影如风掠来,冷冷道:“四下俱无敌踪,幸好还有个云家的后代被司徒兄擒住了!”
  此人正是冷一枫。原来他方才早已见到铁中棠抱着云铮逃去,但是他却故意伏身不动,只是在暗中冷笑忖道:“司徒笑呀司徒笑,你处处俱要逞能,这一次老夫看看你该如何说话?”
  他生性最是偏激,心胸窄小,见到司徒笑锋芒毕露,口中虽不言,心中却甚是恼怒,此刻倚仗四面都有寒枫堡的箭手埋伏,估量铁、云两人一时无法逃脱,便想要司徒笑在自己面前栽个大斤斗,也好叫他日后莫再逞强,哪知事情转变,大出他之意料,铁、云两人竟自埋伏中脱走。
  他大惊之下,心念数转,索性装作毫不知情,飞身而出,司徒笑果然被他两句话说得面颊一红,无言可答。
  冷一枫目光转处,故作惊惶,失声道:“那厮何处去了?”
  司徒笑长叹一声道:“逃走了!”
  冷一枫变色道:“司徒兄,那厮一个后生小辈,竟能在司徒笑兄手下逃脱,实令小弟有些不解!”
  司徒笑怒道:“冷兄如此说话,难道还以为小弟是故意放他逃去的么?”心思一转,突又冷笑道:“幸好四面都有寒枫堡的埋伏,他反正逃不掉的!”轻轻两句话,又将重担移到冷一枫肩上。
  冷一枫呆了一呆,只见两个紧衣汉子自寺外飞奔而来,道:“方才有两个少年走了,不知是什么人?”
  。
  司徒笑身子一震,怒道:“你们莫非都是死人,怎会放他们走的?你可知道他两人便是大旗门下!”
  那汉子也吃了一惊,惶声道:“他们说出暗号,小的不敢拦阻……”
  司徒笑狠狠一跺足,道:“追!”
  冷一枫道:“那‘五福’两字的暗语,本是司徒兄想出来的,却不知大旗弟子怎会知道?”
  司徒笑面色铁青。只见盛大娘等人也已空手而回,见状自也惊怒交集,冷言冷语,群攻司徒笑。
  “三手侠”白星武突地一笑道:“只要知道他们逃走的方向,不到天明,就可将他们捉回!”
  盛大娘冷笑道:“这么多人围住他们,都会让他们逃跑,再去追时,只怕更追不到了!”
  白星武道:“不然,此刻那姓云的已连受我两次重创,是否能够活命,已难以预料,救他的人必定要为他疗伤,必定不会在荒山中停留。”
  冷一枫道:“他身上若带了伤药,又当怎地?”
  白星武道:“若有伤药,先得用清水洗涤伤口。深夜之中,在荒山里寻找他两人虽然不易,但我们只要寻着水源,在水源四下,布下埋伏,专等他们前来,还怕他们飞上天去么?”
  盛大娘喜道:“不错不错……”
  白星武微微一笑,接道:“他们狼狈逃命,必定不敢在正式山路上行走,你我只要专寻那阴暗之处搜索,再堵住四面出口,这样双管齐下,前后夹击,那二人除非胁生双翅,否则……嘿嘿,是再也逃不脱的了。”
  冷一枫望了司徒笑一眼,冷笑道:“白兄之计,果然大妙,看来司徒兄的‘智囊’之名,要转赠白兄了。”
  白星武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小弟一得之愚,怎及得上司徒兄!”
  盛大娘喝道:“事不宜迟,快!莫再多说了!”当先飞奔而出。司徒笑心念数转,亦随之而去。
  众人来到荒山,先令弓箭手堵住出口,在溪流两侧伏下暗桩,白星武等人,便在暗处四下搜索。司徒笑转目四望,暗暗忖道:“我若背着一个重伤的人,奔行在这荒山之中,又该如何逃脱别人的追踪?”
  铁中棠身形已大是迟缓,但奔行时却不敢发出半点声息,选那最荒凉阴暗之处,伏身而行。寒冷萧索的秋风中,突听一阵阵流水声,自林中传来。水声潺潺,细碎而轻柔,听在铁中棠耳里,更有如仙乐一般,当下精神一振,循着水声走去。只听水声越来越近,他只要再走几步,便可看到那清冷的流水——四面的埋伏,也要看到他了。
  就在这刹那之间,铁中棠突地暗道一声:“不好!”
  他骤然停下了脚步,暗暗忖道:“我若是他们,要追踪两个疲劳重伤的人,必定在水源四下先设下埋伏。”一念至此,那悦耳的水声,就变成诱人的麻药。
  铁中棠咬一咬牙,再也不去听它,转了个方向,摘下几片树叶,放到嘴里咀嚼,聊解焦渴。
  但水声仍然一阵阵不绝传来,使得他只觉自己的咽喉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一般。他咬紧牙关,立下决心,凭着一股坚韧不拔的毅力,抗拒着这巨大的诱惑,这常人不能忍耐的诱惑,竟被他坚强的决心所战胜。
  此刻暗林中,已有两条人影,向他行走的方向搜索而来,这两人正是三手侠白星武与寒枫堡主冷一枫。
  秋风满林,木叶萧萧,地形更加阴暗。
  铁中棠突又暗道一声:“不好!我若是追踪之人,必定先要在阴暗之处搜索,我岂可落入别人算中?”
  心念闪处,转目四望,只见一条宽约三尺的山道,蜿蜒通向山下,道路虽崎岖,但却已是正常山路。
  铁中棠忖道:“此刻我想必已在四面埋伏之中,只有冒险行事,专寻别人意料难及之处行去,或许还能逃脱。这山路甚是明显,别人决不会相信我敢自这条路上逃走……”当下再不迟疑,转身自山路奔了下去。
  危险的情势,逼得他发挥了人类最高的智慧,走人了别人思想中的“死角”,做出了别人意料难及之事。
  他一路飞奔,山路上果然无人拦阻。
  他不禁暗中松了口气,喃喃道:“三弟,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今日能够逃脱,你的伤势必定还有救的。”
  。
  云铮虽仍然晕迷不醒,但却已有了活命的希望,铁中棠望着他苍白的面容,心中不禁微感安慰。
  他不惜一切,救出了云铮。为了云铮的鲁莽冲动,他两人几乎一齐葬身在那荒山中,但是他此刻心中却毫无埋怨之意。只要云铮能得以活命,他纵然牺牲更大,却又算得了什么?
  他抬手一拭额上汗珠,突地,山道旁骇然传出一声冷笑,道:“好一个狡黠的少年人!”
  铁中棠心头一震,倒退三步。
  只见暗林中人影一闪,落日场主司徒笑悠然行出,笑道:“只可惜你的对手中,还有一个司徒笑。”
  铁中棠黯然一叹,道:“你要怎样?”
  司徒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落入他们算中,必定要反道而行。此刻仍;已力竭,你伙伴更已重伤,无论要怎样,全都得看我的了。”面色一沉,满聚杀气,一步步逼了过来。
  铁中棠心念一转,突地大声道:“且慢!”
  司徒笑冷冷笑道:“你还要等什么?”
  铁中棠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逼我?”
  司徒笑道:“你我虽然无冤无仇,但谁教你身为大旗门的弟子?谁教你要拜在云老儿的门下?”
  铁中棠大声道:“谁说我是大旗门弟子?我两人早已被大旗门逐出门墙,你杀了我们,又算得什么?”
  司徒笑怔了一怔,冷笑道:“你花言巧语,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司徒笑!”又自向前迈了一步。
  铁中棠道:“你若动手杀我,不但师出无名,反而更如了大旗门的心愿,日后他们说将出去,武林中人反要笑你为大旗门清除了门下弃徒。”
  司徒笑脚步一顿,沉吟道:“我若不杀你又当如何?”
  铁中棠道:“你今日若放了我,日后我便可带你去寻出大旗门的下落,那时不但你吐气扬眉,我也出了口冤气。”
  这一句话,恰巧说到司徒笑心里。
  他面上虽仍不动声色,但心中已是跃跃欲动,转念道:“你若要我罢手,除非你此刻便拜在我门下。”
  铁中棠咬了咬牙,暗忖道:“他此举乃是试我之诚意。昔年韩信且受胯下之辱而霸天下,勾践遭洗马之侮而雪耻复国,我若要留下性命,报仇雪恨,今日就拜他一拜,又算得了什么?”
  他轻轻放下了云铮,道:“你说话可是真的?”
  司徒笑忖道:“他此刻若真的拜倒,显见此人已无廉耻,说不定真的已被‘大旗门’逐出了门墙……”
  一念至此,沉声道:“合则两利,分则两败,我为何要骗你。”
  铁中棠直觉胸中的悲愤之气,几乎已将胸膛撕裂,但是他面上却仍毫不动容,翻身拜了下去。
  司徒笑仰天笑道:“好,好!还有他呢?”
  铁中棠道:“他此刻晕迷不醒,只有等他醒后……”
  话声未了,突听云铮颤声道:“无耻的奴才,你……你以为我没有看到么?我生为大旗门人,死为大旗门鬼,你……”话声突顿,又自晕厥。他方才醒了片刻,恰巧听到了铁中棠的话,看到了铁中棠拜倒。
  铁中棠满腔悲愤冤屈,无法倾说,但是他已立下决心,忍辱负重,无论受怎样的罪,无论背负怎样的恶名,也要救下云铮的性命,留下自己的性命,直到复仇雪耻那一日的来临。
  司徒笑面色一沉,冷冷道:“这算做什么?”
  铁中棠道:“他……他神智已有些不清了。”
  司徒笑目光一转,厉声道:“你若要我信你,此刻就要先动手将他击毙,否则我还是难以相信。”
  他使的这绝户之计,当真毒辣已极,只因他心智深沉,一生从未被人骗倒,此刻掌上早已满注真力,只要铁中棠稍有迟疑,他便要将铁中棠一掌击毙。
  哪知铁中棠却毫不迟疑,霍然转过身子,面向云铮,厉声道:“大旗门对你早已恩义断绝?你竟然还要效忠于他,你既然如此执迷不悟,我索性成全了你!”缓缓举起手掌,向云铮当头劈落。
  司徒笑暗暗心喜,确定这少年已被他收服。他无意间收服了这样一条得意臂膀,不禁大是得意。“我收服了这样一条臂膀,再寻出大旗门的下落,还怕冷一枫、盛大娘等人,不乖乖地听命于我!”心念转处,只见铁中棠的手掌,已将拍上云铮头顶。
  刹那间,铁中棠突地纵身一跃,双肘后撞,一双肘拳,砰的击在司徒笑胸膛上,右足后踢,将司徒笑踢得飞了起来。
  铁中棠暗算得手,头也不回,抱起云铮的身子,如飞逃去,在秋风夜色中,只剩下司徒笑晕厥在道旁。
  他本非易于受骗之人,更不易被人暗算,但铁中棠却先以名利打动了他的欲望,再以言语行动坚定了他的信心。
  于是司徒笑满心得意,再无怀疑,便被铁中棠一击而中——人们若是太过得意时,必定疏于防护自己。
  但是,坚毅机智的铁中棠,在这惊惶、忙乱的一刹间,也不禁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沿着山路逃出,反而掠入暗林,投入了别人的罗网。
  林中阴森黝黑而又潮湿,他飞奔了一段路途,突地心念一跳,大惊忖道:“不好!”方待转身奔回,只听树叶一响,三枝利箭,嗖的飞起。
  铁中棠一伏身子,自利箭下窜出,随手抓了块泥土,向左边掷了过去,自己却向右边飞掠而出。他身形微一起落,目光四转,只见一株大树,枝叶浓密,正是绝妙的藏身之地,当下再不迟疑,一跃而上。他不但机警多智,而且头脑更是十分冷静,对事情分析之清,判断之快,端的无与伦比。他刚在枝叶中藏起身子,树下已有衣袂带风之声掠来。他若是稍迟一步,立时便要被人撞见。飞掠而来的两条人影,正是冷一枫与白星武。
  冷一枫目光四下搜索一眼,沉声道:“明明看他自这个方向逃出,怎的却又突然没有了影子?”
  白星武停下脚步,冷笑道:“这厮虽然手快脚快,难道还会上天人地不成?怎会突地不见,只怕冷兄看错了。”
  冷一枫怒道:“老夫怎会……”
  话声未了,突见白星武向他使了个眼色,道:“小弟方才听得左面有响动之声,你我还是到那边看一看的好。”
  冷一枫立刻改口道:“不错,只怕他们到那边去了。”两人一齐转动身子,回头纵去。
  树梢上的铁中棠,不禁松了口气,暗幸自己又逃脱一关。哪知他心念方动,突听两声大笑,自身后传来。
  “三手侠”白星武发笑道:“我当你真有上天入地之能,原来你只不过是躲在树上而已。”长笑声中,他已飞身掠上大树,仙人掌扫开了枝叶,挟着锐风,直击铁中棠肩头后背。
  铁中棠大惊之下,不敢还手,嗖的跃下大树。
  冷一枫早已等在树下,冷笑道:“你还想逃么?”双拳交错,夹击而至,分击铁中棠和他怀抱中的云铮。
  铁中棠左手抱着云铮,拧身错步,飞起一腿,直踢冷一枫胁下,攻的正是冷一枫必救之处。
  冷一枫撤掌护身,下切铁中棠足胫,“三手侠”白星武也飞身而下,兵刃带风,横扫铁中棠腰股。
  他怀抱一人,前后被击,当真是危险已极。
  他纵然躲过了这一招,但冷一枫、白星武两人的后着,立刻连绵而至,他赤手单拳,怎能抵敌?就在这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刹那之间,他突地大喝一声,和身扑向冷一枫,一头撞向冷一枫胸膛。
  他情急拼命,使出的这一招大大出了常轨。
  冷一枫纵是经验丰富,身手老到,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招式,一惊之下,闪身避过,反手一掌扫在铁中棠肩头上。
  铁中棠咬紧牙关,乘势向前冲了出去,“三手侠”白星武冷笑道:“哪里逃!”肩头一耸,正待追出。
  铁中棠突地回过头来,厉喝道:“着!”冷一枫、白星武不知他放出的是何暗器,齐地拧身闪开。
  哪知铁中棠这一着却是虚招,冷一枫、白星武观望半晌,连暗器的风声都听不到半点,铁中棠早已乘隙逃了。
  他用的这些计谋,全都是江湖中最最浅薄的花样,但却偏偏能将这些江湖好手骗得团团乱转。
  冷一枫跺了跺脚,恨声道:“又中了这厮一计!”
  白星武冷笑道:“这林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他逃得掉么?”
  冷一枫恨声道:“我也明知这厮逃不掉的,恨就恨在这厮竟以一些顽童伎俩,骗过了老夫!”
  白星武道:“这正是他狡滑之处,明知我们早已将这些顽童伎俩忘却,是以专用它来对付我们。”
  冷一枫道:“此人留在世上,终是祸害。幸好他逃的那方向,正有一柄紫心剑、满袋天女针等着他哩!”
  两人说话之间,铁中棠已逃出数十丈,他已不敢放足飞奔,伏下腰身,步步为营,缓缓向前移动。
  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要前面稍有风吹草动,他立刻转变方向。只因他此刻除了满身火伤外,肩头又中了一掌,已几乎完全不能和人动手。这样加倍留意,曲折前行,果然走了数十丈,还未遇到阻拦。
  眼看只要再走一段路途,他便可脱出暗林,突听头顶上有人冷笑道:“小心些走,莫要绊倒了!”
  铁中棠心头一凛,不敢仰视,嗖的向前窜出。
  只听头顶上风声响动,两条人影,飞跃而下,一前一后,挡住了他的去路,正是盛大娘与盛存孝。
  盛存孝手横长剑,巍然而立,盛大娘冷笑满面,还未开口,突见铁中棠苦苦叹了口气,道:“好极了!”长叹声中,他竟坐了下去,看来竟仿佛是突然见到亲人和援手,是以坐下来休息一阵的样子。
  盛大娘冷笑道:“好什么?你见到老娘还好么?”
  铁中棠叹了口气,道:“我苦苦寻找两位,此刻才找着,总算是苍天有眼,没有教我空走一趟。”
  盛大娘心中大奇,忍不住厉声问道:“找老娘做什么?”
  铁中棠指了指怀中的云铮,道:“两位看见了么?我辛辛苦苦地杀死了他,送到这里,两位总该赏我些什么才是,否则我当真有些冤枉了。”
  他说得活灵活现,盛大娘竟半信半疑起来,凝神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看云铮,只道云铮真的死了,不禁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她其实明明见过铁中棠,但此刻又有些怀疑起来。盛存孝皱眉忖道:“娘当真老了,怎的变得如此糊涂!”他生性不喜多话,只是手持长剑,凝注着铁中棠。
  铁中棠道:“哎哟,大娘你怎么不认得我了?想当年我小的时候,就……”突然弯下腰去,大声呼痛。
  盛大娘道:“什么事?”
  铁中棠颤声道:“暗器,有人……”
  盛大娘厉声道:“少在老娘面前作怪,老娘不会上你的当的!”嘴里虽然这样说,仍忍不住想要看一看究竟有没有暗器。
  铁中棠眼角偷窥,只见她已缓缓俯下身来,不禁暗中冷笑忖道:“你还是上了我的当了!”
  他突地扬手掷出一把砂石泥土,身子全力自地上弹了起来,双足连环飞起,踢向盛大娘面门。
  盛大娘双眼一闪,身形后退,大呼道:“孝儿,莫放他逃了!”她肩头却已被铁中棠扫中。
  盛存孝虽然明知其中有诈,但此刻仍不免吃了一惊,微微一呆后,方自刺出一剑,剑势如虹,急快绝伦。
  铁中棠大声道:“长剑不斩徒手之人,你要杀就来杀吧!”展动身形,向左逃去。盛存孝剑势果然一挫,仅仅在铁中棠后背划破一条血口,便顿住脚步,暗暗叹道:“我怜你是条汉子,快走吧,莫要被别人追着了!”他心中动了怜才之意,竟抬手放了铁中棠一条生路。
  盛大娘双目一时睁不开来,但仍然扬手洒出一把银针,但见银芒闪闪,直追铁中棠,仿佛自己长了眼睛一般。
  要知盛大娘浸淫这暗器已有数十年之久,不但早已能听风辨位,而且可将暗器随意指挥,看来若有灵性。这道理全在她手劲控制之妙,绝不和“身剑合一,驭空御剑,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这种武林神话一样。
  铁中棠知道盛存孝手下留情,狂奔十数步,突觉腿股一麻,竟连中了三枝细如银丝般的“天女针”!一阵透心彻骨的痛苦,使得他脚步踉跄,几乎无法举步,但他却放了心事,知道针上无毒。只因针上若是有毒,便必定不会疼痛。原来盛大娘为了要想生擒敌人,再加凌辱,是以取在掌中备用的,乃是无毒之针。
  铁中棠长长吐了口气,反手一击在中针的伤处之上,伤口中的银针,立刻被掌力震出半截。
  他食中两指一挟,将银针挟了出来,忍住疼痛,飞奔而去。此刻他行动更是谨慎,寻了数块干泥,捏在手上,每走十数步,便向两侧掷出一块泥土,作为诱敌之用,直到他掷出第五块干泥时,暗处树梢,果然发出了一阵暴雨声。铁中棠身子一闪,紧贴在树杈上。
  只见十数枝弩箭,自树梢破空飞下,齐地射向那干泥落下之处。铁中棠牙关紧咬,将最后一块干泥,全力掷出,只听树梢上轻叱道:“点子往那边去了!”四条人影,嗖的跃下,齐地向那边追去。
  铁中棠叹了口气,转身向另一方向掠出。他虽然屡次都以机智骗过了强敌,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逃到何处。
  哪知这一路上,都没有埋伏,铁中棠暗叹忖道:“今日我若能逃脱,必定是老天爷相助,否则……”
  一念还未转完,突听一声轻叱:“站住!”
  铁中棠心头一凛,拧身向左奔去,只见左面一株树后,露出了一柄长弓,箭已上弦,引满待发。
  他满身重伤,不敢硬闯,反身奔去,哪知右面树后,已缓步走出一条大汉,冷冷道:“哪里走?”
  铁中棠双目一闭,转身向正中冲了过去,只听迎面一株树上,厉声道:“这里也走不了的!”
  话声未了,树上已跃下一条劲装大汉,手持长刀,满面冷笑,铁中棠暗叹一声:“罢了!”
  转目四望,但见前、后、左、右,已被四条大汉团团围住,一人手持长刀,另三人手里都拿着长箭硬弓。
  铁中棠若是孤身一人,气力充沛时,这四条大汉,他哪里还放在心上,但此刻他满身伤痕,怀里还抱着伤重晕迷的云铮,便是个普通壮汉,也能一拳将他击倒。何况这四人身手俱都十分矫健,尤其那持刀大汉,目光炯炯,轻功不弱,看来还仿佛是个武林好手。
  刹那之间,他但觉万念俱灰,信心顿失,暗暗叹道:“师傅,弟子愧不能为你老人家保全师弟的性命,只有化为厉鬼,在九泉下助你老人家复仇了!”当下立定脚步,挺起胸膛,昂然等死。
  只见那四条大汉,已一步步逼了过来,他四人还怕铁中棠出手反抗,是以人人面上俱是一片凝重之色。
  铁中棠仰天大笑道:“紧张什么?只管放大脚步过来便是,你铁家少爷索性成全了你们,决不动手!”
  那持刀汉子面色微变,突地呆了半晌,方自冷笑道:“姓铁的,你死到临头,还要逞凶么?”
  铁中棠大笑道:“死是什么滋味,你铁家少爷早想尝一尝了,只管放胆过来,看铁少爷可会皱一皱眉头!”
  持刀大汉冷笑一声,挥手道:“将这厮生擒,莫要伤了他性命,堡主还要审问于他,知道了吗?”
  这持刀大汉似是四人之首,另三条汉子齐地应了一声,撤箭收弓,大步奔来,但仍然不敢大意,神情间满是紧张戒备之色。
  铁中棠昂然卓立,面带笑容,心中却甚是酸楚!
  只因他师恩未报,大仇未复,实是不能死的,但等到了除了死亡别无选择之途时,他却仍有含笑面对死亡的豪气。
  那持刀大汉右手紧握刀柄,左掌也似手满扣着一把暗器,面上却已不禁现出了激动难安之色。
  直到那三条大汉俱已走到铁中棠身侧,他突地轻叱一声:“慢着!”一个箭步,急窜而来。
  三条大汉方自一愕,持刀人右掌一扬,长刀已砍到左面一条大汉的头上,暗器也已射入右面大汉的胸膛。
  另一条大汉大惊之下,一拳击中了铁中棠的背脊,直将铁中棠打得斜斜冲出数步,扑面跌倒地上。
  持刀人厉叱一声,刀光闪处,急砍那大汉肩颈。
  那大汉闪身避过,惊呼道:“你……你疯了么!”
  语声未了,持刀人又自劈出三刀,刀光有如电光一般,将那大汉团团围住,那大汉心胆皆丧,狂呼一声,转身向后奔出。
  持刀人满面杀机,也不追赶,直待他逃出三步,持刀人突地全力掷出了掌中长刀,去势如惊虹、如闪电,“噗”的插入了那大汉的背脊,去势未竭,直将他钉在一株树上,惨呼未出,气绝而死。
  铁中棠挣扎着坐了起来,怀中仍紧抱着云铮的身子。方才那大汉惊惶之下,击出一拳,拳势并不甚重。
  是以铁中棠此刻仍可挣扎坐起,心中惊奇交集,愣愕地望着那持刀大汉,道:“朋友你……为什么……”
  持刀人拔出长刀,在鞋底一抹刀上血迹,回首道:“此时此刻,不是说话之处,铁公子快跟在下逃走……”
  铁中棠道:“你不说清楚,我怎能随你而走?”
  持刀人长叹一声,道:“二十年前,铁公子的先人铁老前辈,刀下留情,放过了一个少年赵奇刚的性命,那赵奇刚虽是个粗人,但二十年却从未将这救命大恩忘记,只可惜如今铁老前辈已仙去了。”他语声已微微颤抖,但仍极快地接口道:“赵奇刚不能报大恩于铁老前辈生前,只有为铁老前辈的后人尽一份心力。前面不远,便是出林之路,公子你快伏在赵奇刚的背上,也好叫赵奇刚报恩于万一!”
  铁中棠颤声道:“赵兄,你……你……”他方自挣扎着站起,语声未了,又噗的倒了下去。
  赵奇刚面色大变,伸手去扶铁中棠的肩膀,道:“快,再迟就来不及了!”目光不住搜索,生怕又有追兵赶来。
  铁中棠缓缓摇了摇头,惨然笑道:“赵兄,你快将我怀中的兄弟抱起,逃命去吧,我……”
  赵奇刚变色道:“公子你要怎样?”
  铁中棠黯然道:“我已不行了,你力不能背负我两人一齐逃走。”
  赵奇刚道:“为何不能,我拼命也要……”
  铁中棠截口道:“那样只是枉送你我三人的性命而已。我留在这里,替你们挡住援兵,你们还有逃生之望!”
  赵奇刚跺足道:“公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公子你若不走,赵某也只有陪着公子你一齐等在这里!”
  铁中棠沉声道:“赵兄,你是条恩怨分明的热血男儿,怎能定要我做个不仁不义的人?我身受云家大恩,若将他留在这里,自己逃走,岂非变成了禽兽不如的畜牲!赵兄,你若不依我,铁中棠只有自杀一死!”
  赵奇刚身子一震,呆在当地。
  铁中棠叹道:“我已将这兄弟性命交托给你,你还不快走!只要你能救他一命,家父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感激!”
  赵奇刚面如死灰,不能动弹,铁中棠厉声道:“快走,你救他如同救我,再不走我就……”
  赵奇刚咬了咬牙,跺足道:“想不到世上竟有公子你这样的铁血男儿……好,依你!”他霍然俯下身去,抱起云铮的身子,大步向林外走去。
  乳色的晨雾,渐渐弥漫了这凄清的山林。清晨将临,漫漫的长夜,竟已在人们不知不觉间过去。
  铁中棠望着赵奇刚的身影在浓雾中即将消失,嘴角不禁泛起一个悲哀的微笑;喃喃道:“三弟,永别了!”
  只见赵奇刚突然转过身来,扑的跪倒地上。
  铁中棠大惊道:“赵兄,你何必如此?”
  赵奇刚吐了口气,一字字缓缓道:“赵奇刚不是常会屈膝的男子,我这个头,乃是向一个顶天立地的义气汉子磕的,绝非只因你乃是铁老前辈的后人……”他开始虽然语气沉重,但后来已是声音哽咽,无法继续。
  铁中棠亦自跪倒,重声道:“小弟无话可说,只恨直到此时此刻,才认识赵兄这样的朋友!”
  他突地抬起头来,大声接道:“赵兄,我兄弟的性命,此刻全在赵兄手上,赵兄,你……你快去吧”
  赵奇刚反手一抹泪痕,道:“铁公子……”
  铁中棠双拳一抱,黯然道:“赵兄,别了!”
  赵奇刚轻喝一声,转身飞奔而去,只听那悲怆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的身影终于全被浓雾吞没。
  远处,袅袅飘来一阵牧笛声,凄清单调的笛声,使得这秋日的雾中丛林更寒冷,更萧索!
  铁中棠盘膝坐在地上,地上的血水与雨水,随着林间的晨风,在他膝下轻轻地波动,而他身侧的三具尸首,却已完全僵木了。
  风中又开始传来叱咤声,怒喝声……
  铁中棠知道仇敌已即将搜寻到这里来了,但是他心中一片坦然,只因“死亡”不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方才他本可选择“生存”,他本可将自己的“生存”,建筑在云铮的“死亡”上,但是他轻蔑地挥去“生存”,含笑选择了“死亡”,是以他此刻便没有那种除了死亡别无选择时的凄凉。
  他挺起胸膛,暗暗道:“来吧!铁中棠在此地等着你!”他拾起一张弓,几枝箭,凝神注目着前方。
  片刻时间,在此时他却觉得极为漫长。
  只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缓缓传来,一个轻微的语声道:“还找个什么,我看那厮满身重伤,八成是活不了的!”
  另一人道:“他死了还好,活着却惨了!”
  先前那人叹道:“有时死了的确要比活着好些,我若是他,早就自杀了,一了百了,岂非又舒服,又痛快。”
  静寂的山林中,轻微的语声也变得十分清晰。
  铁中棠心头一凛,暗暗忖道:生难死易,生难死易……铁中棠,你不能逃避责任,你不能死,只要有一线生机,你都该挣扎奋斗下去。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藉死亡逃避了痛苦与责任,又有谁知道奋斗求生的决心,远比慷慨就死的豪气还勇敢得多,要困难得多呢?
  但人们往往忽视了这点,此所以失败的烈士,永远比成功的英雄受人尊敬,也是此理。
  脚步渐近,一人轻道:“赵师傅,这里的暗卡,可有什么惊动么?堡主吩咐咱们,到这里……”语声未了,浓雾中突地飞出一枝暗箭,嗖的,插入了他胸膛,另一个汉子惊嘶一声,转身而逃。
  但是他还未逃出数步,又是一枝暗箭飞来,射在他背上,他脚步一个踉跄,扑的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站起,狂呼着向前奔去,只因这第二箭力道已弱,虽然一箭命中,却不能一箭致命。
  铁中棠听着惨呼之声远去,立刻抛下了弓箭,剥下身旁一具死尸上的衣衫,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衣,和死尸对换了一件。
  那死尸头颅已被赵奇刚一刀砍断,铁中棠拾起了那颗头颅,飞快地埋在泥土中。泥地虽然已被雨水浸得甚是柔软,但他仍然为此工作流下了一身大汗。
  然后,他捧起一把污泥,涂在面上,伏面倒在地上。
  就在这刹那之间,只听衣袂带风声,脚步奔腾声,已四下响起,自远而近。铁中棠心念转处,突地暗道一声“不对!”立刻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只因他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伏地而卧,别人定必会仔细查看。他仰天而卧,虽然危险,但却可在别人疏忽中逃过。
  他若无铁一般的胆量,又怎能如此冒险?
  刹那间,只听风声数响,冷一枫、白星武,已自两个不同的方向,飞身而入,目光闪电般四下搜索一眼。
  冷一枫跺足大怒道:“又跑了!”
  “三手侠”白星武恨声道:“他身受数处重伤,怀里又抱着一人,我就不信他逃得掉,追!”
  冷一枫突地惊叱一声:“且慢,你看这里!”
  白星武凝目望去,只见一具无头的黑衣尸身,倒卧在地上,身材竟有几分和铁中棠相似。
  两人对望了一眼,怀疑“这是他么”?两人同时摇了摇头,冷一枫沉声道:“决不是的!”
  白星武面色深沉,俯首不语,突地飞起一脚,将一个伏面倒卧在地上的尸首踢得翻了个身,滚出数步。
  冷一枫微微变色道:“我这堡丁,虽然是个无用又无名的小卒,但他人已死了,白兄又何苦凌辱他的尸身!”
  白星武暗忖道:“此人果然心胸狭窄……”口中却陪笑道:“兄弟只是想看看这尸身是否他装死扮的,绝无……”
  冷一枫“哼”了一声,冷冷道:“装死扮的……嘿嘿,白兄想得也未免太玄虚了些,他若有这种胆量……”他话声突顿,变色道:“不好,我想起这无头尸身是谁了。”
  
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4
第五回 脂粉陷阱

  白星武心中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谁的?”
  冷一枫也不回答,只是仰天长叹道:“赵奇刚呀赵奇刚,可怜你忠心耿耿,到死时竟尸骨不全。”
  白星武皱眉道:“赵奇刚,可是寒枫堡里,四位教拳师傅中,武功最强的那位赵师傅?”
  冷一枫恨声道:“定必是那厮将他杀死后,割下他的头颅,换下他的衣服,想来骗过我们!”
  白星武沉声道:“不错,那厮最喜用这些最浅薄的计谋,而且我们已被他骗了多次!”
  冷一枫道:“但这次老夫却不上他的当了,再追!”
  话声未了,只听盛大娘遥呼道:“那边有人么?”
  白星武呼道:“逃了!”
  盛大娘道:“我这边已发现足迹,逃向林外,你们快过来,谅他身负重伤,定必逃不远的!”
  白星武呼道:“就来了!”转首向冷一枫苦笑一声,轻轻道:“什么足迹,只不过是她又在那里发疯罢了!”
  冷一枫展颜一笑,道:“去看看亦无妨!”
  他听了白星武嘲骂盛大娘,心中不禁大为舒畅,方才对白星武的恶感,此时立刻便减去了几分。
  白星武暗暗好笑,口中又道:“冷兄可要留下几人,将这些尸首收拾了,免得他们曝于风露之中。”
  冷一枫颔首道:“极是极是。”立刻唤来几个堡丁箭手,吩咐他们埋葬尸体,轻轻一拍白星武肩头,道:“走,待你我去看看那疯婆娘,竟发现了什么。”与白星武双双纵身而去。他此刻已又完全将白星武当作自己人了。但神色不动的白星武,却完全和他没有同感。他两人在这里停留了盏茶时分,谁都没有向仰面而卧的尸身仔细看上一刻,只是匆匆一眼溜过。
  这正又是人类思虑的弱点,当人们在情急寻物时,往往都在最隐秘之处寻找,而将最显眼触目之处放过。
  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动弹的铁中棠,此刻却不禁在心中叫苦:“他们若立刻埋葬我,又该怎生是好?”他虽以无比的机智和勇气,逃过了许多杀身的危机,但在一切危机都仿佛已过去时,他却又遭遇着一件更危险的难题。
  脚步之声,甚是杂乱,这杂乱的脚步声,使得铁中棠心中更是惊惶。他不能睁开眼睛,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声道:“丁老二,还不快些动手,站在那里装死么?”
  另一个声音叹着气道:“累了这大半天,我实在连脚都抬不起了,哪里还有力气挖洞埋人?”
  那粗哑的声音道:“不埋又怎么办?堡主吩咐下来的事,你敢不办,我可没有这份胆量。”
  第三个声音突然响起,道:“我倒有个法子,既省力,又不误事,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丁老二立刻问道:“什么法子?”
  那声音缓缓道:“离这里不远,就有一个小坑,也不知道多深,咱们把尸身往下一抛,岂非干净利落?”
  丁老二立刻大声道:“好极好极,就这么办。”
  众人想必都已累了,是以谁也没有异议。过了半晌,铁中棠的身子便已被人抬了起来。他生怕别人发觉他心跳的声音,但他最多只能屏住呼吸,又怎能停住心跳?
  这一段路想来必定并不甚远,但在铁中棠心目中,却是艰辛而又漫长的,仿佛永无终止。最后,只听一人道:“到了!”接着,便有一阵掷物出手的风声,和下面传上来的“砰”的一响,那声音听来竟似十分遥远。
  铁中棠心头一凛,暗道:“这小坑竟如此之深……”心念一转,已听得有人道:“好弟兄,在下面好好躺着吧,再也不用受罪了,咱们倒真有点羡慕你。”铁中棠暗叹一声,身子已被人抛了出去。
  他只觉两耳满是风声,显然下堕之势甚是迫急。就在这刹那之间,他霍然伸出手掌,抓住了一把东西。他此刻根本无法感觉出抓住的是什么东西,但他却再也不肯放手,只听“哗”的一声,他身子又下堕了一段,然后倏然停了下来。
  良久良久,他才敢睁开眼睛,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方才抓着的只是一把山藤,纠结在山壁上,虽被他扯落下来,却未断落。俯首望去,只见下面暗暗沉沉,也见不到底,抬眼望去,天上的白云悠悠,竟是个晴朗的天气。
  他不敢移动一下身子,只因他生怕山藤断落。他只愿在片刻间能恢复一些气力,然后再设法离开。
  经过了这许多次间不容发的危机,他当真可说是九死一生,是以他此刻心中,反觉得出奇的平静,什么事都不愿想了。
  刹那间,他突觉掌心有如火炙般疼痛,直到心底,但是他却咬紧牙关,忍住了这无法忍受的痛苦。许多种令人不能忍受的事,他都忍过了,他忽然发觉只要你有决心,世上便没有一件你真的不能忍受的事。良久良久之后,他才敢轻轻移动一下足尖,找着了一块可容落足之处,然后,他放开左掌,换了另一根山藤握住。
  他喘了口气,方待放开右掌……突听“咕咚”一响,他脚下突地失去了重心,身子往下直堕,接着,他右掌握住的山藤也告断落。他的心仿佛已将白喉咙中跳出来,此刻他的性命,已完全悬于他左手所握的一根并不十分牢固的山藤上。
  此时此刻,纵然用尽世上所有的词句,也无法形容他的危险。但是他却仍然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只因他深知此刻只要心神微乱,便立刻要粉身碎骨在这深不见底的绝壑之下。
  突听藤草丛中发出,“嗖”的一响,铁中棠转眼望去,只见一条满身逆鳞,粗如茶盏的毒蛇,自藤草丛中窜出,停留在铁中棠头侧不及一尺处。蛇目如灯,瞬也不瞬地凝注着铁中棠的眼睛,红信闪闪,几乎已将触及铁中棠的面颊。
  铁中棠只觉满身颤遍,遍体生寒,额上汗下如注。那一阵阵自蛇口喷出的腥臭之气,更是令人欲呕。
  但铁中棠却仍然不敢动弹,甚至连目光都不敢眨动一下,任凭额上的冷汗与污泥,顺腮而落。要知他若是眨动一下目光,便立刻会将那巨蛇惊动,那么他纵不丧命于蛇吻,也要葬身于绝壑。
  蛇目中射出的光芒,散发着一种丑恶的青蓝之色,与铁中棠的双目互相瞪视,似乎也有些奇异和惊诧。
  蛇不动,铁中棠更不敢动。
  汗水、污泥,使得铁中棠面上出奇地痒而难受,他直到此刻才发觉,“痒”,竟是一种如此深刻的痛苦——几乎比火炙还要不可忍受。
  人与蛇,便在这痛苦中僵持着……
  突听危崖上又传来一阵人声:“铁公子……铁公子,赵某来迟一步,竟见不着公子你最后一面了!”
  悲怆的语声,悲怆的句子,一人铁中棠之耳,他便知道是赵奇刚来了,他心头不禁一阵狂喜,几乎要放声欢呼起来。
  但是他立刻便克制了这呼喊的欲望,只因他不敢发出任何响动,免得惊动他对面的巨蛇。
  只听危崖上的赵奇刚悲声又道:“铁公子,你在天英灵,只管放心,我已将云公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还有人照顾着他。我完成·了使命,立刻赶回,哪知……哪知却已来不及。”
  铁中棠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感动,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焦急,他此刻只要呼喊一声,便立刻可以得到援助。
  但在援助未来之前,他自己却必定会先做了这巨蛇口中之物。
  山崖上隐隐有痛哭之声传宋,突地,一人粗声厉喝道:“赵奇刚,你在这里!”接着又是一声惨呼。
  惨呼过后,四下再无声息。
  铁中棠暗叹一声,暗暗祈祷,希望那声惨呼,不是赵奇刚发出来的,希望他能安全地离开这里。
  而铁中棠自己呢?他却唯有听天由命了。
  生与死两条路,他此刻又变得不能自择。
  山藤又渐渐松了,青蛇“嘶”地飞起,铁中棠心头一寒,蛇已自他头顶飞过,他紧张的神经,立刻松弛下来。
  但危机仍未过去,就在这刹那之间,突有一条长索,自壑底飞起,套住了铁中棠的身子。
  接着,一声清叱,道:“下来!”
  铁中棠大惊之下,却已无法反抗,身不由主地坠了下去。
  然后,是一阵混乱的昏眩,他只觉眼前一暗,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在一段艰苦的奋斗与挣扎之后,他终于获得安息。
  ******
  而正在此刻,长久晕迷的云铮,却已悠悠醒来。
  他只觉全身都已仿佛被撕破了一般,痛苦得已近于麻木,使得他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他睁开眼,发觉自己乃是置身在一间粗陋而窄小的房屋中;红日满窗,但房中却一无人迹,只听外面不时传入一阵阵模糊的人语,还有一阵阵沉重的铁器相击之声,使得四下充满杀机。
  云铮心头一寒,暗暗忖道:“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我已被铁中棠出卖了?此刻外面的人正在准备刑具,要逼我的口供?”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惊愤交集,对铁中棠更大生怒恨之心。他一心以为铁中棠已出卖了他。他暗中切齿忖道:“铁中棠呀铁中棠,只要我今日能逃脱,我便要发誓去取你的性命,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追到!”心念转动间,只见门前挂着的蓝布门帘一掀,一个身穿青布短衫,背后拖着一双辫子的少女轻轻走了进来。
  她脂粉不施,装束也十分朴素,但却掩不住那天生的丽质,那剪裁极为合身的青布衣衫,更衬出了她身段的窈窕动人,只是她在面亡,却带着一种茫然的冷漠之色,那明亮的眼睛中,也缺少了一种她原本应有的灵气——她这美丽的躯壳,总像是少了些什么似的。
  她手里端着一只木盘,幽灵般走了进来,盘上的瓷碗中,药气腾腾,她轻轻将药碗捧到云铮面前。
  云铮挣扎着欠起身子,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青衣少女冷冷摇了摇头,口中也不说话,只是将药碗一指,那意思显然是要叫云铮喝下去。
  云铮大怒忖道:“好狠毒的人,他们生怕我伤得太重,不能受刑,是以要将我治好一些,再慢慢折磨于我。”
  抬眼望去,那少女目光正冷冷地望着他,眼色中毫无温暖之意,不禁使云铮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女子必定是仇敌手下。
  他怒喝一声:“滚出去!谁要吃你的脏药?”
  青衣少女仿佛有些惊奇,但仍然不言不动。
  云铮怒喝着挣扎而起,一手向那药碗推去,但是他伤重初醒,哪有丝毫力气,青衣少女玉手一挥,便将他手掌挥退。
  她手掌乘势而出,握住了云铮的脖子,将那碗药强灌了下去。
  云铮不能挣扎,大怒中喝下了一碗苦药,才待破口大骂,那青衣少女却已转身走了出去。
  布帘外也是一问卧室,陈设虽简陋却很干净,再外面一间房子,显见是起居之室,走出门外,便是一方极大的院子。院子里炉火熊熊,四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打铁,那铁器打击之声,便是从这里发出来的。青衣少女走到院中,一个正在打铁的中年汉子便回过头来,道:“他将药吃下了么?”
  青衣少女点了点头,那中年大汉叹了口气,道:“那少年是你义父再三交托给我们的,你必须好生看待人家,不要总是对人这样冷冷冰冰的样子,教人家看了还以为你对他有恶意哩!”
  他虽然正在操作粗贱之事,但说话却甚是沉稳有力,神色也颇有威仪,说完了话,铁锤一挥,又“当”的敲了下去。
  另一个少年大汉回头道:“师傅,你老人家去歇歇不好,这几件东西又不是太难打造的暗器,你老人家何必自己动手。”
  中年大汉道:“东西虽不难打,但数量太多,寒枫堡又追得太急,我若不动手,就要误了人家寒枫堡的事。咱们跟寒枫堡来往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一次误过期限,这样你赵二叔也有面子。”
  斗室中的云铮见到那青衣少女走出,心中又气又恨,只是吃下去的药,却已吐不出来了。
  他只得忍下气,凝神去听外面的动静,只听外面断续有语声传来:“寒枫堡……追得太急……动手……”
  云铮心头一震,忖道:“果然不错,只要我稍一复元,他们就要动手来追问我的口供了!”
  他开始挣扎着自床上坐起,一面又自含恨忖道:“我死了虽不足惜,但却万万不能受到他们的凌辱,更不能让他们知道爹爹的去处。还有……铁中棠,你这叛徒,我死了也要寻着你!”也不知是复仇的怒火,抑或是那一碗苦药的力量,总之他此刻已陡然增长了不少力气。
  他挣扎着下了地,才发觉自己的伤处,都已被仔细地包扎好了——但他却决不相信这会是那冷冰冰的少女为他包扎的。
  怒火,使得他更为偏激,他不顾一切地冲到窗口,奋身跳了出去,立刻又是一阵骨节欲散的痛苦。但是他咬紧牙关,极力忍受,放眼望去,只见窗外便是一片稻田,田的那边,有一条碎石铺成的道路。
  他挣扎着跑了几步,便在稻草中倒卧了下来,暗下松了口气,忖道:“幸好他们以为我伤重难支,必定无法逃走,是以才没有派人看守着我。这也是苍天有眼,要助我逃出魔手!”
  他始终未曾冷静地想一想,若真的是寒枫堡要拷问于他,怎会将他送到这孤零的村落边缘一家陋屋中来?
  他更不知道,他的性命,是铁中棠以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赵奇刚抱着他逃出丛林后,便将他送到自己结义兄弟开设的铁铺中来,只因赵奇刚深知自己这义兄的底细与脾气,绝对有能力和胆量来保护云铮的安全,是以便放心地走了——他惟一的疏忽,便是没有考虑到云铮的脾气。
  谁也想不到这小小一个疏忽,会造成多么巨大的风波。
  云铮在稻草中歇息了半晌后,挣扎着爬到路边,只见两匹小马,拖着一辆精致的马车,自路上缓缓走了过来。
  在马车上赶车的,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手里提着一根丝鞭,嘴里在轻轻哼着山歌,神情十分悠闲。
  云铮大喜忖道:“这必定是大宅巨户中的公子小姐出来游山玩水的,天教他们来到这里,助我逃生……”
  他心念一转,立刻奋起全力,跃上道路,挡住了马车。赶车的少女一勒缰绳,瞪眼道:“你要死了么?”
  云铮张开双臂,沉声道:“事态紧急,先容我上车再说,但姑娘大可放心,云某绝非歹人!”
  赶车的少女冷笑道:“还说不是歹人,我看你不是小偷,就是强盗,再不走,小心姑娘的鞭子抽你!”
  话声未了,车帘后已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朝云铮上下打量了几眼,娇声道:“敏儿,让他上来!”
  赶车的少女“敏儿”眼珠一转,也朝云铮打量了几眼,面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喃喃道:“长得果然不错,难怪……”
  但此刻云铮已匆忙地爬进了车厢,突地发觉四下都弥漫着一种醉人的香气,锦墩珠帘,将车厢布置得精致而又华丽。
  一个满头珠翠,发髻高挽的绝美妇人,斜斜倚在锦墩上,面带微笑,凝注着狼狈失措的云铮。她笑容是温柔而娇美的,一双眼睛中,更散发着一种勾魂荡魄的魔力。那种成熟妇人的风韵,最易打动少年的心。
  云铮大是不安,立刻垂下头去,嗫嚅道:“夫人……”
  绝美妇人柔声道:“我姓温,还不是夫人。”
  云铮面颊一红,道:“温姑娘请恕在下失礼,只因在下被仇家所逼,情急之下,才冒昧登车。”
  绝美妇人笑容更是温柔,轻轻道:“没关系,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对江湖游侠却一向羡慕得很,何况你……”
  她以一个甜甜的微笑和一道温柔的眼波替代了下面的话,侧首道:“敏儿,走慢些,云公子伤重,受不得颠震的。”
  云铮心头一震,大惊道:“你怎会知道我姓云?你究竟是什么人?”
  绝美妇人缓缓道:“公子你方才自称姓云,难道现在就忘记了么?至于我究竟是谁么……”
  她柔声一笑,接道:“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云铮松了口气,心中不觉又大感不安,长叹一声,道:“在下伤重,仇家却甚是厉害,是以……”
  绝美妇人柔声道:“你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你只管放心养伤好了,你的仇家,决不会找到我那里去的。”
  云铮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感激。突听一阵脚步奔腾自后赶来,一人大呼道:“姑娘,请停一停车。”
  云铮面色大变,道:“来了!”
  绝美妇人轻轻道:“没关系!”
  她面色一沉,将车帘掀开一线,冷冷道:“什么人?什么事?”
  车厢外一人沉声答道:“小的乃是村里打铁的武夫。”
  绝美妇人冷笑道:“你要改行做劫路的强盗么?”
  铁匠武木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想请问夫人一句,有没有看到小的一个侄儿,他全身都受了重伤,神智已有些不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云铮暗怒骂道:“好个匹夫,竟敢自称是我的长辈,下次你撞着我时,不叫你当场出彩才怪!”
  只听绝美妇人冷冷道:“你侄儿失踪,也要来问我么?自己去找便是!”说完,素手放下了车帘。
  车马又告启行,只听赶车的“敏儿”轻叱一声:“闪开!”接着,丝鞭“啪”的一响,也不知抽人还是打马。
  绝美妇人回首一笑,道:“你仇人怎会是个铁匠?”
  云铮道:“他哪里是个铁匠!只是我伤重晕迷,也不知怎会落到他手里?否则……凭他这样一个小角色,又怎能沾得着我?”
  绝美妇人秋波一转,轻轻笑道:“你要是没有受伤,我也不会管你了。云公子,你说是么?”
  柔媚的眼波,柔媚的语声,梦一般的香气。自重重惊险、鲜血苦战中脱身而出的云铮,骤然置身于此地,竟仿佛是到了天堂乐土一般。
  只听那柔媚的语声又在轻轻笑道:“你好好歇着吧,到了家的时候,我自然会唤醒你的。”
  云铮心神一阵松弛,果然沉沉睡了过去。
  他安静地发着一阵阵均匀的鼻息声,绝美妇人面色却又突地一沉,温柔的眼波,也变得有如霜刃般冷酷。
  她极快地自怀中取出一只丝囊,放在云铮鼻子上,沉声道:“敏儿,快!主人不知回家了没有?”
  车马骤然加急,奔行在碎石路上,但云铮却睡得更是香甜,原来他鼻端的丝囊中,装的正是最厉害的迷魂药物。
  绝美妇人伸手极快地在云铮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在他腰间搜出了一面竹牌,竹牌上刻着一面飞扬的大旗。
  她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自语道:“姓云的,天教你落到老娘的手上,你还想逃出去么?”
  车马飞奔而行,过了约莫盏茶时分,便在一座精致的庄院前停了下来,四个粉衣少女,自院中飞步迎出。
  绝美妇人下了马车,挥手道:“抬进去!抬入密室。”
  她自己脚下不停,当先而人,那敏儿跟在她身后,轻轻道:“主人今天会到这里么?”
  绝美妇人道:“我算定他要来的。”
  敏儿轻声又道:“那么,那个……”
  绝美妇人道:“我自有办法。”
  她一直穿过厅堂,穿过回廊,走入了一间布置得比车厢更为华丽精致千目倍的闺房。房中香气浓郁,四面锦幔低垂,遮住了天光,地上的毛毡沉厚,掩住了步声,柔和的灯光,自壁间透洒而出。牙床上,锦幔下,正斜倚着一个英俊的少年。
  这少年一见到绝美妇人回来,立刻自床上一跃而起,张开双臂,笑道:“你回来了,我等得你好苦!”
  绝美妇人带着柔媚的笑容,投入了他的怀抱,咯咯笑道:“我才出去半天,你就真的这样想我?”
  那少年抱着她温暖的身子,早已神不由主,痴笑道:“真的,千千万万个真的。”一双手已在探索,移动……
  绝美妇人娇笑着扭动腰肢,昵声道:“我和你才认识三天,你就这样想我,以后怎么得了呢?”
  那少年幸福地叹气道:“以后我永远也不让你离开我了!这是上天安排的奇缘,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被人糊糊涂涂地就拖上了马车,糊糊涂涂地就到了这里,到了这里,到了这天堂一样的地方,遇着你这天仙一样的人。唉!那天我若不到杏花村去喝酒,怎会碰到这天降的奇缘。”他痴迷地移动着双手,痴迷地倾诉着热情的言语,喃喃道:“黛黛,我感激你,没有遇到你前,我真不知人生原来有这么多乐趣……”
  绝美妇人温黛黛诱人的胴体,配合地承迎了上去,樱唇附在他耳侧,轻轻道:“你真的感激我?”
  那少年情欲已自激动,面色已自发红,喘着气道:“黛黛,相信我……我感激得情愿为你死……”
  温黛黛笑着道:“真的么?”
  她手掌自那少年的背脊,缓缓移上了他脑后的“玉枕”大穴,春葱般的手指,轻轻点下——
  那少年紧抱着她的身子,喘息着道:“真的,真的,黛黛,让我们……”突地惨呼一声,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他眼中满是惊恐之色,似乎对此刻已发生了的事,还不能相信。短短的三天的欢乐,竟换取了年轻的生命,这欢乐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他圆睁着双目,惊骇地望着那绝美妇人,道:“你……你好狠……”然后,所有的欢乐与惊骇,便都离他而去。
  温黛黛的面容,立刻恢复冷静,冷冷道:“抬他出去!”
  敏儿轻轻喘了口气,服从地抬出了那少年的尸身。对于这种事,她虽已见得多了,但每次她仍然不免震惊。
  每一次,当她抬出尸身时,她心里都有一份要呕吐的感觉,但是她足够聪明,她从未将这感觉表露出来。
  温黛黛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她极快地脱下自己的衣衫,露出她那完美无瑕的莹白胴体。然后,推开旁边一扇暗门——暗门里是一间奇异的浴池,四面嵌着晶亮的铜镜,白玉的水池中,池水常温。她跃下浴池,将全身自上而下,仔细地洗了一遍。
  每当她抛弃一个短期的情郎后,她便会痛快地将自己身上洗上一遍,当她跃出浴池时,她便仿佛变成一个新的人了,所有的罪恶与荒淫,仿佛已被温水洗去。
  此刻她站在旁边,面对着铜镜,她面上的笑容,竟是那么天真纯洁,纯洁得有如初出世的婴儿一般。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只听敏儿轻唤道:“夫人!”
  温黛黛轻俏地走了出去,轻俏地转了个身,娇笑道:“敏儿,你看我美吗?要不要抱一抱我?”
  敏儿虽然早已知道她这种奇异的个性,但面上却仍不禁泛出一阵红霞,轻轻道:“主人回来了,而且还受了伤。”
  温黛黛面色微变,道:“真的?抬进来!”
  她方白披起一件轻纱,已有两条大汉,抬着一架软床,大步而入。这两人一看到轻纱掩饰中的胴体,目光都不禁发起愣来。
  温黛黛秋波一转,道:“将老爷放到床上,轻些!”她手掌有意无意间一指床榻,衣襟突地松落了下去。
  衣襟内,乳峰半现,两条大汉只觉呼吸急促,面色发红,一齐垂下头去,却又恰巧望见半截莹白修长的玉腿。
  温黛黛见了他两人情欲激动之色,心里仿佛甚是满足得意,也不去整理衣襟,道:“老爷伤得重吗?”
  一条大汉道:“还……还好,他老人家吃……吃了白二爷一……副安神药,此刻已经睡着了。”
  他只觉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一句话竟说不出来。温黛黛秋波转处,面上突然浮起一丝媚笑,道:“傻孩子,难道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么?来仔细看看,别偷偷摸摸的!”她胸膛一挺,突地敞开了衣襟……
  两条大汉只觉脑中“轰”然一声,一股热血,直涌而上,四条腿,不由自主地簌簌抖了起来,但两双眼睛,却也不由自主,盯在那无瑕的胴体上。
  温黛黛眉笑一下,道:“你们看够了么?”
  两条大汉面红耳赤,道:“小人……小人……”
  只见温黛黛笑容突地一敛,缓缓掩起衣襟,冷冷道:“你们看到我的身子,若是被老爷知道了,哼哼!”
  两条大汉面色突变,噗的,一齐跪了下去,颤声道:“小……小人们该死,请夫人饶……饶命!”
  温黛黛眼波四下一转,突又展颜笑道:“去吧,我饶了你们,但以后牧场中有什么事,莫忘了来禀报于我!”
  那两条大汉连声称是,狼狈而去,却已是满头大汗。
  温黛黛望着他俩的背影,轻蔑地笑道:“男人,男人,啐!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男人了。我叫你们往东,你们还敢往西么?”她转身走到床前,床上的男子,赫然竟是司徒笑。
  她陌生人似的望着司徒笑,过了半晌,面上方自露出笑容——只因司徒笑此刻已渐渐苏醒了。
  他方才被铁中棠暗算,虽然晕厥,伤势却不甚重,经过白星武的诊治,此刻已能说话了,只是无甚气力而已。
  温黛黛轻轻在他身侧坐下,面上又换了一副关切的神色,道:“我方才到寒枫堡去了。”
  司徒笑皱眉道:“冷一枫素来与我不睦,你难道还不知道?”
  温黛黛轻笑道:“我只因为今天是你该来的日子,却听说你到寒枫堡去了,才忍不住去看看。以后再也不会去了,好么?”
  司徒笑望着她半带求恕,半带撒娇的笑容,紧皱的双眉不禁开展了,微笑道:“你说得是,还有什么不好!”
  温黛黛“嘤咛”一声,轻轻伏到他胸膛上,道:“听说你们去围剿大旗门人,我就担心得很,想不到你果然受了伤。”
  司徒笑长叹道:“伤势虽不重,却甚是令人气恼?”
  温黛黛目光一亮,道:“为什么气恼?难道你们让大旗门人逃脱了一两个,没有全部抓到?”
  司徒笑恨声道:“非但没有全部抓到,简直连一个都未曾捉到,我竟还在阴沟里翻了船,被个少年人暗算了!”
  温黛黛面上露出了喜色,口中却惊喟道:“他们全逃了么?哎呀,那怎么办呢?抓到了一两个也好呀!”
  司徒笑叹道:“若有一个活着的大旗门人在我手中,自然要好得多,只可惜……”一叹住口。
  温黛黛转动着眼波,缓缓道:“若是有一个人,能将一个活着的大旗弟子,送到你手上,你又当怎样?”
  司徒笑道:“我即使分他一半家财,也……”
  他心念一动,突地自床上挣扎着坐起,目光逼视着温黛黛,笑骂道:“小丫头,你又有什么花样了?”
  温黛黛缓缓道:“我呀,我或许抓住了一个大旗弟子!”
  司徒笑大喜道:“真的?”
  温黛黛笑道:“你说话算数,我说的话便是真的。”
  司徒笑边笑边骂,道:“你银子难道还不够花?”
  温黛黛道:“我才不要你的银子,我只要你的人!”
  娇柔的语声中,她伸出一根青葱般的纤纤玉指,轻轻戳在司徒笑额角上,接道:“我不要你的一半家财,我只要你将你那个讨厌的婆娘弄死,娶我做正房。这样偷偷摸摸的,我已过得腻了!”
  司徒笑道:“我那婆娘,岂是那么容易弄死的?”
  温黛黛扭动着腰肢,撒娇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好人,答应我好么?我一定好好侍候你。”
  司徒笑心念一转,道:“你若能套出他的口供,将大旗门藏匿的地方问出来,我就答应你。”
  温黛黛大喜道:“那还不容易,我这就去……”说话间她已自床上一跃而起。
  司徒笑道:“慢着!”
  温黛黛停下身子,娇笑着躬身一礼,道:“还有什么吩咐?”
  司徒笑道:“你想要怎样去问他的口供?”
  温黛黛眼珠一转,道:“我现在已将他关在密室刑房里,只要请他尝上几洋刑具的滋味,还怕他不乖乖地说出来么?”
  司徒笑摇头道:“不行不行……”
  温黛黛道:“为什么不行?我那么厉害的刑具,纵是铁打的汉子也挺不庄的,何况他一身细皮白肉?”
  司徒笑叹道:“大旗门的门下弟子,虽不是铁打的身子,却是铁打的心汤,你纵然将他骨头都捏碎,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温黛黛眉梢微颦,道:“那么……怎么办呢?”
  司徒笑微微笑道:“硬的不行,自然要用软的。”
  温黛黛双眉一扬,道:“你……难道要我用美人计?”
  司徒笑叹道:“除了你那一套之外,世上大概难有人能骗得出他的口风了,只好请你帮帮忙……”
  温黛黛突地面色一沉,大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怎么能对别的男人那样!我跟了你以后,一直死心塌地,你……你却叫我……去……”说着说着,她竟以手掩面,轻轻啜泣起来。
  司徒笑挣扎着支起身子,长叹道:“黛黛,我知道你好,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你就为我牺牲这一次好么?”
  温黛黛突然扑到司徒笑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司徒笑轻抚着她的头发叹息道:“黛黛,不要哭了……唉,其实我心里又何尝舍得,但是……”
  温黛黛痛哭着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我愿意为你牺牲,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司徒笑道:“黛黛,真的,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的。”
  温黛黛道:“那么,你叫我怎么做呢?”
  司徒笑目光一转,附在温黛黛耳边,轻轻说了许多话,又道:“事成之后,你就可亲手将他杀死!”
  温黛黛啜泣了半晌,狠狠一跺足,道:“依你,什么都依你。”伸手一抹眼泪,转身奔了出去。
  司徒笑望着她扭动的腰肢,出了房门,突然冷笑一声,自语道:“好一个装模作样的贱人,你所作所为,还以为我不知道么?只是我对你还没有玩腻,所以一直狠不了心下手杀你而已!”
  温黛黛方自走出房门,哭声立刻停止,眉梢眼角,反而泛起了一丝笑意,拍掌轻唤道:“敏儿!”
  敏儿远远奔了过来,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温黛黛道:“方才那少年……”
  敏儿抿嘴一笑,道:“我已将他送到听雨坞去了。”
  温黛黛伸手一拧她面颊,娇笑道:“鬼丫头,只有你猜得出我的心意,等两天一定要你也……”
  敏儿双手掩起耳朵,飞红着脸,娇笑道:“我不听,我不听……”转过身子,飞快地跑了开去。
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4
第六回 空谷幽兰

  温黛黛笑啐道:“小丫头,再过一年,我不说你也会求着我说了!”一面轻移脚步,一面整理着鬓发。
  穿过一道曲廊,步下三级石阶,便是一条白石小路。清洁而浑圆的石子,有如珍珠一般,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光,笔直通向一道月牙形的门户。过了这重门户,便是林木扶疏,百花竞艳的后园。一曲流泉,绕过两架秋千,在假山下汇集成一个小小的池塘,三五莲花,七八荷叶间,遨游着一对鸯鸳。
  温黛黛目注着鸳鸯,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便走向假山,原来假山上也开着一道门,门中想必是“听雨坞”了。
  她轻轻推开了门,假山中果然别有天地。
  她走过一间精致的小厅,掀起一道赤红色的垂帘。帘内香气浓郁,灯光浅红,一张锦帐流苏的牙床上,云铮仍然晕迷未醒,安适地沉睡在柔软的锦被里。
  温黛黛心念一转,轻轻取开云铮额上的药囊,轻轻坐到床侧,粉红色的灯光,使得她眉梢眼角,春意更浓。
  过了半晌,云铮才悠悠醒来。他仿佛方自噩梦中惊醒,额上满是冷汗,目光一转,望见了她,嘴角才泛起一丝安心的微笑。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你睡得好么?”取出一方纱巾,为云铮拭去了额上的汗珠。
  云铮道:“多谢姑娘,在下已觉得好多了!”
  他方待挣扎着坐起,温黛黛却已轻轻按着了他的肩头,柔声道:“不要乱动,小心伤口又裂了。”
  云铮惶声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能仗姑娘之力,逃脱虎口,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多打扰?”
  温黛黛柔声道:“你只管好好养伤,不要多说话,更不要胡思乱想。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要生气了。”她撒娇地作出一副娇嗔模样,那种动人的风情,便是绝世的丹青妙手,也难以描摹万一。
  云铮长叹一声,道:“在下……在下……”
  温黛黛那关切的语言,温柔的笑容,使得这热情的少年心头充满了感激,一时间只觉喉头哽咽,竟说不出话来。
  温黛黛双眉一展,面上立刻又布满了春花般的笑容,娇笑道:“对了,这样才是乖孩子。”她温柔地替云铮整理好被褥,敏儿已捧着一面玉盘进来,盘中一柄金剪,和一些药物。
  温黛黛道:“闭起眼睛,我替你换药。”
  云铮面上飞红,讷讷道:“这……这……”
  温黛黛笑道:“这有什么关系,救治伤残,扶助老弱,本就是人类应当做的事,何况……”
  她甜甜一笑,垂首接道:“何况我和你又特别投缘呢?”
  她和敏儿两人,根本不容云铮分说,便已迅快而小心地为他换了伤药,又取了一包药粉,叫云铮服下。
  云铮心中更是感动。他生干艰苦的环境中,长于严父的鞭策下,几曾受过如此亲切而温柔的看护?何况,他又觉得这美丽的女子,内心是那么善良,对一个陌生的求助者,竟会如此尽心地看护。于是这热血澎湃的少年,心中只剩了感激,哪里还会有丝毫警戒防范,果然安心地在这温柔乡中,养起伤来。
  时间在平静中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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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这同样的一段时光里,铁中棠的生命中却充满了不平静的风波,充满了惊险、动荡、刺激……
  原来那铁中棠坠下悬岩,所得的安息并不长久。
  经过一段暂短的晕眩后,他耳边突地响起一阵歌声。
  歌声娇美清悦,反反复复地唱着:
  “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为什么一直晕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么急人!”
  铁中棠心头又惊又奇,霍然睁开眼来。
  只见一个长发少女,盘膝坐在他身边,仰首望着绝壑上的青天,曼声而歌,仿佛已唱得出神。
  铁中棠从下往上瞧,见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烂污秽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盖上。
  他大惊之下,立刻侧身滚下了这少女的膝盖。
  那少女也顿住了歌声,俯下头来。
  她歌声虽然娇柔甜美,但面容却脏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过,只有一双眼睛倒还黑白分明。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姑娘……”
  哪知他话声未了,那少女却又唱了起来:“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铁中棠心里更是惊奇,不禁望着那少女发起呆来。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转,嘟起嘴唱道:“我问你的话呀,你为什么不回答?难道你这个人,不会说话吗?难道你这个人,是个小哑巴?”
  铁中棠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暗暗忖道:“这样的女子我若非此时此刻遇见,当真要以为她是个优伶戏子!”
  当下只得干咳一声,道:“姑娘是在说话,抑或是在唱戏,在下实在分不清,是以……”
  那少女娇声一笑,唱道:“我的说话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应当!”
  铁中棠呆了一呆,那少女又娇笑着唱道:“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话,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银铃般的娇笑声中,她竟然真要又将铁中棠抱起。
  铁中棠看她疯疯癫癫,满面调皮的样子,深信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下大声道:“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谨慎,此时此刻,纵是对这样的少女,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心念一转,接口又道:“姑娘你……”
  那少女咯咯笑着唱道:“我叫作水灵光,从小生在这地方。”
  铁中棠目光一转,只见这绝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积水沼泽,自己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里有人类可以留居之地?心中不觉大奇,脱口问道:“姑娘真的住在这里?”
  那少女点了点头,目光突地现出一阵幽怨之色,轻轻唱道:“我整天站在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界怎么样,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伤。”
  歌声哀怨,凄楚动人。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恻然,不知道这少女在此荒凉困苦的地方,是怎么样生活下来的。物质上的欠缺固是难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铁中棠不禁暗暗忖道:“过了十余年这样悲哀困苦的生活,难怪她变得有些呆了,与人说话,也要唱起歌来。”一念至此,叹息道:“姑娘只有一个人么?”
  那少女悲哀地轻叹一声,轻轻唱道:“我自小没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会来到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莹的泪珠。
  铁中棠仰面极目望去,只见两旁山岩,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满生藓苔,当真是飞鸟难渡。他心头一凛,暗忖道:“此间若当真无路可上,难道我也要像她一样,一辈子终老在这里么?”
  心念至此,只觉心中突地升起一阵寒意。
  转目望去,只见水灵光突地站了起来,半长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满是泥污的小腿。她仰天伸了个懈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换为笑容。
  她极快地摆动着腰肢,拍掌高歌道:
  “整只的肥猪穿在铁架上,
  下面的松枝烧得吱吱的响,
  那淌着油的猪皮哟!
  已烤得黄金黄,
  我割下一块大猪肉哟!
  请你尝一尝。”
  她咯咯娇笑着,比了个手式,递到铁中棠嘴边,又自唱道:
  “请你呀,尝尝……”
  铁中棠见她忽而悲伤,忽而欢笑,心里虽不禁奇怪,但却又忍不住被她引得展颜一笑。
  水灵光见他笑了,神色更是开心,笑着唱道:“我妈妈曾经对我讲,一个人不能太悲伤,我每天只许自己伤心一刻,过了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围着铁中棠的身子跳跃着,又唱道:“肥猪肉我虽没有吃过,但我却能每天享受阳光,在阳光下幻想猪肉,你的心永远不会再悲伤!”
  铁中棠暗叹忖道:“在这里生活的人,若不能学会苦中作乐,日子当真无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亲,怎会到这里来的呢?”
  他知道这少女的身世,必定是一则凄凉奇异的故事;他也猜出这少女和她的母亲,必定怀有一身武功。因为没有武功在身的人,必定无法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那么,她们是否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呢?
  她们的仇家究竟是谁?她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这些问题,方自在铁中棠心头闪过,远处已有一阵语声传来:“灵儿,还不回来做饭么?”
  语声沉凝,铁中棠听来只觉说话的人便在耳侧。这种高深的内功,使得铁中棠心头一凛。水灵光已俯下身来,道:“走……走,带……带你……你去……去见……妈妈!”
  短短一句话,她竟结结巴巴地说了许久才说出来。
  铁中棠心念一动,恍然忖道:“原来她是个结巴,难怪她不愿说话,总是唱歌。我常听人说十个结巴,其中有九个唱歌时就不结巴了,如今看来,果然不错。”转念之间,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来。
  只见她眼珠一转,轻轻道:“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说说话,所以……不……不会……会说……你……你笑……笑我……么?”
  铁中棠轻叹道:“我怎会笑你?以后我一定要常常陪着你说话,你的毛病一定会好的。”
  水灵光展颜一笑,道:“你……你真好!”展动身形,轻轻掠出两丈。
  她身法之轻灵,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铁中棠见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们的来历。
  心念一转,那少女接连几个起落,已飞掠十数丈之远。
  她飞掠在乱草沼泽之间,竟丝毫不觉吃力,铁中棠自念自己纵是未受重伤,轻功也远不及她。
  “大旗”训练弟子极是严厉,铁中棠自幼练武,天分绝顶,名师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称得上是一流身手。但这少女小小年纪,武功竟比铁中棠还高,这自是令人惊异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学来的。抬目望去,只见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千干净净,仿佛经常洗擦,与四下情况大不相称。
  到了这里,水灵光突地放缓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在乱草泥沼间奔跑了起来,生像她的武功突然减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余处,她竟已剧烈地喘息起来。
  铁中棠心念一动,大奇忖道:“莫非她一直将自己身怀绝技之事,瞒着她的母亲?那么她武功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越想越是奇怪,忍不住轻轻问道:“难道你的武功……”
  话声未了,水灵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光满现惊慌之色,轻轻摇了摇头,附耳道:“不……不要说!”
  铁中棠满腹惊奇,疑团难解,只见她喘息着绕过青石,青石后便是一个洞窟,这青石道是用来做这洞窟的屏风的。
  狭长的洞窟,虽然阴森黝黯,但打扫得却甚是洁净。
  水灵光在洞口一团山麻上,擦了擦她那双山麻编成的鞋子,毕恭毕敬,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走了二十余步,洞势向左一折,便豁然开朗。
  铁中棠转目望处,只见一个四五丈方圆的洞窟中,四面堆着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黄精山药。一条麻索上,吊着三只风干的死鸟。
  洞角边有一具水槽,承接着由山隙间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声,击破了洞窟中的阴森静寂。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炉。
  铁中棠匆匆一眼,将这些堆放得极是整齐的什物一眼扫过,目光便立刻凝注在洞中的另一个角落里。
  微弱的光线中,一张铺着山麻被褥的石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个满头白发、身披麻衣的枯瘦妇人。她浑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面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大而深陷,散发着野兽一般的光芒,正阴森森地望着铁中棠,仿佛是方白地狱中逃出的恶魔幽灵一般,令人见了遍体生寒。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对人世的仇恨与怨毒,突然厉吼一声道:“这人是哪里来的?”
  铁中棠心头一震,再也想不到这枯瘦的身子里,竟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吼声,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响。
  水灵光更已骇得全身颤抖起来,道:“他……他……是……是从……山……山上……上……上……”
  她本已口吃结巴,此刻在白发老妇面前,更是结巴得厉害,虽已说得满头大汗,一句话还是说不出来。
  铁中棠暗叹忖道:“想不到她竟对自己的母亲如此畏惧,难怪她这口吃之病,无法痊愈了。”一念至此,截口说道:“在下身受重伤,由山壁上坠落下来,多蒙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发老妇冷“哼”一声,从头到脚瞧了铁中棠一遍,突又厉声道:“你是什么人?怎会受了伤?”
  铁中棠此刻已被水灵光放了下来,斜靠在一堆山麻中,道:“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敌众……”
  白发老妇目光一亮,道:“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门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
  铁中棠摇了摇头,道:“在下乃是形意门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恶贼‘五毒帮’。”
  他料定这老妇久困壑底,必定不闻江湖中事,是以随意编出了“五毒帮”这名字,随意编造了自己的来历。
  白发老妇森寒的目光,四下闪动,冷冷道:“你既已到这里,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
  铁中棠长叹一声,道:“在下被仇家所乘,伤势颇重,纵有什么打算,也要等伤势好了再说……”
  语声未了,白发老妇突地厉声狂笑起来。
  她厉声笑道:“此地食粮,供我母女两人已是不够,清水更是珍贵已极,哪里有你疗伤之地,你岂非是在做梦!”
  铁中棠心头一寒,水灵光亦不禁神色大变!
  地抢先一步,挡在铁中棠身前,道:“我……我的给……给他……”她天真未泯,心中并无爱欲之情,她只知道这男子是她救下来的,应该保护着他——这也许是一种女子潜在的母性本能。
  白发老妇冷冷一笑,厉声道:“你要将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让给他是么?”水灵光瞪大着眼睛,点了点头。
  白发老妇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么你呢?”
  水灵光道:“我……我不……不要紧。”
  话声未了,白发老妇突地自石床上飞掠而起,闪电般在水灵光面上正反拍了两掌,掌声未落,她便已掠回床上。
  水灵光仍然动也不动地垂首而立。
  只听白发老妇骂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难道情愿为他饿死渴死,那么你叫我这残废的老太婆怎么办呢?”
  铁中棠心头一凛,他再也未曾想到这身手如风的老妇人,竟是残废,心念一转,抢口道:“前辈……”
  白发老妇霍然转首,目光森森,逼视着他,冷冷道:“我女儿要将食物让给你,她自己情愿饿死,你听到了么?”
  铁中棠叹道:“水姑娘的好意,在下虽感激,却万万不能接受的……”
  白发老妇冷笑道:“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灵光惊唤一声,道:“娘,你……忍……忍心……”
  白发老妇厉声道:“我为何不忍心?这世上兄弟相残,婆媳相杀的事,多得很,何况他与我们素不相识,他死了和我们有何关系?”
  水灵光满面惊惶,方待说话,铁中棠已大声道:“在下伤势并不甚重,只是太过疲累,只要稍为将息两日,便能工作了,到了那时在下必定会去寻找一些食物清水,拿来加倍还给前辈。”
  白发老妇厉声笑道:“加倍还给我,你说的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这里的食物,比黄金还要珍贵么?”她笑声一顿,嘶声接口道:“食物还不去说它,尤其是水……水……你看这一滴滴的水……”
  她反手指着水槽,道:“除了这里之外,此间什么地方都没有水了,这里的水,能够三个人喝么?”
  铁中棠转目望去,只见那水槽的滴水,当真有如眼泪一般,甚至比眼泪还少,心念转处,讷讷道:“雨水呢?”
  白发老妇冷笑道:“这里绝无树考,只有枯藤野草,纵有雨水,也无盛水之物,何况这里的雨水本就极少。”
  铁中棠叹息着瞧了水灵光一眼,这才知道她为何如此污脏,当下叹道:“既是如此,也就罢了!”
  水灵光突然抢口道:“娘……只……只要你……将……将洗脸的……的……水……让……让他一点……”
  白发老妇双目一睁,怒骂道:“好呀,你这死丫头,你叫老娘不要洗脸,将水让给这臭小子么,你你……好个不孝顺的臭丫头,你怎么不学学你爹爹,他为了他妈,宁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刹那之间,铁中棠心中突地闪过一串灵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连缀着一个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突地大喝一声:“盛大哥,你错了!”
  白发老妇果然身子一震,颤声道:“你说什么?”
  铁中棠心头暗喜,知道自己的想法,已有些对了,当下故意摇了摇头,长叹道:“没什么?”
  白发老妇急得双目圆睁,大声道:“你说不说?”
  铁中棠道:“在下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也许不对。”
  白发老妇以手抚胸,大声道:“快说快说,对不对都无妨。”
  铁中棠一笑道:“在下口干舌燥,已将不能说话了。”
  白发老妇咬了咬牙,怒道:“水,给他水!”
  水灵光看得大是惊异,不知道这少年怎能一句话便打动母亲了。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杓水,捧到铁中棠面前。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请。”
  水灵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亲。
  白发老妇冷“哼”一声,道:“喝吧!”
  水灵光目光一闪,仰起脖子,将一杓水全都喝了下来,又舀起一杓,交给铁中棠。她口中虽未言语,但眼中却不禁流露出对铁中棠的情意。
  直待铁中棠喝完了水,白发老妇又立刻厉声道:“再给他一些吃的东西,免得他又要多口。”
  铁中棠微笑道:“前辈倒知道在下的心意。”
  他胡乱吃下一些黄精山粮,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白发老妇道:“此刻你总可说了吧?”
  铁中棠歇了口气,道:“前辈生性本来最是温柔和婉,如今变得如此,必定是曾经过了一些十分伤心之事。”
  白发老妇呆了一呆,铁中棠不禁心头暗喜,知道自己所料,与事实相差,必定不会甚远。只见白发老妇突地目光一寒,厉声道:“你怎会知道我以前的事?你怎会知道我所受的刺激?”
  铁中棠道:“在下虽是揣测,但……”
  白发老妇怒喝一声,道:“揣测……哼哼,老实说,你是否是那老太婆派来搜寻我母女的人?”语声沉厉,有如雷鸣。
  铁中棠声音不变,道:“前辈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么?”
  白发老妇神情更是大变,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一听“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惧之心,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长叹道:“前辈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对前辈的遭遇同情得很。”
  白发老妇道:“我有什么遭遇?你怎会知道我的遭遇?”
  铁中棠目光一闪,道:“昔年武林中,曾经有一位名传江湖的女剑客,‘柔情手’水柔颂,想必就是前辈了。”
  白发老妇身子又是一震,道:“水柔颂……水柔颂……”突地双掌一撑,自床上飞掠而起。
  铁中棠只觉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灵光一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此刻神情大变,颤声道:“娘,你……你……老……老……”、 她已被惊得呆在地上,半步动弹不得。
  只听白发老妇厉声道:“说……说!你怎会知道我是水柔颂?”她双腿动弹不得,此刻已跌坐在地,但掌力之惊人,已将铁中棠衣襟捏破。
  铁中棠仅是微微一笑,安然道:“前辈若不放开在下的衣襟,在下怎能从容说话?”
  白发老妇大喝道:“你说不说?”手掌一紧,食、中、无名三指的指节,紧紧抓在铁中棠前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铁中棠便要胸穿骨裂。
  哪知铁中棠神色仍是丝毫不变,微微笑道:“前辈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难以畅通,话更说不出来了。”
  白发老妇怒道:“你知道我十分想听,是以便故意要挟,是么?”
  铁中棠微笑道:“前辈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发老妇狠狠凝注了他半晌,霍然松开了手掌,恨声道:“你若不说得清清楚楚,我便要将你生裂成八块。”
  铁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适时,也不会说话的。”
  白发老妇胸膛起伏,显见在勉强压制着胸中怒火,也勉强压低了声音,道:“好好,你快说好么?”
  水灵光在一旁看得更是惊奇。
  她从未想到,自己的妈妈,竟会有一日对人如此忍气,一时之间,她不禁对这少年更觉神奇。
  铁中棠目光一转,缓缓道:“此事说来,其实并无玄妙之处。‘紫心剑客’盛存孝,自十七岁起,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却都相继而死。据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说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门人手中,但家师却十分惊奇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门弟子绝未向这三位夫人下手。”
  白发老妇面容一阵扭曲,道:“铁立珊、华向明两人,难道也不是大旗门下杀死的么?”
  铁中棠叹道:“大旗门数入中原,深仇未得偿雪,却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锅,他们深知大旗门一击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将许多笔难算的账,转到大旗门的头上!”他话声微顿,接道:“那时家师便十分怀疑,这些事都是盛大娘的手脚。她生怕媳妇夺走儿子之爱,竟下毒手杀死自己的媳妇,只是她手段毒辣奸狡,不但瞒过天下人耳目,更将盛存孝瞒得风雨不透。”
  白发老妇突地冷“哼”一声,道:“你只当盛存孝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装糊涂而已。”
  铁中棠呆了一呆,叹道:“难怪他直到今日,还不敢续弦娶亲,唉,此人倒当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发老妇默然垂首道:“他原来还没有续弦……”突地目光一寒,厉声道:“但你怎会知道我便是水柔颂?”
  铁中棠道:“揣测……”他沉吟着缓缓道:“在下听得这位姑娘姓水,又看出前辈你必有隐痛,在下灵机一动,便试探着唤了一声:‘盛大哥。’前辈果然面色大变,那时在下便知道揣测得已不远了,惟一还有些怀疑之事,便是觉得前辈似乎比应有的年龄要老得多了,但后来一想,艰苦的岁月,忧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断言,前辈必定就是将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了的‘柔情手’水柔颂!”
  凄清暗淡的光线里,只见这“柔情手”水柔颂幽灵般坐在地上,满面俱是悲愤哀伤,显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忆中。
  水灵光睁大了眼睛,一会儿望向铁中棠,一会儿望向她母亲,忽也坐到地上,轻轻啜泣了起来。
  良久良久,水柔颂方自缓缓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锐,你……你揣得全都不错。”她咬一咬牙,恨声接道:“约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这山上,与大旗门苦斗数日,终于稍稍占了上风,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让我早些回去,哪知她听了我的话,竟突地狞笑了起来。她说决不许我再生儿女,夺去她儿子的爱,我才自一惊,她已将我推下了悬崖。我虽能侥幸不死,但两条腿却已……”她面容又是一阵扭曲,倏然顿住了话声,目光中立刻充满悲哀与仇恨。
  铁中棠叹道:“前辈你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仍然生存了下来,晚辈实在自心里佩服得很!”
  水柔颂恨声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将我折磨成这般模样,但我毕竟还是活下来了!”她充满仇恨的目光,缓缓移向铁中棠,接道:“那时,我正和你此刻一样,疲劳、悲哀,而又重伤。”她面上慢慢泛起一丝狠毒的笑容,望向铁中棠道:“但我是个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残废,情况还远比你绝望得多,我还能在这种环境中单独生存下来,你一个男子,为什么不能?”
  铁中棠心头一寒,道:“前辈的意思……”
  水柔颂厉声道:“我虽不杀你,但也不能养着你,你快些给我滚出去,否则……哼哼,说不得我只有动手了!”
  她手掌一撑,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铁中棠一眼。水灵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没有劝阻之意。
  铁中棠木然呆了半晌,他已用尽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动水柔颂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绝望。他紧握双拳,抬起目光,挣扎着站了起来,挣扎着走了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时倒在地上。为了有用的生命,他愿以自己所有的力量与智慧来挣扎奋斗。
  但是,他却决不乞怜,更不哀求!
  食水与山粮,已使他略为恢复了些许精力,但自洞内走出的一段路,却又使他全身脱力。他四肢舒展,仰卧在地,尽量松弛了全身的肌肉与神经,然后,他尽力集中精神,默默调息起来。仰望天色,暮色已将降临,一场更艰苦的奋斗,也已将开始——生存的奋斗,不但艰苦,而且残酷!他知道在黑夜来临之前,他必须先要找一处藏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虫与蚊蚁的袭击。
  太阳落山后,沼泽间便发散出一阵阵白雾般的臭气。他寻了些枯藤,绑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细选择着道路。他行事谨慎仔细,决不会走失一步。仰首望去,暗蓝色的苍穹,已现出一弯淡白色的月痕。雾气弥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渐渐不能分辨道路。
  铁中棠仰天叹息一声,在泥泽中坐了下来。他已实在无法支持,当真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步。突然一阵风声,自身后掠来,水灵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发,轻轻扶起了他身子。
  刹那之间,铁中棠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灵光摇了摇头,铁中棠只得顿住话声。在山穷水尽之时,遇着一个帮助自己的人,那时他心中的情绪,绝非任何一个没有身历其境的人所能了解。
  他只当水柔颂已改变了心意,哪知水灵光竟扶着他走向另一个方向,他忍不住问道:“到哪里去?”
  水灵光微微一笑,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轻轻唱道:“我让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却永远也想不到,我现在要带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此时此刻,铁中棠只觉这歌声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觉得以歌声代替言语,是件愚蠢的事了。他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只因水灵光已负担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灵光终于轻轻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轻掩着他的眼睛,轻巧地移动着脚步,曼声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会带你去个神奇的地方!”亲切的歌声,在铁中棠心中的苦涩里,渗入了一丝甜味,但这一丝淡淡的甜味中,却又含着一些痛苦。
  因为铁中棠知道在这绝壑之底,荒凉之地,绝不会有什么“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觉四下气息,越来越是阴湿,地形也仿佛越来越是奇特,到后来又走人了洞窟之中,满洞风声,呼啸作响。
  风声渐渐轻微时,水灵光终于移开了手掌。
  但铁中棠仍然不敢睁开眼来,只听水灵光带笑唱道:“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这是什么地方!”铁中棠双目一睁,心头不禁骤然为之大惊!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处,竟然全都是人间难见的奇珍异宝,许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满眼生花。
  每个角落里,都堆放着十余株高达数尺的珊瑚。珊瑚枝上,挂满了一串串的玛瑙,绿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铁中棠见所未见的宝物。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竟有一张锦榻,虽然陈旧,却极美丽,锦榻旁竟还堆放着十余潭泥封未除的美酒。刹那之间,铁中棠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他双目圆睁,目定口呆。他再也不会想到,在这地狱般的沼泽壑底,竟真的有这样天堂般的神奇地方!
  水灵光眼波中闪动着喜悦而得意的光芒,将铁中棠轻轻放到锦榻上,笑道:“奇……奇怪么?”
  铁中棠愣了许久,方自长叹道:“实在有些奇怪!”
  水灵光轻轻一笑,突地转身奔了出去,原来在这宝窖之后,竟还有处洞窟,万籁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隐隐传来一阵阵悦耳的流水声。
  铁中棠发愣地斜倚在锦榻上,此时此刻,一切都使他觉得此身如在梦中,自己都难以相信。但等到他惊诧的情绪平静之后,他立刻对这所有的情况下了个判断,当下暗暗忖道:“这必定就是水灵光学武之地。水柔颂必定不准她女儿学武,而水灵光也不敢反抗母亲,是以不敢将自己学武之事和这地方说出来。”但还有些事,却是铁中棠永远猜测不透的。
  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居?此人是生是死?这些珠宝究竟是从何而来?
  水灵光究竟是因何因缘,来到此地?
  心念数转间,只听水灵光在那边的洞窟中曼声唱道:“你快些闭起眼睛,还有件事我要让你惊奇。”
  铁中棠忍不住立刻闭起眼睛--世上惟一能打动他的事,便是亲切的情感,纯真的感情。他只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
  然后是水灵光娇笑着的声音:“好啦!”
  铁中棠缓缓睁开眼帘,突觉眼前一亮!
  满洞珠光辉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个容光绝代,肌肤胜雪,有如莹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缀有明珠的宫装罗衣,在珠光宝气中更显得绰约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焕发,使得铁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无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满身泥污的水灵光,但事实却又令他不能不信。
  她仿佛是一粒沉溷于泥污中的明珠,虽然长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污一去,光芒反倍觉照人。
  铁中棠呆了半晌,只见水灵光轻轻旋了个身,轻轻道:“比……比起别人,我……我丑不丑?”
  铁中棠长叹道:“你难道不知道?”
  水灵光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的……的样子……,从来都没有人看……看过,直……直到今天。”
  铁中棠默然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兰,以空谷幽兰这四字来形容于她,当真再也恰当不过。”
  抬目望外,只见水灵光面上满是幽怨之色。
  他终究是个男子,是以无法了解少女的心情,——少女们若是连自己是美是丑都不知道,那种心情之痛苦怎会是男子所能了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叹道:“美……”
  水灵光面上突地飞了一片欢喜的笑容,举起双臂,又轻轻转了个身,娇笑道:“我……我真的美?”
  铁中棠又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水灵光娇笑着扑到铁中棠身上,道:“谢谢你,你真好!”这句话说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哪里还有口吃之病?
  铁中棠心头一动,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灵光呆了一呆,睁大着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紧张,立刻又口吃起来。
  铁中棠叹道:“水姑娘,你只要心里没有畏惧,不再紧张,我确信你的病必定会好的。”
  水灵光嫣然一笑,在榻边坐了下来,垂首半晌,忽然长叹道:“娘若……能……能看……看我……我这样子,就……就好了……”
  铁中棠道:“你为何不愿被她看到?这里究竟是什么人住的地方?”
 
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5
第七回 死神宝窟

  水灵光轻轻叹息一声,甜美的笑容,立刻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悲哀之色,伸手拢了拢头发,轻唱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个明月如水的晚上……”
  铁中棠突地打断了她的歌声,道:“我要你将这段事说出来告诉我,不要唱,好么?”
  水灵光垂首道:“我……我说……说得不……不好。”
  铁中棠柔声道:“慢些说,不要怕,没有人会笑你的。”
  水灵光抬起眼波,只见铁中棠满是了解与鼓励之色,这种眼色,使得她心中渐渐有了自信。于是她温柔地一笑,开始叙说这神奇的故事。
  她言语仍然断续地结巴,但已远比她和自己的母亲说话时要流利得多——只有别人的鼓励和自己的信心,才是治愈口吃的良药。
  铁中棠耐心地静听她断续的叙说着:
  原来她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调,幼时极不健康,脑筋在母体中便受了震荡,直到七八岁时还不能说话。
  水柔颂满心都是对盛大娘的仇恨,对这盛家的后代,自然不会爱护,何况处于那种困苦的情况下,她更认为这女孩子是一个拖累,到后来她不但恨盛大娘,恨这孩子,也恨自己,甚至恨上整个人类。
  在冷漠、艰苦与仇恨中长大的水灵光,从小便学会了忍受孤独。她常常独坐冥想,也常常去寻找最冷僻与阴森的地方独自流泪,因为她受不住母亲的责骂与冷酷的目光。那时她才七岁,就在这时,她有了奇遇。
  有一天晚上,月明如水,她正独自藏在枯藤掩盖下的洞窟哭泣,却不知正有一双如闪电般的眼神在偷偷望着她。
  自此之后,她每到这小小的避难处来哭泣时,这双眼睛总会在暗处望着她,直到一天,终于被她发现。
  她被骇得狂呼起来,但呼声方起,她的嘴便被人掩住,她赫然发现,一个残废的老人,已在她身前。
  这老人右腿已齐根锯断,左腿也只剩下半截,左臂更已残废,全身只剩下一只右手,仍然健全。他形态虽然恐怖,但目光却甚是慈蔼,于是水灵光便渐渐消失畏惧之心,反对这残废的老人怜悯起来。自此以后,她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时间,来陪伴这残废的老人。十几天后,这老人才将她带到这神奇的宝窟中来。她遵从这老人命令,从来没有将这一段事告诉她母亲,只因这老人对她是那么慈爱。他尽心地传授她武功知识,也教她识字。她母亲严格地控制她的食物和水,但她却在这里获得补偿。只是她生怕被母亲发现,是以决不敢用这里的清水洗涤身子——这里的水源富足,但是食物仍是贫乏的。
  三年多之后,这残废的老人终于结束了他痛苦的使命,临死前,他仿佛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但是他却只说出半句话:“灾祸之箱里,是我的……”便断气而死。
  他死时的痛苦和遗憾,水灵光年纪虽小,但也看得出来。她知道这老人必定有一段充满痛苦与仇恨的往事,但是他却始终未曾向她说出——也许他认为她年纪还小,要等她长大了些再告诉她,但是,他自己却等不及了。
  说完了这段话,水灵光已是泪痕满面。
  铁中棠面容沉肃,垂首沉思。
  良久良久,他方自沉声问道:“那老人是什么姓名?”
  水灵光摇了摇头,叹道:“我……我不知!”
  铁中棠双眉皱得更紧,沉声又道:“那‘灾祸之箱’四字,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么?”
  水灵光展颜一笑,点头道:“知道!”
  她轻盈地飞身而出,片刻便捧来两口小小的箱子,高约一尺,两尺见方,像是女子的梳妆匣似的。两口箱子,大小完全一样,但装饰颜色却大不相同。其中一口,满缀着碧绿的翡翠,鲜红的宝石,以及夺目的明珠,闪闪地发着绚烂的光彩。另一口箱子,却是黝黑色的,箱上没有任何装饰,也看不出是何物制成,但却沉重异常。
  水灵光将这两口箱子轻轻放到锦榻上,立刻打开了那口满缀珍宝的箱子。铁中棠忍不住问道:“这就是‘灾祸之箱’ 么?”
  水灵光摇了摇头,微笑唱道:“七色宝石发彩光,这是幸运之宝箱。”
  铁中棠凝目望处,只见箱中放着几本绢书,四只玉瓶,以及一只几乎已成人形的千年参果。他知道这些绢书与玉瓶必定是武林豪士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笈与灵药,那千年参果更是举世难寻的宝物。
  但是他对那口漆黑的箱子,却更充满了神秘的好奇,断定这箱子里必定隐藏着那残废老人一生的秘密,当下他只说了句:“这想必就是灾祸之箱了!”便待伸手打开这漆黑而神秘的“灾祸之箱”。
  哪知他手掌未触及箱子,水灵光面色突地大变,急地握住他的手掌,道:“动……动不得的!”
  铁中棠目光转处,只见她满面俱是惊惧之色,心中不觉大是惊奇,问:“这箱子难道从来未曾打开过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缓缓唱道:“洞中珍宝俱可动,唯有此箱莫试尝,此箱一开灾祸降,你我谁也不能当,整整十三年过去,我从未开过此宝箱。”
  她面色惊惶,歌声更是慎重异常。
  铁中棠只得缩回手掌,只见她展颜微笑,接着歌道:“幸运箱中有灵药,可治人间百般伤,千年参果更神妙,益神补气是奇方,你赶紧服下去,伤病便无妨!”
  水灵光轻轻掩住他的嘴,摇了摇头,她目光中的情意,使得铁中棠再也不愿推辞拒绝。于是她便为铁中棠洗涤了伤口,服下灵药,又将那一只千年参果,捣碎成浆,强迫铁中棠服下。约莫盏茶时分,铁中棠便沉沉睡去。水灵光立在榻边,呆呆凝注着他,突地俯下身去,在他颊上轻轻一吻。然后,她极快地换过那件褴褛破烂的麻衣,又在身上涂满污泥,便带着满足的笑容掠出洞去。这其间她又来过两次,铁中棠却一直未醒。
  铁中棠一觉醒来时,水灵光又已不在他身边了。
  他只觉全身振奋,精神满足,宛如换了个人似的。
  转目望去,那“灾祸之箱”已被取走,“幸运之箱”却仍留在锦榻上,箱盖中夹着一片白纱,上面有焦木写出的字迹:“你已睡了两日,我也为你换过药了。现在我要去侍候娘去,你醒来如觉无聊,可以看看箱子里的书。”字迹虽不甚美,但却一笔不苟,每笔每划之中,看来都仿佛注满了她浓浓的关切与情意。而情意是如此真实,字迹是如此真实,四下的珍宝,也依然真实地发着光,但铁中棠却总觉自己有如在梦中似的。在重重危难,九死一生的流血与惊险之后,接着而来的竟全都是常人梦寐难求之物——秘笈、灵药、美人、财富。生命的变迁竟是如此巨大,遇合竟是如此神奇,他不禁暗暗叹息,不知道上苍对他今后的生命将如何安排?
  他取起第一册绢书,在珠光下翻阅着,前面记载的,自然都是些内家正宗浅易的入门功夫。但是他越看越是心惊,看到后来,竟不觉汗流浃背。这绢书上记载的武功,赫然竟与“大旗门”传授的武功道路毫无不同,只是更为精妙而已!许多种他平日练功时遇着的疑难之处,即使他师傅也不能解释,在这里却都有了答案。他大惊之下,暗暗忖道:“莫非那残废的老人,与我大旗门有什么渊源不成?莫非他就是我大旗门中的前辈先人?”他虽然想起师傅们曾经说过,“大旗门”曾经称雄武林时,本有极大的珍宝财富,遗留在中原,但等到“大旗门”被仇家所害,当时的掌门人以及执事弟子,全都死得干干净净,这宗财富的所在之地,便成了个极大的秘密。数十年来,“大旗门”弟子一直在不断寻找,但却始终未曾找到。
  他又想起,师傅曾经对他说过:“棠儿,你爹爹绝代奇才,曾经说起他已将这宝藏的下落查出一些眉目,只可惜……唉,他也不幸被敌杀死!”
  这些心念,在铁中棠心头电闪而过。
  刹那间他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己,立刻自榻上跃下,要去寻得那“灾祸之箱”。
  他深信这神秘的箱子里,必定有为他解释所有秘密的答案,纵有任何“灾祸”发生,他也要看上一看。转入后面的洞窟,目光转处,只见此洞中的宝藏更是惊人,四面石壁上,挂满了镶珠的宝剑,嵌玉的皇冠。水声淙淙,从一个珍珠宝石镶成的龙头中流出来,汇集在玉璧铺成的水池里,池水满而不溢,仿佛下有出路。水池旁边有一张锦榻,水灵光方才所着的宫衣,还留在榻上,另外两只箱子里,满是锦锈衣衫。
  铁中棠暗叹一声,知道这宝藏所在之地,必定是经过先人们无数次的苦心策划,方自建成。
  他目光再次四扫一眼,却仍然没有发现那黝黑的“灾祸之箱”,只得走到池边,正待掬一捧清水,凉凉头脑。
  垂首之间,却见那神秘的箱子竟在池水之中。
  他毫不迟疑,将箱子提起,突听轰然一声大震,四壁皆摇。他手掌微松,箱子又“啪”的落到水中,四下回声不绝,有如天崩地裂。铁中棠不禁大生恐惧:“难道这灾祸之箱,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
  他试探着再次探手入水,哪知山腹中赫然又是一声大震。铁中棠心头一颤,情不自禁地连退三步。这一次震动,更是猛烈,四壁的珍宝,被震得狼藉满地,池中的清水,也被震得流了出来。回声过后,片刻静寂,山腹之中,竟又隐隐传来阵阵斧凿之声,仿佛便在近处,而且越来越近。
  铁中棠心念动处,暗惊忖道:“有人开山……”他机警过人,一念至此,目光便四下搜索起来,想找一个藏身之地,但四壁空阔,哪有地方藏身?
  斧凿之声刚停,山腹中竟传出人语:“方向对么?”
  声音之近,仿佛已只有一壁之隔,铁中棠心头一凛,忖道:“听这语声,开山之人必有图谋,莫非是来掘宝的?”
  心念闪过,山腹中已有人接口道:“兄台只管放心,我费的多年心力,决不会白费的。”
  另一人道:“好,弟兄们再掘!”接着,斧凿之声又已响起。
  时机急迫,铁中棠已无暇思索,急地将锦榻推到角落里,又将那两口装衣衫的箱子推到锦榻前。
  然后他飞身出洞,将外面的锦榻收拾妥当,关起了‘幸运之箱’,藏入满堆的珍宝中,擦去了榻上的两滴鲜血。
  他伤痕虽未完全复原,但精神却仍很健旺,是以动作极快,当下目光一扫,确定四下再没有人新近逗留过的痕迹,便俯身钻入锦榻下。
  就在这刹那之间,壁上山石,突地飞激而出,一阵欢呼过后,有人大声道:“果然在这里!”
  两条人影自穿破的石隙中,一掠而出。
  铁中棠屏住声息,自两口箱子的空隙中,偷偷瞧了出去,只见这两人其中一个是身穿宝蓝长衫的中年文士,虽在如此惊喜的情况下,仍然故作矜持,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沉稳之态,只是满身尘埃,不免显得有些狼狈。
  另一人是个乌簪高髻、灰袍白袜的道人,鹰鼻深腮,瘦骨嶙峋,年纪虽在中年,但头上却已白发苍苍。这两人一入洞中,目光便立刻全被满窟珍宝所吸引,呆呆地愣在当地,谁也想不到洞中还有他人。他两人身形方自站稳,山壁中又已跃出一个锦衣少年,以及一个红脸虬须、浓眉环眼的劲装大汉。这大汉似乎因为心情兴奋过度,身形跃出时,竟一头撞在山壁上,撞得满头鲜血,但他却丝毫不觉痛苦。
  满洞珠宝,闪耀得这四人目光中,俱都露出了野兽般的贪婪。
  良久良久,那白发人方自长叹一声,缓缓道:“十余年的苦心积虑,满头的苍苍白发,今日总算有了报偿。”他俯下腰去,颤抖着伸出手掌,拾起地上一柄满镶珠玉的银剑,道:“宝贝呀宝贝,你可知我为你花了多少心血?”
  话声未了,那蓝衫文士突地反手一掌,将他掌中银剑震落。白发道人变色道:“兄台这是什么意思?”
  蓝衫文士冷冷道:“阁下难道忘了你我的君子协定,主权未分之前,谁也不能妄取洞中之物!”
  白发道人呆了一呆,强笑道:“在下只是拿起来看上两眼,并无妄取之意,兄台切莫误会。”
  蓝衫文士冷笑道:“如此最好——”俯首在水流中瞧了半晌,舀起一捧清水,慢慢喝了起来。
  虬须大汉悄悄退了两步,向那锦衣少年轻声道:“兄弟,你出生于大富之家,可曾见过这么多珍宝么?”
  锦衣少年叹息道:“连做梦都未曾见过。”
  虬须大汉瞧了那蓝衫文士一眼,在背后歪了歪嘴。
  锦衣少年附耳道:“家师自有安排。”
  只见蓝衫文士喝完了水,擦了擦掌上的水珠,回首道:“宝藏既得,阁下可有什么安排么?”
  白发道人展颜笑道:“这宝藏虽是在下探测而出,但若无兄台你的支持,在下必定要费事得多。”
  蓝衫文士冷笑道:“费事得多?”
  白发道人目光一转,连忙接口道:“在下单独一人之力,或许永远也无法寻到此地。”
  蓝衫文士道:“想必如此。”
  白发道人强笑道:“是以在下绝无贪得之心,绝对公平地将这宝藏分做两份,你我各取其一……”
  他眼帘微合,透了口气,接道:“然后在下便要寻个山明水秀之地,好好享一享福了。”
  虬须大汉双目一睁,大怒道:“分作两份?你难道将我两人当作死人么?我两人辛辛苦苦——”
  白发道人面色一沉,道:“你辛苦什么?”
  虬须大汉怒道:“当今江湖中,除了我‘霹雳堂’门下,除了我‘小雷神’之外,还有谁能以火药炸破山腹?”
  铁中棠心头一凛忖道:“原来此人竟是‘霹雳火’秦老儿的首徒!”
  只听白发道人冷冷道:“放火药、用苦工的代价,我自会算给你。”
  虬须大汉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白发道人目光一凛,道:“我说的——”
  蓝衫文士微一摆手,截口道:“两位谁也不必争了。”
  虬须大汉道:“我知道黑大叔必定会主持公道的。”
  白发道人涩声道:“兄台之意,该如何分法?”
  他干咳了两声,忍不住也走到水池前舀起一捧清水,想润一润已紧张得要冒出火来的喉咙。
  蓝衫文士凝目望着他的身影,缓缓道:“不必分了。”
  白发道人双眉立轩,道:“此话怎讲?”
  蓝衫文士微微一笑,道:“兄台喝下水再说。”
  白发道人“哼”了一声,仅仅俯下头去,目光四下闪动,留意着四边的暗算,嘴唇已将凑到水上。
  铁中棠暗中旁观,冷冷忖道:“我若是他,在喝水之前,必定要看看水中是否有毒……”
  思念一转,只见那白发道人十指微松,捧中的清水,全都漏了下去,口中自语道:“不行,不行……”
  蓝衫文士仰首望天,只作未闻未见。
  白发道人也不瞧他,白头上拔下了发簪,在水中轻轻一划,簪头的一点银尖,立刻变作了乌黑颜色。
  铁中棠暗暗忖道:“此人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只见白发道人阴恻恻一笑,缓缓将簪插回头上,冷冷道:“黑星天,你的心也未免太黑了吧!”
  铁中棠心头一凛:“此人原来是天武镖局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之师兄,玲珑七窍黑星天!”
  凝目望处,只见黑星天面色仍然丝毫不变,移目望向白发道人,缓缓道:“祸从口出,阁下若是胡言乱语,大祸就要临头了!”
  白发道人厉声道:“难怪你说不必分了,原来你是想要独吞!”手掌不住颤抖,要待出手一击,却又不敢。
  黑星天神色自若,道:“确有此意。”
  白发道人道:“好,好……”
  黑星天冷冷道:“但这水中之毒,却不是为你准备的,只因我要动手除你,又何需在水中下毒?”
  他再不望白发道人一眼,挥手道:“叫他们进来!”
  锦衣少年应了一声,掠入山腹,片刻之后,只见八条手持鹤嘴尖锄的劲装大汉,随在他身后,鱼贯而入。
  黑星天含笑道:“辛苦了你们,先喝些水解解渴!”
  劲装大汉一齐躬身道:“总镖头太客气了!”口中虽然在说话,但十六只眼睛,却都在直愣愣地望着珠宝。
  蓝衫文士笑道:“先喝水吧,少时自有重赏!”
  劲装大汉一直走到水池边,争先喝起水来。
  铁中棠暗暗忖道:“好毒辣的角色!”转目望去,只见那白发道人面容苍白,“小雷神”也变了颜色。
  刹那之后,劲装大汉已一齐喝完了水,其中一人擦着嘴道:“好甜的水,怎么好像放了糖似的。”
  最后几个字,已说得有气无力,说完最后一宇,突地面孔一阵痉挛,一口气再也喘不上来,噗的跌了下去。
  他身子方自落地,其余七人,也立刻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登时气结而死,竟没有一个惨呼出声来。
  虬须大汉抹了抹嘴唇,道:“好厉害的毒药,好像比火药还要厉害几分!”俯下身去,翻开一条劲装大汉的眼皮,只见他眼皮竟已变作惨绿色。
  黑星天微微一笑,转目四望,道:“珠光宝气之中,加几具死尸,这情况倒也协调得很!”话声中,脚步移动,走向那白发道人。
  白发道人立刻面目惨变,道:“你要作甚?”
  黑星天道:“我先问你,你这宝藏之图,是从哪里来的?”
  白发道人道:“我不是早已说过了么?”
  黑星天冷笑道:“你说那宝藏之图,是在大旗门门人弟子的死尸上,取出来的,是么?”
  白发道人道:“不错……”
  黑星天道:“这种话你用来骗三尺幼童,他或许会相信,但在下么……哼哼,大旗门弟子的死尸,我已看得多了,却从来不知道二十年来,有任何一个大旗门弟子的死尸,不是死在我亲眼目睹之下。
  白发道人讷讷道:“这个……这个……”
  黑星天冷笑截口道:“何况这宗宝藏如此巨大,大旗门人必然也将它看得极重,是以身怀藏宝秘图之人,就必定是大旗门中的首脑角色,他们的尸身,临死时我都已搜查过了,纵有藏宝秘图,也轮不到你来发现。”
  白发道人呆了半晌,突然大声道:“无论我是如何知道这宝藏所在之地的,都与你无关,你都该将财宝分我一份。”
  黑星天冷冷道:“不错!但我怀疑的,只是你的来历。”
  白发道人变色道:“怀疑什么?”
  黑星天面色一沉,厉声道:“我怀疑你也是大旗门的弟子,自师长口中,听到了一些有关这宝藏的秘密,财帛动心,你便背叛了师门,是么?”
  白发道人身子一震,连退三步,颤声道:“你……你疯了么,我若是大旗门弟子,怎会来寻找于你?”
  黑星天冷笑道:“江湖中除了我黑星天之外,还有谁懂得开山之学?除了霹雳堂外,还有谁善用火药?”他语声微顿,接口道:“你纵然知道宝藏所在,但若无我黑星天,又怎能到达此地?是以你明知冒险,也要来找我!”
  白发道人面上阵青阵白,呆呆地愣了半晌,长叹道:“不错!在下的确为了这宗宝藏,叛变了师门!”
  “小雷神”大喝一声,道:“好呀,你小子原来是大旗门下的兔崽子,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他双臂一振,全身骨节山响,飕的掠到了白发道人面前,挥拳直击过去,这一招看来浑浑噩噩,仿佛毫无奥妙,其实却是含劲沉实,拙中藏巧,正是“霹雳堂”世代相传的“混元霹雳拳”!
  白发道人拧身错步,身形斜斜跃过水池,口中大声道:“黑星天,我还有话说,你要不要听?”
  “小雷神”厉喝道:“还说什么?”如影随形,跟踪而去。
  黑星天沉声道:“雷贤侄住手!”
  “小雷神”身形骤然停下,道:“黑大叔,这厮只要曾为一天大旗门弟子,便是我五家的仇人,怎能放过他?”
  黑星天冷冷道:“谁说放过他,听他说完了话也不迟。”
  白发道人紧紧贴住山壁,目光四下移动,嘶声道:“只要你们放我生路,宝藏我宁可只要两成!”
  黑星天道:“废话少说,先老实说出你的名姓!”
  白发道人只见那锦衣少年已看住了出路,“小雷神”紧紧逼在自己身前,黑星天虽然负手而立,但目光如挟霜刃,早已暗暗控制了全局,不禁长叹一声道:“我虽然曾为大旗弟子,但却从未伤过你五家门徒中任何一人,我……我只是昔年大旗门掌刑人铁毅的未记名弟子,名唤钱空。”
  铁中棠暗中心头又是一凛,只因铁毅便是他的父亲。只听黑星天冷笑道:“钱空?嘿嘿,大旗门中从不收未记名弟子,更不收云、铁两家外姓门徒,你骗得过我?”
  白发道人面色如土,忽然噗的跪了下来,哀声道:“无论我是什么人,但我不惜昧着良心,自铁毅手中,偷出了藏宝之图,又费了十余年的心血,参出了宝图上暗语,将你们带来此地……”他几乎已声泪齐下,接着道:“二十年来,我吃尽千辛万苦,连头发都已急得苍白,你们今日怎能忍心杀我?”
  黑星天目光一闪,道:“铁毅心智武功,天下无双,你却能偷得他的贴身之物,想必你八成便是他异母兄弟铁青笺了!”
  白发道人嘶声道:“不错,我便是铁青笺,但若不是我将铁毅的右手暗算成伤,你们伤得了他么?”
  铁中棠直听得满心悲愤,身子已不禁抖了起来。
  只见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不错,若不是你将铁毅右手暗算成伤,我五家的确无人是他的敌手。就凭此点,我本该饶你,只可惜……唉,你偏偏姓铁,为了你姓铁,我却万万饶不得你了。”
  话声顿处,突地大喝:“动手!”
  铁青笺惨然一笑,仰天叹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大哥,我对不起你,我……我……”突地挺胸道:“快动手,我决不反抗!”
  黑星天冷笑道:“你反抗得了么?”
  轻轻一掌拍出,“砰”的击在铁青笺胸膛上,铁青笺惨呼一声,鲜血随声而出,溅出三尺开外。
  “小雷神”浓眉微扬,走过来探手摸了摸他鼻息,道:“死了。”铁青笺全身竟已冰冰冷冷,再无气息。
  黑星天傲然笑道:“我掌下焉有活口!”
  “小雷神”道:“只可惜便宜了他,让他死得太痛快了!”
  黑星天笑道:“算他知趣,不敢回手!”目光四下一转,又道:“你两人快将所有珍宝收集一处!”
  “小雷神”、锦衣少年齐声应了,开始动手。
  黑星天缓缓走向锦榻,拉出一口箱子。
  铁中棠心头一骇,只见他打开箱子,看了一眼,自语道:“这种样子的衣服,再也穿不得了。”
  砰的关上箱盖,一脚将箱子踢回原处。
  那锦衣少年叹道:“有了这些珍宝,当真富可敌国,只是……我们三个人怎么将这些珍宝拿出去呢?”
  “小雷神”伸了伸臂膀,大笑道:“无妨,凭我两臂的力气,便是再多一倍,我也弄得出去。”
  突然黑星天“咦”了一声,自水中拾起一只漆黑的箱子,仔细瞧了半晌,喃喃道:“这箱子里有古怪,却不知如何开法?”
  “小雷神”笑道:“我来瞧瞧!”
  他接过来看了半晌,道:“这种箱子里,还会有什么东西,不看也罢!”随手将箱子抛在地上。
  黑星天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我敢断言,这箱子里的东西,价值必在这所有的珍宝之上。”
  “小雷神”诧声道:“真的么?”又将箱子拾起。突听外面一声轻呼,一条人影,如飞而入。
  三人齐地一惊,厉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满身泥污的少女,叉腰站在洞口,大声道:“你……你们是……是什么人?来……来干……干什么?”正是水灵光。
  “小雷神”放声一笑,大步走了过去,道:“结巴姑娘,你是什么人?这里难道是你的地方么?”
  水灵光眼珠一转道:“当当……然!”
  “小雷神”大笑道:“但现在这地方已换了主人了。你若洗洗干净,大爷我就把你带出去……”
  水灵光目光一转,见到地上并没有铁中棠的尸身,知道他必定已躲了起来,暗中松了口气,笑道:“真……真的?你……带……带我出……出去。”
  “小雷神”嘻嘻直笑,伸出手掌似乎要摸一摸水灵光的身子,突见黑星天面色一沉,一掌将他打得连退数步。
  他惊怒之下,厉声道:“黑大叔,你……你……”
  黑星天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走到水灵光面前,长身一礼,笑道:“请姑娘莫要怪他无礼。”
  水灵光心念转动,满面俱是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黑星天柔声道:“姑娘既是此地主人,想必是一定能打开那口黑箱子的了?只要姑娘打开来让我们看一看,我们立刻就走,决不惊扰你。”
  水灵光灵活地转着眼波,笑道:“要打开那箱子还不容易?向左边一转,箱子就开了!”她说话仍是结结巴巴,一句话几乎说了半盏茶工夫。
  “小雷神”插口道:“箱子是方的,如何转法?”
  黑星天笑道:“方的箱子里面就不能有圆的螺纹么?”
  “小雷神”思索半晌,恍然悟道:“是了是了,外面是方的,里面却是圆的,制造箱子的人,心思倒真灵巧得很!”
  只见黑星天含笑拿起箱子,心念突地一转,将箱子递到水灵光面前,道:“这是姑娘之物,还是麻烦姑娘开吧!”
  水灵光道:“这……这箱子已……已经锈……住了,我没……没力气,怎……怎么打……打得开……”
  “小雷神”伸手将箱子拿了过来,大笑道:“卖力气的事,还是由我雷震远来于的好。”
  他右手抱着箱子,左手往左一转,箱盖果然活动了起来。
  话声未了,突地惨呼一声,胸膛间血光暴现,箱子“砰”然落地。他庞大的身子,也狂呼着倒了下去。
  原来箱盖一松,便有三片薄刃,飞射而出,齐齐地插入他胸膛,黑星天面色大变,俯身查看。
  锦衣少年惶声问道:“雷大哥他……”
  只听雷震远呻吟之声,越来越是微弱,突地完全断绝,黑星天摇了摇头,长叹道:“无救了!”
  锦衣少年一步窜到水灵光面前,怒道:“你找死!”
  水灵光睁大着眼睛,道:“我……我也不……不知道。”
  锦衣少年叱道:“放屁,你不知道谁知道?”
  黑星天长身而起,冷冷道:“这只能怪雷震远也太大意,怎能怪这位姑娘?反正箱子已开,快看看里面是什么?”
  锦衣少年呆了一呆,心中不禁暗叹他师傅的冷酷。
  只见黑星天已拾起一柄鹤嘴尖锄,拨开箱盖,箱子里只有几本书册,一块叠得甚是整齐的污布。
  锦衣少年心中大是失望,但黑星天面上却满露喜色,大笑道:“大旗门秘传的武功想必就在这里了!”
  狂笑声中,转首又道:“拿出来。”
  锦衣少年摇摇头,退后两步。
  黑星天笑声立顿,怒喝道:“你不拿么?”
  锦衣少年面容如土,道:“弟子有些不敢……”
  黑星天冷笑道:“好,你竟敢违抗师命!”目光转向水灵光,水灵光不等他开口,已俯下身去,道:“我来!”
  她腰身方自缓缓弯了下去,突地双掌齐扬,全力撞向黑星天的胸膛,掌势凌厉,隐挟风声。
  黑星天冷笑道:“我早知你有这一手了。”冷笑声中,身形半转,飞足踢向水灵光胯骨。
  他撤招变式,其快如风,双掌含劲,稳稳封住了水灵光的退路,只因方才一招,用力过猛,此刻已眼见不能闪避。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她身子突然飘飞了起来。
  黑星天变色道:“好轻功!”身形唰的后掠三步,水灵光若是乘机追击,立刻便能抢得机先。
  但是她武功虽高,却全无交手经验,此刻竟不知追击。
  黑星天心头暗喜:“她这样的人,武功再强,也无用处……”心念闪动间,只觉自己已稳操胜算,当下挥拳扑去。
  数招过后,水灵光招式果然大见软弱。要知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武功深浅,是以与人交手,便不禁生出畏惧之心。床下的铁中棠焦急之下,方待一掠而出,他纵然体力未复,此刻也要拼命了。
  就在此刻,铁青笺的尸身突地轻轻动弹了一下。
  铁中棠心头一跳,只见水灵光秀发飘飞处,纤腰轻轻拧转,双掌却重重地击向黑星天的胸膛。
  黑星天暗中冷笑忖道:“果然是大旗门的武功,不知利用轻功之长,却用这些硬打硬拼的招式。”
  他自然不会与这些招式硬拼,心念转动间,脚步又连退三步,身子已退到铁青笺的“尸身”前。
  突听铁青笺厉喝一声,反身跃起,急地抱着了黑星天的双腿,锦衣少年大惊之下,颤声呼道:“他……他复活了!”
  黑星天更是心胆皆丧,已被铁青笺拖倒在地上,只觉双腿膝盖一阵麻木,已被他点中了穴道。
  锦衣少年目光闪处,突地狂奔而出,如飞奔入山腹中。黑星天惶声呼道:“不要走,快来助我一臂……”
  铁青笺冷笑道:“你的好徒弟早已逃了,还鬼叫什么?”话声未了,手掌又连拍了黑星天胁下两处大穴。
  黑星天面如死灰,颤声道:“你……你怎会……”
  铁青笺翻身掠起,狂笑道:“你以为我死了是么?”
  黑星天道:“我亲手探过了你的心脉。”
  铁青笺大笑道:“我早已将全身真力凝集在胸前,拼却受你一掌,然后闭气诈死。我知道你自恃掌力,必定不会多加查看,嘿嘿,黑星天,你素来诡计多端,怎的会不知道诈死的妙处?”
  黑星天瞑目长叹,道:“好,算我黑星天阴沟里翻船,落在你手中,要杀就杀,还多说什么?”
  铁青笺冷冷道:“要杀就杀?哼,哪有这般容易?”他目光转向发着愣的水灵光,笑道:“姑娘你不妨建议建议,该将这厮如何处死,在下必定遵命!”
  水灵光睁大着眼睛,道:“随……随便。”
  铁青笺缓缓道:“人肉的滋味,姑娘尝过么?”
  水灵光急忙摇头,道:“我……我没有吃……吃过,也……也不……不想吃。”脚上不由自主退开去。
  铁青笺大笑道:“那么我只有自用了。这厮方才一掌,大损我的元气,此刻正好补上一补。”他取出一柄匕首,在脚底缓缓磨了起来。
  黑星天的面容已因惊骇恐惧而起了痉挛,颤声道:“你将我杀死也就罢了,何必如此作贱于我?”
  铁青笺望也不望他,一面磨刀,目注着水灵光道:“姑娘一直在这里为在下看守着财宝,在下感激得很。”
  水灵光圆睁双目,诧声道:“你……你的财宝?”
  铁青笺笑道:“这宝藏本是我大旗门所有之物,方才看出姑娘你的武功,似乎也和大旗门颇有渊源。”
  水灵光摇摇头,道:“什……什么大旗门,我……我不知……知道。”
  铁青笺微微笑了笑,方待说话,只听身后冷冷道:“我知道!”铁青笺大惊之下,霍然转身。只见箱子移动,锦榻下钻出了一个面色微黑,双眉如剑,目光更闪得有如明星般的少年。
  他一见这少年的面容,身子立刻莫名其妙地颤抖了起来,如见鬼魅一般,颤声道:“你……你是谁?”
  铁中棠道:“你不认得我么?我却认得你!”目光有如冰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缓缓在锦榻上坐了下来。
  水灵光虽也看得莫名其妙,但却已感觉到他两人之间,必定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关系,是以绝不开口。
  只见铁青笺干笑了笑,道:“阁下怎会认得在下的?”他一见这少年便生出恐惧,竟不敢出手。
  铁中棠冷冷道:“你看看我像谁?”
  铁青笺看了半晌,越看越畏惧。
  铁中棠冷冷道:“你仔细看看,仔细想想。”
  珠光之下,他面上的线条轮廓,仿佛古代英雄的石像般坚毅分明——这种面貌最是教女子爱慕,男子钦敬。
  铁青笺突地想起一个人来,颤声道:“你……你……”
  铁中棠森森笑道:“你想起我是谁了么?”
  铁青笺脚步缓缓后退,口中颤声道:“你是铁毅大哥的什么人?”他突然想起,这少年的面容竟与铁毅有七分相似。
  铁中棠霍然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还有什么颜面敢称呼先父为大哥?为了财物,你竟忍心下毒暗算于他老人家,使得他老人家一臂残废,若不是你,他老人家也不致死在别人手中……”
  铁青笺面色如土,道:“你……错了,我……”
  铁中棠怒喝道:“错了?嘿嘿,这都是你亲口说出的话,我亲耳听到,你还想否认么?”
  语声之中,他已逼到铁青笺面前。
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5
第八回 血旗秘辛

  铁青笺突地挺起胸膛,大声道:“不错,我确是下手暗算了他。自小到大,我时时刻刻生活于他控制之下,几乎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有了机会,我自要反抗,但我决没有杀死他,只是——”
  铁中棠道:“你虽未亲手杀他,但他却因你而死……”
  铁青笺大喝一声:“你要怎样?”
  铁中棠道:“我要杀了你,为先父复仇。”
  铁青笺面色大变,又后退几步,突地顿住身形,冷笑道:“人人都可向我动手,但你万万不能!”
  铁中棠怒道:“我为何不能?”
  铁青笺冷笑道:“你莫要忘了,我总是你的亲叔父,你身为大旗门弟子,焉敢逆伦犯上?”
  铁中棠呆了一呆,要知“大旗门”中,最最严厉的戒条,便是:“不得通敌叛师,不得逆伦犯上。”
  铁青笺目注着他面上的神色,嘴角泛出阴险的笑容。突见眼前人影一花,水灵光已站在他面前,道:“我……我能杀你么?”
  铁青笺冷笑道:“自然你可杀我,但你却不是我的敌手,你若不相信,大可试一试。”
  语声未了,突听洞外传来阴森的冷笑,一个枯涩尖锐的语声冷笑着道:“我先来试上一试!”
  语声方起,水灵光已花容失色,身子瑟瑟地抖了起来。
  铁青笺、铁中棠亦且心头大惊,惶然失色。
  接着,只听一连串“叮、叮”声响,自远而近。
  水灵光面色有如纸般苍白。
  珠光一闪,人影微花。
  一个干枯丑陋的老妇人,手里拄着两根竹杖,竹枝点地,凌空而人,望之有如鸠盘魔婆。
  水灵光颤声道:“娘……”
  水柔颂冷冷道:“你还记得我这个娘么?好好!”
  她横目望了铁中棠一眼,目光立刻转到铁青笺身上,一字字沉声道:“铁青笺,你还记不记得我?”
  铁青笺摇了摇头,道:“在下实在眼拙得很。”
  水柔颂冷笑道:“二十年的故友,你都忘记了么?”
  铁青笺茫然道:“二十年的故友?”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一生之中,几曾见过如此丑陋的妇人。
  水柔颂冷笑道:“你可记得二十年前,那风雨之夜,在那桃花林里,缤纷落花之中……”
  铁青笺身子陡然一震,缓缓举起右手,颤抖着指向水柔颂,颤声道:“你……你……你是水柔颂?”
  水柔颂展颜一笑,道:“你还记得我!”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将起来,更是丑得骇人。
  铁中棠、水灵光两人面面相觑,实未想到水柔颂与铁青笺是认得的,更令铁中棠奇怪的,是水柔颂此刻的目光。
  她目中此刻含蕴着的,竟是一种对往事的回忆,对旧情的眷念,伤心的忏悔,刻骨的痛恨……这许多种情感揉合而成的光芒。她便以这种目光,凝注着惶然失色的铁青笺,缓缓道:“我知道你还记得我,但却不认得我了,是么?”
  铁青笺惶然道:“我……我……”
  水柔颂凄凄一笑,道:“二十年前,你曾经跪在我面前,说我是你平生所见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缓缓阖上眼帘,仿佛已沉浸于往事美丽的回忆中,柔声接道:“那时你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至今仍留在我耳边,但现在呢?”她霍地睁开眼帘,厉声狂笑起来:“但现在我已变成世上最丑恶、最凶暴的女人了,你自然不会再认得我!”她拄着竹杖的双掌,剧烈地颤抖起来,狂笑着接道:“二十年,还不到二十年,世上的变化,竟如此巨大!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不但饶了你的性命,还在桃花林中整整陪了你两天。二十年后,今日你生命又落在我手中了,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可说?”
  铁青笺目光转处,突听黑星天阴森森冷笑起来,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盛大嫂在这里。”
  水柔颂道:“黑星天,少插口!”
  黑星天道:“盛大嫂,我盛大哥时时刻刻在想着你,你还不快将他杀了,同小弟一起见盛大哥去?”
  铁青笺噗的跪了下来,道:“柔颂,我也是时时刻刻在想着你的。你的容颜虽然变了,但我的心却始终未变。”
  黑星天厉声道:“盛大嫂,他骗你的,他……”
  水柔颂突地厉喝一声:“住口!”
  她目光缓缓自铁中棠、铁青笺、黑星天面上扫过,冷笑道:“你们男人的花言巧语,我听得多了。”她竹杖一指黑星天,道:“最最不是东西的,就是你。昔年你早已知道盛存孝是不能生孩子的,便想来骗我,骗不到我,又跑到盛大娘那里挑拨,这些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今日我怎能饶得过你?”
  “你”字方自出口,她竹杖突沉,落在黑星天胸膛上,黑星天立刻惨呼一声,气绝而死。然后,她竹杖指着铁中棠,道:“你!你骗得我女儿连娘都不要了,你这恶徒,我更要宰了你。”
  水灵光颤声道:“娘……”
  水柔颂竹杖却已指向铁青笺,道:“你呢,你欺骗了我,害得我落到如此地步,我杀了你都不足泄愤。”
  铁青笺面色竟已变得十分镇定,缓缓道:“你不能杀我,我女儿也不会答应你!”
  水柔颂面色大变,道:“谁是你的女儿?”
  铁青笺手指突然指向水灵光,大呼道:“她!”
  水灵光惊呼一声,一连退了几步,倚在石壁上。
  铁中棠亦是惶然失措,只因这一切事的变化实在太过奇妙,每件事的发生,都大大出乎他意料。
  只听铁青笺接道:“盛存孝不能生,孩子自然是我的。你我一夜夫妻,恩情万夜,你忍心杀我?”
  铁中棠恍然而悟:“难怪盛大娘知道她有了身孕,便要下手杀她!难怪她对自己的女儿,那般冷酷!”
  只因她对铁青笺十分痛恨,自己更对自己的往事忏悔,于是她便将上一代的罪孽,发泄到下一代身上。
  目光转处,只见水柔颂又自阖上眼睛,缓缓道:“一夜夫妻,万夜恩情,何况你我又有了女儿,我实在不忍心杀你。唉!过来扶我一把,我要去榻上歇歇。”
  铁青笺连忙赶了过来,作出温柔的笑容,扶起水柔颂的臂膀,柔声道:“柔颂,我们就快有好日子过了,这些财宝……”
  话声未了,身子突地一阵痉挛,仰天跌了下去。
  只见水柔颂满面俱是悽厉的狞笑,嘶声狂笑着道:“财宝,财宝,你这个又怕死又贪财的臭男人!”她竹杖飞舞,挑起了成堆的珠宝,撒在铁青笺尸体上,狂笑着接道:“今日我就教你死在这些财宝里!”
  水灵光颤抖着身子,突地放声痛哭起来,那种潜伏的父女之情,使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哀。她狂呼一声:“娘,你……”牙关一紧,晕倒在铁青笺的尸身上。
  狂笑声与痛苦声一齐绝灭!
  这神秘的宝窟中,立刻变作慑人心魄的静寂,仿佛正有一个死亡的神灵,隐身在角隅中,望着满地尸身狞笑!
  珠光,映照着蓬乱、枯瘦、丑陋、残废的水柔颂。
  她目光已变得赤红,面色却有如铁青,她仿佛已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而变作了一具丑恶的躯壳。
  铁中棠静静地凝注着她,心里不知是憎恨还是怜悯。对这所有的尸身,他心里也不知是憎恨还是怜悯。
  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随死亡而终结,他们对财宝的贪婪与奸谋,也随着死亡而消失!
  水柔颂眼神霍然移向铁中棠,面上又泛起了狞笑。
  她狞笑道:“好小子,你骗了我女儿,若不是我偷偷跟了来,岂非要活活地饿死在那里?”
  铁中棠长叹道:“夫人只要对她好些,不要将上代的罪孽迁怒到下代的身上,她自然会孝顺你的。”
  水柔颂呆了一呆,怒骂道:“放屁!你不过只是欺负我是个残废而已,我今日就要你尝尝残废的滋味!”怒骂声中,她竹杖轻点,身子已飞升而起。
  铁中棠只见她乱发飘飞,双目如火,看来当真有如恶魔一般,张牙舞爪地扑向自己,心头一凛间,两条挟带劲风的竹杖,已闪电般划向他胸膛。
  他大惊之下,更不知自己武功、体力是否已完全恢复,哪里敢与她硬拼?肩头微耸,纵身避过。
  水柔颂狞笑道:“你跑得了么?”竹杖飞舞,急攻而至。她双腿虽废,但以手代足,身形仍然其快绝伦。
  铁中棠连闪数招,腰弯的伤疼,又渐发作,举手投足间,已大是不便,何况他纵然无伤无痛,也无法抵敌水柔颂这奇诡的招式。
  但见漫天杖影中,她掌中杖,竟有如双头毒蛇般,左右交衔,连绵不绝,左杖方落,右杖即起。她身形凌空飞舞,绝不落地,那狰狞的笑容,竹杖点地的叮叮连响,更助长了她慑人的威力。数十招眨眼而过,铁中棠更是不支,突觉膝弯一软,竟被“小雷神”的尸身绊倒在地。他和身一滚,随手拾起了一柄尖锄,反手挥出。
  水柔颂身子微退,铁中棠已摸着了一柄满镶碧玉的宝剑,翻身掠起,扑了上去。
  他知道水柔颂此刻已不可理喻,是以也立下拼命之心。
  三招过后,他心念一闪,宝剑不找水柔颂的身子,专削她掌中的竹杖,正是用上了“射人先射马”的兵家至理。
  水柔颂狞笑道:“好小子,你真的欺我残废?”语声中招式突地一变,大见缓慢,每一杖挥出,杖头如挑千钧之物。她坐关二十年,内力之深厚,已骇人听闻。
  铁中棠连退数步,突地斜斜一剑削去。大旗门武功霸道,多是硬拆硬砍的招式,这一剑更是大旗武功的妙着。
  但见剑带青芒,如雷如电,直削水柔颂掌中竹杖。剑杖相交,砰的一响。
  水柔颂掌中竹杖,竟丝毫未动。要知她杖上已满注真力,便是百炼精钢之利剑,也难斩断了。
  铁中棠手腕一麻,心头大震,接着一剑挥去。
  水柔颂厉喝道:“来得好!”另一根竹杖,随声而起。
  铁中棠手腕又是一震,长剑竟被震得脱手飞去。
  刹那之间,他只觉右半身已全都麻木,手足都难抬起,哪里还有反击之力,心头不觉大是惊骇。而此时此刻,却根本没有他思考之余地,长剑方自脱手,水柔颂掌中竹杖,左落右起,划空急至。
  铁中棠仰面仆倒地上,就地一翻,滚到了水池边。
  水柔颂凌空一跃,掠上了水池边缘,厉叱道:“拿命来。”左手一沉,竹杖急点铁中棠胸膛。铁中棠暗叹一声,他历尽千辛万苦,方自逃脱性命,不想此刻,竟要丧生在理智已失的半疯女人手上。转念间,竹杖已触及了他胸膛,他力气已尽,半身麻木,竟已无闪避之力,哪知就在这生死俄顷的刹那之间——
  突听“咯”的一响,点在水池边缘的竹杖,突地折断。水柔颂重心骤失,大惊之下,不及伤人,先求自保,凌空一个翻身,提起左手竹杖,点上了水池边缘。她心惊之下,用力稍猛,这竹杖竟也“咯”的折为两段,她连翻腾越,真气已尽,再也把不住重心,“啪”的落人水中。
  原来方才剑杖相击,这两根竹杖,已被铁中棠斩开两条裂口,是以水柔颂稍一用力,竹杖便断。
  只因铁中棠服下了那千年参果后,伤口虽未复元,内力已无形中增长,这连铁中棠自己都不知道,是以没有自信之心,水柔颂更是低估了他的真力,大意之下,突遭此变,自是措手不及。水花四溅中,铁中棠喘了口气,翻身掠起,退到石壁边,暗调真气,戒备着第二次攻击。哪知过了许久,水池中仍无动静,水柔颂仰面躺在水池中,身躯竟缓缓浮了起来,宛如死尸一般。
  铁中棠目光动处,不禁呆了一呆,立刻恍然忖道:“水中有毒,水柔颂必定已呛入了池中毒水,毒发而死了!”
  他深知这水中毒性之烈,发作之快,方才那些大汉饮下少许,便立刻丧生,何况水柔颂泡在水中。
  刹那之间,只见水柔颂枯瘦的身子,已渐渐痉挛收缩起来,四肢扭曲,乱发飘散,形状更是可怖。
  铁中棠静静地观望了半晌,直到此刻,他才看清了满地尸身的形状,心里突地泛起了一阵呕吐的感觉。他忍不住奔出洞外,在山道中寻了个角落,尽情呕吐起来,直到无物可吐,胃中只剩下一些酸水。此刻洞中又传出了水灵光的惊呼痛哭之声。
  铁中棠心里既是悲哀,又是怜惜,这可怜的少女,片刻之间,父母双亡,这种巨大的变故,便是心如铁石之人也禁受不得,何况她心肠又那么柔弱。他叹息着步入洞中,只见水柔颂的身子已被水灵光捞了起来,放在铁青笺的尸身旁边。
  珠光宝气的洞窟中,已被愁云惨雾满布,使得四下眩目的珍宝,也蒙上了一层恐惧凄凉的颜色。
  铁中棠木立当地,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于她。他只愿世上根本没有这些宝藏存在,那么,这一切悲惨痛苦的事,也就根本不会发生。财富虽然可爱,但跟随财富同来的,常会是贪婪、吝鄙、阴谋、杀戮、冷酷、争夺、陷害、死亡。怎奈人们的眼睛,都已被财富的光芒所眩,只看得见财富的光亮,却看不到光亮后隐藏的阴影。
  铁中棠呆了半晌,也不去劝阻水灵光的痛泣,只因他深知世上唯有眼泪,最能发泄少女心中的哀痛。他在衣箱上坐了下来,取出那“灾祸之箱”中的书册与污布。书册乃是锦缎所订,那污布赫然竟是一面鲜血染成的旗帜,只因年代久远,鲜血变色,是以看来黯淡无光,但却另有一种神秘的慑人魅力。
  铁中棠手指一触及这锦册,这血旗,身子便禁不住颤栗起来,泪珠也立刻夺眶而出,顺腮直下面颊。
  这洞窟中不但隐藏着财富与死亡,显然还隐藏着另一段秘密。
  这一段秘密是有关铁中棠祖先的。这一段秘密中,满含难忘恩仇,辛酸血泪。生的欢乐,死的痛苦。翻开锦册第一张,恭正的字迹写着:
  “昔年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为害江湖,惨无人道,江湖中人敢怒而不敢言,隐藏多年。
  直至本门云、铁两位先人,出道江湖,黄山、洞庭、点苍、太湖、祁连、中条七役,大小数十战,终以两柄神剑,杀尽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以此四十一人之鲜血,染成一面大旗。
  江湖中人感恩图报,大旗所至,群相伏首。
  是以云、铁两祖创立我大旗门,以德、义立规,以德、义服人。
  愿吾后代门人,毋忘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字,谨守门规,扶弱锄强,发扬正义。”
  旁边一行字迹,写的是:
  “大旗门第二代云老先人遗墨,铁毅恭录。”
  这是铁中棠父亲的亲笔手泽,是以焦木蘸炭汁,亲笔写在无色的锦缎上的,锦缎显然是自宫衣裁下。
  铁中棠手里捧着他亡父遗泽,目中已忍不住流下了无声的痛泪。翻过第二页,字迹已潦乱。
  潦乱的字迹,写着铁毅艰苦的后半生:
  “余,铁毅,残废老人,幸有一子,然尚在襁褓,今生恐已谋面无望,另有一子,最是令余痛心。
  余不幸,一臂为弟所断,双腿被仇所残,奄奄一息,九死一生中,余仍凭余门中传统之恒心毅力,寻得此宝藏。
  此宝藏乃余大旗门先人避难时所藏,淹没多年,余赖一残缺不全之秘图,百般参详,寻得此地。
  令余最感欣慰者,我大旗门开门立户时之血旗,亦未遗失,此旗乃余门中至宝,门人得之者可掌门户。
  余已不能重见天日矣,但望得此宝藏者,即非‘大旗门’人,亦应将之用于造福人群之事。
  若此宝藏幸而仍为大旗门人所得,则必须用于复仇大业,万万不可忘怀祖宗之教训。
  要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财富一物,其性如水,用之得当者昌,用之不当者亡,谨之谨之。
  余洞中生活,其苦不堪,但余仍以一手作书,裁衣为纸,烧木为墨,辛苦写下余数十年武功之秘奥,但望得宝之有缘人,勿轻视之,得余武功后,为善则神灵护佑,为恶则人鬼共殛。
  又及,弱女水灵光,乃余残年中惟一安慰,此女生世孤苦,运命辛酸,唯得宝人善视之。
  下写余武功诀要,计有:内功诀要,行动秘诀,大旗风云掌,铁血十二式以及轻功、剑法多种。”
  铁中棠仰首而望,泪流满面,嘶声惨呼道:“爹爹呀!爹爹,不肖男儿,竟无缘见你老人家一面么?”
  语声方毕,突听身后一声长长的叹息,水灵光流泪道:“他……他老人家,是你……你爹爹?”
  铁中棠黯然点了点头,水灵光呆了半晌,道:“你……你妈妈呢?”
  铁中棠长叹一声,答不出话来。
  水灵光道:“你爹……爹的遗……遗言里,怎……怎么……没有提……起你……你妈妈一个字?”
  铁中棠黯然道:“我犹在襁褓时,家母便已走了!”
  水灵光颤抖着伸出手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流着伤痛的眼泪,柔情道:“可……怜……的……孩……子……。”
  铁中棠心头一凛,缓缓回过了头,只见她眼中充满了柔情,充满了怜惜与同情,关怀与慰藉。
  这善良的少女,为了别人的不幸,竟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其实她自己的身世,岂非比任何人都不幸得多。
  两人泪眼相对,心中都充满了凄苦。也不知过了多久,水灵光突然长身站了起来,向铁中棠招了招手,转身飞奔了出去,秀发飘逸,有如柳丝。
  铁中棠手持血旗锦书,随之而出。只见这宝窟的入口,果然阴森隐秘,穿过一条曲折的洞隙,钻出一片藤萝,方自望见天日。
  水灵光时时停下脚步,等候着铁中棠,走了约莫盏茶时分,沼泽间突地现出一丘土堆。土丘上,满植着浅黄色的花朵,随风而舞,婀娜多姿,给这荒凉丑恶的沼泽绝壑,平添了几分生趣。
  水灵光驻足在土丘前,眼帘一垂,又自泪流满面。
  铁中棠心念动处,颤声道:“这就是他……他老人家的……埋……骨……之……地……么?”
  水灵光木立在微风中,轻轻点了点头。微风拂乱了她的秀发,也吹起了她的衣袂,与黄花齐舞。
  铁中棠已痛哭着跪倒在坟前,血旗、锦书,零乱地落到地上。微风虽不识字,但却翻开了书面。那轻轻地风声,更仿佛是大地的神灵,在呜咽地低啸着书中的秘史,哀悼坟中老人多彩而辛酸的一生。
  水灵光也轻轻地拜倒下去,暗中默祷:“我已将你老人家的后代带到这里,望你老人家在九泉下安息。”她伸手一抹泪痕,以首触地,悲声道:“我爹爹曾经对不起你老人家,但他也死了,求你老人家能原谅他。”
  铁中棠无声的啜泣,已变为有声的痛哭。
  这是他有知以来第一次痛哭——甚至襁褓中,他已不常流泪。连云翼都在奇怪,为何这孩子这么小便已学会沉默和忍耐。但此刻在他父亲坟前,他却哭得如此伤心,他似乎要将自己这一生的眼泪,全在这一次流尽。他痛哭着道:“你老人家放心,孩子一定遵照你老人家的遗嘱,为武林伸张正义,为你老人家复仇。”
  一片乌云遮着日光,天色突地黯了下来,接着,细雨霏霏而落。
  铁中棠仰首望天,让泪水与雨水交流。他守候在亡父坟前,不忍遽去。他平生未见过父亲,此刻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水灵光啜泣着陪伴着他,她心里的悲哀更浓,心事也更乱,最苦的是,她心事多半不能向人诉说。
  良久良久,雨停了又落,落了又停。
  铁中棠缓缓长身而起,拉起水灵光的手腕。他已决心要以最大的力量,来保护这可怜的女孩子。
  水灵光抬起眼睛,道:“你……你不恨我?”
  铁中棠赧然道:“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没有你,谁埋葬我爹爹的尸身?我一生都将永远感激你,怎会恨你?”他仰天长叹一声,道:“我非但不恨你,连你的……你的父母,我都不再怨恨他们……”话未完,水灵光已痛哭着扑到他怀里。
  天地虽大,但她只觉惟有他是自己惟一的依靠,惟有在他怀里,她脆弱的生命才能获得安宁。
  但是,她必须要离开他,离开他,离开他……
  为了什么?她不能说,她不愿说,她不忍说。
  铁中棠拉起她的手掌,柔声道:“不要哭了,快随我走,你埋葬了我爹爹,我也要将你父母好好埋葬。”
  水灵光茫然随着他走回那神秘的洞窟。地上的血旗、锦书已被拾起,但却留下一地眼泪与悲哀。
  拨开藤萝,走回秘道。
  宝窟中珠光依然,尸身也都扭曲而丑恶地倒在地上。
  铁中棠目光动处,却忍不住骇然惊呼一声,只见一件白绫长袍,铺在榻上,上面以鲜血写了五个惊心的字:
  “我也会装死。”
  黑星天的尸身已不见了。
  铁中棠愕了许久,方自失声长叹道:“此人当真厉害得很,上了别人一个当后,立刻就还给了别人。”
  突听水灵光惊呼一声,又放声痛哭了起来,原来铁青笺、水柔颂两人头颅已被割下,满地的珍宝,也少去了许多。黑星天已将他能带得走的,全部以衣衫包起带走了,只是却还不及全部珍宝的十分之一。
  铁中棠留意观察着绫袍上的血字,以及水柔颂、铁青笺两人的尸身,只见鲜血都早已凝固。
  他又伏在地上,看了半晌,方自长叹道:“他已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人已去远,追也追不及了……”
  水灵光痛哭着道:“但我……的爹……爹……”
  铁中棠沉声道:“他人虽已去远,但总有一天,我会抓住他,为你复仇的,你相信我么?”
  水灵光柔顺地点了点头,哭声渐微渐轻。
  他们将所有的尸身全部埋葬了起来,然后铁中棠便立下决心,要在自己亡父坟前守墓百日。水灵光自然陪着他。如今,她已不需再逃避任何人、任何事。她洗净了身子,换上了衣衫。于是,她那惊人的美,就完全显露出来。
  铁中棠知道她对于外面的世界,一直是那么向往而羡慕,但此刻她陪着他,却无丝毫焦急,更无怨言。
  三日之后,铁中棠的伤势便完全复原了。他也发现了那千年参果的功效,竟是令人难信地惊人。他这才相信,世上果然有一些奇异的事物,不是人力所能解释的。
  水灵光以白绫裁成孝服,给铁中棠换上,柔软的衣料紧贴在身上,更使他看来全身每分每寸都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他默祷、哀思,有时练习锦书秘笈上的武功,有时也为水灵光说一些红尘中多彩多姿的故事。日子在淡淡的悲哀中平静地过去。
  铁中棠开始探路、束装,计划着如何运出这一批庞大的财宝,也计划着将这一批财宝运用的方法。然后,他拜别父坟,崎岖而行,穿出山腹,重入红尘。虽然只有短短百日,但他却宛如再世为人。
  水灵光自然更是兴奋,但是兴奋中却仍有些淡淡的哀愁——少女的心事,本就令人难测,何况她度过十余年孤独困苦的生活后,生活遽然改变,其心绪之复杂,更非别人所能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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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是繁华的,甚至可说繁华甲于天下。
  洛阳城的上层社会里,近日在悄悄地流传着一件奇异的故事——洛阳城来了位富可敌国的奇人。
  当时的洛阳,身价千万的富人已多得不可胜数,自远方来消闲游乐的世家公子,富商巨贾,络绎不绝于途。
  还有些名公王侯,高官贵族,隐藏了身份来此游乐。
  更有些名诗人、名剑客途经于此,便会为此地留下一些传诵一时的名句,或是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
  然而这些人的故事此刻却全都被那富可敌国的奇人压倒了,整个洛阳城,此刻都以这故事作为中心。
  城北李家,不但是洛阳城珠宝业的巨子,而且也可说得上是全国珠宝业的泰斗,普天之下,经营珠宝,没有人不知道李洛阳这名字。李洛阳世代经营珠宝,不但早已家财巨万,而且李家子弟家传的武功,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的。
  经营珠宝的人,若不会武功,在当时就等于虎群中的羔羊一样危险。李家子弟,深知此理,武功都练得极好。而且这震动一时的奇人奇事,便是从李宅门下仆役的口中开始传出来的,又经过一两个李家少年子弟证实。
  故事的开始据说是这样的:
  洛阳珠宝李家,传到现在已是第十一代了。经过了无数次战乱与盗劫的李家子弟,自然学会了更多的谨慎与谦虚。他们并没有显赫而华富的店铺,只是以洛阳城北一栋坚固、朴实而古老的巨宅作为交易之地,然而每年却有十日,普天之下的珠宝巨商,都会来到此地,在那朴实的巨宅里,交易价值巨万的珠宝。来自开封,来自秣陵,来自北京,来自苏杭……来自四面八方的珠宝巨富,名公巨贾,带着他们的娇妻美妾,武师镖客,各以所有,易其所需的珠宝。
  这其中自然也有些横行江湖的绿林巨寇,江湖大盗,但他们来到这里,也只是规矩地做生意,决不敢动手抢劫。
  李宅的门户是开放的,只要你想买卖珠宝,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无论你有多少钱财珠宝,在这十日之中,都可以搬进李洛阳为天下各地商人准备好的院落中去,甚至你只有一粒珍珠想卖,或是你只准备为妻女买一朵三两银子的珠花,也可以享受与富商巨贾同样的礼遇。
  李家子弟,以及李家受过严格训练的仆役,也都会以他们多年的传统习惯与礼貌来招待你。
  他们传统的格言是:“一人李家之门,便是李家之客。”
  在这里,没有人盘查你的身份,也没有人盘查你钱财的来历——只要你在这里的行为是正当的。但你只要有丝毫的不轨行为,小则立刻便受被逐而出的羞侮,大则立刻便会受到李家的禁锢和私刑。
  许多年来,这珠宝世家自然也曾受过惊扰,但结果却都无事,就像冀北双煞、独手昆仑那样武功高强的巨盗魔头,想到这里来上线开扒,也都被李家子弟斩去了双手,远逐边外。这珠宝世家的武功威望,和他们的财富、礼貌、传统,以及交易的规矩,在江湖中是同样被人敬重的。
  今年,这一年一度的交易时期,比往年更是热闹。
  自重阳开始,洛阳城北,已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轻裘暖带,衣香鬓影,当真是盛极一时。剑鞘击鞍声,环佩叮当声,笑语寒暄声中,那些风流多金的世家公子,正在和一些娇娃艳妇偷偷眉目传情。珠宝世家的第十一代主人李洛阳,面容清癯,身材颀长,两鬓虽已斑白,但目光却仍亮如明星。他穿着一袭暗色的缠丝夹袍,带着一种动人而华贵的风度,与他的长子李剑白,并立在第二重门户的石阶上,长揖迎宾。
  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陪着一位白衣如雪的美少年,是这珠宝世家第一日里第一对客人。
  然后,退隐了的将军,洗手了的巨盗,春风得意的少年,家财百万的老人,各带姬妾,含笑而入。
  一个衣着褴褛、形容枯瘦的老妇人,双手紧抱着两只麻袋,畏缩地、蹒跚地走上了石阶。李剑白立刻躬身将她扶了上来,彬彬有礼地含笑问好,李洛阳带着赞许的目光,望着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第一日过去,第二日才是繁华的高潮。
  晌午时分,李洛阳偷得一刻闲暇,正要小作午寐,大门前,突地停下了两辆八匹骏马共拉的华丽香车。赶车的,竟是两个年仅八九岁的锦衣俊童,但拉车策马,比之多年老手毫无逊色。只要是眼界稍广的人,都会认得这两个俊童正是洛阳名妓“粉菊花”门下训练出的“万金神童”。“粉菊花”高张艳帜多年,年老时,却细心地训练出一批俊童与艳婢,专门卖给富家为奴。这些童婢虽然都是聪慧绝顶,百艺皆通,但若非世家钜万,却休想问津,只因他们的身价太贵,要十足的一万两纹银——这已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全部家财。
  所有的目光,立刻全都被这车马俊童所吸引,人人都要看看,车里的那位高官巨贾,何以有如此声势,有如此财力?只见第一辆马车车门启处,轻盈地走下一个头挽双髻,面带甜笑,美艳照人的明眸锦衣少女来。
  众人都只觉眼前一亮,当真是目摇神夺,看得痴了。
  哪知道锦衣少女走下车来,立刻躬身道:“姑娘请下车。”
  在门内缓缓伸出了一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轻轻搭到那锦衣少女的俏肩上,其手之美,图画难描。
  接着,在门内又缓缓伸出了一只纤秀浑圆的玉足,足上穿的是一双白绫的轻鞋,鞋尖一粒珍珠,竟有龙眼般大小,随着微风轻轻颤动着。虽然未见其人,就只这一双手,一双足,一对颤动的珍珠,已使众人眼更花,神更迷,情更痴。人人都在暗中猜测:“这到底是谁?这到底是谁?”
  只听嘤咛一声,众人心头一跳,车门外已多了一位秀发如云,眼波如水,全身穿着一件似绢非绢、似纱非纱的宫装轻衣,有如仙子般的绝代丽人。那锦衣少女虽美,但仍属红尘中之绝色,这宫衣少女,却美得丝毫不带火气,有如天上谪仙。她扶着锦衣少女的肩头,缓步走到第二辆大车前。众人的目光.立刻也随着她转到第二辆车上。
  只见第二辆车门一开,众人凝神望去,车门内走下来的,竟是一个佝偻着身子,满面皱纹,白须白发的老人。他生命已燃烧去大半,步履已蹒跚不稳,一手遮着眼帘,似畏见阳光,另一手却搭在那宫衣美人的肩上。
  众人见了,心里又是失望,又是不平:怎的如此一朵娇嫩的香花,竟偏偏插到了牛粪上?这三人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走人了门户,李洛阳降阶而迎,含笑长揖道:“佳客远来,不知高姓大名?”
  那华服老人却冷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我是来和你做生意的,不是来受你盘问的。”
  李洛阳愣了一愣,强笑道:“请进,请进。”
  华服老人两眼一瞪,道:“自然要进去的,不进去难道还睡在你们的大门口么?嘿嘿,真是岂有此理!”
  李洛阳又是一愣,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些平生见过的人也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老人。
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5
第九回 剑气珠光

  思忖之间,这老人已笔直走入大厅,目光四下观望,突然格格笑道:“假的假的,四幅画里倒有两幅是赝品。”
  李剑白双眉一挑,怒道:“假的与你何关?”
  华服老人龇着牙冷笑道:“自然与老夫无关。只要你不怕别人笑掉门牙,把门神尽挂在大厅里都没有关系。”
  李剑白少年气盛,怒火上涌,已忍不住要发作出来,却被他爹爹干咳了一声,打了个眼色止住。此刻那两位锦衣俊童,已提着两只小巧的箱子走了进来,箱上满嵌珍珠碧玉,闪闪耀人眼目。不谈箱中之物,先只这两只箱子,已是价值不菲,并世难寻,李洛阳自然认货,心头不禁更是惊异。
  只见那华服老人又摇摇摆摆走了过来,道:“住的地方在哪里?”李洛阳见他已觉头痛,连忙带他走了。
  原来李宅外观虽不堂皇,但里面院落却不知有多少,当真是千椽相接,万脊相叠,重门叠户,深宇广院。李洛阳为了接待宾客,已将所有的院落打扫干净。他得知这华服老人脾气古怪,是以特地将他引至一座最宽敞的院落中。哪知一入房中,那宫衣丽人立刻耸起了鼻子,皱起了眉头,华服老人更是暴跳如雷,连声大骂。
  他指着李洛阳的鼻子大嚷道:“这也算是住人的地方么?老夫家里养猪的地方也比这里强得多了。”
  李剑白面色一沉,冷冷道:“阁下嫌脏,何不自己将房子带来!”他故意不看他爹爹的面色,出口顶撞了过去。
  哪知华服老人却冷冷笑道:“你以为这难得了我么?”
  两个时辰之中,这华服老人竟在院中搭起了三座蓬帐,锦帐流苏,堂皇富丽,宛如蒙古王公所居。帐中的陈设,更是千奇百巧,无一不是人间的罕睹之物。
  他自设厨房,拒绝接受李宅供应的饮食。厨子是苏杭名厨,据闻是重金自皇宫大内中聘出来的。古怪的老人,绝代的艳姬,敌国的财富,奢华的行径……这许多种因素加在一起,自然难免引起大家的好奇之心。人人虽都在暗中猜测,但却无一人猜得出这老人的来历,就连多见识广的李洛阳,面上虽不动声色,暗中也不禁诧异。
  来自京城的王侯贵戚,都猜测这老人必定是退隐的封疆大臣,或者是江南的豪富世家。来自江南的名公巨富,却又以为这老人必定是京城的王侯贵族,或者是宫中皇亲,微服出游。还有些多事的少年公子,更给染上一层传奇的色彩,说他必定是洗了手的江洋巨盗,怀有一身惊人的武艺。
  但谁也不知道这许多猜测哪一种是真实的。
  黄昏时,老人的名厨开出了一张惊人的菜单:他们每日要求购一百尾鲜鱼,八十只鹦鹉;最重要的是,他们每日还需要八匹活生生的骏马。只因这老人嗜食鲜鱼脑、鹦鹉心、生炒的马肝。
  黄昏后,老人斜坐在帐幕前,品尝着各色的美酒,阵阵扑鼻酒香,远远传到两条街以外。那绝代丽人,头上蒙着轻纱,静静地坐在一旁望着他。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只要她眼皮轻轻一瞥,便已胜过千百句言语。
  华灯初上后,李府的大厅,腾跃起珠光宝气。
  各种人,带着各种珠宝,开始了他们的交易。
  然而第二日的交易,照例是极为平淡的,只有一位退隐的将军买了四对翠翡金马,一串珍珠项链。
  还有那第一对来到这里的客人——那锦衣艳妇及白衣少年,选购了几件精巧的首饰,一柄镶珠的宝剑。而那华服老人,却始终没有露面,有许多想一睹他艳姬风采的少年,便忍不住在他院外偷偷观望。
  那绝代丽人又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便转身回到帐篷里,华服老人冷冷骂了句:“看什么?”也拂袖而入。
  有些气盛的少年便忍不住也骂了起来:“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八十岁的老骨头也配上了美娇娘。”
  骂声传入篷帐,那绝代丽人突地弯下腰,哈哈娇笑起来,娇笑着道:“你……你装得真像!”
  华服老人也突地站直了佝偻的身子,目中也露出了逼人的神光,眨眼之间,他便已仿佛年轻了数十岁似的。他伸手一掠头发,笑道:“若是装得不像,别人就不会骂了,但他们骂得越凶,我心里却越高兴。”
  这两人赫然竟是精心易容后的铁中棠,初入红尘中的水灵光——所有的猜测,全都错了。水灵光尽情笑一阵,忽又皱起眉头,道:“但我……我却有些担……担心,他们迟……迟早会来的。”
  铁中棠目光闪烁,缓缓道:“他们自然会来的。他们若是不来,我又何必来到这里。”
  水灵光道:“黑星天回……回去后,必定会……会到处来找……找我们,你这样招……招摇,难道不……不怕他会猜到。”
  铁中棠道:“他们耳目众多,我两人带着如许财宝,无论走到哪里,也有被他们寻着的危险。”他傲然一笑,接道:“但我越是招摇作怪,他们反而越不会疑心到我们的头上,你大可放心好了。”
  水灵光皱眉道:“但黑星天见……见过我的。”
  铁中棠目光一转,微微笑道:“你那时的样子与现在相比,相去何止千里,黑星天纵然见过你,也万不会认得你了。”
  水灵光展颜一笑,垂首道:“你第……第一眼……看到我……我的时候,我的样……样子真的很……很丑么?”
  铁中棠微笑道:“无论如何,总无此刻之美。你看那些风流公子望着你时,连眼珠都似乎要夺眶而出了。”
  水灵光垂首浅笑,晕生双颊,心里甜甜的却说不出话。
  铁中棠一笑又道:“只可惜这些人俱是满腹草包的花花公子,否则我倒真可以在这里选妹婿!”
  水灵光面上的红晕与微笑,突地一齐消失不见。
  她面颊变得苍白而毫无血色,目光中充满了幽怨。
  铁中棠却全然没有看到她少女芳心中那种微妙的变化。
  他只是深沉地凝注着壁间斜挂着的一柄宝剑,缓缓道:“据我估计,明日清晨,他们就会赶来了。”
  第三日清晨,阳光方自照上大地。
  朝霞绚烂。淡淡的阳光中,城北长街上骤然奔来两匹怒马。
  马行如龙,烟尘滚滚,全然不顾蹄前的行人,自长街飞奔而过,蹄声有如骤雨乱打芭蕉一般。马上的骑士,面色凝重,风尘满面,但目中仍闪烁着夺人的神光,全无半点疲惫之色。这两人正是名震江湖的“天武镖局”总镖头“七窍玲珑”黑星天,以及副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
  健马一声长嘶,停在李洛阳门前。
  黑星天、白星武肩头微耸,掠下马背,随手甩落马缰,飞步入门,朗声道:“李大哥在哪里?”
  李洛阳梳洗方毕,正立在大厅前的石阶上仰天调息,呼吸着大地赋予人们的清晨新鲜朝气。此刻他目光转处,含笑上阶,抱拳道:“想不到‘天武黑白双星’的侠驾,这么早就来到此地。”
  三人匆匆寒暄,李洛阳道:“两位行色匆忙,莫非……”
  话犹未了,黑星天已截口道:“不错,我兄弟两人此番前来,正是要向大哥打听一事。”
  李洛阳沉声道:“但请明告。”
  黑星天道:“闻道李大哥府中,来了一位奇人,腰缠巨万,富可敌国,而且所有的珍宝,俱是人间罕睹之物。”
  李洛阳笑道:“黑总镖头的消息真灵通得很,一日之内,这里来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阁下竟都知道了。”
  黑星天道:“我兄弟此番前来,便是要求李大哥查一查此人的来历底细,更要请李大哥相告,这两日内府上还来了些什么岔眼的人。”
  李洛阳仍然微笑道:“在下非但不知道那位老人的底细,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如何相告两位?”
  黑星天道:“但李大哥总可……”
  李洛阳突地面色一沉,冷冷道:“在下纵然查出了他的底细,也不能告诉两位的,这是我李家子孙必须遵守的传统,两位也该知道。”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黑星天沉吟道:“既是如此,不知李大哥可否将老人随手所带的是些什么样的珠宝告诉我们?”
  李洛阳道:“这个……两位若在此留些日子,自己也会看到的。两位看不到的东西,在下也未必能看得到。”他面上又自恢复了惯有的笑柞,接口道:“两位风尘疲累,先请进来梳洗,然后再来喝一杯在下的迎风洗尘酒。”
  始终未曾开口的“三手侠”白星武,此刻突地沉声道:“我兄弟也并非不知道李大哥传统的作风,但……”他长叹一声,接道:“此事实在对我天武镖局以及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落日牧场五家人的关系太大。我们若是寻不出那男女两人,唉,其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但望李大哥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能助我兄弟一臂之力。”他语声虽和婉,但面色却沉重已极。
  李洛阳面色微变,皱眉道:“什么男女两人?难道是铁血大旗门的门下弟子不成?”
  黑星天沉声道:“正是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李洛阳道:“大旗弟子行动素来飘忽,而且最喜隐身于荒漠草原,幽谷深山之间,两位怎会断定他们来到这里?”
  白星武道:“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
  黑星天干咳一声,接口道:“便是因我知道大旗门下弟子,最近得到了一宗巨额的珠宝,他必定要将珠宝脱手一部分,是以极有可能到这里来。”
  李洛阳沉吟道:“两位可是疑心那古怪的老人,以及他的艳姬,便是铁血大旗门下男女两位弟子所扮?”
  黑星天道:“不错!”
  李洛阳道:“那两位大旗弟子,必定知道自己正在你五家的高手追捕之中,在如此情况下,他两人隐蔽行藏,还来不及,怎会来到这种显眼之地,做出那许多古怪显眼、引人注意之事呢?”
  黑星天长叹道:“话虽不错,但大旗弟子,常会做些出人意料不到的事,我弟兄若是疏忽,便要着他们的道儿。”
  说话之间,三人已在厅中坐下。李洛阳沉吟半晌,方自缓缓道:“依据本门传统,小弟实在不能为两位效力,但除此以外,两位若有所需,小弟无不从命。”
  黑星天精神一震,道:“小弟只有一事相求。”
  李洛阳含笑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小弟只求李大哥将仆役的衣衫,借两套给我兄弟。”
  李洛阳目光一转,朗声道:“好!”
  半个时辰之后,黑星天、白星武已换上了李府仆役的衣衫,徘徊在李府留宾的重重院落之中。到了那奇异老人所住的院门前,两人便一齐停下脚步。
  只听帐篷中琴声袅袅,悦耳已极。两人此刻虽是心怀恶意,但仍不觉被这乐声陶醉。帐篷中,炉香袅袅,满堂生春。那锦衣艳婢,正端坐在炉香下,抚弄弦琴,那一对俊童,也都端坐在她身侧,调笙弄瑟。
  铁中棠面带微笑,仿佛倾听,其实却时时在留意着四下的动静,半张半阖的眼睛中,也时时会露出锐利的光芒。
  只有水灵光,她真的已完全被乐声陶醉了。她斜斜倚在锦榻上,像猫一般蜷曲着身子。
  只见锦衣艳婢突地五指一划,琴声顿绝。水灵光轻轻叹了口气,道:“妆儿,你……你奏得真好。”
  锦衣艳婢嫣然一笑,道:“我再为姑娘奏一曲好么?”话声未了,琴声又起。
  就在这琴声顿绝的刹那之间,铁中棠突地自榻上一掠而起,口中道:“弹下去!”闪身掠到了重帘前。
  水灵光面色大变,道:“来……来了么?”
  铁中棠冷笑道:“果然来了!”
  水灵光咬了咬嘴唇,道:“怎么办呢?”
  铁中棠道:“你们都不要动,妆儿继续弹琴!”他整了整衣衫须发,竟然掀开重帘,走了出去。
  黑星天、白星武仍在逡巡,突见重帘内走出了一个身形佝偻、形容古怪的老人,竟遥遥在向他两人招手。
  他俩人对望一眼,白星武轻轻道:“点子出来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两人齐地走了过去。
  只听这古怪的老人冷冷道:“你两人可是这里的佣人?”
  黑星天、白星武立刻躬身道:“正是!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小的们是主人专门派来伺侯你老人家的。”
  铁中棠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招手道:“进来!”一掀珠帘,转身走了进去。
  黑星天、白星武又自对望一眼,垂手走了进去。两人心中俱在暗暗戒备,双臂已贯注真力。
  方人重帘,便觉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气,扑鼻而来,转目四望,但见珠光宝气中,两个俊童拥着一位艳姝正在抚琴,望都不望他们两人一眼,另一位绝代丽人,手中轻摇羽扇,正在阖目倾听。
  那“古怪老人”也已斜倚到另一张锦榻上,冷冷问道:“你两人既是李家的佣人.怎么能随便来偷老夫的东西?”
  黑星天愣了一愣,道:“小的们家规森严,绝无偷窃之事,你老人家想必是误会了。”此人心计灵巧,以堂堂总镖头的身份来装一个低三下四的厮役,倒也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连神情语句都不露半分破绽。
  铁中棠暗中冷笑忖道:“看你能装到几时?”当下面色一沉,厉声道:“事实俱在,还敢强辩么?”
  白星武心中大奇,他看这老人实在不像是大旗门下,不禁暗忖道:“莫非他真的丢了东西,竟算到我两人账上?”
  黑星天已垂首道:“小的们方到这里,真的没有。”
  铁中棠“啪”的一拍桌子,大怒道:“还说没有!”
  他伸手一指抚琴的艳姝,接道:“她是我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自粉菊花那里买来的,你一分银子未花,也要和我老人家一起听她抚琴,这分明是偷,你两人还要强辩,还要不认?”
  黑星天、白星武齐地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自榻上跳了起来,厉声道:“你两人偷了我老人家的东西,还不还给老夫?”
  白星武讷讷道:“琴声如何还法?”
  铁中棠道:“你也来弹一曲给老人家听听。”
  白星武道:“小的可不会弹琴。”
  铁中棠更是大怒,拍桌大骂道:“不会弹,不会弹就算了么?老夫要控告,控告你的主人,老夫要……要……”突然坐到锦榻上,像是一口气喘不过来的样子,连连不住咳嗽。那俊童立刻捧茶过去,道:“老爷子息怒。”转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捶起背来。
  白星武、黑星天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水灵光看到他两人的样子,心中又是好笑,又生怕黑星天认出自己,轻咳一声,低语道:“算……了。”一手举起羽扇,在扇子后偷偷向铁中棠使了个眼色。
  铁中棠目光一沉,大骂道:“滚……快滚!你两人若是被老夫发现再来偷听,老夫不打断你们的狗腿才怪!”
  黑星天、白星武再也不敢说话,喏喏连声,退了出去。帐篷内的水灵光实在忍不住,弯腰轻笑了起来。
  一直退到院外,白星武方自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好个古怪吝啬的老人,难怪他会发大财。”
  黑星天面色深沉,缓缓道:“我虽然认不出他是谁来,却总觉得其中必定有些什么古怪。”
  白星武皱眉道:“那女人是否大哥在洞中遇见的人?”
  黑星天摇头道:“那洞中女子又怪又丑,这女子却美如天仙,但……但这其中总像是有些不对,有些不对……”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不对?只不过是因为那老人太老太丑,那女子却又太美,是以大哥便觉有些不对了。”
  黑星天长叹道:“并非如此。但……唉,我只觉有些不对,究竟有何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白星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大哥往东,小弟往西,再去查一查,只怕能探得出也未可知……”他不等黑星天答话,便已转身掠去。
  黑星天犹在不住皱眉苦思,只听前面院落中,传来一阵笑声,他忍不住信步走了过去。这个院落住的俱非豪富,但打扫得却也极为干净。此刻一对中年夫妇,正含笑立在阶上,另一对较为年轻的带着个丫头立在他们身侧,正在视看着院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跳舞。
  他舞姿奇特,跳得非常滑稽,面上的神情,更是可笑,黑星天也不禁为之展颜一笑,却发现这孩子竟是个跛子。他心中微起怜悯之心,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突见左面的一排房的窗子,唰地打了开来。
  一个满头白发、衣衫陈旧的老太婆,叉腰立在窗前,怒声道:“笑什么?结巴会唱歌,跛子会跳舞,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一见这老太婆之面,都逡巡着退了回去,只听她招手又道:“宝儿,回来,他们再笑你,婆婆替你拼命。”
  黑星天不愿惹祸,立刻退了出去,心里却暗暗感到好笑:“又是个古怪的老太婆,与那老头子倒是一对。”他想到那孩子跳舞的样子,心里更是好笑,随口念道:“跛子会跳舞,结巴会唱歌……”
  念到这里,他心中突地一动,大喜拍掌道:“是了,那洞中的女子是个结巴,这个女子也不敢说话,仅仅说过‘算了’两字,便像是费了许多力气似的,哈哈,你乔装虽妙,却瞒不过我这只老狐狸。”
  心念转动间,他已飞奔向那老人的帐篷,半途拉住一个佣人,道:“去找白星武,叫他到怪老儿那里去!”
  那个佣人忙点头,黑星天却已去得远了。他脱下外衫,里面便是一身疾装,身形起落间,当真轻灵巧快已极,刹那间便又回到了那重院落。帐篷前仍是珠帘深垂,琴声已顿,却有一阵阵酒菜香气,扑鼻而来,香气特异,也不知是什么烧制而成。
  黑星天咽了口唾沫,暗骂道:“这厮倒蛮会享受的!”闪身一掠,贴到了那帐篷冒气窗近前。
  且听帐篷内有女子嘻嘻的笑声,还有碗盏叮当声,突地,一个女子轻声道:“喂,给……给我……”
  黑星天心头一震,再无疑虑,飞掌震起珠帘,飕的掠了进去,狂笑道:“好呀,你们原来在这里!”
  铁中棠声色不动,轻叱道:“什么人,退出去!”
  黑星天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难道还不认得?”
  铁中棠故意瞧了他几眼,亦自冷笑道:“好呀,原来就是方才的佣人,偷不成要来抢了么?”
  黑星天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面前不揉沙子,你两人是什么变的,太爷我还看不出来么?”
  水灵光心里已暗暗紧张,但铁中棠仍在发怒。他拍着桌子,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老夫无礼,快滚出去,快滚……”举起茶杯,掷了过去。
  黑星天轻轻一闪,便自避过,狞笑道:“那批贼赃,你两人究竟藏在哪里?老实点说来,太爷我或可饶你一命。”
  铁中棠叱声道:“什么贼赃,你疯了么?”
  黑星天狞笑道:“别装蒜了,拿命来!”双掌平举,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向铁中棠走了过去。
  铁中棠面上仍然是惊惶失措之态,但暗中已满集真气。此时此刻,他虽不愿显露行藏,但只要黑星天一动手,他便要先发制人。两人相隔,越来越近,已是一触即发之势。刹那间突听帘外一声大喝:“且慢!”声落人到,一条人影,穿帘而入,闪电般拉住了黑星天的手腕,沉声道:“大哥,且慢动手!”
  铁中棠再也未想到“三手侠”白星武竟会在这紧急关头出手劝阻,黑星天亦为之一愣,轻叱道:“放手!”
  白星武轻轻道:“大哥,你认错人了。”
  黑星天厉声道:“大哥我自信两眼不瞎,怎会认错?这女子说话结结巴巴,正是洞中那女子。”
  白星武道:“普天之下,口吃之人,何止千万,大哥你单凭此点,便骤下结沦,岂非太过冒失武断?”
  他附在黑星天耳边低语道:“幸好小弟及时赶来,否则,大哥你在李洛阳面前如何交待?”
  黑星天怒道:“你又凭着什么说我错了?”
  白星武拉着黑星天退后几步,耳语道:“小弟已在后座院落中,发现了大旗门弟子的踪迹。”
  黑星天身子一震,道:“真的么?你不会看错?”
  白星武道:“那厮正是自林中漏网之人,小弟亲眼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的,大哥只管放心。”
  黑星天面色大变,呆了半晌,转身长揖道:“老先生,在下一时鲁莽,尚祈老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铁中棠怒骂道:“不要放在心上?嘿嘿,老夫是必定要放在心上的,永远不会忘记,你快滚吧!”
  白星武苦笑一声,低语道:“快走吧,咱们犯不着和这老怪物呕气!”拉着黑星天,匆匆退了出去。
  水灵光眼睛望着他们,暗中松了口气,轻轻道:“好危险……幸……幸好……”目光转处,突见铁中棠目中一片紧张焦急之色,手掌紧握成拳,已在轻轻颤抖,不禁大惊道:“你……你怎么了?”
  铁中棠沉声道:“方才他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道:“听……了一些!”
  铁中棠道:“白星武此人行事稳健,决不会认错人的,但我实在难以了解,他见到的人是谁呢?”他听到有“大旗弟子”在此现身,心绪不禁为之大乱,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他同门兄弟有谁会到这里。
  白星武一直将黑星天拖出院外,黑星天忍不住问道:“二弟,此事关系非同小可,你真的看清了?”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小弟非但看得一清二楚,而且还探听出那厮也有女子随行,昨夜还在这里置了些珠宝首饰,手面极为阔绰,但整日大半躺在房里,极少露面,更不与别人应酬交际!”
  黑星天精神一振,道:“如此看来,必定是了。”
  白星武含笑道:“小弟行事几时出过差错?”
  黑星天道:“走!”甩脱手腕,当先而行。
  白星武却又一把拉住了他,道:“大哥平日做事,最是从容沉稳,怎的今日变得如此暴躁起来?”
  黑星天轻叹道:“只因此事于我兄弟关系太大,我既不能让他们先下手,更不能等到冷一枫、司徒笑他们前来,若是被他们知道我兄弟到手一笔横财,少不得要分他们一份了,何况……‘小雷神’之死,我也要负极大责任,若被‘霹雳火’那厮知道,更是不好……”
  白星武叹道:“话虽如此,但大哥你若此刻动手,李洛阳会不闻不问么?以我兄弟之力,能否斗得过李家子弟兵?”
  黑星天呆了一呆,长叹道:“老实说,大哥我此刻方寸已有些乱了,此事该如何行动,你不妨全权作主。”
  白星武目光一转,附在黑星天耳边,耳语了一阵,只见黑星天嘴角含笑,不住点头,突地一拍双掌,道:“好,就这么办!”
  当夜华灯初上时,李宅大厅,交易依旧。大厅四壁,每隔一尺,便有盏铜灯,灯油充足,灯芯乃是七股线合绞而成,映得四下金碧辉煌。除此之外,每张桌上,都燃着两枝巨烛,笼着雪白的珍珠罗纱罩,纱罩每日换新一次,绝无半点烟薰痕迹。只因珍宝的交易,必须要明亮的灯光,才能分辨出珠宝的真伪,和估量出珠宝的价值。每一张桌子四周,都设有八张座椅,桌上也都有一块赫然的木牌,牌上写着不同的号码。这号码所代表的顺序,便是象征坐在这桌的客人是住在哪一重院落中的——住在第一重院落的客人,便坐在第一号桌上,以此类推,住在第十重院落中的客人,便该坐到第十号桌上。
  只因所有到这里来的人,大多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是以只有以此方法,来加以区别。但一些声名显赫的人,他们的真实的身份是无法隐藏的,正如纸笺永远包掩不了火。黑星天、白星武,早已坐在一个隐僻的角落里的第十三号桌上,敏锐的目光,留意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
  直到大厅中客人已有四成,人群中才有显赫的人物。一个形容猥琐、身材枯瘦的华服老人,带着两个容貌冷艳、眼波流荡的粉衣少妇,坐到第二号桌上。在他们身后,紧跟着一个腰佩长剑、满身疾服的中年人,神情潇洒,面容苍白,在英俊中却又显得有些冷削狡猾。
  黑星天双眉一皱,低声道:“你看是谁来了?”
  白星武诧声道:“玉潘安潘乘风!他怎的会做了山西‘冯百万’的保镖?这倒真是件奇事!”
  黑星天笑道:“有什么奇怪,此人必定是又看上了冯百万这两位如夫人,看来冯百万这顶绿帽子是逃不掉了。”说话之间,厅中又走人三批客人,一批是京城的风流王孙金二公子,带着他四位艳姬,笑语莺声,嘻笑着而人。
  另一批是江南大富世家的几位公子哥儿欧阳兄弟,手摇折扇,目光不住扫视在厅中的少妇艳姬身上。还有一批却是一群女子,一个个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更都颇具风姿,但神情却又不苟言笑,垂首敛目宛如闺秀。厅中人瞩目,但却少有人知道她们的来历,只有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二弟,你知道她们是谁么?”
  白星武笑道:“大哥也未免太看轻小弟了,难道连这群横行大江南北的风流女盗‘横江一窝女王蜂’也不认得?”
  黑星天道:“这群女魔头一来,这里的风流公子们,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了!”
  白星武转目望去,只见那欧阳兄弟们目光果然在直灼灼地望着她们,不禁冷笑道:“自己若要找死,也怨不得人!”
  突听门外一声大喝:“俺的位子在哪里?”一条黑凛凛的大汉,头如芭斗,身高八尺,手里倒提着一只布袋,洒开大步,直闯而入。他环目一扫,便在那“玉潘安”潘乘风面上狠狠瞪住了,口里叽咕骂道:“好哇,吃软饭的软骨头也宋了!”
  潘乘风两眼望天,直如未闻未见。
  白星武笑道:“想不到‘天杀星’海大少也来了,若不是在这里,他与‘玉潘安’两人,想来又有好戏看了。”
  黑星天笑道:“看他手中的布袋,想必他这一年的收获必定不少。此人单枪匹马,连我都从不知道他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抢来的,神通倒真不小!”
  此刻“天杀星”海大少已被人引到第七号桌上,但他却没有上来,嚷道:“李大哥,今天如何?”
  在厅中四下负手而行的李家父子,正在主持着四下的交易,有的他们买下,有的他们不买。但凡是做成的交易,李宅却要提抽半成佣金。
  李洛阳闻言一笑,道:“时候还早,大市面还未开哩!”
  “天杀星”海大少仰天一阵狂笑,大声道:“好,俺今日就来替李大哥开开大市面好了!”他左掌抓着袋口,右手抓着袋底,一提一抖,“哗啦”一声,布袋里的珠宝,散满在桌上。灯光辉煌中,但见桌上宝光耀眼,俱是价值不菲之物。海大少狂笑道:“俺性子最急,禁不得坐,这里共是三十件玩意,不多不少,一律五百银子一件,要买的就来!”话声未了,已有一群爱捡便宜的妇人,以及那些眼光锐利的珠宝掮客,一拥而上,择肥而噬。
  海大少突然厉喝道:“都给俺站着!”
  声如霹雳,骇得众人一齐顿住脚步。
  海大少狂笑道:“这样可不行,选去了好的,坏的给谁去,难道叫俺带回去给老婆么?”他一把将珠宝全部扫回袋里,道:“要买的就得碰运气,一个个伸手进去摸,摸得什么,就是什么!”语声微顿,突又“叭”的一拍桌子,厉声道:“先交银子,再进来摸,若是谁来胡混,准一刀斩断他的手。”
  众人面面相觑,逡巡着退了回去,谁也没有看清袋里的东西究竟价值多少,谁敢来碰这个运气?
  李洛阳微微一笑,自身旁跟着的一个中年账房手中取了一张银票,含笑道:“在下先来摸一摸。”
  海大少道:“李大哥俺信得过,银票先收起来吧!”
  李洛阳道:“规矩不可废的。”将银票放到桌上,伸手入袋,摸出了一块汉玉,其色甚白,毫无瑕疵。
  众人一声轻呼,李洛阳微笑道:“三千两银子的汉玉,五百两就买来了,好极好极!”
  李洛阳估计珠宝,万无一失,话声未了,已有一批人涌了上来,但第一个摸的,却摸了件只值二百两的碧玉。于是众人又退了回去,只剩下一个目光炯炯,面容清癯,穿着一袭蓝衫,宛如秀才似的中年文士走了上去。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一向精明,也要来碰碰运气?”
  那中年文士正是珠宝商人中最负盛名的“银算盘”,闻言一笑,道:“在下信得过兄台决不会教人吃亏的。”
  他第一件摸出的,却只值三四百两。但是他不慌不忙又摸了第二件——一只价值数千的翡翠狮子。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果然精明,你还要摸么?”
  银算盘微笑道:“赚了四千两够了,在下一向知足得很。”
  一个中年汉子,与他的妻子商议许久,东凑西凑,凑了一叠小额的银票,流着汗走了过去。他颤抖着手掌,却也摸出一件同样只值二百两的汉玉,只见他面色突地变得煞白,满头汗珠涔涔而落。
  他妻子奔了过来,颤声道:“这……这怎么办?”
  海大少目光一转,突地大声道:“再摸一件!”
  那中年汉子垂首道:“在下已没有……”
  海大少笑骂道:“呆鸟,俺叫你摸还会要你银子么?”
  那中年汉子夫妇几乎难以相信,几次推辞,终究又摸了件千把两银子的东西,千恩万谢地走了。
 
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5
第十回 勾心斗角

  白星武微笑道:“这天杀星果然不愧是个侠盗!”
  突见那冯百万长身而起,大声道:“不用摸了,剩下的二十四件,本人一齐买下来了!”
  海大少望了他几眼,大声道:“拿银子来!”
  冯百万将一张银票交给身后的玉潘安潘乘风,道:“这里是一万二千五百两,找五百两回来。”
  “玉潘安”微一迟疑,缓缓接过银票,缓缓走了过去。大厅间的气氛,猛然沉重了起来,只因江湖中几乎人人知道,“玉潘安”与“天杀星”是解不开的死对头。
  只听“天杀星”海大少嘿嘿一阵狂笑道:“姓潘的滚回去,俺海大少只和主子做生意,奴才拿来的银子俺不要。”
  潘乘风脚步突顿,苍白的面容,越发没有一点血色。
  海大少狂笑道:“叫你做奴才,难道叫错了么?”
  潘乘风缓缓缩回手掌,手指触及了剑柄。
  海大少双掌紧握,指节已捏得隐隐发白。
  四道满含愤怒怨毒的目光,互相凝注着。
  李洛阳突然轻咳一声,走来取过潘乘风的银票,换回海大少的布袋,笑道:“生意做成了。”
  潘乘风默然将布袋交给冯百万。他始终一言不发,但目光中却已闪动起一片锋利的杀机。
  “天杀星”海大少嘿嘿冷笑数声,选了几张银票交给李宅的账房,口中犹自骂道:“软骨头的奴才!”他边骂边走,走到冯百万面前时,突然停下脚步,大笑道:“这些都不值钱,你奴才却有一顶最值钱的碧绿帽子,要卖给你。”
  冯百万怔了怔,道:“什么碧绿帽子……”突地想起这句话的含意,面孔挣得通红,怒骂着拍桌而起。
  但海大少已去得远了,一面挥手高歌道:“五湖四海任遨游,天下金银予取求,看得人间不平事,乘醉挥刀快恩仇!”歌声激昂,动人心魄。
  冯百万骂声越来越低,潘乘风仍是默然垂手而立。
  大厅中气氛沉寂了一阵,交易又开始恢复了正常——惊诧激动的情绪,以及低低的窃笑与低语,都已平息。但直到夜点上来时,有许多席桌子仍是空着的。黑星天、白星武却在暗中忖道:“第四号桌子果然仍是空的。”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甚是得意。
  白星武目光四转,口中缓缓道:“步骤还记得么?”
  黑星天低语道:“先在这里制造纠纷,让别人无暇注意到后院,再到马厩中放把火,叫李家仆役忙着去救火,然后再动手。”说到这里,他忽然轻轻叹息一声,道:“此事说来虽易,但……唉,你我两人怎能在此制造纠纷呢?”
  白星武沉吟半晌,亦自叹道:“你我人手确是太少了些,只怕潘乘风这厮没有胆子,否则纠纷早已起了。”
  说话之间,突见一个满身褛衣的老太婆,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跛足少年,缓缓走了进来。她手中紧捏着一只破布袋,昂首走了进来,衣衫虽是破旧,但神情却宛如扶着奴婢的贵妇。
  大厅中所有的目光,立刻都被她吸引住了。只见她缓步走向第九号桌上,望也不望众人一眼。走到大厅中央时,破布袋里突地漏出了许多珠子,一阵“叮当”声响,宛如急弦琵琶。晶莹耀目,龙眼般大小的珍珠,落满一地,在辉煌的灯光下,四下滚动,转眼望去,也不知道有多少粒。
  褛衣老妇人尖呼一声:“我的珠子!”
  李剑白已忽地窜了过来,高举双手,沉声道:“各位贵宾暂且莫动,待在下为这位老夫人拾起珠子。”
  要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如果只有一粒,已是价值不菲,若是失落了,谁也不愿担当这罪名。四下众人,立刻呆了起来,谁也不愿动弹一下。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悄悄的站了起来,自厅旁的一个边门中走了出去,两人齐地仰天吐了口气。
  白星武道:“天助你我,但事不宜迟,要快。”
  黑星天道:“正是要快!”语声中他两人已沿着阴暗的屋檐边走了数丈,到了四面无人之处,两人齐地跃身而起。
  白星武道:“你去放火,我先去守着那里。”两人微一招手,左右急窜而出。
  第四重院中,灯火朦胧。昏黄的窗户中,有两条朦胧的人影,他们互相依偎在窗前,似乎谁也没有晓得。
  过了半晌,男子的身影突地站了起来,一手推开窗子,窗外的月光,便映上了他英俊的面容。长而带采的剑眉,炯炯有光的眼神,以及挺直的鼻梁,使得他看来在英俊之中又带着些书生的清秀。但他那白皙的皮肤,和嘴角微微上翘的嘴唇,却又使他看来还带着孩子的天真和天真的倔强。
  他凝望着窗外的月光,胸腔不住起伏,似乎有些气恼。
  那女子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缓缓回过头……在月光下望去,她的美,更令男子动心。
  她眼皮中似乎含蕴着一种令男子无法抗拒的魅力,轻轻瞟了那英俊少年一眼,柔声道:“你生气了么?”
  英俊少年冷“哼”一声,不理不睬,但那少妇的玉手已搭上他的肩头,樱唇也已附在他耳边。
  她在他耳边轻轻道:“求求你不要生气,好么?”
  英俊少年忽然长叹了一声,转回头去,道:“我不是生气,我只有些不懂,你为什么定要到这里来?”
  那美貌的少妇垂下了头,道:“你为什么不愿来?”
  英俊少年一咬牙,突然伸手反握着她的肩头,道:“你告诉我,你有许多苦衷,你正在受着恶势力的压迫,要我救你,要我帮助你……”
  少妇抬起眼皮,望着他幽幽道:“你不愿意?”
  英俊少年叹道:“我怎会不愿?莫说你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就是……就只论你我的情感,你叫我去赴汤蹈火,我也心甘情愿的。”
  那少妇柔声道:“你对我好,我知道……”她眨了眨似有泪光的眼睛,轻轻偎入少年的怀里。
  少年阉起眼睛,黯然道:“我若对你不好,怎会答应你,将你带出来,还要将你带回家去,只是……”
  他霍然推开了她,大声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个待罪的门人,我带你回去,就不知要担多少风险,甚至还可能受到门规的处治。”
  那少妇突地轻轻呜咽起来,抽泣道:“我是个可怜的女孩子,我若不依靠你,叫我去依靠什么人?”
  少年的怒容渐渐平息,柔声道:“我当然要保护你,无论怎么样,我也要将你带回家去。但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不一直回去?”
  少妇轻泣道:“珠宝,你知道不知道女孩子对珠宝的引诱,是永远没有法子抗拒的?我早就想到这里来了,我……”
  那少年叹道:“你可知道,江湖中我有多少仇人?”
  少妇道:“你为什么不化装、易容……”
  英俊少年剑眉一轩,怒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给我的容貌,我为何要隐藏,为何要易容?”
  那少妇又倒人他怀里,道:“小云,不要生气,我们马上就走,好么?你放心,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
  她轻轻抬手,移去了窗上的支架,窗子又落了下来,但是她手掌抚过的窗台上,却竟然留下了一只指印。她指上仿佛涂有磷粉,这指印便在夜色中闪闪地发着光,像是一只魔鬼的手掌,在地狱边缘留下的痕迹。这的确是地狱边缘,只因此刻房中正是充满阴谋的地狱。
  那美丽的少妇,却比魔鬼还要凶险可怕得多。
  她,便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笑的情妇温黛黛。她以她的美貌、手段、狡黠与柔情,编织成一个温柔但却可怕的陷阱,引诱少年云铮投落了下去。她编造了一个故事,将自己说成一个可怜而无助的女子,然后求云铮将她带出来。她求云铮……“带我逃出去,带我逃到天涯海角,让我们永远厮守在一起,我要远离这丑恶的世界,我只要你……”
  任性、倔强、天真而热情的云铮,很容易就上了她的圈套。他发誓永远保护她,甚至要将她带回家去。他要将她带回“大旗门”的根据地,受到最妥善的保护,因他还要在江湖中流浪,三年后便可永远和她厮守在一起。
  云铮的计划,正是温黛黛最大的希望。
  她将云铮的话告诉了司徒笑,自司徒笑那里,要来了一笔为数甚大的银子,便跟随云铮一起“逃”出。她一路都留下了暗记标志,让司徒笑可以暗地跟踪。云铮再也不会想到,他正带着自己的仇敌走回家去。
  此刻,窗子落下了,灯光更是朦胧。对面的屋脊上,却现出了一条人影,正是白星武。夜色中只见他嘴角带着一丝阴险而得意的笑容,喃喃自语道:“好小子,这回看你跑到哪里去!”语声未了,远远屋脊后,已冲起一片火光,接着惊呼声,喊叫声,脚步奔腾声……一齐响起。
  白星武目光四转,潜身伏下,只听衣袂微响,黑星天已如飞掠来,低语道:“是这里么?”
  白星武道:“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了。”
  黑星天也伏下身子,道:“可有什么动静?”
  白星武摇头冷笑道:“想不到大旗弟子,居然也弄了个妖艳的女人,此刻大约已在……嘿嘿。”
  黑星天目光转处,突然诧声道:“那是什么?”
  白星武随着他手指望去,便看到了那只发着惨碧淡光的指印,当下摇头道:“小弟方才也在奇怪,不知那女人在弄什么玄虚。依小弟看来,那女人路道亦不甚正,只可惜一时间探不出她的来历。”
  黑星天沉声道:“无论她是什么来历,也该下手了!”
  白星武转目四望,只见那边火势仿佛更大,但惊乱之声,已自平息,显见李家仆役,俱都受过严格训练。
  沉吟之间,黑星天已掀起块屋瓦,正待扬手掷出。
  白星武扬手阻住了他,沉声道:“事已至此,你我不如索性窜进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黑星天轩眉道:“好!”
  两人齐地纵身掠下屋脊。他两人联手已久,彼此均有默契,微一以目示意,便待分自前后两扇窗子里闯进去。哪知他两人身形方自落下地面,斜地里突然飞来一点寒星,来势虽快,却不带半点风声,直打黑星天的肩头。黑星天全心俱在屋后,竟然毫未觉察,白星武突地飞起一足,直踢黑星天胸腹之间。
  黑星天暗骂道:“你疯了吗?”急地闪身避过。他避开了这一腿,同时也避开了那点寒星。
  只听风声一响,暗器已自他耳边擦过。白星武举手微指暗器发出的方向,甩转身,“龙形一式”,颀长的身躯,便随着这一指之势,箭般窜去。黑星天自也知道了原委,引臂随之掠出。只见旁边屋脊上人影微闪,又是一点寒星打到。黑白两人拧身耸肩,左右掠上了屋脊,两人心中俱都大为惊异,想不出是谁在暗中偷袭。
  白星武暗惊忖道:“难道他两人还有护守?难道此地还有别的大旗弟子?难道我们的行动已被李洛阳发现?”
  黑星天忖道:“莫非屋中那人已发现我俩行踪,是以故意作出安寝之状,却暗中绕来先发制人?”
  两人心中,俱有鬼胎,谁也不敢惊动了屋中人,更不敢惊动李宅弟子,各自闷声扑了上去。只见屋上人影在瓦面上轻轻一滚,竟滚到黑星天的面前。黑星天掌上早已满蓄真力,当下闷哼一声,举掌切下;白星武已自转身扑上,飞足踢向这人影的背脊。
  他两人前后夹攻,俱都用了八分真力,发掌出足的步位,更都是那人的致命之处,有心要将此人立时毙在掌足之下。那人影前后被击,仍然临危不乱,微一拧身,蓦地自黑白两人足掌之间窜了过去。
  黑星天、白星武暗地心惊:“此人好快的身手!”两人也不答话,如影随形跟踪而至,又是三招击下。
  突听这人影轻笑一声,道:“两位真的要下毒手?”
  黑星天、白星武齐地一怔,勒马悬崖,硬生生收住招式,身形退半步,齐地凝目望去。目光之下,只见那人已仰面卧在屋瓦上,双手抱头,倏然含笑,赫然正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笑。
  黑星天、白星武惊愕交集,呆了半晌。黑星天翻身扑倒在屋瓦上,低声道:“司徒兄怎也到了这里?”
  司徒笑微笑道:“小弟知道两位已到,自然追随在后。”
  黑星天强笑道:“司徒兄当真是耳目灵通得很。”
  面上虽在强笑,心中却有如沸熬油煎,暗暗忖道:“咱得到宝藏的秘密,难道又被这鬼精灵知道了?”
  要知他虽然号称“七窍玲珑”,但若论心智之奸狡深沉,比之司徒笑却大有不如,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得极为清楚。
  只听司徒笑微笑又道:“在下知道的事虽不多,只可惜两位知道的事,却嫌太少了些。”
  黑星天、白星武心中鬼胎更盛,两人对望了一眼,白星武突地面色一沉,道:“我弟兄确是知道太少,是以有一事要向司徒兄领教领教!”
  司徒笑道:“自己弟兄,怎用得上‘领教’两字!”
  白星武沉声道:“那房中乃是大旗弟子,我弟兄正要向他动手,司徒兄怎的突然伸手阻拦?”
  黑星天目光一转,立刻冷笑接口道:“幸好小弟命不该绝,否则方才便已死在司徒兄手下了。”
  他两人做贼心虚,便先发制人。
  司徒笑道:“无论是谁,今日要动房中那姓云的小子,小弟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和他干上一干。”
  黑星天变色道:“此话怎么讲?”
  白星武冷笑道:“难道司徒兄也投归了大旗门下?”
  司徒笑面带微笑,缓缓道:“两位可知道此刻在房中陪着那姓云的小子的妇人是谁么?”
  白星武道:“管她是谁,我……”
  司徒笑截口道:“她便是小弟的爱妾。”
  黑星天、白星武又是一愣。
  白星武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司徒兄还要解释得清楚些。”他早已翻身卧倒,和黑星天两人将司徒笑夹在中间。
  司徒笑道:“两位可看到那淡绿的指印么?小弟便是一路跟着这标志而来,两位难道还不明白?”
  黑星天、白星武,暗中放下了些心事:“原来他此来另有图谋,与我两人之秘密无关。”一念至此,黑星天面上便微微露出一些笑容,道:“司徒兄行事一向鬼神莫测,小弟们怎会明白?”
  司徒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此处又非谈话之地,在下到了两位的安歇之处,自会将详情奉告!”
  黑星天道:“在下落脚在后面的第十三重院落中。”
  司徒笑道:“走!”当先跃起,如飞而去。
  直到他三人身形俱已消失,后面屋脊的阴影里突地又有人影一动,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月光照耀下,只见这人影满身黑衣,黑巾蒙面,在月光下翻了个身,静静地仰卧在屋脊背后的阴影中,却正是铁中棠。他听到此地另有“大旗”弟子,便猜测到八成定是云铮,只是他行事谨慎,是以未曾贸然寻来,只是暗中留意着黑、白两人的动静,一路跟踪而来,等到黑、白两人要待动手时,他方要出手,不料却另有人先他而动。
  他再也想不到出手阻拦黑星天、白星武之人,竟是司徒笑,更想不到跟随云铮而来的,竟是司徒笑之爱妾。此刻他仰视着月光,以最大的智慧思索。他虽然不知道此事的前后始末,但转念之间,却已猜出了八成。刹那之间,他身上不禁骇出了一身冷汗:“要是三弟一直将那女子带回家里,岂非是弥天大祸!”
  云铮的脾气,铁中棠是深深知道的,当云铮下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时,谁也莫想改变他的主意。方才窗中的人影,铁中棠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两人之间亲密的举动,铁中棠看了更是担心。他知道若要想云铮回心转意,必定要拿得充分的证据,揭穿这女子的阴谋,揭穿她的身份来历。他也知道这女子必定是他空前未有的强敌——美艳妖娇而狡猾的女子,任何人都难以对付。何况她背后还有那么强大的势力作为后盾,在这一场斗智兼斗力的战争中,他实无取胜的把握。他必须抓住她的弱点!她的弱点是什么呢?
  “……珠宝的魔力,任何女子都难以抗拒……”
  他忽然想起她口中的这句话,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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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灯又上,盛会再开。
  李府的大厅,比前三日更加热闹。大厅中每个角落都充满了谈笑,人语,烟草的辛辣,脂粉的香气……
  勾心斗角的交易,便在其中悄悄进行着。江南大富世家欧阳兄弟,比往日来得更早,衣着更是华丽,一双双眼睛,死瞪着邻桌那一群奇异的女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却仍然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越是这样,那群公子哥儿心里越是心动。第二号桌上的冯百万,目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像是狗一般四下搜索着,显见昨日的交易,他赚了不少。“玉潘安”潘乘风,仍然静静地立在冯百万身后。坐在后面的一个艳姬,不时偷偷伸手去摸他的手掌。
  云铮与温黛黛也已来了,他也看到了角落中的黑星天、白星武与司徒笑,但他们却似根本不认识他。
  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了。”
  突然一声狂笑,道:“俺又来了!”海大少依然敞着胸襟,手提布袋,大步而人。大厅中所有交易立刻停止,好奇地观望着这传奇的人物。只见他“砰”的一声,将布袋放到桌上,大笑道:“今天俺更忙了,谁要这袋里的东西,快些说话。”
  未等别人开口,冯百万已站了起来,举起双手,大声道:“你袋里有多少件东西,老夫一齐买下了。”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沉吟道:“仍是三十件,但价格……”
  冯百万急急地动着手掌,大笑道:“做生意应该做得公平,昨日五百两,今日也该一样。”
  海大少摸了摸头,道:“也该一样么?”
  冯百万道:“自然。”伸手摸出一张银票,道:“这里是一万五千两,不折不扣,一文都不少。”他匆匆走过去将银票放到桌上,匆匆将布袋提了回来。他昨日吃了甜头,此刻生怕海大少突然反悔不卖了。
  冯百万头也不回,道:“交易已成,不必再说了。”
  海大少突地仰天狂笑起来,道:“俺袋里的东西算来每件只能卖二两银子,你确定要花五百两买去,俺也没办法。”
  众人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吝啬成性、一毛不拔的冯百万,今天居然也会栽个大斤斗。
  冯百万却已面如死灰,提着袋子一倒,袋子里果然都是最劣之物,他又惊又怒,颤声道:“你……你骗我……”
  海大少面色一沉,厉声道:“谁骗你?这是你自己强着要买的,你再说个骗字,俺砍下你的脑袋。”
  冯百万“噗”的坐到椅上,海大少望也不望他,将银票交给李洛阳,道:“李大哥替俺将这银子拿去济贫,俺先走了!”他狂笑着离座而起,大步走出厅外。
  大厅中人人俱在暗中鼓掌,云铮更是大为喝彩。
  冯百万转身对潘乘风道:“去追……追他回来。”
  潘乘风面色阴沉,动也不动,冷冷道:“追什么?”
  冯百万暴怒而起,戳指骂道:“老夫花了大把银子,将你请来,难道是请你来吃饭的么?”
  潘乘风冷削的面容上,突地泛起一丝狞笑,道:“你自己心甘情愿,上当正是活该,怨得了谁?”
  冯百万气吼吼道:“反了反了,你……”
  潘乘风冷笑道:“住口!大爷我已不干了,银子原封未动,全还给你,日后你挨枪挨杀,全与我无关。”
  冯百万变色道:“你好,你好,我……我……”
  潘乘风冷笑道:“你去死吧!”拂袖走向厅外。
  冯百万身旁的两个艳姬,花容齐地大变,竟一齐惊呼着追了出去,道:“小潘,你到哪里去?别走呀!”
  冯百万更是气得火上加油,怒骂道:“贱婢,回来!”
  但她们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一直追出了大厅。
  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冯百万看来看去,看不到一张同情的脸,气得狠狠一顿足,也冲了出去。哪知他方自冲到门口,却与门外走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冯百万撞得连倒数步,大骂道:“奴才,瞎了眼么?”
  门外那人也被撞得退了一步,却正是那“奇怪的老人”。众人看在眼里,知道又有好戏看了。只听这“老人”也早巳骂了出来:“你才是奴才,你才瞎了狗眼。”
  冯百万怒道:“你撞了我还敢骂人,要造反么?”
  话声未了,面上已被那“老人”打了个耳括子。
  冯百万,道:“好……好……你打人!”
  那“老人”冷笑道:“你钱没有老夫的钱多,势没有老夫的势大,打了你还不是白打,你要怎样?”
  冯百万抚着脸想了半天,想到自己钱财实在比不上人家,盛气顿减了一半,竟狼狈逃了。厅中又是一阵哄笑。只见这“奇怪的老人”佝着背,昂着头,走人大厅。令人失望的是,那绝代艳姬并未同来,跟着他的只有两个童子。
  厅中的交易,自从这“老人”到了以后,立刻被刺激得活跃起来。许多人都想在这奇富的老人身上,赚些银子,许多特别珍贵的珠宝,到此时都拿出来。他虽然老丑,但却不知吸引了多少艳姬美妇的目光。他半阖着眼帘,舒靠在自己带来的织锦软墩上。他似乎闭目养神,其实什么人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夜点过后,银算盘突然长身而起,仔细地打开了他身旁的皮匣,取出了一套精光耀目的项链、耳坠和头饰。这一套首饰,全都是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所串,粒粒滚圆,粒粒同样,方一取出,立刻博得了满厅的惊赞。
  温黛黛的美目立刻睁大了,目中射出贪婪的光芒——这表示她纵然牺牲一切,也要将这套首饰得到。
  喊价开始,由一万两喊到一万五千五百两时,只剩下温黛黛、金二公子,与欧阳兄弟竞争了。到后来温黛黛终于以无数道媚眼,一万六千两的价格,击败了他们,她面上不禁露出了满足与得意的笑容。
  哪知那“奇异的老人”突地干咳一声,道:“二万两!”
  温黛黛呆了一呆,既是惊诧,又是愤怒,大声道:“二万四千两!”这已是她所有能拿得出的财产。
  只见那老人面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缓缓伸出五根手指。“银算盘”微笑道:“阁下可是出五万两么?”
  答复是肯定的。“银算盘”道:“此地交易,要立刻付现的!”老人轻轻勾了勾手指,身侧的童子立刻取出了十足的银票。
  银算盘转目四望,大厅中惊喟之声又起,温黛黛呆坐在椅上,面色灰白,充满了悲哀、愤怒与失望。她常会不择一切手段得到她所想要的东西——甚至可以出卖灵魂,但此刻,她却毫无办法可想。交易决定了,首饰箱子送到仍然半阖着眼的老人身旁。
  角落中的司徒笑轻笑道:“黛黛这次总算遇到对头货了。”
  黑星天道:“五万两买套首饰,除了这老头儿还会有谁会干?”
  云铮缓缓站了起来,柔声道:“黛黛我们走吧!”
  温黛黛眼波瞧着那“老人”身旁的首饰箱子,竟看得呆了。
  云铮长叹一声,俯下身子,轻轻道:“那套首饰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么?那不过只是……”
  温黛黛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唉,我若是得不到我一心想得的东西,不知有多么难受。”
  云铮呆了一呆,缓缓坐回椅上。
  突听门外一阵怒马长嘶,十六条锦衣大汉,翻身下马,鱼贯而人,各各手腕一震,抖出一面锦旗。十六面锦旗,俱是鲜红缎底,黑丝绣字,绣的是:
  “霹雳堂!”
  旗分成两列,由阶下直达厅门,十六条锦衣大汉,人人俱是面容沉肃,身子箭一般挺得笔直。大厅中又惊动起来,黑星天变色道:“霹雳火来了!”
  司徒笑望见他面上的神色,双眉紧皱,忖道:“他来了又有何妨?黑星天为何要面目变色?难道是作了什么亏心事么?”
  思忖之间,只见一位满面红光,锦衣华服,身材仍很魁梧的长髯老人,自两列锦旗中大步而人。他衣衫极为华丽,颔下长髯,也修得极是整齐,目光睥睨间,充满了洋洋自得,顾盼自雄之意。
  李洛阳抱拳迎上,笑道:“兄台光临,蓬荜生辉……”
  霹雳火摆了摆手,大笑道:“你我兄弟,说什么客气话。”目光一转,道:“老人此来,只是要寻黑星天说话。”
  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三人早已离座而起。黑星天抱拳强笑道:“小弟在这里,兄台有何见教?”
  霹雳火大声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我且问你,你将老夫的大徒弟带到哪里去了?八成准不是什么好事!”他当真是目中无人,竟在厅中喊了起来。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变,故作茫然道:“谁?兄台说的是雷大侄么?自从月前分手,小弟也未见着他。”
  霹雳火大喝道:“真的没有看到?”
  黑星天道:“兄台难道还不信小弟的话么?”
  霹雳火恨声道:“这小子死到哪里去了?”突然展颜一笑,道:“黑老弟,莫怪,莫怪,方才算我问错了你。”
  这老人的脾气,当真有如霹雳一般,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四望抱拳道:“莫怪莫怪,各侠继续谈吧!”
  闭眼斜坐在椅上的铁中棠,心中又是一动,暗忖道:“黑星天果然是瞒着他们的,这倒好极了!”他心里立刻又有了主意,神情更是悠闲。
  他悠闲地站了起来,踱了出去。那两个童子,手捧饰匣,跟在他身后,缓缓转过了大厅。大厅后灯光已黯了一些,偏园中静无人迹,铁中棠脚步走得更缓。只见一条人影,急急赶了过来,竟是银算盘。
  铁中棠微笑道:“辛苦你了。”
  银算盘将手中一张五万两的银票还给了他,目光四转,突然悄悄道:“你老人家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铁中棠眯着眼睛,嘻嘻笑道:“老夫只想藉此逗逗那大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将此事说出去。”
  银算盘会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在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三千两,自然要为你老人家守秘的。”他抱了抱拳,又悄悄溜了回去。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原来这首饰本是他家中藏的明珠,请名匠穿缀而成。他看中了最最标准的生意人便是“银算盘”,便买通了他,串演出方才那幕戏,好教温黛黛入彀。
  哪知就在此刻,花丛中突地传出一声冷笑,道:“人家说越老越风流,这句话看来果真不差!”
  铁中棠身子一震,脱口道:“什么人?”
  他心头虽惊惶,但仍不敢露出行藏,故意装出气喘喘的样子,大步赶了过去,拨开花丛一看,月光之下只见花丛中竟有一对男女紧紧地蜷曲拥抱在一起,那女子正是冯百万的爱妾,此刻眼波荡漾,气喘微微,衣上发上,都沾满了花瓣与碎草。
  她抬头望着铁中棠,面上非但没有丝毫羞愧之意,反而带着媚笑,两条粉臂,也仍然紧紧勾着那男人的脖子。
  那男子面容苍白,目光炯炯,却正是潘乘风。
  他手掌按着她的胸膛,口中笑道:“阁下若是勾引上那荡妇,不妨也到这里来尝试尝试此中的乐趣……”
  那女子咯咯娇笑道:“这里真好玩极了,我们看得到别人,别人却看不见我们,你试试就知道多么好玩了!”
  铁中棠暗中怒骂,口中冷冷道:“你说什么?老夫不懂!”
  潘乘风哈哈一笑,道:“在下也是此道中人,阁下在我面前,大可不必隐瞒了。在下积数十年的经验看来,那女子的确是条好鱼,而且极易上钩,只是……她那小白脸,看来倒是个武功不弱的练家子,颇不好对付,阁下的心思若是被他知道……嘿嘿,那却不好办了!”
  铁中棠将错就错,故意作出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潘乘风目光一转,笑道:“只是阁下身旁若是有个像在下这般的人守护,那厮也只好干瞪眼了!”
  铁中棠冷笑暗忖:“想不到这厮竟敢在我头上打主意了。”口中道:“你难道是想来做老夫的镖客么?”
  潘乘风笑道:“在下丢了个差使,自然想再找一个。”
  铁中棠心念数转,忖道:“你既然要利用于我,我难道不会利用你么?”口中却冷冷道:“替老夫做事,岂有如此容易?”
  潘乘风面色一沉,道:“两利之事,你难道还不愿意么?”
  铁中棠道:“你做了老夫的镖客,便要服从老夫的指挥。”
  潘乘风道:“这个自然。”
  铁中棠道:“那么你此刻便站起来,随老夫回去。”
  潘乘风毫不迟疑,长身而起,却被那女子一把拉住衣襟,道:“你看上了别人,就不想要我了么?”
  潘乘风面如寒霜,叱道:“放开!”
  那女子道:“不放又怎样?”
  她还在撒娇放刁,要抱住潘乘风的大腿,哪知潘乘风突地飞起一足,踢在她胸前的“将台”要穴之上。将台穴直通心脉,乃是人身死穴之一,那女子如何禁受得起,双眼一翻,声音未出便倒了下去。
  铁中棠吃了一惊,大怒道:“好狠毒的心肠!”
  只见潘乘风神色不变,笑道:“请看在下这镖客如何?惟恐这女子泄漏阁下的秘密,便先宰了她灭口,连恩情都顾不得了!”
  那两个童子已吓得面色发白,铁中棠也故意颤声道:“你……你竟敢在这里杀人,不怕李洛阳知道么?”
  潘乘风冷冷笑道:“在下这是在为主人做事,此事该如何发落,就全要看阁下的主张了!”
  铁中棠道:“你……你怎么能赖在老夫身上?”
  潘乘风道:“阁下若不愿承当,在下只有将事情的始末说出来了。”他只道已将这“老人”控于掌中,是以神色大是得意。
  铁中棠故意皱紧了眉头,沉吟道:“那么……那……”突地双眉一展,轻轻道:“乘着此刻大家都在厅中,你偷偷把这尸身往别人的房里一送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好主意!果然姜是老的辣!”
  铁中棠道:“第十三号桌上的人,面目甚是可憎,又曾经得罪过老夫,就将这尸身送到那里去吧!”
  潘乘风笑道:“我片刻即回……”
  铁中棠道:“老夫在帐幕中相候。”
  潘乘风道:“好!”纵身一跃,急掠而去。此人自号“乘风”,轻功果然高妙,霎眼之间,便已去远了。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大步走了回去。走过冯百万所居的第二重院落时,院门外,阴影中,仿佛隐藏着两条人影。铁中棠心念微动,远远凝目望去,只见这两条人影一个白发皤皤,一个身躯瘦弱,竟是那褛衣老妇与跛足少年。他自服下千年参果后,目力已大异常人,虽在黑暗之中,仍看得清清楚楚,对方却未见到他。他心念一闪,立刻远远躲到墙角后。那两个童子千灵百巧,两人对望一眼,立刻从另一条路走了。他们本就受过严格的训练,绝不过问主人的私事,绝不泄漏主人的机密,就算主人是强盗,他们也一样听话。
  那祖孙两人听到脚步声,立刻拧动身子,见到只是两个童子走过,便也未将之放在心上。又过了半晌,只听那跛足少年轻轻道:“师傅,冯老头回来了,那厮怎的还没有回来,徒儿已等得不耐烦了。”
  褛衣老妇冷笑道:“急什么?为师已断定了是他,他还逃得掉么?便宜他多活了这几日,已是他运气了!”
  铁中棠大疑,忖道:“这两人名为祖孙,实为师徒,显见也是乔扮而来,必定有所图谋。只恨我江湖阅历不丰,看不出她的来历。”
  思忖之间,那跛足少年已在暗影中腾身而起,口中道:“徒儿去前面看看,那厮是否还在大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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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6
第十一回 碧血染豪门

  这少年不但身法奇快,一纵数丈,丝毫没有残废之态,而且胆量更是大得出奇,竟将此间视作无人之地。那褛衣老妇也不阻拦,似乎对他的武功甚是放心。
  铁中棠更是惊异,暗忖道:“他师徒寻仇的对象,八成必定就是玉潘安潘乘风。却不知他三人之间,有何仇恨?”
  这第二重院落前,乃是一块草坪,前后的灯光,都照不到这里,院落里也没有燃灯,是以四下暗影幢幢,显得十分黝黯。此时黝黝的草坪之上,又传来一阵轻笑之声,六七个女子,环佩叮当,一路嘻笑着走了过来。
  这些女子步履都十分轻灵,正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姐妹。她们只当四下都无人迹,是以不再装作,露出轻佻之态。一个身材纤小,面如银盘,眼波最媚的圆脸少女轻笑着道:“那老头真是财东,只可惜人太老了些,否则……”
  另一个身材高挑的绯衣女子接口笑道:“姚四妹不但爱财,还爱俏,我就不管这些,只要有银子,老少都可以。”
  那圆脸少女咯咯笑道:“谁像你这个专收破烂的,我看你对‘天杀星’那大胡子都有些胃口。”
  绯衣少女伸了伸舌头,道:“那天杀星我可不敢惹他。”
  另一个紫衣少女笑道:“有什么不敢惹,只要有机会,我照样要勾引勾引他,看他到底有多狠!”
  突听一阵大笑道:“看样子俺艳福来了,谁要勾引勾引俺,只管请过来。”笑声粗豪,正是“天杀星”海大少。
  他手中提着一只朱红酒葫芦,胸襟敞得更开,醉态可掬,脚步踉跄地迈开大步,走了过来。
  “横江——窝女王蜂”姐妹们,有的惊呼,有的轻笑,有的以袖掩面,有的已笑得弯下腰去。那圆脸少女指着以袖掩面的紫衣少女道:“就是她,就是她,她要……勾引你。”
  紫衣少女笑啐道:“你说,你敢再说……”
  她张开两只手,笑着去搂圆脸少女的腰肢,圆脸少女笑着求饶道:“好妹妹,我再也不敢说了。”
  紫衣少女笑道:“你逃,逃到哪里去……”突地被海大少一把捉住了手腕,她身子一斜,倒进海大少怀里。
  海大少大笑道:“就是你这小丫头,来来,让俺瞧瞧!”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瞧了几眼,突然凑上脸去,用他那钢针般的扎须在她那粉嫩的娇靥上狠狠擦了几下,大笑道:“你怕不怕?”
  紫衣少女半迎半闪,娇喘微微,颤声求饶,媚声道:“嗯,不要嘛……”一双手却要去勾海大少的脖子。
  哪知海大少突地一手推开了她,大笑道:“就凭你这样的小丫头,还勾引不到俺。”语声中大笑而去。
  紫衣少女被他推得扑的跌倒在地上,眼睛里又是惊诧,又是羞怒,突地在地上狠狠啐丁——口,道:“臭男人,臭胡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又是欢笑,又是惊骂,突听有人道:“姑娘们什么事如此高兴,小生们也来凑凑热闹如何?”原来欧阳兄弟们也跟着来了。“横江一窝女王蜂”立刻齐地顿住笑声,一个个垂眉敛目,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神情,低着头走了。欧阳兄弟们手摇折扇,笑着跟了过去。
  海大少站在远处喝酒,大笑道:“孩子们,回来吧,莫要再去掏马蜂窝了,被蜂子刺一下,可不是玩的。”
  ——个少年转过身来,似乎要待怒骂,却被另一人拖了回去。海大少笑笑道:“不知生死的少年人!”笑声突顿,轻叱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藏在那里!”
  铁中棠心头一凛,只见海大少目光炯炯,却在望着那褛衣老妇的藏身之地,面上一片阴寒之色。
  就在这刹那之间,褛衣老妇还未现身,第二重院落中,突然传出——声凄厉尖锐的惨呼。惨呼声中,冯百万满面血污,衣衫不整,踉跄奔了出来,大呼道:“李洛阳,李洛阳在哪里?”
  海大少急窜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肩头,变色叱问:“你疯了么?”轻轻——掌,掴在他面颊上。
  冯百万挨了一掌,神志似乎稍为清醒了些,木然呆厂半晌,道:“我杀了人了!我杀了她了……”
  海大少道:“你杀了谁了?”
  冯百万喘了口气,道:“银蝉……那贱人,她偷人养汉,还要杀了我私奔,我……我就先杀了她……”
  海大少怒道:“为了个贱女人,你值得么?”
  冯百万呆了一呆,突地痛哭了起来,道:“王八好当气难忍,我……我实在被气疯了!”
  铁中棠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大乱的前奏,这平静多年的珠宝世家,眼见就要有更大的变乱发生。他心念数转,悄然跃起,经过第二重院时,果然见到那荡妇的尸身倒躺在地,身侧还有只箱子。她显见是因为欲火中烧,竟要席卷细软,找潘乘风私奔,却被冯百万发现,才造成这件血案。
  铁中棠暗暗叹息,身形不停,回到自己的帐幕前,悄然落地,整了整衣衫,方待掀帘而入,只听里面潘乘风的声音笑道:“姑娘,此后我们已是一家人了,你怎么能将在下赶出去?”
  接着,那艳婢妆儿的声音道:“滚出去!你竟敢对我家姑娘如此无礼,你……你不要命了么?”
  铁中棠双眉微轩,大步走了进去,只见水灵光坐在角落里,妆儿挡在她身前,失声道:“好了,主人回来了。”
  潘乘风回首笑道:“你问问他,可是他要我来的!”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事办完了么?”
  潘乘风笑道:“办得管保十全十美,谁也不会怀疑到我。”
  铁中棠冷冷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件事你纵能脱身事外,别的事你只怕是逃不脱的了!”
  潘乘风变色道:“此话怎讲?”
  铁中棠道:“冯百万已为你杀了人,这笔账少不得要找到你,还有……那海大少也不会放过你。”
  潘乘风展颜一笑,道:“冯百万杀人与我何关?那姓海的与我多年对头,也未见能将我怎样。”
  铁中棠冷笑道:“但此刻情况却不大相同,何况……你还有个极厉害的对头,一心要取你的性命。”
  潘乘风又自变色道:“什么人?”
  。
  铁中棠道:“便是那褛衣老妇和跛足少年。”
  潘乘风呆了一呆,沉吟道:“他们?……我与他们无冤无仇……”语声未了,颜色突变,颤声道:“是她?难道是她……”
  铁中棠目光闪动,冷冷道:“你可是已想出了她的来历?”
  潘乘风苍白的面容,已变成了铁青颜色,踉跄地倒退了几步,虚弱地倒坐到椅上,道:“她……她怎么说的?”
  铁中棠道:“她说要你的命!”
  潘乘风伸手一抹面颊,汗珠随手而落。
  铁中棠皱眉道:“你在老夫面前,吹得天花乱坠,老夫倒也相信了你是条响当当的英雄汉子,哪知……”
  他嘿嘿冷笑数声,接道:“哪知你见了个老太婆和小孩子,也如此害怕,嘿嘿,这样的英雄,老夫实在不敢领教。”
  潘乘风双眉一挑,怒火似要发作,但身子方自站起,便又“噗”的坐了回去,长叹道:“不错,我确是怕她。”他“啪”的一拍桌子,厉声接道:“但除了她之外,若有人敢对我姓潘的无礼,我照样要割下他的脑袋!”
  铁中棠冷笑道:“她是谁,你要如此怕她?”
  潘乘风道:“她……她的名字……唉,说出你也不会知道。”他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仿佛只要说出她的名字,便有灾祸临头。
  铁中棠道:“只怕你是不敢说罢了。”
  潘乘风大怒道:“就算我不敢说,你又待怎样?”
  铁中棠冷冷道:“你说话最好声音小些,莫要被她听到了!”
  潘乘风呆了一呆,怒气全消,颓然垂下了头。
  铁中棠道:“但你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潘乘风道:“你可是怕我连累你么?嘿嘿!你既已作了我的雇主,有什么事自然要和我一齐承担。”
  铁中棠故意变色道:“那怎行,你……你快走吧!”
  潘乘风道:“走?她既已知道那件事是我干的,我还走得了么?你不知道她是谁,怎知道她的厉害?”语声微顿,接口道:“她一来至此间,不单我要倒霉,恐怕连那李家父子,也要遭殃了。”他语声中已毫无生气,显见是心中充满了恐怖之意。
  铁中棠仿佛更是惊慌,道:“那……那怎么办呢?”
  潘乘风瞧了水灵光一眼,冷笑道:“我只有藏在那里,你再设法将我送走,否则,我若死了,必定拖你在一起。”
  铁中棠肚中暗骂:“好狠毒的贼子!”他故意呆了许久,仿佛已说不出话来。水灵光早已知道他心智过人,此举必有用意,是以也绝不开口。过了半晌,只听他长叹道:“除此之外,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潘乘风冷笑着摇了摇头。
  .
  铁中棠道:“老夫倒有个妙计……”
  潘乘风道:“什么妙计?”
  铁中棠道:“此刻在这里的武林中人,除了你与那姓海的之外,还有什么声名显赫的人物?”
  潘乘风道:“司徒笑,霹雳火,还有那黑白双星,这几人势力勾结,在武林中可称一时之霸。”
  铁中棠缓缓道:“这几人么?嘿嘿,老夫只要教你在他们面前说几句话,他们必定就会全力助你。”
  潘乘风精神一振,道:“真的?我若有这几人相助,情势便大为改观了,但他们又怎会助我?”
  铁中棠道:“老夫自有妙计,只要你听活就行了!”
  潘乘风大喜道:“阁下若真的有此妙计,帮了在下这次忙,以后阁下无论有何事发生,在下也必定全力相助。”
  铁中棠走到案旁,提笔写了两张字柬,封得严严密密,转首道:“你先要设法与霹雳火单独谈话,将这第一张字柬交给他,他看了必会答应全力相助你,你等他立下重誓,才能将这第二张字柬取出,、”
  ,
  潘乘风半信半疑,接了过来,铁中棠又提笔写了两张字柬,道:“这两张是要交给司徒笑的,方法也和前面一样!”然后,他又写了两张字柬,要潘乘风先后交给黑白双星。潘乘风病急乱投医,也只有姑且一试了。
  铁中棠正色又道:“你万万不可将字柬弄错,否则必有大祸。也万万不能提起老夫,否则他们便不会出手相助了。”
  潘乘风呆呆地望着他,只觉这“老人”越来越是神秘,仔细藏起了字柬,迟疑着道:“你……你……”
  .
  铁中棠冷笑道:“你若不信,也就罢了!”
  潘乘风目光数转,掀开珠帘窥了窥外面的动静,突然悄悄掠了出去。珠帘犹在飘动,他身形便已消失。
  铁中棠望着珠帘,冷笑道:“狡猾好色之淫徒,司徒笑、白星武,这次你们都要受些罪了!”
  水灵光缓缓站起来,轻轻叹道:“我……我真笨,你究竟在……在做什么,我……一点也……也不知道!”
  铁中棠转首望着她,目中立刻恢复了和蔼的光芒,含笑道:“我安排了一个连环妙计,要教那些人没有一个能逃得出我手心!”
  水灵光道:“你……你愿意让……我知道么?”
  铁中棠道:“我要叫司徒笑、白星武那般人,先自相残杀起来,再要那神秘的老妇人,去那里追寻潘乘风。”他微微一笑,接道:“那般人,已发下重誓,少不得要保护潘乘风,那神秘的老妇,便也不会放过他们,再加上那具尸身,李洛阳、海大少,也决不会袖手旁观,到最后自必形成混乱之局……”他仰天悲叹一声,沉声道:“爹爹啊爹爹,孩儿总算未曾妄用宝藏,毕竟为大旗门做出一些事了。”
  水灵光凝眸望着他,只见他脱下长衫,露出里面一身黑衣劲装,又取出一方黑巾,蒙在面上。他无论做什么事,动作都迅快已极,举手投足间,仿佛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轻快而流畅。他又自榻上的锦褥下,取出一柄乌鞘长剑,反腕抽出,仔细瞧了几眼。剑鞘毫无装饰,剑光却宛如一泓秋水。他目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手腕一抖,剑又入鞘。
  水灵光缓缓走到他身前,将长剑以丝绦缚在他身上。
  铁中棠反手摸了摸剑柄,将剑柄移到他能在最短的一刹那间拔剑出鞘的位置上,轻轻道:“我要走了。”
  水灵光轻轻点了点头,铁中棠已翻身走到床前。水灵光忽然幽幽叹道:“你……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告……诉我?”
  铁中棠回转头,柔声道:“我去去就来。”
  水灵光垂首道:“我……我不知道是……不是也能帮你的忙……”
  铁中棠柔声笑道:“只要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你冒险去做任何事的。”一掀珠帘,飞身而出。
  只听水灵光的声音在身后道:“你,要小心了。”
  刹那间,他心头突地涌出一阵奇异的情感,也不知是甜蜜抑是感激,他只觉身子似乎比往常更轻了许多。但这份轻松的感觉瞬眼便又消失,只因一切事虽已安排妥当,但最困难的却是要使云铮知道他身旁女子的秘密。
  他方自掠到院门外,突见远处似乎有个苗条的人影,袅娜走了过来,行路的姿势,仿佛是风中的柳枝,带着一种媚人的波浪。
  铁中棠心中一动,大喜忖道:“她果然来了!”思忖一转间,他便已倒掠而回,掠入帐幕。
  水灵光大奇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铁中棠摇了摇头,轻轻道:“你们先到后面去。”反手扯下蒙面的黑布,卧倒在锦榻上,将剑柄压到枕下,将锦褥盖到身上。
  水灵光呆了一呆,顺从地带着妆儿和童子们走了,似乎只要是铁中棠说出的话,她便会毫无条件地顺从,甚至连问也不问。
  铁中棠望着珠帘。微风过处,珠帘外果然已有一阵淡淡的香气飘了进来,淡淡的珠光中,便现出一条朦胧的人影了。这人影在帘外逡巡了半晌,轻轻道:“里面有人么?”语声娇媚,带着一种甜丝丝的荡意。
  铁中棠暗暗忖道:“果然是她,入彀来了。”口中却冷冷道:“这里面又不是坟墓,难道还会没有人么?”
  帘外轻轻一笑,道:“老爷子你真会说话。”
  铁中棠大声道:“谁说我老?”
  帘外的笑声更是娇媚,道:“老有什么不好?少年人冲动鲁莽,哪有老年人那么体贴温柔……”语声未了,温黛黛已轻轻掀起珠帘,袅娜走了进来。
  她秋水般的眼波四下一扫,抿着嘴笑道:“好漂亮的地方!我叫温黛黛,可以进来么?”
  铁中棠道:“你人已进来了,还问什么?”
  温黛黛娇笑着坐了下来,眼波甜甜地瞧着铁中棠,道:“不知道您已睡了,否则,我也不敢来的。”
  铁中棠道:“你心里只想着那套首饰,还等得到明天么?”
  温黛黛呆了一呆,轻叹道:“我早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您为什么不像别的男人那么笨呢?”
  铁中棠冷笑忖道:“好甜的嘴,我若真的是个有钱的老人,就只这几句话,已要被她迷倒了。”
  温黛黛媚笑道:“我现在来也不想别的,只求您将那盒首饰,借给我看一看,戴一会儿……”
  铁中棠道:“借什么,送给你又有何妨?”
  温黛黛道:“您是在说笑么?”
  铁中棠大笑道:“那盒首饰最多只值三万两,老夫却花五万两买了它,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温黛黛转动着眼皮,媚笑道:“难道是为了我么?”
  铁中棠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慢吞吞笑道:“如不是我买了那套首饰,你会到这里来么?”
  温黛黛也在暗中冷笑忖道:“这老头子原来人老心不老,是个色鬼,今日撞着,还怕你不乖乖把首饰送出来。”她轻轻抬起右足,跷到左足上,那缀珠的锈鞋,水红的裤管,便从粉色的薄绸衣衫中露了出来。绸衫如水一般紧贴在她丰满而诱人的躯体上,绣鞋紧包着她纤细的足踝,她娇笑着抛送秋波,也不说话。
  铁中棠也眼睁睁地望着她,忽然轻声道:“你到这里来,可曾被你身旁那少年人看到?”
  温黛黛笑道:“我有胆子来,就不怕被别人看到。”
  铁中棠缓缓笑道:“今夜三更,你若还有胆子来,那盒首饰,必定会在这里等着你。”
  温黛黛眼皮转动,轻轻道:“三更,这……”忽然娇笑着在铁中棠面上轻轻一吻,转身飞奔了出去。
  直到她身影消失,那娇媚的笑声,似乎还在四下飘荡着。铁中棠叹道:“果然是个尤物,难怪三弟上当了!”
  他悄然跃下锦榻,突然听到后面的帐幕中传出了一阵幽怨的叹息之声,听来竟是水灵光发出的。他转过身,但瞬又停住脚步,因为他已猜到了水灵光叹息的原因。他面上忽然泛过了一丝奇异而痛苦的表情,喃喃道:“灵光,灵光,你可知道你原来本该是姓铁么?”随手蒙上黑巾,冲出帘去。
  夜空中的星群已被乌云掩没,大地变得异样的黑暗,四下的灯光,在沉重的夜色中,挣扎着发出昏黄的光线。远处的叱咤声已渐沉寂,却仿佛隐伏着更多危机。铁中棠乘着寒冷的夜风,掠上屋脊。他身形有如狸猫般,在屋脊上无声地飞掠,只见后面的第四重院落灯火已黯,前面的第二重院落却隐有人声。他深知此刻这珠宝世家已进入紧急的戒备状况之中,处处都可能有高手窥伺,是以动作丝毫不敢大意。一上第二重院落的屋脊,他立刻在暗处隐藏了身影,俯身望去,只见李洛阳面色沉重,凝立庭院中央。
  “天杀星”海大少,却斜倚在院中的树下,不住痛饮葫芦中的烈酒,观望着李剑白指挥家丁,搬运尸体。那娇媚冶荡的艳姬,此刻已变作了一具尸体,被包在白布里,两个家丁,手抬竹床,将尸首移了出去。
  坐在角隅中犹在痛哭着的冯百万,突地跳了起来,奔到李洛阳身前,跪倒在地,哀呼道:“救救我,救救我!”
  李洛阳长叹一声,道:“在下已查验过此地的情况与她的尸身,知道阁下乃是出于一时激愤,才下的手,是以阁下虽然杀人,但罪却不在阁下。依照我家传的规矩,决不会难为阁下的。”
  冯百万流泪道:“但那潘乘风,他……他必定要……”
  海大少随手抛去了空葫芦,厉声道:“他还要怎样?”
  冯百万道:“他只怕还要来寻我复仇的……”他此刻再也没有富豪的气焰,看来只是个可怜的老人。
  李洛阳面色一沉,肃然道:“阁下此刻已在我的保护之下,任何人想在这里杀人,只怕都没有那么容易!”
  屋脊上的铁中棠心念转处,突地振腕击出两点寒星,直袭冯百万。寒星飞去,他便再也不看一眼,转身飞奔而出。
  李洛阳厉叱道:“什么人?”袍袖挥处,一股强劲的风声.随之而出,将两点寒星,震得倒飞而回。
  海大少厉喝道:“俺看到了,往哪里逃?”肩头微耸,与李剑白双双飞身而起,唰地掠上了屋脊。
  李洛阳双掌轻拍,四条大汉,立刻奔来保护冯百万,李洛阳一撩衫角,亦自腾身飞起。他颀长的身躯,有如轻烟般凌云而上,脚底一踏飞檐,接连三五个起落,便已迫上了海大少与李剑白。
  海大少心中暗叹忖道:“今日才见到李洛阳的武功,果然非同凡响。”思忖之间,只见前面的人影,突地一闪而没。
  李剑白变色道:“此人仿佛已隐人第十三重院落中。”
  海大少道:“什么人住在那院落里?”
  李剑白沉声道:“黑白双星、司徒笑、霹雳火。”
  海大少身形骤然一顿,变色道:“是他们?……好!俺姓海的今日倒要瞧瞧,这帮人究竟有多厉害!”
  李洛阳轻轻挡住了他,道:“兄台万万不可鲁莽,你我先在四周查看一下,再作决定,也还不迟。”
  当下三人各在四下寻了处有利的地势,隐身窥望。院中灯火,仍然十分明亮。大厅门户敞开,司徒笑背负双手,在厅中往来蹀躞,面上犹自带着笑容。那黑星天、白星武,面上却无半分笑意,阴沉沉地坐在椅上,两人俱是面色凝重,显见是心事重重。
  突见潘乘风大步走了出来,黑星天强笑一声,道:“潘兄请随意坐下,莫怪我兄弟招待不周。”
  海大少大奇忖道:“怎的潘乘风竟与他们拉上了关系,而黑星天却又对他如此客气?”
  又听白星武微笑道:“潘兄只管在这里安歇,有我等在此,只怕没有什么人敢来冒犯潘兄的。”
  司徒笑接口道:“极是极是,潘兄只管在此安歇。”
  潘乘风大笑道:“如此说来,在下便叨光了。”他面上没有半分感激之色,反似十分得意。原来他果然遵照铁中棠的吩咐,将六张纸柬,分别交给了他们,那字柬上写的,俱是有关他们自身的机密。黑白双星、司徒笑自然对他十分客气。此刻黑白双星心里正在忐忑不安,司徒笑却在思量着对策,外面的李家父子与海大少,怎会知道这其中的秘密,越看越觉得奇怪,再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过了半晌,突见霹雳火满面怒容,大步走了进来,狠狠瞧了黑白双星一眼,突然“啪”的一拍桌子。黑星天、白星武面色微变,装作未见。
  司徒笑却微微笑道:“兄台何事恼怒?”
  霹雳火厉声道:“好个无义的匹夫,老夫与你兄弟相交,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放声而骂,也不知骂的是谁。
  司徒笑仍然微笑道:“兄台寻的是谁?”
  霹雳火大声道:“不是你!”
  黑星天冷笑变色道:“不是司徒兄,难道是我兄弟么?”
  霹雳火方自坐了下去,忽又长身而起,大声道:“小雷神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两人,你俩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黑星天面色大变,道:“雷世侄的死与我兄弟何干?”
  白星武冷冷道:“兄台莫要血口喷人,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霹雳火须发皆张,大怒道:“伤了和气,又当怎样,天武镖局纵然雄霸一方,霹雳火也不怕你。”
  白星武道:“兄台怎的如此不可理喻,一无人证,二无物证,便胡乱栽我兄弟一赃……”他伸手拉起黑星天的臂膀,道:“大哥,我们走,等他火气消了,再来和他理论。”话声未了,便待离座而去。
  霹雳火厉声道:“谁也不要走!”他突地双掌一拍,院外黑影中,立刻跃出十余条劲装大汉,手持一只紫铜铸成的圆筒,长有三尺,正是“霹雳堂”威震天下的利器“霹雳火筒”,只要一按机簧,立刻便有烈焰喷出,两丈之内,伤人无救。
  霹雳火厉声道:“谁若想出院一步,也得看看我手下弟兄们掌中的霹雳火筒答不答应!”
  黑星天变色道:“兄台真要与我弟兄翻脸么?”
  霹雳火道:“这样的弟兄,不要也罢!”
  黑星天转向司徒笑,道:“司徒兄,你看这厮有如疯了似的,自己管不住徒弟,却来怨我。”
  司徒笑神态悠闲,袖手旁观,此刻微微笑道:“兄台得到宝藏时,便忘了小弟,此刻却又为何想起小弟了?”他笑容一敛,沉声道:“不能共富贵的朋友,小弟难道还肯与他共患难?”转过头,不再理他。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变,霹雳火已大声道:“对了,宝藏,就是你兄弟要得到宝藏,才要我那徒弟去以炸药开山,但宝藏到手后,不但将他杀了灭口,连自己的徒弟也不要了,这样的人物,哼哼……”
  黑星天心神一震,脱口道:“你怎会知道?”
  霹雳火仰天狂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黑星天暗惊忖道:“此事除了当时在场之人,谁也不会知道得如此仔细。他怎会知道?莫非大旗门门下告诉他的?”心念转处,横目一望潘乘风,目中渐渐现出疑惑之色。
  突听霹雳火厉叱一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还我徒儿的命来!”一足踢翻了桌子,挥拳击向黑星天。他拳势刚猛,拳风强劲,只听一阵砰砰之声,厅中的桌椅杯盏,被他拳风足劲震得落了一地!
  黑星天闪避过这一拳,大声道:“天武镖局与霹雳堂唇齿相依,你动手之前,还是考虑考虑的好。”
  霹雳火怒骂道:“考虑个屁!”拳势有如狂风骤雨,紧紧向黑星天逼了过去。
  黑星天冷笑道:“你既然如此,便怪不得我兄弟手辣了!”身形急转,斜斜劈出一掌,直劈霹雳火胸腹。这威居一方的镖业雄主,武功果有过人之处,轻轻一招施出,当真是奇诡灵幻,也不知藏了多少后着。
  白星武冷冷道:“大哥出手教训教训他也就罢了,莫要伤了他的性命。”缓缓退到门口,监视着门外的壮汉。其实这些“霹雳堂”弟子,投鼠忌器,也不敢妄用火筒。
  刹那之间,但见人影纵横,拳掌拍击之声中,夹杂着器皿落地之声,好好一间厅堂,已被他两人打得大乱。霹雳火掌势刚猛,但数十招过后,却已被黑星天那阴柔奇诡的招式制住,只觉招式已有些施展不开。他以火器成名天下,拳脚并非所长,自然敌不过号称“中原三大拳师”中的第二位“七窍玲珑”黑星天。他生性暴躁,越是不敌越是恼怒,越是恼怒,拳法越乱,急怒之下,突地大喝一声,要想冲出厅外。
  白星武当门而立,厉声道:“退回去!”双掌并出,带着激厉的掌风,直撞霹雳火胸膛。
  霹雳火身形一转,斜斜冲向白星武身侧,他只要一出此厅,便可以火器要挟,将黑白两人制住。
  但白星武早巳窥破了他的心意,冷笑道:“你若想冲出此门,只怕比登天还难。”掌势连绵,又是七招拍出。绵密的掌势,凌厉的掌风,果然逼得霹雳火无法前进一步。
  黑星天厉声道:“霹雳火,你既要含血喷人,便莫怪我兄弟心狠手辣了!”一展双拳,夹攻而至。
  霹雳火一人对敌,已落下风,怎禁得住他两人前后夹攻?十数招过后,已是满头大汗,涔涔而落。黑、白双星,都已存下杀人灭口之心,两人心意相通,手下俱都不再容情,招招俱是煞手。司徒笑冷眼旁观,忽然缓缓站了起来。
  白星武眼角扫过,道:“司徒兄也要插手了么?”
  司徒笑微微一笑,道:“双方俱是好友,教小弟帮谁的好?但小弟白知人微言轻,也不敢出口相劝。”
  黑星天冷笑暗忖道:“司徒笑果然是个聪明人!”口中大声道:“既是如此,便请司徒兄作个证人,若非霹雳火血口喷人,再三相逼,我兄弟也不会动手。他今日死在我兄弟手里,也只得怨他自己。”
  霹雳火厉声笑道:“老夫死了,你还想活么?”
  司徒笑抱拳道:“小弟既不能助拳,也不能作证。”回首笑道:“潘兄,你我还是走了吧,说不定刹那之间,这里便要化作一片火海,你我也跟着遭殃了。”
  白星武心头一凛,大声道:“你说什么?”
  司徒笑道:“霹雳火性如霹雳,你们若是逼急了他,他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放火伤人了。”
  潘乘风听了,立刻飞身而起,走到窗口道:“司徒兄……”伸手指了指窗子,用手势代表言语。
  黑星天急道:“二弟,手上加紧。”
  白星武面色森寒,出手如风。他掌势绵绵密密,迅快绝伦,一招跟着一招,丝毫不容对方喘息。霹雳火勉力躲开了他七掌,突觉肩头一麻,已被黑星天掌缘扫中,一条左臂,便再也难以运用自如。
  司徒笑大步走到窗口,道:“快了快了……”
  话声未了,霹雳火已厉声大喝道:“霹雳堂的弟兄们,莫要再管老夫了,只管施放霹雳火筒。”
  院外的黑衣大汉们微一迟疑,缓缓抬起了火筒……
  潘乘风低声道:“司徒兄,快走!”
  他身形方自跃上窗台,突听窗外一声冷叱:“退回去!”一股激厉无俦的掌力,随声而来。潘乘风只觉身子一震,翻身跌了下去。
  司徒笑亦是面色大变,惊叫道:“窗外是什么人?”
  窗外却寂无应声。司徒笑回首望去,只见霹雳火果然已要拼命,拳势有如疯狂一般,长髯四散飘飞。黑、白两人,既怕他发出暗器,不敢松手后退,又怕院外的火器攻来,额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只见院外的大汉,手持火筒,缓缓迫近,霹雳火连叱道:“快放,快……”
  叱声之中,突见一条人影,白天而降,来势急如流星下坠,落地不出丝毫响声,赫然竟是李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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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笑展颜一笑,道:“好了,李兄来了。”
  李洛阳面沉如水,道:“三位都请住手。”他语声虽然低沉缓慢,却大有威严。
  霹雳火厉色道:“老夫已拼了,谁敢要老夫住手?”
  李洛阳道:“谁若不肯住手,在下便先取他性命。”回身向外,又道:“你们只要手掌一动,立刻尸横就地。”
  他缓缓说来,却无一人敢怀疑他是否有此能力。
  黑衣大汉们手持火筒,竟真的无人动弹一下。
  李洛阳缓步走上厅前的石阶,沉声道:“数十年来,寒宅处事向称公允,各位有何纠纷,大可明言解决。”他面色突沉,接道:“各位若是还要在这里大杀大砍,甚至要毁了这厅堂,便是看不起我李洛阳了。”
  霹雳火面色赤红,厉声道:“什么事你都管得了么?”
  李洛阳道:“纵然管不了,也可效力一二。”
  霹雳火手指黑、白双星,大喝道:“这两人杀了我的徒弟,你能不能叫他两人还我徒弟的命来?”
  李洛阳还未答话,黑星天已冷笑道:“杀人偿命,欠账还钱,我若真的杀了你徒弟,自然会赔他的命。”
  霹雳火道:“不是你杀的是谁杀的?”
  黑星天道:“拿证据来!”
  李洛阳道:“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兄台听谁说黑兄杀厂令徒,总该有些证据才是。”
  霹雳火面上阵红阵青,厉声道:“好好,你们都偏着他,老夫就不信江南霹雷堂拼不过天武镖局。”
  李洛阳道:“在下说的乃是持平之论……”
  霹雳火狂笑道:“好个持平之论……”
  目光转处,只见院落四周,突地现出了数十条手持长弓的人影,张弓搭箭,指向“霹雳堂”弟子。李剑白劲装疾服,手持长剑,与海大少并肩白人影中行出,沉声道:“各位还不放下火筒,难道真的要放火么?”
  “霹雳堂”弟子望了望四周闪亮的箭簇,又望了望“霹雳火”严厉的面色,也不知该放下的好,还是不该放下的好。片刻的静寂中,杀机隐现。
  霹雳火突地大喝道:“放下来!”只听“叮当”一阵轻响,闪亮的火筒。俱都放在地上,李剑白手抱长剑,登堂直入,抱剑立在李洛阳身后,缓缓道:“此事如何处理,请爹爹示下。”
  李洛阳炯然的目光。除徐白众人面上移了过去。
  只见“霹雳火”捋须而立,手掌不住颤抖,长须不住抖动,显见是心中激动愤怒已极,随时都可发作。黑星天、白星武,面色深沉,目光闪动。司徒笑面带微笑,搬了把椅子,远远坐在角落中,作出一副袖手旁观之态,仿佛无论什么事发生,都与他毫不相干。这其中只有潘乘风面色最是阴晴不定,目光不时望向窗口。他虽然故作镇定,却掩饰不了目中的惊恐之色。
  李洛阳知道这些人俱是武林中的顶尖人物,谁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己只要稍一处置失当,立时便是大祸。他心念数转,当机立断,道:“事无凭证,各位又都是好友,不如听在下相劝,此事就此揭过。”
  司徒笑微笑道:“李大哥息事宁人,在下也赞同得很。”
  潘乘风立刻接口道:“纵有什么恩怨,也该等到了外面再说,在这里动手,岂非令人为难。”
  海大少突地哈哈大笑起来,道:“姓潘的,你怕什么,否则像你这样专喜兴风作浪的人,怎会说这样的话?”
  潘乘风变色道:“我怕什么?难道怕你么?”目光偷偷瞧了窗口一眼,盛气又自弱了下去。他只当窗外埋伏着的必是他生平最怕的仇家,却不知方才一掌将他震回来的只是铁中棠。
  海大少狂笑道:“有的事或可在外面解决,有的事却非在这里解决不可。你已背上人命官司,还想走么?”
  潘乘风大喝道:“什么人命官司?”
  海大少厉声道:“你那姘妇已为你死了,你难道不想去陪她?”
  霹雳火怒道:“这里的事与你何干,要你多什么口?”
  海大少亦自怒道:“俺的事你管不着。”
  两人面面相对,眼睛瞪得滚圆,又要火拼起来。情势至此,非但丝毫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乱。
  李洛阳面笼寒霜,徐徐回头,道:“剑白,在我未说完之前,若有谁多口,你便试一试是你的剑快,还是他的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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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6
第十二回 春色透重帘

  这珠宝世家的主人,厉练是何等丰富,知道此刻情势,已如一盘乱麻,若不挥刀,万难解决。李剑白怀抱长剑,朗声应了,大步向前走了三步,森寒的目光,刹那间便已控制了大厅中的每一个人。
  李洛阳转目四望,沉声道:“黑、白两兄与霹雳大侠之事,与本门无关,亦毋庸在此地解决。三位若愿在此,在下自竭诚款待,三位如定要在外解决,在下恭送如仪,决不相强。”
  霹雳火冷“哼”一声,大步走向门外。突见剑光闪动,一道寒芒,划空而来,挡住他的去路。霹雳火大怒道:“老夫要走,也不行么?”
  李剑白手横长剑,面沉如水,立在他面前,冷冷道:“家父话未说完之前,谁也不得妄动。”
  霹雳火目中寒光暴射,一字字道:“你让不让路?”
  李剑白笔挺地站在地上,脚下丝毫不动,闪亮的眼神中,充满了冷静与镇定,缓缓道:“不让!”
  他这份出奇的冷静与镇定,实在比暴怒还要可怕。
  霹雳火目中却似要喷出火来,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再说话,只听众人心房怦怦跳动,厅中立又充满杀气。
  李洛阳冷静地望着他的爱子,只见李剑白目光丝毫不瞬,面容也未有丝毫变动,甚至连剑光都未颤抖一下。要知他若是稍有示弱之态,李府的威信立刻荡然无存。李洛阳见他爱子如此,目中也不禁闪起得意的光芒。
  死一般的静寂中,突地院外一个苍老而疲倦的声音,轻咳着道:“借借光好么?让老婆子进去。”
  群豪都不禁呆了一呆,齐地转目望去。
  只见那褛衣白发的老妇人,手扶着那跛足少年的肩头,已缓缓自刀光剑影中挤了进来。四下的家丁壮汉,显然也已惶然失措,不知该怎样应付这局面,只得纷纷闪开,让出了一条道路。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蹒跚地走在箭林刀山中,无形中便已构成了一幅极为奇异而又极不协调的图画。但是她却连眼皮都未曾抬起一下,仿佛将四下那些雄赳赳的家丁壮汉都看成了死人一般。
  潘乘风目光转处,立时面容惨变,悄悄移动脚步,躲到司徒笑身后,耳语道:“在下仇人来了。”
  司徒笑轻笑道:“有这许多人在这里,你怕什么?”
  语声中,那白发老妇人已蹒跚地步上石级,李剑白立刻放下长剑,转身迎上,道:“老夫人到这里来作甚?”
  白发老妇人笑道:“难得难得,老身已有许久未曾见到过像你这样敬老尊贤的人了。”
  李剑白面颊微微一红,但瞬即正色道:“此地情况紧急,老夫人无论有什么事,也请稍等再说。”
  她缓缓走到李洛阳身前,干枯的面上,笑容诡异,缓缓道:“老身要问你讨样东西,你答应么?”
  李洛阳道:“老夫人请说。”
  白发老妇人缓缓抬起手掌,指向潘乘风,目中突地寒光暴射,冷冷道:“老身要讨却的东西就是他。”
  群豪心里俱都一惊:“这老婆子难道疯了么?”
  李洛阳却仍神色不动,缓缓道:“夫人是否在开玩笑?”
  白发老妇面色一沉,锐声道:“你答不答应?”
  李洛阳道:“在下实难答应。”
  白发老妇人大怒道:“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挥了挥手,厉声道:“宝儿,去将那厮脑袋取过来。”
  那跛足少年方自应了一声,黑星天、白星武、霹雳火已齐地层动身形,飕地窜来,将这少年团团围住。跛足少年年纪虽小,但胆量却甚大,被这三个武林高手围在中间,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乌黑的大眼睛,四下乱转,笑嘻嘻道:“潘乘风又不是你们的祖宗,小爷要他的脑袋,与你们何干?”
  霹雳火大怒道:“小小年纪,就敢如此张狂,老夫如不看在你年纪幼小,就要教训你了,快退回去吧!”
  跛足少年笑道:“你不妨试试看,看谁教训谁!”
  霹雳火大喝一声,须发皆张。
  跛足少年道:“来呀,动手呀!”
  霹雳火厉声道:“老夫生平不与妇人童子交手。”
  跛足少年道:“既不动手,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缓缓的向霹雳火走了过去,道:“不让路就得动手,知道么?”
  霹雳火呆了一呆,突见这少年手掌一扬,直击而来。他发招前毫无征兆,出手一击招式却是迅变奇诡,无与伦比,在场众人,俱是武林高手,也不禁看得为之一震。
  只见霹雳火身子一闪,侧退一步,避开此招,跛足少年望也不望他一眼,从容地自他身侧走了过去。潘乘风立在司徒笑身后,面上已无一丝血色。
  司徒笑暗暗忖道:“玉潘安声名不弱,却对这老妇童子如此畏惧,看来他们必定大有来历,我何苦淌这趟浑水。”一念至此,含笑移开了身子:“小兄弟,你和这位潘大侠究竟有何仇恨,为何定要他的脑袋呢?”
  跛足少年道:“你管不着。”
  司徒笑道:“在李大哥的地方,什么事自有李大哥处理,在下自然是管不着。”含笑走到一旁,袖手旁观。
  他轻轻一句话,便将全部责任推到李洛阳身上。
  跛足少年道:“最好谁也不要多管闲事。”笑嘻嘻地缓步走向潘乘风,仿佛潘乘风的脑袋正等着他去拿似的。
  潘乘风满面慌张,目光四转,只见这少年越来越近,突然嘶声笑道:“你们都不管了么?难道不怕我说出来?”
  黑星天、白星武面色微变,司徒笑也微微动容。
  潘乘风突地击起一拳,向这跛足少年胸膛击出,口中道:“黑星天、司徒笑,还不来助我一臂?”
  黑星天大喝道:“我来助你!”双掌直拍跛足少年后背。他二人前后夹击,招沉力猛,迅快无俦,眼见一招便要得手,哪知跛足少年身子一缩,便自拳风掌影中滑了出来。
  司徒笑侧目笑道:“李大哥,你说得厉害,怎么又不管了?”
  李洛阳见到情势如此紊乱,心中也渐不安。他要是伸手一管,李家必定立时便要卷入一件复杂而又奇诡的恩怨仇杀之中,这平静多年的珠宝世家,也立刻便要被鲜血所染,也不知到哪时才能脱身;他若是袖手不管,自己的声望威信,立时便要大坠。
  两相权衡,孰轻孰重,一时之下,他实在难以骤下判断,只因他不但考虑自己,还要考虑周围数百条人命。思忖之间,那跛足少年已在潘乘风、黑星天两人的夹攻之下,东游西闪,走了数十招之多。他身形奇巧,此刻虽未还手,但黑、潘两人竟也无法将之制住。众人俱都看得心惊,但谁也看不出他的身法家数。
  那白发老妇人面色冷漠,对这少年,似乎甚为放心。李剑白抱剑而立,静等着他爹爹的吩咐。院外的数十条家丁大汉,也俱已张弓搭箭,长刀出鞘,只要李洛阳一声令下,立时便可动手。
  李洛阳苍白的面容,渐生激动之色,他虽然久居安乐,但豪气却丝毫未灭,突然转向白发妇人,道:“出去!”
  白发老妇人冷笑一声,道:“你叫老身出去么?”
  李洛阳道:“带着你的孙儿立时出去,远离李宅。你纵要寻仇,也不能在李宅方圆一里之内动手!”
  白发老妇人冷冷道:“你若要多事,就要后悔了!”
  李洛阳厉声道:“李洛阳纵然拼却这份身家,拼却这条性命,也不能让你们坏了我家的规矩。”
  白发老妇人冷笑道:“好个执迷不悟的蠢才,若是家毁人亡了,还要那规矩有什么用?”
  李洛阳厉声笑道:“要我李洛阳家毁人亡,还不是那么轻易的事,阁下尽管放心好了。”
  白发老妇人冷冷笑道:“好!”
  她微挥手掌轻叱道:“宝儿,住手了。”
  跛足少年抱拳低头,箭一般自潘乘风、黑星天两人的拳风中冲了出来,凌空翻了个斤斗,落到老妇人身侧。
  白发老妇人面上泛起一丝狰狞的笑容,口中却柔声道:“宝儿,我们争吵了半日,也该给人家留下些什么。”她面上的表情和语声是如此不相配合,众人心头不觉都为之一寒。
  只见这跛足少年展颜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包袱,解开包袱,里面俱是一粒粒晶莹的明珠。跛足少年目光四转,突然挺身而舞,舞姿奇诡怪异,众人看了实觉好笑,却又半声也笑不出来。只见他急地舞到李洛阳身前,取了一粒明珠,送到李洛阳身上,身子一转,又取了一粒明珠,放到司徒笑身侧的桌上。他舞姿迅急,身手灵便,眨眼之间,海大少、黑星天、白星武、潘乘风足下,也已各各多了一粒明珠。跛足少年急地转了三个圈子,手持一粒明珠,风一般舞到“霹雳火”身前,缓缓放下明珠。
  白发老妇微微笑道:“这老头儿生平不与妇人童子动手,看在这一点,珠子不要给他了。”
  跛足少年道:“好!”悬空翻了个斤斗,落到李剑白身前,突又笑道:“师傅,这少年也莫要送了,好么?”
  白发老妇人咯咯笑道:“你倒小气得很。”
  跛足少年嘻嘻一笑,道:“我才不小气呢!”手腕一抖,将一袋明珠,俱都撒落到院中。
  白发老妇人阴森森笑道:“礼送完了,我们也要走了,九日之内,我们来收人家的回礼。”她扶着跛足少年的肩头,蹒跚着走了出去。
  跛足少年笑嘻嘻地唱道:
  “一粒明珠一条命,回礼绝对不嫌多,恶鬼瘟神门前过,十殿阎王笑呵呵,笑呵呵……”歌声怪异,渐渐远去。
  大厅中众人面面相觑,除了心房跳动,再无别的声音。
  潘乘风渐渐俯下腰,缓缓拾起足下的明珠,身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惨呼道:“夺魂珠……”
  霹雳火大声道:“那两人装模作样,究竟在弄什么鬼?”
  潘乘风惨笑道:“一粒明珠一条命,得了珠子的人,九日之内,她便要来要你的命了!”
  黑星天变色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潘乘风道:“你还猜不出她是谁么?”目光缓缓移动,嘶声道:“你们难道都猜不出她是谁么?”
  李洛阳面色苍白,缓缓拾起了被跛足少年抛到地上的那一方包珠的白布,随手一抖,张了开来。众人凝目望去,只见布上骇然画着一个笑嘻嘻的奇装异服、神色诡异的妇人,和九个赤身童子。
  黑星天心念动处,突地想起一个人来,目光立刻涣散,面色立刻煞白,惊呼道:“她便是九子鬼母?”
  众人心头俱是一寒,李洛阳惨然点头:“不错,她便是一夜之间,毁去了祁连派数十个弟子的九子鬼母。”
  潘乘风惨呼道:“夺魂珠一到,我们谁也逃不了,海大少呀海大少,想不到你也要陪我死在一起!”
  海大少怒道:“谁也逃脱不了?九子鬼母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人而已,难道她真的是活鬼么?”
  李洛阳黯然长叹道:“当年祁连派那等声势,接到夺魂珠后,九日之内,竟无一人能逃得出祁连山庄,幸好……”他转首瞧了李剑白一眼,接道:“幸好他总算为李门留下了一条后代。剑白,你快快随着霹雳大侠去吧!”
  李剑白手持长剑,垂首不语。
  李洛阳长叹道:“数日之内,这里便成血海,你还是……”
  李剑白目眦欲裂,大声道:“爹爹若是要孩儿离开此地,孩儿便立刻自刎在爹爹面前!”
  霹雳火“啪”的一拍双掌,扬起拇指,狂笑道:“好男儿,有志气!老夫也不走了!”
  李洛阳沉声道:“兄台既是脱身事外,还是快走的好,到那时变乱一起,玉石俱焚,兄台再走便来不及了!”
  霹雳火仰天狂笑道:“黑星天、白星武纵然不义,但老夫也不能眼见他们死于别人手中,袖手不管,好歹也要助他们与别人拼上一场,纵然拼不过,纵然死了,也得成全这一场义气。”
  笑声突地一顿,目注黑、白两人,厉声道:“但此事过后,你我三人若还不死,老夫还是要来找你们的。”
  潘乘风大声道:“正该如此。你我此刻已有如身在危城,自应同心合力,对付外敌,自身的恩怨,还管他作甚?”
  海大少冷笑道:“若是没有你这厮,怎会有今日之事?你莫要以为大乱一起,你便可浑水摸鱼,这笔账还是要找你算的。”
  潘乘风道:“此事过了,我也一定等着你。”
  那生死交关的危机,竟使得这些人俱都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恩怨情仇,变得同心合力起来。
  铁中棠眼看自己安排的巧计,变到如此地步,心中非但没有丝毫欣慰之意,反觉一片黯然。只因他使得许多无辜的人,也卷入这场劫难之中,纵然他能眼见他的深仇大敌死在他巧计安排下,但是他的心头,也不免要永远留下一份沉重的愧疚。
  远处更鼓隐隐传来,将至三更。
  铁中棠悄然移动身形,回到自己的院落,有许多他本来以为极为正确的手段,此刻他已不禁有些怀疑这些手段到底是否正确了。他悄然回到帐篷,换下衣衫。里面一重帐幕中鼻息沉沉,水灵光她们,似乎都已入睡。锦床旁的玉几上,摆着一份精致的夜点,夜点旁有张字柬,是水灵光留下的,稚气的字迹写的是:“这是我亲手做的,你要吃下它。”简单的语句中,却蕴含着无比的关切与情爱。
  铁中棠黯然叹息一声,在锦床上靠下来。他只觉心神突的变得疲惫得很,甚至有许多事都不愿做了。
  只见珠帘前人影微花,珠帘掀处,香气传过,温黛黛披着一件粉红色的风氅,悄然走了进来。她眼皮四下一扫,向铁中棠嫣然一笑,放落了珠帘后的垂帘,轻笑道:“我准时来了。”
  铁中棠道:“你那汉子知道么?”
  温黛黛摇了摇头,媚笑着拨小了四下的灯光,回眸道:“那盒首饰……可在这里么?”
  铁中棠道:“就在这里。”
  温黛黛嫣然一笑,道:“好……”伸手解开了胸前的三粒衣钮,缓缓脱下了那件粉红的风氅。风氅里,是一件粉红的纱衣,灯光朦胧间,可以隐约看得到她纱衣中丰满而诱人的胴体。她轻轻一旋身,解开了束衣的粉带,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轻轻捻上肩头,轻轻将轻纱衣扯落下来。于是,那晶莹如玉的肩头,便缓缓自衣下呈现,然后,是雪白的酥胸,浑圆而小巧的腰肢……
  铁中棠道:“你做什么?”
  温黛黛媚眼如丝,荡笑道:“你要的是我的身子,我就把身子给你。你得到了我的身子,也该将我要的东西给我。”
  铁中棠道:“这交易就如此简单么?”
  温黛黛踏过滑在地上的纱衣,赤裸着走到铁中棠面前。
  她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温暖而淫荡的香气,挺着胸膛,媚笑道:“你还要什么?难道这还不够?”
  铁中棠缓缓道:“换那套首饰,是足够了,但……”
  他微笑着俯下身,自床底抽出一只满镶宝玉的箱子,缓缓启开箱盖,立即便有一阵辉煌的珠光宝气随之而出。
  温黛黛媚笑如丝的眼睛,立刻像铜铃般睁圆了。
  她有生以来,一直都在梦想着首饰与珠宝,但是就算她在做梦的时候,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珠宝首饰。
  铁中棠手掌轻轻在箱中拨动着,翡翠、璧玉、珍珠、玛瑙,在他手掌的拨动下,发出了“叮叮”悦耳的轻响。
  温黛黛俯下身,捧起一串珍珠,捧到她高耸的胸膛间。她让那些浑圆的珍珠,在她浑圆的胸膛上轻轻滚动着,冰凉的珍珠,刹那间便染上了肉体的温暖。她阖上眼睛,轻轻叹息,似乎她已自这些珠宝里,得到空前的满足。她轻轻说道:“这些都是你的?”
  铁中棠道:“自然都是我的。”
  温黛黛长叹道:“你真是福气。”她的叹息和语气是那么真挚,她生平恭维人的言语几乎也只有这一句是真正自心里发出来的。
  铁中棠凝注着她诱人的躯体,目光却是异样的冷静而清澈。他凝注着她道:“这些你想要么?”
  温黛黛霍然睁开眼睛,道:“你都给我?”
  铁中棠道:“你愿意永远跟着我,我就都给你。”
  温黛黛呆了呆,良久良久,方自摇头道:“我不能,我不能……”口里虽说不能,但心里显然已动摇了。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你可以考虑考虑。”他不再望她,缓缓走了过去,自柜中取出一只玉壶,倒了杯琥珀色的酒,将酒杯缓缓递到温黛黛面前。
  温黛黛眼里望着珠宝,随手接过酒杯,一口喝下杯中的酒,她立刻觉得有一股烈火缓缓在她胸间燃烧起来。
  铁中棠仍然静静地望着她,道:“你考虑过了么?”
  温黛黛摇头道:“我不能!”
  铁中棠突地自她手中夺去珠宝,“砰”的合上箱盖,一脚将箱子踢了回去,冷冷道:“不能就算了!”
  温黛黛脸色渐渐铁青,突地冷笑起来,缓缓道:“你不给我,难道我就不会动手抢么?”
  铁中棠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敢?”
  温黛黛脸上泛起了狠毒的笑容,道:“我抢了你,也没有人知道。这是你逼我的,你莫要怪我。”语声中突然飞起一掌,直劈铁中棠天灵死穴。
  铁中棠动也不动,直到她手掌已快触及头顶,突地手掌一扬,反腕扣住了她的脉门。他出手之急,手腕翻变之快,几乎不是人类任何言语所能形容,温黛黛只觉眼前一花,全身劲力顿消。她惊呼一声,身子已被铁中棠反手扯倒在锦床上。
  铁中棠冷笑道:“你敢,看你还敢不敢?”左手扣住她的脉门,右手正正反反,在她脸上掴了数十掌,掌声清脆,但却越打越轻。
  温黛黛痛苦呻吟着,她生平第一次被人虐待,但在这种被虐待的痛苦中,她却又感觉到一种奇异的,不可描摹的快感。她身子渐渐在铁中棠的手掌下蜷曲起来,颤抖起来……
  铁中棠突地放松了双掌,笔直地立在她面前,冷冷地凝注着她,像是帝皇在凝注着足下的奴隶。只见温黛黛雪白的胸膛,渐渐变成了粉红颜色。
  突地,她一掠而起,双手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张开樱唇,狠狠在他肩头咬了下去。
  铁中棠仍然笔直不动,缓缓道:“你愿意么?”
  温黛黛身子紧张地痉挛着,无法说出话来。她此刻身子里充满着燃烧的火焰,她渴望他的鞭打。
  铁中棠突地双手一推,将她的身子重重推到锦榻上,那冰冷的目光中,也开始燃烧起愤怒之火。
  她只觉身子飘飘荡荡的,充满了空虚,也充满了满足,她只觉所有的一切都已失去,但刹那间却又全都回来了……她承受着铁中棠的愤怒,像是在承受雨露一陨以虐待别人为乐的变态,在被虐待时定必会得到更大的满足。终于,她平静了下来。她微笑的嘴唇,仍残留着狂欢后的余痴。
  睁开眼帘,铁中棠又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冷冷望着她。
  但此刻在她眼中看来,这“老人”已不再是老而丑陋的了,只因她知道惟有自这“老人”这里,才能获得她所需要的一切。
  铁中棠道:“你愿意永远地跟着我么?”
  温黛黛已完全屈服了,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铁中棠道:“你是否愿意放弃一切跟着我?”
  温黛黛柔顺地点了点头,轻轻道:“愿意。”
  铁中棠大笑道:“贱妇,我早就知道你愿意跟着我,只因我不但能给你珠宝,满足你的虚荣,还能满足你的无耻!”
  温黛黛柔顺地听着他的辱骂,轻轻地荡笑着——淫荡的女子若是被一个男子屈服了,她便会毫无反抗地承受他的一切。
  铁中棠道:“你若是愿意,就快些回去告诉那少年,对他说你以后永远不要再见他的面了。”
  温黛黛微一迟疑,道:“……”
  铁中棠怒道:“贱人,你究竟愿不愿意?”
  温黛黛暗忖道:“我为什么不愿意?我还迟疑什么?”她引诱云铮,只是为了要自司徒笑那里得到更多的权势,更多的财富,但是她对司徒笑早已厌倦,正如司徒笑也厌倦了她。而此刻她却发现这“老人”不但能给她比司徒笑所有的财产更多的珠宝,而且能给她一种奇异而新奇的刺激与满足。她只觉这“老人”竟是她生平所遇的惟一的“男人”。
  于是她不再迟疑,起身披上了纱衣和风氅,缓缓走到铁中棠身侧,轻轻向着他,道:“我去了。”
  铁中棠重重推开了她,道:“快去快回,天亮前定要回来。”
  温黛黛嫣然一笑,轻轻奔了出去。
  铁中棠望着飘荡的珠帘,心情突地变得十分沉重。
  他长叹着缓缓跪了下去,仰面道:“爹爹。你能原谅孩儿所用的手段么?孩儿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对的!”
  遥远的天际,仿佛有回答他的声音:“你用的手段虽然不对,但目的却是极为正确的。你纵然用的是最坏的手段,但只要做的是最好的事,便没有人会怪你。”这声音是飘渺而不可捉摸的,也不知是否真实。
  良久良久,铁中棠才缓缓站起身来,他也不知道是否听见了声音,只是他面容已略见宽慰。
  这时东方天边已现出淡淡的鱼肚白色。珠帘轻荡,温黛黛手里提着只小小的箱子,悄然走进来。她云鬓仍然是蓬乱的,眼波也仍然迷乱。
  铁中棠道:“你告别了你那汉子么?”
  温黛黛嫣然点了点头。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你做事倒也干净利落得很。”
  温黛黛道:“我是自由的身子,来去谁管得着我?”
  铁中棠道:“那少年难道也就如此简单地让你走么?”
  温黛黛冷笑道:“他凭什么不让我走?”
  铁中棠道:“你难道与他没有一丝情感?”
  温黛黛大笑:“我会爱他?那孩子连牙齿都没有长全……”她笑声中,充满了对青春、真情的轻蔑。
  铁中棠心中又恨又恼,口中却冷冷道:“他难道也与你没有情感?我就不信他肯如此轻易地……”
  话声未了,突听门外——声大喝:“黛黛,你在哪里?”
  焦急而惊慌的喝声,正是云铮发出来的。
  铁中棠目光微变,道:“你到底和他说清了没有?”
  温黛黛的神色,却一点也没有惊慌的样子,更无羞愧之态。
  铁中棠冷冷瞪了她一眼,沉声道:“黛黛在这里。”
  话声未了,云铮已笔直地冲了过来。
  他身上只着一套雪白的短衫,发髻不整,目光散乱,神情更是焦急悲愤,疯狂地冲到温黛黛面前。温黛黛冷冷地望着他,像是一生中从未见过他似的,冷冷道:“这是别人的地方,谁叫你进来的?”
  云铮圆睁双目,紧握双拳,道:“我来找你。”
  温黛黛冷冷道:“有何贵干?”
  云铮颤抖着摊开紧握着的手掌,掌心有一团揉皱了的纸笺,他指着这团纸,颤声道:“这……这是你写的么?”
  温黛黛道:“不是我写的,难道还会是你写的不成?”
  云铮道:“我心已有别属,难再与君共处,我去了,但望你莫来寻我,我也不愿与君再见……”他一口气念到这里,嘶声道:“这些话,真的都是你写的?”
  温黛黛拉起铁中棠的袖子,倒入铁中棠的怀抱里,道:“对了,这都是我写的,写得清清楚楚,你还不明白?”
  云铮身子一震,倒退了几步,颤抖着伸手指向铁中棠道:“你……你要离开我,跟着这……老头子?”
  温黛黛望也不望他,头倚在铁中棠的肩头,手伸入铁中棠的袖子,媚笑道:“他说你是个老头子,我却说你是个男人,真正的男人,比那些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不知要强多少倍。”
  云铮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全身都瘫软下来,道:“你……你以前和我的山誓海盟,难道都是……都是……”
  温黛黛咯咯笑道:“那都是和小孩子说着玩的话,你难道也会将它当做真的,这倒可笑得很!”
  云铮厉喝一声,嘶声道:“不不不,那都是真的,你……你绝对不会骗我,黛黛,你……你跟我回去吧!”
  温黛黛大笑道:“随你回去,随你回去做什么?”
  云铮怒喝着冲到温黛黛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目眦欲裂,紧咬牙关,悲声道:“你……你……”
  温黛黛冷笑道:“亏你算得堂堂七尺,看来也有三分像是个男人,怎的做事竟这么幼稚,这么无耻。”
  云铮怒喝道:“你说什么,你……你……”
  温黛黛道:“人家厌恶你,不喜欢你了,你却偏偏要作出这么可笑的样子,真叫人看了心里发呕。”
  云铮身子又是一震,木然怔在当地。
  温黛黛道:“放开手,出去!”
  云铮木然放开了手掌,木然后退了几步,木然望着她和铁中棠。鲜红的血丝,一丝丝自他紧闭着的嘴角流了出来。
  铁中棠满腔悲哀与怜惜,但他却只能在心中暗叹着:“三弟,我知道你此刻心里的感觉,我知道被人骗去情感的悲愤与痛苦,但是……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大旗门,为了你,你知道么?我如不这样做,你怎会知道她是个骗子,她怎会离开你?那样你暂时虽然不会痛苦,但却要背负终身都不能洗去的罪孽……他垂下头,硬起心肠,冷冷道:“这里是老夫的地方,你话若说完了,就请快出去吧!”
  温黛黛冷笑道:“主人已在赶你出去,你还呆在这里?”
  云铮伸手一抹唇边血丝,伸手指着铁中棠,厉声道:“你用钱买去了她,总有一天,她也会……”
  温黛黛咯咯笑道:“要是被人赶出去,那可真是光荣极了,你死在地下的祖宗八代,都要沾你的光。”
  云铮心如刀割,突地厉吼一声,嘶声惨叫:“好,你们记得……你们记得……总有一天……”语声突停,转身奔去。他随手扯断了珠帘,只听“叮咚”一声轻响,断线的珍珠,雨一般洒落在地上。
  温黛黛轻轻啐了口,笑骂道:“蠢才!”长长伸了个懒腰,娇慵地倒在锦榻上,媚眼如丝,荡笑着道:“我已完全是你的了!你!你还不过来……”张开双臂,挺起胸膛,荡笑着等待铁中棠。
  铁中棠缓缓回转身,冷冷地望着她……
  突地,钟声大震!
  嘹亮震耳的钟声,尖锐地划破了清晨的静寂。温黛黛面笆微变,跃起身来,诧声道:“清晨之中,警钟大鸣,莫非这里又出了什么事么?”
  话声未了,只见一个白衣如雪的绝代丽人,自里面的帐幕,缓步走了出来,秋波如水,冷拎地凝注着她。
  另一个粉衣艳婢,跟在这丽人身后,眼波亦是冰冰冷冷,沉声道:“你既已是这里的人,还不过来参拜我家姑娘。”
  温黛黛似乎被那白衣的绝代丽人艳光所慑,竟不敢面对,转首问铁中棠道:“她是什么人?要我拜她?”
  铁中棠心中本在为云铮的问题困扰,又被钟声所乱,此刻怔了一怔,知道水灵光必已听到这边的动静,不禁笑道:“这是舍妹,你……”
  温黛黛冷笑道:“她是你的妹妹?嘿嘿!这倒妙极了,六十岁的男人,也会有十多岁的妹妹?”
  水灵光瞪着大眼睛,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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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6
第十三回 狠狡贱残烈

  温黛黛冷笑着走上前去,叉腰立在她面前,道:“我年纪比你大,你该参拜参拜我才是。”
  粉衣艳婢妆儿撇了撇嘴:“你在做梦。”
  温黛黛道:“小丫头,回去,你……”话声未了,已被铁中棠一把扯了回去,反手一掌,掴在她面上。
  温黛黛跳了起来,大声道:“好,你打我!”
  铁中棠面如青铁,正反又是两拳,冷冷道:“贱人,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要狠狠地折磨于你。”他心中充满了对云铮的怜悯,对这妇人的怨恨,两掌打下,温黛黛粉白的娇靥上,已现出十条血痕。
  她泼辣凶野之气,也被这两掌打了回来,流着泪颤声道:“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我愿意拜她。”
  水灵光幽幽一叹,道:“你……你不用拜……拜了。”眼帘垂落,目中似乎也流下泪来。
  刹那间的沉寂,瞬即被一阵呼声击散。钟声余音中,一个李宅家丁,大步奔了进来。他惊疑地四下望了一眼,立刻垂下头去,躬身道:“家主有令,请各位速去前厅,有要事相商。”
  铁中棠挥手道:“知道了!”
  这家丁应声后退而出,却又忍不住要对这奇异的帐幕中,奇异的情况,偷偷看上两眼。
  铁中棠心中暗暗叹息,口中沉声道:“妆儿,你陪姑娘在这里好生歇息,我带着她到前厅去。”
  水灵光道:“你不要我……我去么?”
  铁中棠只觉心乱如麻,大声道:“你还是不要去的好。”这时温黛黛红痕未褪的面靥上,却又泛起了得意的微笑。
  晴朗的天气,金黄的朝阳。但阳光映照下的李府大厅中,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紧张的气氛,甚至连人们的呼吸也是沉重的。座位上已参差地快坐满人,一个个俱是面色凝重,心头忐忑,百十条目光,一齐注目着李洛阳。
  李洛阳背负着双手,深皱双眉,在人丛中往来蹀躞,不时望向厅门,垂询道:“人可来齐了么?”
  他们身与其事,更是心事重重。潘乘风与海大少对面而坐,只要有谁抬头,便会接触到对方怨毒的目光。突见一个满面悲愤,衣衫不整的白衣少年,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踉跄大步奔来,目光四扫,重重坐到自己座上,与他前几日谦让从容的神情,简直判如两人。
  司徒笑双眉微皱,暗奇忖道:“这厮怎的了?”目光四转,看不到温黛黛与他同来,不禁更是奇怪。
  只听“砰”的一响,云铮将宝剑重重放到桌上,大声道:“主人可有酒喝,我想大醉一场。”
  李剑白走了过去,沉声道:“兄台稍候。”
  语声方落,突见云铮面色大变,目中似要喷出火来。李剑白呆了一呆,才发觉这白衣少年怒火并非对己而发,似要喷火的眼神,乃是望向自己的身后。他回身望去,只见那奇怪的老头,竟携着这白衣少年的伴侣,蹒跚着走入了大厅。
  司徒笑更是大惊失色,霍然站了起来。温黛黛却望也不望他,更不望云铮,携着“老人”的手,含笑坐到位上。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大厅中少有人知,只是众人见了司徒笑和云铮的失态,免不得有些惊异。立在厅门的李府家丁,对了对手中的名册,回首躬身道:“各院中的客人,此刻都已来齐了。”
  李洛阳霍然顿住脚步,沉声道:“如此清晨,便惊动各位前来,在下心中真是不安得很。”众人知道他必有下文,俱都凝神倾听,没有插言。只听他长叹一声,接道:“各位远道而来,在下本应尽心款待,使各位尽兴而归,但此刻在下却不得不劝各位回去了。”
  江南世家欧阳兄弟中,有一人忍不住站了起来,道:“十日会期尚未过去,主人怎的就要逐客了?”这些公子哥儿,穷追“横江一窝女王蜂”,尚未追出眉目,听说要散局,不禁都情急起来。
  李洛阳沉声道:“十日会期,虽尚未满,但数日之间,此地必有风波,在下不忍令各位卷人漩涡,是以……”
  那欧阳少年双眉一挑,大声道:“此地若是将有风波,我兄弟更不能走。临危不苟,乃是我兄弟的本色。”
  他自觉这几句话说得极为侠义,得意之下,忍不住偷偷瞧了瞧坐在旁边的“横江一窝女王蜂”一眼。
  李洛阳突地一整面色,沉声道:“各位年纪轻轻,怎知道江湖仇杀的凶险?若是卷入漩涡,便休想再置身事外了。”他微微一叹,接道:“何况我那对头的厉害,世罕其匹,这里眼见就要扬起一片腥风血雨,各位此刻若是不走,等那人发动之后,在下自顾不暇,也无力再保护各位。那人心狠手辣,手下从来不留活口,战端一起,玉石俱焚,各位再要走时,只怕万万来不及了。”他神情凝重,言语中更充满了恐怖之意,众人俱都听得心惊色变。那欧阳少年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乖乖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敢开口。
  李洛阳抱拳道:“各位车马,俱已齐备,随时皆可束装就道。事值非常,在下情非得已,但望各位鉴谅。”
  众人俱都知道李洛阳言重如山,他说出的话,决不会是危言耸听,是以谁也没有出口再问。那些规矩的商贾掮客,安分的小户人家,怕事的高官大户,早已匆匆离座而起,赶忙去整理行装。有的人还和李洛阳寒暄道别,有的人连招呼都不再打,片刻之间,大厅中已走得零零落落。还有些江湖豪上,与李洛阳交情较深,碍着义气,还不肯走,但禁不得李洛阳再三相劝,终于还是走了。
  于是大厅中顿时呈现一片凄清,只剩下黑、白诸人和扶剑而坐的云铮,仍在死盯着温黛黛与铁中棠。
  李剑白一直站在云铮身旁,此刻便道:“兄弟还不走么?”
  云铮想也不想,大声道:“不走!”
  李剑白怔了一怔,道:“为什么?家父已说得清清楚楚……”
  云铮随手一指黑、白等人,大声道:“他们不走,我为何要走?”
  他口中说话,眼睛仍在瞪视着温黛黛。司徒笑与黑、白两人目光相视,交换了个眼色。
  白星武微笑道:“这位兄台居然有与我等同生死、共患难之心,当真不愧是条英雄少年,在下先谢了!”
  云铮大声道:“生死之事,本算不了什么!”
  白星武淡淡笑道:“真的?”
  云铮大怒道:“自是真的!你可知道我是谁?”
  铁中棠心头一阵紧张,生怕云铮冲动之下,当面喝出自己的来历,那么黑、白等人,也无法再假痴假呆下去。要知此刻情况最是微妙,双方俱是顾忌,双方俱有图谋,只有云铮自己,还不知道他行藏早已被别人看破。
  只见白星武仅是木然含笑摇了摇头。
  云铮大声道:“只要你们不走,我也决不离开此间。总有一日,你们会知道我是谁的!”手持剑鞘,大步而出。
  白星武、司徒笑又交换了个眼色,白星武抱拳向铁中棠道:“事值非常,老先生怎的还不走呢?”
  铁中棠大笑道:“老夫夺走了那少年的情人,若是走出这里,只怕那少年便要来寻找老夫拼命了。”
  白星武道:“哦,原来如此……”忍不住回首瞧了司徒笑一眼,司徒笑面容早已大为变色。
  这时李洛阳已在传令家丁,四下布置,只听院外一阵阵呼喝传令之声,夹杂在紧张的脚步奔腾声之中。这平时看来毫无戒备的庄院,一经变乱,立刻显现出无比坚强的实力,平日谦恭有礼的家丁,也立刻都变成了精兵铁汉。大门前车声马嘶,不绝于耳,有的人早已走了。
  铁中棠负手走到厅门前,仿佛观望外面的动静,其实他身后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司徒笑却只道他绝未留意身后,一步掠到温黛黛面前,狠狠望着她,咬牙道:“你疯了么?”
  温黛黛咯咯一笑,故意大声道:“司徒大侠,有什么事呀?”司徒笑不禁一惊,只见铁中棠果然回过身来。
  他只得干笑数声,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逡巡着走了回去,心中却恨不得将温黛黛立毙掌下。
  温黛黛牵起铁中棠的衣袖,轻笑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免得呆在这里,被别人调戏。”
  李剑白应声道:“对了,老先生还是回去吧!”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老夫暂时回到院落中去,却绝非离开此地,你们要赶也赶不走的。”
  李剑白呆了一呆,铁中棠已走了出去。
  潘乘风望着他们的背影摇头叹道:“这些人真是奇怪,不去逃生,反而要在这里等死。”
  海大少冷笑道:“幸好世上像你这样的贪生惜命之辈,还不太多。”
  潘乘风拍案而起,大怒道:“你说什么?”
  海大少厉喝道:“你要怎样?”
  李洛阳面色一沉,厉声道:“两位都请坐下,此刻你我俱在这风雨危舟之中,若不同心协力,便要舟覆人亡了!”
  海大少突地大笑起来,道:“李兄请放心,俺只是跟他闹着玩的。”啪的坐回椅子,再也不望潘乘风。
  只见一个黑衣家丁,大步奔了进来,面带惊惶,气喘咻咻,右耳鲜血淋漓,竟已被人齐根割去。
  李洛阳变色问道:“怎么了?”
  这家丁抱着左耳,喘息道:“小的遵命一直跟着离去的马车,还未走到街头,便有人将车马拦住检查。”
  白星武沉声叹道:“我所料果然不差,他们早已在四下布置好了,决不会容我们混在里面逃出去的。”
  李洛阳道:“后来又怎样了?”
  那家丁忍住痛苦,接口道:“他们仿佛对所有人的来历都极清楚,无关的人,一律放行,小的见了这情况,便不敢再向前行。正想回来报告老爷,哪知其中却有一个看来仿佛是又聋又哑的人,突然跃来抓住了小人,话也不问,便一手扯下了小人的耳朵。”
  潘乘风脱口惊呼道:“又聋又哑的人?想不到他也赶来了!”
  黑星天亦自变色道:“闻得那‘九子鬼母’门下的九个弟子,个个俱是残废,这聋哑之人也是其中之一么?”
  潘乘风叹道:“此人在‘九子鬼母’门下弟子中,算得上最是心狠手辣,而且与小弟最是难过,他此番来了……”突地打了个寒噤,住口不语。
  黑星天摇头道:“九子鬼母’已有多年未出江湖,你怎会和她结下了梁子?这岂非有如一拳打在马蜂窝上么?”
  潘乘风道:“这个……唉,当真是一言难尽。”
  海大少“哼”一声,摇头道:“什么一言难尽,若不是与女人有关,俺姓海的宁愿割下脑袋。”
  众人只当潘乘风必定又要与他斗起口来,哪知潘乘风却只是垂首不语,众人不禁对望一眼,知道海大少的话必定不会错了。
  突听大门外一阵骚乱,本在阶前等候车马、搬运行李的人,纷纷四下走避,让出了一条道路。
  李洛阳叱道:“什么事?”当先窜出。
  只见一个满身红癣的秃癞子,身上穿着件奇形怪状的麻衣,牵着条小小的毛驴,蹒跚着走了过来。此人不但神情痴痴呆呆,像是个白痴的模样,就连他牵着的毛驴,也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驴背上却偏偏驮着又大又沉的麻袋,更将这条像是几个月未吃粮食的小毛驴,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这一人一驴,俱是猥琐不堪,但此时此刻,却令人看来另有一种奇诡神秘的恐怖之意。
  李洛阳当门而立,厉声道:“朋友是什么人?来此何为?”
  那白痴咧嘴一笑,道:“李财主满面富贵,福寿双全,小的特地来请你老打发几个赏钱。”
  李洛阳双眉微皱,突地仰天笑道:“好朋友远道而来,李某绝对不教你失望,喏,拿去。”喝声之中,扬手掷出一锭银锭,去势如矢,风声强劲。
  那白痴咯咯笑道:“谢老爷。”直等银锭到了面前,手掌突地一翻,那银锭便似对他消失了力道,平平地落到他掌中。
  李洛阳变色道:“朋友好俊的手上功夫,在下还待领教领教。”肩头微耸,便待掠上前去。
  那白痴却仍然疯笑道:“财主给了赏银,还想要回去么?好,我就还给你一些东西。”
  他扬手一掌,击在驴屁股上,那毛驴一声痛嘶,低头向李洛阳直撞了过来,痛极之下,来势竟也十分猛烈。
  李洛阳袍袖一拂,闪身避过,举目一望,那白痴却已在这刹那之间,走得无影无踪了。毛驴却直奔到院中厅前。两条家丁壮汉,箭步窜来,勒住了牲口的辔头。两人俱是身强力壮,那毛驴哪里禁受得起,噗的倒了下去。
  李剑白翻身赶了过来,沉声道:“莫要虐待牲口,解开这包袱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众人俱都围了过来,凝目望处,只见紧紧捆住的那麻袋之中,骇然竟包着三具赤裸裸的尸身。这三具尸身肌肤俱已变色,死状狰狞,肌肉痉挛,显见死时必定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但全身却又看不出伤痕。
  众人只觉一股中人欲呕的臭气,扑鼻而来,情不自禁都后退了几步。
  李洛阳问道:“这是什么人的尸身?”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摇了摇头。
  李洛阳沉吟半晌,大声道:“无论如何,先将这三具尸身运到后院,抬三口棺木,好生葬了。”
  他父子两人一个不肯虐待畜牲,一个不肯亏待死人,当真可称是仁心侠肠,令人可敬。
  众人惊喟着回到大厅,一直垂首沉思的潘乘风,突地颜色大变,抬起头来,惊呼道:“不好!”
  黑星天、司徒笑齐地脱口问道:“什么事?”
  潘乘风日中满露惊怖之色,遥指窗外,颤声道:“快!快将那三具尸身烧去,要烧得干干净净。”
  李洛阳大奇问道:“为什么?”
  潘乘风跺足道:“你我都看走眼了,那白痴模样的汉子,便是九子鬼母中的温煞鬼子。”
  李洛阳身子一震,大惊道:“瘟煞鬼子,闻得只要此人一到,那地方立刻便有瘟疫流行……”
  潘乘风叹道:“十多年以前,声势浩大的武汉十八罗汉帮,便是被他散布了一场瘟疫,死得干干净净,此人的厉害,可想而知。”
  李剑白忍不住插口道:“瘟疫流行,乃是天灾,这瘟煞鬼子又有什么力量,能散布瘟疫?”
  霹雳火闷到此刻,才大声道:“那三具尸身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将它烧得干干净净?”
  潘乘风道:“瘟煞鬼子善用各种毒物,他散布瘟疫,除了在水中下毒,食物中下毒外,便是利用死人的尸身。”
  霹雳火道:“老夫越听越奇怪了。”
  潘乘风道:“那三具尸身,俱是得了极厉害的病毒而死之人,死后身上仍有病毒,无论是谁,只要触及了那尸身,立刻便会染上同样的病,一传十,十传百,不到数日,这里的人只怕都要染上重病。”他话未说完,已群相色变。
  李洛阳一步跨到厅口,扬声道:“快将那三具尸身拿去烧了,将骨灰深深埋在地下……”
  .
  潘乘风道:“不但要将那三具尸身火化,而且还要将方才触过尸身的家人,全部逐出此间。”
  李洛阳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赶出去?难道你要将我的门下家丁,赶出去送死么?”
  潘乘风道:“倘不将他们赶出去,你我便也只有等着染病而死,根本用不着九子鬼母再动手了!”
  李洛阳怔了半晌,额上汗珠,涔涔而落。众人听得此事如此厉害,但都眼睁睁地望着他。要知那时医学未发展至今日地步,这些江湖豪士,并不知道疾病传染的原理,是以便将此事看得更为神秘恐怖。而那时若有人得了霍乱、鼠疫等症,更是无法可救。那“温煞鬼子”便利用因此等病症而死之人,来散布病菌,他对这件事的先知,便使得他在江湖中造成了极大的声名。
  李洛阳黯然良久,突地双眉轩起,厉声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将门丁赶出去送死。”
  众人更是勃然变色。司徒笑冷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是要我们也跟着—起染病而死了!”
  李洛阳道:“生死有命,你我即使死了,也不能留个不仁不义的名声,好歹要死得像个侠义男子。”
  司徒笑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李兄如若要死,在下等却不愿奉陪。黑兄、白兄、潘兄,认为小弟的话说得对么?”
  黑星天、霹雳火、潘乘风面色铁青,齐声道:“正是如此。”
  李洛阳大声道:“如此说来,你要怎样?”
  司徒笑厉声道:“你若不立时传令,在下等只有取而代之了!”目光转处,已和黑、白等人将李洛阳围在中间。
  李洛阳大声道:“取而代之?你们莫非是想要将我杀死不成?”
  司徒笑道:“情势如此,在下等也不得不如此了。”
  四人齐地移动脚步,向李洛阳逼了过去。
  只听“唰”的一声,李剑白长剑又已出鞘,“天杀星”海大少也突地拍案而起,厉喝道:“谁若要动李家父子一根毫毛,俺就将他撕成两半。”
  潘乘风缓缓转身,突地出手一招,直击海大少胸膛。
  海大少狂笑道:“好小子,俺早就想宰了你了。”笑声之中,他已急地攻出五拳。拳势刚烈,石破天惊。潘乘风身法轻灵巧快,游走在他拳势之间,眨眼中也已还了五招。
  “玉潘安”潘乘风虽然声名狼藉,但武功身法却不弱,脚步移动之迅快奇诡,端的罕闻罕睹。那边李剑白也已和白星武动起手来,但闻剑风咻咻,匹练的剑光,有如乱雨狂风,满天洒落。白星武动手几招,心中又大是骇异,他虽未低估李家子弟的武功,却也未想到这少年剑士造诣有如此之深。李洛阳双臂垂膝,安然而立,神色之间,仍是安静从容,丝毫没有异常冲动之态,但全身早已贯注真力。
  黑星天、司徒笑几次要待出手而击,但见了李洛阳如此神情,一时之间,竟不敢猝然出手。只因此局势突地又呈尖锐,胜负之争,万万不能有毫厘之差。
  突听一阵脚步奔腾之声,自远而来,十一条黑衣大汉,面容凝重,鱼贯走上了厅前的石阶。
  李洛阳双眉微扬,沉声道:“你们来做什么?”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小人们已将那三具尸体火化埋葬,但不幸小人们都早已触过了那三具尸身。”
  第二条大汉大声接口道:“各位暂请住手,听小人一言。”话声方了,剑影拳风顿息。
  李洛阳沉声道:“你们要说什么话,还不快快退下去。”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老爷你毋庸再为小人们之事动手相打了,小人们跟随老爷多年,决不敢令老爷为难。”
  李洛阳面色微变,厉声道:“你们要怎么样,难道……”
  那大汉抬起头来,黯然道:“小人们此刻已都变成了害群之马,怎敢再活在世上,为害大家。”
  李洛阳面色更是激动,大声道:“你们只管退下去,无论如何,我也要拼死保护着你们……”
  那大汉嘶声道:“老爷和公子待小人们恩重如山,小人们……”语音突地一阵哽咽,双目之中,泪珠滚滚而落。
  第三条大汉接着道:“小人们只恨身不由己,不能再追随老爷和公子,为老爷和公子效劳了。”
  潘乘风道:“对极对极,你们若是对李大哥忠心,便不该令他为难,还是决快离开这里吧。”
  李剑白厉喝一声:“不用你多口……”
  第四条大汉突地振臂而起,嘶声喝道:“老爷和公子在上,请受小人们最后一拜。”喝声之中,十一条大汉已齐地跪了下去。
  李洛阳惨呼道:“你们要怎么样?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你们谁也不能死,知道么……”
  当先一条大汉悲嘶道:“老爷请恕小人抗命之罪,小人纵然身死为鬼,也要在老爷身侧保护。”
  李洛阳顿足道:“你……你快站起来……”
  突见这大汉面容一阵扭曲,飞激的鲜血,自他的胸腹间暴射而出,他身子摇了两摇,狂笑道:“弟兄们,我先走一步了。”狂笑声中,他身子已扑地跌倒。
  李洛阳顿足道:“傻孩子,你……你们切切不要再学他的样子……”他从容的神情已不再从容,泪珠夺眶而出。
  另十条大汉惨然一笑,齐声叹道:“老爷,小人也去了……”手掌各各在胸间一按,鲜血随手而出。
  原来他们早已在袖中暗藏着精钢所制的双锋匕首,刀锋过处,直没至柄,李洛阳纵有回天之力,也救不得他们了。
  李剑白哀呼一声,飞身扑了过去,站在他们的尸身旁,望尸恸哭。李洛阳木立如死,只有点点泪珠,顺腮流动。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也不禁都被这批汉子的忠烈之气所惊,立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时之间,但闻风吹窗户,四下无声,众人心头,突觉有寒意升起,不约而同地拉起衣襟。抬起头来,院中已挤满了人群,有的是将要离去还未离去的珠宝客户,有的是李府的家丁。这些人有的是目泛泪光,有的已是满面流泪。
  铁中棠远远立在一角,他虽未流泪,目中却含蕴着更深的痛苦。本来是甚为简单的恩怨,此刻已由他造得如此复杂,许多条无辜的生命,已在这复杂的恩怨仇杀中丧生,他虽然已对本门尽力效忠,但却对良心甚为歉疚,于是,他忽然发现,江湖仇杀,竟是件如此痛苦和残酷的事。直到人群渐渐散去,他仍然木立在那里,望着一具具流血的尸体,自他眼前被抬了过去。
  突地,远处有钟声一响,尖锐地划破死般的静寂。
  接着,一个清亮高亢的童子口音遥遥唱道:“丧钟一响,鸡犬遭殃,李洛阳啊……心头发慌。”
  李剑白厉喝一声:“我和你们拼了!”手挥长剑,便待冲出,但脚步方自出门,便又被人拉了回去。
  铁中棠遥遥望去,又见到潘乘风走出厅前的石阶,背负双手,在向他注目苦笑为礼。他心头又是一阵痛苦,转身走回后面的院落。云铮正在他院前的槐树下,痴痴地望着院中的帷幕。
  他见到铁中棠来了,面上立刻露出悲愤之色,忽然一拳击在槐树上,木叶纷飞,他已狂奔而去。
  铁中棠呆了半晌,只听帷幕中有歌声传出。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铁中棠微微一惊,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心中升起。
  他大步冲入帷幕,只见温黛黛正倚在锦榻上剥橘子呢,水灵光与妆儿却远远立在角落中。她们足下,有两只小小的包袱;她们身上,已换了身简朴的衣衫,甚至连水灵光头上的珠翠都已不见。
  铁中棠变色道:“你们要做什么?”
  妆儿垂首道:“姑娘要走了,我也陪着姑娘走。”
  铁中棠冲了过去,颤声道:“你真的要走?”
  水灵光点了点头,妆儿却道:“这是姑娘留下的话。”
  铁中棠夺过她递来的纸柬,只见上面写道:
  “你已不再寂寞,我要走了。我不愿做你的妹妹,但又不能不做你的妹妹。还是走了的好。”
  铁中棠手掌一紧,揉碎了纸笺,大声道:“你为什么不愿做我的妹妹?你为什么要走?”
  水灵光缓缓地抬起头来,目中珠泪盈盈。她犹未说话,但铁中棠却已自泪光中看到她的心声,看到她心中对自己那一份浓浓的情意。他心弦突地颤动起来,倒退几步,坐在椅上。是的,她不愿做他的妹妹,只因她所需要的是一种更强烈的爱。但是,他却不能付出,她也不应接受。
  于是她要走了。她缓缓移动脚步,走过温黛黛时,轻轻道:“你……你要好好照顾着……他。”语声和泪,最是辛酸。
  温黛黛轻轻笑道:“好妹子,你放心,嫂子会照顾着他的。”
  水灵光面容一阵扭曲,急急走出帘外。
  只听帘外哽咽着道:“这些……本……本来就都是你……的,你……你……”说到后来,声音已在远处。
  铁中棠仿佛突然似战败退下来的将军,全身都虚弱下来;那种难以描述的空虚,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良久良久,突然温黛黛笑道:“人已走了,铁中棠,你还难受什么?”这“铁中棠”三字,宛如霹雳般震人耳鼓。
  铁中棠只觉耳边“嗡”然一声,霍地飞身而起,一步跨到锦榻前,厉声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温黛黛剥了瓣橘子,放入口中,悠然笑道:“铁中棠,你力斗紫心剑客,巧计脱出重围,这名字已在江湖中响亮得很,你还不知道么?”
  铁中棠疾伸双掌,捏住了她的双肩,厉声道:“你说不说?”双掌一紧,温黛黛的双肩欲碎,橘子也落到地上。
  但她仍然轻笑着道:“你先放开手,我就说。”
  铁中棠大怒:“你敢要挟,我却不是能被人要挟的人。你若不说,我就活生生宰了你。”
  温黛黛呆子一呆,只觉双肩痛彻心腑。她一生惯以各种事来要挟别人,却不想今日竟遇着了不受要挟的铁汉。她面上的笑容终于不见,颤声道:“这是你那妹妹说的。”
  铁中棠怒道:“她怎么说?”
  温黛黛道:“方才你走的时候,她一直在里面念你的名字,我听见后,一猜就猜到你是铁中棠假扮的了。”
  铁中棠暗叹一声,缓缓松开手掌。
  温黛黛媚笑接道:“而且……我早该想到你不可能是个老头子,你全身的肌肉,完全没有一丝松的……”
  这女子当真是天生来迷惑男人的尤物,此刻竟又向铁中棠倚偎了过去,媚笑道:“你本来生的是什么样子,让我看看……”
  话未说完,铁中棠已反手掴了她一掌。
  温黛黛颤声失色道:“你……你做什么?”
  铁中棠顺手又是一掌,厉声道:“没有人是铁中棠,知道么?你若在外泄漏一个字,哼哼……”
  温黛黛突然展颜笑了起来,道:“好人,你真傻,此后我一生都要跟着你,怎会让别人害你?”
  铁中棠冷冷“哼”了一声,只听帘外有人道:“老先生在里面么?在下李剑白有事要请教。”
  铁中棠推开温黛黛,道:“请进来。”
  李剑白应声掀帘而人,抱拳道:“客人们都已离去了,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来催老先生上道。”
  铁中棠冷冷道:“这就算做是逐客令么?”
  李剑白长叹道:“这是家父的一番好意,怎能算是逐客之令?少时战端便起,老先生若是……”
  铁中棠故意大怒截口道:“什么好意,你看清楚些,老夫岂是容得你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物!”
  李剑白双眉微轩,冷笑道:“老先生未免言重了罢!”
  温黛黛牵了牵铁中棠的衣袖,道:“你为什么不走,这里……”
  铁中棠一甩手腕,厉声道:“不用你管,老夫偏偏要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走不走都由你,但……”
  突听远处又是一声钟声响起。接着,那童子声音便又扬声歌道:“钟声二响,绝路断粮,出门半步,包管命丧!”
  李剑白变色道:“好的,此番你要走也走不出了。”
  温黛黛亦是花容失色,道:“这……怎么办呢,我们在你李家做客,你总该想法子保护我们。”
  李剑白叹息一声,转身而去,那两个童子,却在后面奔了进来,惶声道:“他们都走了!”
  温黛黛道:“谁都走了?”
  那童子眨了眨眼睛道:“马夫和厨子,都卷了包裹走了,妆儿姐也走了,老爷你还不走么?”
  另一个童子惶声接道:“你看几重院落里,现在都已无人迹,死气沉沉,教人看了害怕。”
  温黛黛轻轻顿足道:“你……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也做出这样的傻事来?你只要脱身一走,岂非什么事都没有了,大可以袖手旁观,看你的仇人,一个个死在这宅子里,那时你仇也报了,人也有了,该是多么得意。”她轻叹一声,接道:“哪知你却偏偏要留在这里,难道你喜欢陪着你那些仇人一起死么?”
  铁中棠冷冷道:“这里留下的若都是我的仇人,我早已去得远远的了,便是拉也拉不住,但……”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道:“你难道是为了李洛阳、海大少这些人留下来的么?这更奇怪了,他们和你有什么交情?”
  铁中棠道:“虽无交情,但他们却都是正直之人。”他语声微顿,接口又道:“对那些奸狡凶恶之徒,我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但对正直之士,我却只有一个方法。”
  温黛黛道:“什么方法?”
  铁中棠道:“也以忠诚正直对他。”
  温黛黛呆了半晌,轻轻叹息了一声,口中喃喃道:“傻孩子……真傻。”虽在嘴里咕嘟,却不敢说出来。
  那两个童子瞪着大眼睛瞧她,仿佛瞧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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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6
第十四回 跛瞎癞瘟疯

  外面好容易安静了片刻,突地又有三声惨厉的呼叫传来,接着,又是人声叱咤,脚步奔腾,还隐隐夹杂有弩箭破空之声。还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奔跑着喊了过来:“不好了,不好了,栏里的牲口,都倒地死了……”喊声中充满震惧,由后面奔向前厅。
  两个童子对望一眼,他两人虽然聪慧过人,终是年龄幼小,此刻闻得这样的惨呼惊唤,已吓得抖了起来。
  温黛黛失色道:“这怎么办呢?喂,你们怎么还不将珠宝都收拾起来,大乱之后,便来不及了。”
  铁中棠冷冷道:“人若死了,要那些珠宝何用?”
  温黛黛怔了一怔,突然轻轻哭了起来,流着泪扑向铁中棠,道:“我不要死,不要死,你一定不能让我死……”
  铁中棠“哼”了声,重重推开了她。
  听听钟声再响,童声再唱:“钟声三响,死神到场,收拾棺木,准备送葬!”
  两个童子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紧紧靠到一起。
  满身劲装的李剑白,突地闪身而入,沉着声道:“大乱将起,所有的人,都要集合到前厅去,集中力量。”
  温黛黛止住哭声,道:“我们人若去了,这里的东西怎么办?”她纵是死到临头,对这些珍宝还是忘不了的。
  李剑白冷冷道:“此间所有东西,本宅自会派人料理,只要人不死,所有的东西,分毫也少不了的。”
  铁中棠微一沉吟,道:“这就去吧。”
  当下众人便出了帷幕,走向前厅。只见一队队手持长矛快刀的黑衣大汉,将前厅的院落四下围住。李洛阳已将所有的力量,俱都集中在这里。夕阳未落,映着箭镞刀锋,辉映起阵阵寒光。人人面目上,俱是凝重无比,将近百人巡弋在一个院落里,但闻步履移动,更听不到别的声音。
  前厅中已燃起灯光。夕阳未落,灯光甚是昏黄,更衬得这空阔的大厅,但显得阴森森令人恐怖。厅中桌椅,已撤去多半,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正围在一个角落中,绵绵密谈,也不知在谈些什么。
  “霹雳火”与“天杀星”,弄了盅酒,正在把盏痛饮,不时发出一两声洪亮的笑声,划破死寂。潘乘风孤寂地坐在李洛阳旁边的桌上,出神地在擦拭掌中长剑的剑锋,也不知擦了多少遍了,剑锋早已雪亮。云铮立在厅前,见到铁中棠等人来了,突地拧身而入,拔出长剑,坐到潘乘风对面,也擦起剑来。
  李洛阳突地沉声道:“我已准备苦守此间,虽不知能守多久,更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但我却已准备与他们周旋到底。”他锐利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一遍,接道:“各位身在此间,不但与我同甘共苦,而且要与我同生共死!”
  海大少拍案道:“正该如此!”
  李洛阳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接道:“是以在危难未曾度过之前,各位都不免要受些委屈。”
  “霹雳火”拍案道:“委屈算得了什么?”
  李洛阳大笑道:“好,你我若真能同心合力,胜负尚未可知。兄弟们,先摆上饭来,待大家饱餐过后,静待厮杀!”
  院外轰应一声,便有几条黑衣大汉,抬上酒菜,和一锅热气腾腾的白饭,摆在大厅中央。众人一旦焦虑恐惧,大多忘了饮食,此刻闻得酒饭的香气,始觉饥肠辘辘,迫不及待了。
  铁中棠目光转处,突然冷冷道:“后院牲口都已暴毙,这酒菜中若下了毒,你我少不得也要和那些牲口一样了。”
  李剑白道:“这些酒菜都是在严密的监视下赶制而成的,除非那‘九子鬼母’有通天本领,否则怎会有毒?”
  潘乘风道:“九子鬼母下毒之方法,不知有多少种,端的令人防不胜防,你我还是小心些好。”
  说话之间,李洛阳已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小小的银如意,在菜肴中轻轻一点,刹那之间,那亮银如意已变作黑色,众人不禁俱都色变,李洛阳呆了半晌,望了望李剑白。
  李剑白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潘乘风叹道:“只怕他们早已在井中下了剧毒。”
  李剑白大喝道:“待我去查看查看。”转身飞奔而出。
  众人面面相觑,在厅中默候,过了半晌,只见李剑白飞步而入,满面惶急,道:“果真不错,四口井中,都被他们下了毒。”
  潘乘风道:“如此说来,连饭中都有毒了。”
  黑星天道:“好狠的人,难道他真要将我们全都活活饿死在这里?李兄,你不如弄些鸡鸭,不用水煮,火烤来吃如何?”
  李剑白叹道:“厨房里的鸡鸭猪羊,已都暴毙了。”
  黑星天身子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众人望着眼前香气扑鼻的酒菜,却不能人口,更觉饥肠难忍,要知人是铁,饭是钢,虽是英雄,也挨不得饥饿。
  李洛阳面寒如水,沉思半晌,突然大声道:“剑白,传令将所有鸡鸭之蛋,全都搜集来,再去地窖中取出藏酒。”
  李剑白应声而出,海大少拍案笑道:“妙极妙极,白煮鸡蛋。密封陈酒,神仙也下不了毒,你我饿不死了!”
  李洛阳望着厅外的家丁壮汉,面色却更是沉重。
  片刻之间,李剑白己将酒瓮鸡蛋全都搬来。李府世代豪富,藏酒自然极多,几乎摆满了半间大厅,但鸡蛋却只有两篓,还带有大篓风干的鸡鱼咸肉。
  李洛阳黯然叹道:“只有这么多了?”
  李剑白道:“厨房中所用的蔬菜,大半是每日采买新鲜的……”
  李洛阳长叹接口道:“鸡蛋共有多少?”
  李剑白道:“孩子方才已同人数过,共是五百七十二枚。”
  潘乘风展颜笑道:“五百七十二枚,也尽够吃上几天了。”
  李洛阳冷冷地道:“兄台莫非忘了,院外还有一百二十多个弟兄,他们也是要赖这些鸡蛋的。”
  ·
  潘乘风呆了一呆,颓然坐在椅子上,全身仿佛都软了。
  李洛阳叹道:“幸好每年的会期,兄弟的内眷丫环,都由家母带去朝山进香了,否则,唉!情况更是不敢想象。”
  司徒笑突然接口道:“在下方才已计算过了,里外共有一百四十人,每人恰好可分到四个鸡蛋,此外还多十二枚。”
  李洛阳展颜一笑,道:“兄台好精明的计算……”
  潘乘风霍然长身而起,大声道:“我们乃是李家的客人,难道也要和那些家丁壮汉同样待遇么?”
  李洛阳面色一沉,道:“他们也都是自娘肚中生出来的人,为什么不该和兄台你同样待遇?”
  潘乘风大声道:“虽都是人,等级却始终是有些不同。”
  海大少怒喝道:“有什么不同?只怕李大哥的这些兄弟,比阁下还要多些人情味,若论忠义侠气,这些兄弟更比你高得多了。”
  潘乘风冷笑道:“你明知此时此刻,别人决不能眼看我和你动手,便故意以言语来激恼于我……”
  海大少道:“纵非此时此刻,这些话俺也要说的。”
  李洛阳长叹道:“两位莫再相争,多出的十二枚鸡蛋,这里每人可再多分一枚就是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岂是为鸡蛋而争,只是听不惯这厮的屁话。”
  当下李洛阳便传令在院中燃起四堆柴火,架起四只巨釜,水煮鸡蛋。水井有毒,就利用了昨天剩下的洗脸水。鸡蛋煮熟,先送上大厅,每人分得五枚。
  海大少取了鸡蛋,打开酒瓮,一口酒,一个蛋,眨眼之间,便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得干干净净。霹雳火吃到第四个蛋时,便迟疑了半晌,痛饮了几口酒后,终于也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光,架起两张桌子,倒头便睡。
  潘乘风剥开一枚鸡蛋,叹了口气,仔仔细细,分成八块吃完,然后将另四枚鸡蛋,谨慎地藏入怀里。
  别的人有的吃了两枚,有的吃了三枚。这些平日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豪士,今日却对这淡而无味的白煮鸡蛋吃得津津有味。海大少环顾——眼。大笑道:“直到今日,俺才知道白煮鸡蛋原来如此美味。”
  只有云铮,垂首吃了枚鸡蛋,目光无意触及倚坐在铁中棠身边的温黛黛,第二枚蛋,便再也吃不下去。他独自喝下了小半盅酒,玉面渐渐变为赤红,终于抬起头来,瞪着眼睛,毫无顾忌地望向温黛黛。
  夜色渐深,大厅中已无人语,院外的火堆也已熄灭。死寂的黑夜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重。大厅中看来似乎都已沉睡,其实却无一人真的能睡着。潘乘风不时伸手到怀中去摸摸那四枚鸡蛋,取出看看,又收回去。
  午夜过后,云铮终于醉倒,伏在桌上,口中喃喃地发着呓语,仔细听来,却显然是在呼唤着温黛黛。
  铁中棠闭目坐在椅上,心中不禁更是怜悯痛苦。
  只听李洛阳轻微的脚步声,在四下轻轻移动,又听得李剑白轻轻问道:“爹爹,你不睡一会么?”
  李洛阳叹道:“你睡吧,爹爹哪里睡得着。”
  李剑白道:“孩儿也睡不着。不知道他们今夜会不会来?”
  李洛阳叹息着摇了摇头,缓步走下厅前的石阶,只见院中巡弋的大汉一个个都瞪大着眼睛,望着墙头。
  突听司徒笑在身后轻轻道:“但望他们今夜进攻,弟兄们还有些斗志,否则这样再困两日,只怕……唉!”
  李洛阳黯然道:“再过两日,他若不来,我们便冲出去。”
  司徒笑道:“敌暗我明,冲出去也是凶多吉少,何况……李兄你还有偌大一份家业在这里。”
  李洛阳垂下了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众人提心吊胆,过了一夜,黎明终于冉冉而来。大家不约而同地长身站起,在厅中四面的窗户前往来蹀躞起来,只是人人心头沉重,谁也不愿说话。云铮宿酒未醒,更是头痛如裂,打开酒瓮,又自痛饮。一夜过后,他仿佛又憔悴了许多。
  铁中棠突然走到潘乘风身旁,拍拍他肩头,道:“潘兄,可愿陪老夫到院中去散散步么?”
  潘乘风目光一转,道:“自然奉陪。”
  温黛黛缓缓站了起来,铁中棠冷冷道:“你留在这里。”温黛黛委屈地点头,终于又坐下去。
  李洛阳道:“在院中散步虽无妨,但各位还是该小心些。”
  出了大厅,潘乘风诡笑起来,轻轻道:“老爷子你唤我出来,可是又有什么巧计要施展么?”
  铁中棠道:“你猜对了。”
  潘乘风精神一振,道:“这里人多,到后面去说。”
  铁中棠目光闪动,道:“你若能将海大少、李家父子及那云铮诱出大厅,我便再教你一条脱身妙计。”
  潘乘风大喜道:“真的么?”
  铁中棠冷冷道:“你若不信,也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这又有何难……”转过身去,只见海大少已拉着李家父子走下了大厅的石阶,和院中壮汉攀谈起来。
  接着,云铮脚步踉跄,也走了出来,口中喃喃道:“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你了,永远不要……”
  铁中棠沉声道:“你快将他引至厅后,寻个隐秘的窗户,看大厅中的动静,其余的事,自有我来处理。”
  潘乘风道:“好!”果然悄悄走了过去,拉起云铮的臂膀。云铮醉态可掬,甩脱臂膀,道:“你要作甚?”
  潘乘风嗅到他扑鼻的酒气,口中道:“你醉了,我扶你去溜溜。”暗中却已急地点了他“软麻哑穴”。云铮身不由主,口里也说不出话来,一直被他半拉半抱地拉到厅后。潘乘风目光转处,却已寻不到铁中棠。他只得寻了个隐秘的窗户,在窗纸上点了个月牙小孔,压低声音道:“快从这里往里面看。”
  云铮口里虽不能说话,但心中却大怒道:“你这样对我,我偏偏不看。”当下竟紧紧闭起了眼睛。
  潘乘风皱眉忖道:“这少年看来如此倔强,我纵然用强,他也未必肯乖乖睁开眼睛来看……”
  心中正在为难间,只见铁中棠自旁面悄悄掩来,沉声道:“你看他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教他看什么?”
  云铮大怒忖道:“谁说我醉了?我偏偏要睁开眼睛看。”当下果然睁大了眼睛,凑在孔中向里望去。
  潘乘风见到铁中棠一句话便教云铮睁开了眼睛,心里不禁又是钦佩,又是好笑:“这老人当真猜透了酒鬼的心理。”要知越是酒醉之人,越是不肯承认自己酒醉。
  铁中棠拍了拍潘乘风肩头,道:“你责任已厂,快去吧。”
  潘乘风虽然动了好奇之心,想看大厅中究竟有什么可看之事,但见到铁中棠的眼色,终于还是走了。
  铁中棠与云铮并肩立在眼前,偷偷向内望去……
  只见温黛黛已站起身来,要向外走,却被黑星天、白星武齐地挡住了去路。温黛黛道:“你们要做什么?”
  白星武冷冷道:“司徒兄要找你谈谈。”
  温黛黛变色道:“谈什么?我不认得他。”
  司徒笑突地扣住了她的脉门,冷笑道:“贱人,敢说不认得我?我养了你十年,便是养条狗也该报恩才是。”
  温黛黛半身被他捏得又麻又酸,面上却突又绽开了眉笑,轻笑道:“我跟你说着玩的,你为什么如此认真?”
  窗外的铁中堂冷笑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要我们一出大厅,司徒笑便忍不住要逼问这贱人了。”转目望去,只见云铮睁大了眼睛,满面俱是惊骇诧异之色,显然他见了厅中的情况,酒意已被骇醒一半。
  只听司徒笑冷冷道:“我教你跟踪那少年,踩出他的巢穴,你为何却要半路抛了他,去跟个半死的老人。”
  听到这里,云铮已不禁骇出一头冷汗。铁中棠瞧了瞧他,暗忖道:“这已够了。若是让司徒笑再逼问下去,那贱人说不定连我也要出卖了。”一念至此,突地举掌震开了窗门,环腰抱起了云铮,闪电般的傍着一排房屋掠了过去。大厅中果然响起一串惊叱之声,司徒笑、黑星天等人,惊叱着自厅中掠出。
  铁中棠也不理会,抱着云铮,藏起身形,随手拍开了云铮的穴道,沉声道:“你听清了么?”
  。
  云铮抹了抹额上汗珠,切齿道:“贱人!”
  铁中棠和声道:“你既已知道她是个贱人,便不该再为她痛苦。你若再为她痛苦,便不是男子汉了。”
  云铮垂首呆了半晌,长长叹息了一声。
  铁中棠道:“此刻情况非常,他们纵然明知你是大旗门人,也决不会伸手动你,但你也切切不可随意妄动。”
  云铮点了点头,突地抬起头来,目光笔直望向铁中棠,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切事都瞒不过你?”
  他目光中充满了惊奇敬畏之情,铁中棠不敢接触他的目光,转首道:“我是什么人,你日后自会知道的。”
  云铮道:“你现在为何不说?”
  铁中棠道:“此刻说了,事情便有大变。”他语声中充满了森严沉重,教任何人听了,都不敢再问。
  突听一声厉叱:“什么人在这里?”
  厉叱声中,已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划空而来。
  铁中棠沉声道:“你乘隙溜走,我去应付。”当先大步行出。
  只见黑星天、白星武,一先一后,凌空飞掠而下,见到铁中棠缓步而来,两人不禁齐地脱口道:“原来是你。”
  铁中棠冷冷道:“正是老夫,有何见教?”
  黑星天沉声道:“大乱已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铁中棠冷笑道:“溜达溜达。”再也不看他们,负手走了。
  黑星天皱眉道:“这老头子我越瞧越是古怪。”
  白星武道:“我也总觉得此人甚是神秘,本来甚至疑心他乃大旗门人改扮,但见到他与云铮之间的情况,又觉不似了。”
  黑星天沉吟道:“这难道不会是他们演的双簧么?”
  白星武摇了摇头,道:“那姓云的生性激烈冲动,看他的痛苦神情,决不会是假的,这点小弟倒可担保。”
  这两人虽都心计深沉,但却也猜不透这其中的曲折,黑星天道:“这老人纵有秘密,只要与我们无关,又何必管它。”
  此刻那十二队家丁壮汉,神情也大是激动,弓上弦,刀出鞘,紧张地在四下搜索方才那击窗之人。只见李剑白如飞奔来,沉声道:“家父请各位还是回到大厅中去,弟兄们也速即各守岗位,不得妄动。”
  众人在四下查不出异状,便齐地回到大厅。李洛阳本在厅前往来蹀躞,见到众人回来,立刻顿住脚步,沉声道:“此刻你我力量必须集中,精神必须镇定,切切不可为了些许警兆,便分散了力量,慌乱了精神,而为对方所乘。”
  霹雳火大声道:“这样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
  李洛阳道:“兄台难道另有什么高见么?”
  霹雳火呆了呆,闭紧嘴巴,再不开口。
  日色渐高,众人心情更是烦躁,还剩有蛋的,都取出蛋来吃了。虽是兄弟之交,也再没有人互相客气。海大少望着别人吃蛋,肚子里忽然咕噜咕噜响厂起来,在死寂中听来分外刺耳。众人不禁都瞧了瞧他。
  他却抚肚大笑道:“俺虽是英雄,怎奈肚皮却恁不争气。”
  霹雳火手里捧着酒盅,笑骂道:“直娘贼,这饿的滋味真不好受,不瞒你说,老夫的肚皮也要不听话了。”话未说完,肚中果已叫了起来。
  潘乘风手里拿了个剥好的鸡蛋,故意在海大少面前走来走去,仔细咀嚼,吃口蛋,叹口气。
  海大少瞪着眼睛,眼珠子随着他的蛋移来移去,终于忍不住在地上吐了口唾沫,大骂道:“直娘贼,白煮鸡蛋有什么好吃?”
  潘乘风大笑道:“不好吃,不好吃。”吃得更是有味。
  海大少胀红了面孔,霍地站了起来,潘乘风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海大少大笑道:“小子放心,俺不会抢你的蛋的。”
  众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大厅中阴森死寂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云铮面上更早有了笑容。但院中的大汉精神却已大是颓萎。这些人武功怎及厅中群豪,饿了一天,早已饿得头晕脚软。
  李洛阳目注院外,双眉紧皱,喃喃道:“黄昏,最多只能拖到黄昏了。”
  突然钟声又是一响,那童声愉快地唱道:“钟声四响,饿得发慌,送些猪肉,给你尝尝。”歌声中墙外突地挑起十余根高出墙头甚多的竹竿,竿头缚着只烤透了的烧猪,随风摇晃。那金黄的猪皮,在日色下闪闪生光,扑鼻的香气,阵阵随风传来,众人虽想不闻不看,哪里忍受得住。院中的大汉脚步更乱了,眼睛却瞪得更直。
  突听一条大汉大骂道:“妈的,大鸡大鸭老子们都吃惯了,猪肉又有什么稀罕!弟兄们,看它作甚?”张弓搭箭,飕的一箭射去。
  哪知箭到墙外,突地一斜,竟平空直落了下来。众人见到墙外竟有如此严密的戒备,心里不禁更是沉重。
  铁中棠望着墙外金黄的烧猪,心里突地忆起了那活到成年仍未吃过猪肉的水灵光,也忆起了她的歌声:“……那淌着油的猪皮哟,已烧得金金黄,我割下了一块大猪肉哟,请你尝一尝,尝一尝……”他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但心头却更凄凉。
  海大少在厅前走来走去,忽然停步,“呸”地吐了口口水,大骂道:“这猪肉保险是酸的,不吃也罢。”
  李洛阳大笑道:“虽未必酸,却必定有毒……”话犹未了,突地十余条人影,唰地窜上竹竿。
  这十人有男有女,有的是独臂的大汉,有的是秃头的癞子,却也有身穿各色彩衣的明眸少女。他们手中各各拿了柄雪亮的匕首,身法俱都是轻灵无比,轻飘飘立在竹竿头,仿佛随时都可乘风而去。
  潘乘风变色道:“这些人便是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七魔女了,他们突地亮相,又是在弄什么玄虚?”
  只见这些人方自立上竿头,突地头下脚上,直栽了下来,仿佛立足不稳而跌倒了的模样。但就在这刹那之间,他们的足尖,又巧妙地勾住了竹竿,掌中匕首一挥,各各割下块猪肉,放人口中大吃起来。
  一个独臂汉子大笑道:“看到么,猪肉全都是没有毒的,只要你们有种,尽管来拿好了。”
  李洛阳厉叱道:“放箭!”叱声方了,弓弦骤响,乱箭如雨飞出。竿头上的男女轻轻一笑,突地飞身迎了上来。但见漫天人影在箭雨中飞舞了一阵,乱箭竟俱都被他们接了过去,没有一根落到地上。
  刹那之间,箭雨与人影俱杳,只剩下那十余只金黄的烧猪,和那些男女的叽嘲声犹在风中飘荡。
  司徒笑变色道:“好轻功,好手法,只怕其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不在你我之下。”
  李洛阳长叹道:“他们此举不但要证明猪肉无毒,诱人去抢,也在炫耀武功,藉以示威。”
  海大少目光一转,突然跳出院外,自怀中取出一段长索,随手打了个活结,震腕抛出。
  潘乘风冷笑道:“到底是做贼的,随身都带着做贼的家伙。”话声未了,活结已套上了烧猪。
  海大少大喝一声,挫腕收索,烧猪便离竿飞起。
  突见墙外一条人影直窜而上,挥刀去斩长索。
  海大少怒吼道:“你敢!”身子箭一般窜起,左掌急提,凌空扑向那挥刀的人影,掌法有如雷霆。那人影身材枯瘦,挥刀斜划海大少脉门。此人身法亦是惊人,凌空变招之迅,有如水中游鱼。海大少右手却已接住了烧猪,左手一翻,原式夺刀。
  只听又有人冷笑道:“你出了墙还想回去么?”一个独眼大汉,苍鹰般扑上,左手一托那枯瘦汉子的足底,右手直击海大少胸膛。枯瘦汉子将要落下的身形被他手掌一托,立刻上升数尺,飞足踢向海大少面门。
  海大少左右被袭,真气又已不继,纵然躲开这两招,身子眼看也已落到墙外,便当真是凶多吉少了。厅中群豪变色,抢出院外,黑星天、白星武左右齐出,手掌齐飞,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分打墙外两人。海大少暴喝一声,挺起胸膛,迎了那独眼大汉一掌,身子却藉势飞回,凌空翻了个斤斗,飘飘落到院中。
  霹雳火大声道:“你受了伤么?”
  海大少狂笑道:“俺这种身子,挨个一拳两拳又算得了什么?一拳换条肥猪,这买卖却是不错。”
  霹雳火竖起大姆指,大声笑道:“好汉子,墙外的鬼子鬼孙你们听到了么,你们一拳,人家只当搔痒。”
  但此刻墙外人影又已落下,更无人答他的话。
  海大少抱着烧猪回到大厅,抽出尖刀,大笑道:“一人一块肥猪肉,就是方才在俺面前吃鸡蛋的朋友没有。”刀锋展处,唰的划下块猪肉。海大少接口笑道:“反正是做贼的抢来的猪肉,人家也不要吃的。”
  潘乘风冷冷道:“他们划的地方无毒,别处也无毒么?”
  海大少呆了一呆,口中大骂道:“你吃不到猪肉眼红,就拿话来骇人么?”手中尖刀,却垂落了下来。
  白星武自怀中取出银针,在肉中一刺,银针立刻变得乌黑,海大少面色大变,竟呆住了。
  众人见了,心里不禁叹息。司徒笑推开潘乘风,道:“幸好那厮的拳不重,否则倒真不划算。”
  海大少木然点了点头,嘴角突然沁出了鲜血,原来那独眼大汉方才一拳虽是凌空击出,力道仍是不轻。海大少早已觉出不对,只是不愿扫兴,勉强忍住,最少也等别人吃过肉再说,哪知肉却是吃不得的。
  只有云铮一言不发,大步走了出去,自大汉们手中要过了一张弓,一壶箭,张弓搭箭,劲射而出。箭如流星,去势奇快,飕的射落了竿头烧猪。
  他手不停地挥,箭去如电,刹那之间,但听弓弦一连串轻响,那十余只烧猪,竟都被他射落。那十余只长箭,在竿头猪头对穿而过,强劲的箭镞,震得那十多条长达数丈的竹竿,都齐地震颤起来。
  院中大汉,不禁哄然发出了喝彩声,司徒笑等人见了,更是暗地心惊,只有温黛黛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喝彩声过后,墙外突然有人冷冷道:“好准头!好手劲!好箭法!是什么人射的,敢站到墙头让咱们瞧瞧么?”
  铁中棠情不自禁,脱口道:“不要去!”
  只听云铮扬声大呼道:“少爷我就站在院中,你们只管来瞧便是!”左手持弓,右手已备好三枝长箭。
  墙外轻笑道:“我来瞧瞧!”一条身着粉衣的少女人影,轻飘飘直跃而起,姿势优美,宛如仙子。
  云铮厉叱道:“瞧清楚了!”右手微挥,弓弦连响,三枝长箭,带着尖锐的风声,成“品”字形飞出。
  那粉衣服少女娇笑道:“果然不差。”双手高扬,接住了左右两枝长箭,同时飞起一足,将当中一箭踢回。她举手投足,有如仙女凌空而舞。
  哪知云铮又已换箭在手,大喝道:“还有!”又是三箭,划空飞出,三箭发时虽有先后,去势却快慢不差。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听那少女一声惊呼,翻身落了下去。
  “霹雳火”捋须大笑道:“他们伤了我们一人,咱们也立刻还了颜色,这场仗打得当真是有意思得很!”
  但众人心神只不过振奋了片刻,便又消沉下来。难堪的饥饿,像梦魔般扼住了他们的咽喉。到了黄昏,院中的大汉多已不支,斜倚到墙角,在夕阳黯淡的光线下,令人见了更是颓废心伤。大厅中众人的嘴,也都被饥饿封住,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敢去多饮酒,他们甚至连饮酒的兴趣都已失去。
  李洛阳环顾着厅内厅外萧条的景象,突然沉声道:“老夫已决定要冲出去一战,有多少人愿意跟随老夫?”这句话立刻像鞭子一样,抽到他们身上,黑星天、白星武、云铮、霹雳火,俱都像挨了鞭子似的,自椅上跳了起来。
  司徒笑道:“生死成败,在此一举,李大哥你在未作决定之前,还是再多加考虑的好。”
  李洛阳道:“我一生行事最是谨慎,但此时此刻,却逼得我不得不作此孤注一掷。”语声顿处,他目中突地射出逼人的光芒,沉声接道:“与其被困在此间,还不如出去战死的好。”
  司徒笑道:“再等两日,或许有救星前来……”
  李洛阳道:“吾意已决,兄台不必多说了。倘有人不愿出去一战,只管留守此间,在下决不勉强。”他平日言事平和,此刻说话,却有如截钉斩铁,目光到处,又自接道:“谁愿出战,请举起手来。”
  霹雳火、云铮立刻应声举手,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也缓缓举起了手掌,口中道:“司徒兄你……”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自会去的。”
  李洛阳道:“有这些人也已够了。海大少受伤难行,这位老先生不懂武功,自然该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海大侠恰巧睡着了,否则他听到……”
  海大少突然一跳而起,大声道:“谁说俺受伤难行?谁说俺睡着了?你们冲出去,俺来开路。”
  李剑白一挥长剑,道:“自应我来开路。”
  霹雳火大笑道:“开路之责,你们谁也抢不过老夫的。”
  海大少、云铮齐声问道:“为什么?”
  霹雳火拍了拍腰间的革囊,道:“就凭老夫这囊中数十粒霹雳子,纵在千军万马中,也能杀出条血路。”
  李洛阳截然道:“如此说来,开路之责就有烦兄台了,这位少侠与小儿左右为辅。”他目光望向黑、白两人,道:“黑白双星断后,我和司徒兄居中策应,无论怎样厮杀,要前后呼应,不可失去联络!”
  海大少怒道:“还有俺哩,难道你忘了么?”
  李洛阳缓缓走到他身前,道:“兄台么……”突地伸手轻拍在他肩头穴道上,接口道:“兄台伤势未愈,不可妄动的。”
  海大少又气又恼,却已无法争辩了。
  李洛阳回转头来,沉声道:“外面的兄弟,张弓搭箭,守着此厅,无论如何,也莫要被人冲进来。”
  潘乘风应声道:“这里有在下照应。”
  李剑白冷笑着望了他一眼,道:“本来就没有人要你出去。”
  说话之间,众人已都裹紧了衣衫,亮出了兵刃。云铮挥动着剑光,突然长叹道:“此刻若有他在这里就好了。”
  李剑白道:“谁?”
  云铮叹道:“此人乃是我的师兄,他机警胜我百倍,虽在大乱之中,仍可从容策划,只可惜……”他瞧了司徒笑一眼,恨声道:“只可惜他已叛变了师门,认贼作父,我若见着了他,定要和他拼个死活。”
  铁中棠只觉一股冷气自心底升起,悄悄闭起眼帘。
  李洛阳甩下长衫,握起长剑,厉声道:“此刻日头将落未落,正是血战的大好时分,你我就此冲出去吧!”只见大厅之中,长剑挥展,森森的剑气,凛烈的杀机,弥漫在这珠宝世家之中,掩得四下一切,俱都为之失色。
  铁中棠突地抬起头,沉声道:“事值如此,各位自应出去一战,老夫在此为各位击鼓助威,但……”他目光缓缓自众人面前扫过,接道:“半个时辰之内,各位若仍无法取胜,就应急速回来,免得无谓牺牲。”
  司徒笑应声道:“正该如此,半个时辰之内,事若不成,你我便该急速回来,徐图大计。”
  李洛阳沉吟半晌,慨然道:“好!”
  铁中棠道:“老夫以击鼓为号,鼓声一停,便是半个时辰到了。”李洛阳微微颔首,李剑白立刻传令取鼓。
  院中壮汉,精神也突然振奋了。死气沉沉的庭院,刹那间便被战斗的火焰燃烧了起来。霹雳火大喝一声,飞奔出院,云铮、李剑白挥动长剑,紧随在他身后,两人俱是年少英俊,身手矫健。只见霹雳火劈手夺过了一柄长弓,厉声中掠上墙头。
  在这瞬息间,他已探手摸出一把深碧色的“霹雳子”,施展出“武林霹雳掌”弹打金弓、连珠霹雳的手法。但闻一连串弓弦轻响,那十余粒“霹雳子”已应弦而出,落地之后,声如霹雳,炸开了一条火龙。
  墙外地甚空阔,远处林木葱郁,那青石铺成的道路,本是穿林而入,再穿林而出,几条在路上巡弋的人影,骤惊此变,四散分开,那跛足童子锐声呼道:“送死的出来了,莫要再让他们回去呀!”
  林中人影移动,一人狂笑道:“他们回不去的!”
  霹雳火厉叱道:“小鬼,着!”又是一串霹雳子飞出。
  跛足童子大笑道:“老鬼,你打不着……”身子一转,滴溜溜飞上竹竿,道:“老鬼,你敢上来么?”
  话声未了,院中已有一丛箭雨飞来,跛足童子凌空一个“死人提”笔直地倒翻了下去。但见眼前剑光一闪,云铮已迎面扑来,长剑挥动,化作匹练,接连三剑,已将跛足童子团团围住。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道:“好小子,剑法不坏。”身形在剑光中转了几圈,出于还了三招。云铮面色深沉,剑势更是剽悍沉重。这跛足童子又走了三招,面上已收敛去调皮的笑容,突然大喊道:“这小子厉害得很,快来帮帮忙呀!”喊声未了,已有两条人影左右夹击而来,一个是粉衣少女,一个身穿碧衫,明眸流波,身影却快如闪电。
  跛足童子翻身掠出剑光,嘻嘻笑道:“我受不了啦,还是你们陪他玩玩吧!”接连几个翻身,远远掠到一旁。
  粉衣少女笑啐道:“小鬼,临阵脱逃,还要多话。”笑语声中,长袖飞舞,轻飘飘攻出几招。
  那碧衫少女抖出了一条长达五尺的银练,笑道:“五妹,你攻近,我打远,看这小子能接几招!”
  云铮虽然素来不喜与女子相斗,怎奈身形却已被她两人奇诡轻灵的招式困住,再也脱身不开。那边李剑白早已挥剑迎上了一条独目虬髯,手持一长一短两柄钢刀,长得宛如半截铁塔般的大汉。
  鼓声已起,雄浑急遽。
  他两人招式,亦是刚猛迅速,只听刀剑相击之声,叮当作响,只见长短三道寒光,纵横开阉。这眇目大汉身形虽高大,但身手却决不呆笨,长刀短刃,相辅相生,招式走的刁辣怪异已极。李剑白家学渊源,剑势沉稳,气度更是不凡,和这经验老到的大汉交手,两百招内决分不出胜负。
  但他们的攻势,却已被阻,霹雳火大喝道:“不要缠战,冲呀!”喝声之中,又击出一串霹雳子。只听树林中狂笑一声,一条人影急飞而出,宽袍大袖,衣袂飘飘,兜起一股劲风,竟将漫天飞去的霹雳子全都震了回来,势道强劲,落回了李宅院中,院中立刻响起一串大震,一阵惊呼。
  李洛阳变色道:“霹雳子发不得了。”挥剑迎上。
  只见林中掠出的人影,飘飘落在地上,两只长袖随风飘舞,宛如蝙蝠的翅膀一般,落地后竟长垂及地。他颀长的身形却是瘦骨嶙峋,面上双颧高耸,眼眶深陷,仔细一瞧,骇然竟是个瞎子。
  那跛足童子见他来了,拍手笑道:“妙极妙极,大哥也赶来了,你们有多少暗器,只管放出来吧!”
  霹雳火心头一震,大声道:“你便是艾天蝠么?”
  普天之下,施用暗器之人,一听“五日煞星”艾天蝠的名字,人人俱都头皮发炸,心头发慌。只因他虽是个瞎子,却专破天下各门暗器,其耳力之灵敏,有如浑身上下都生满了眼睛。只见他阴沉的面色,毫无表情,道:“不错,谁来陪我瞎子走几招?”声音亦是冰冰冷冷,毫无情感。
  李洛阳“飕”的掠过霹雳火,掠到面前,目光、上下扫动,沉声道:“阁下想来便是‘九子鬼母’门下的首座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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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6
第十五回 明珠索魂

  那跛足童子远远立在艾天蝠身后,飞扬跳跃,大声道:“不错,他便是我们的大师哥!”
  李洛阳道:“令师弟如此以阁下为荣,倒是难得得很。”
  艾天蝠冷冷道:“李先生过奖了。”
  李洛阳呆了一呆,道:“阁下怎会知道在下便是李洛阳?”
  艾天蝠大笑道:“艾某双目虽盲,心却不盲。此时此刻,除了谦谦君子李洛阳外,谁还会如此客气地对艾某说话?”
  李洛阳扬眉道:“人道‘无目煞星’心思灵敏,过于他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下无虚。”
  艾天蝠笑声突顿,道:“李先生如此夸奖艾某,莫非是要艾天蝠做什么事?”他纵在狂笑之时,面上也无表情,此时笑声一顿,面容更是冷得可怕,仿佛他心肠俱是寒冰所铸,世上再无任何事能打动于他。
  李洛阳纵声狂笑道:“不错,在下正要照原文与阁下打个赌。”
  艾天蝠冷冷道:“艾某占了优势之时,从来不与别人打赌,李先生这番心思,看来是白费的了。”
  李洛阳又自呆了呆,他本想孤注一掷,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注,和艾天蝠师兄弟们的性命赌上一赌。
  那跛足童子大笑道:“赌不赌你都已输了,还赌什么?你骗别人可以,却骗不到我的大哥。”
  艾天蝠道:“李先生若要动手,在下当可奉陪,但请李先生取下鞋底的蛋壳,免得动手时行动不便。”
  李洛阳情不自禁,举起脚底一望,只见鞋底之上,果然嵌着几片碎了的蛋壳,这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但双目全盲的艾天蝠,却犹如目见,抬眼望处,艾天蝠深陷的眼眶,骇然竟是一片肌肉,根本连眼珠都没有,决不是伪装的瞎子——何况纵然是目光敏锐之人,也万万不会瞧见别人鞋底的蛋壳。刹那之间,李洛阳心头不禁大是惊骇。
  只听艾天蝠冷冷道:“阁下心里不必奇怪艾某怎会知道,艾某只是自阁下方才脚步移动时所发的声音听出来的。”
  李洛阳道:“你怎知必是蛋壳?”
  艾天蝠狂笑道:“食物俱已有毒,想来你们只得吃鸡蛋了,惶乱之下,自然难免将蛋壳剥得狼藉遍地,在下姑且猜了一猜,却不想正猜对了。”
  李洛阳暗叹一声:“这艾天蝠当真是个绝世的人材。”要知此刻刀剑叮当,人声叱咤,鼓声更是响如雷霆,能在这许多声音中听出别人脚步轻微的移动,这耳力是何等惊人,再加上他分析事理之精确,更是令人心惊。
  霹雳火忍住性子站在李洛阳身后,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厉喝道:“艾天蝠,你果然心巧口巧,老夫却要看看你的手巧不巧?”长弓一层,箭步窜前,弓梢直点艾天蝠胸腹间的“将台”大穴。
  那跛足童子一个斤斗翻了过来,大喝道:“我大哥只想和李洛阳动手,你多事什么?还是让少爷我陪你玩玩吧!”喝声之中,双足如飞,踢向霹雳火面上。
  霹雳火只得暂求自保,闪身避过,大怒道:“你明知老夫生平不与妇人孺子动手,此番又来作甚?”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你不愿和我动手,可知我还不愿和你动手哩,你既未接到‘换命明珠’还是乖乖站到一边去吧!”
  霹雳火大怒道:“混账!”呼的一拳,却是击向正与黑星天动手的一人身上。他纵在盛怒之下,还是不愿与妇人孺子动手,这老人脾气虽然蛮横,倒也蛮横得可爱。
  这时白星武、司徒笑等人,都已各各寻着了对手,在这一片辽阔的空地上,动手厮杀起来。但四面树林之中,仍不时有人影闪动,他们的攻势虽然凌厉,也无法在这四面杀机之中冲开一条血路。
  李洛阳目光注定着艾天蝠,身子缓缓逼近,两人脚步错落,身形移动,却始终未曾出手接过一招。
  那跛足童子目光四望,满面嘻笑,东打一招,西踢一足,突又一个斤斗翻回树林,笑道:“师傅来了。”语声未落,那衣衫褴楼的老妇人“九子鬼母”,已扶着两个明眸少女的肩头,缓步走了出来。她脚步仍然蹒跚,衣裳也仍然有如贫妇。但伴在她身边的两位少女,却是满身华服,艳光照人。
  李洛阳目光转处,心头不觉一凛——此刻依依站在“九子鬼母”身边的,赫然竟是那“奇异老人”的艳姬。
  他自不知道这艳姬——水灵光与那奇异老人——铁中棠之间的复杂关系,一眼望过,心头不觉疑窦丛生。哪知就在他心神微分的这刹那之间,艾天蝠颀长的身躯,已冲天而起,两只长袖迎风飘展,有如飞天的蝙蝠一般。
  李洛阳拧身发招,艾天蝠却有如墨云舒卷,经天而来,强劲的袖风,笼罩几近两丈方圆。他双袖又长又宽,柔中带刚,正是两件最奇异的外门兵器。双袖舞起,敌人武功纵强,一时之间也休想近身。战鼓频催,战况却胶着在当地,没有丝毫进展。
  院中的家丁壮汉,听得外面的交战之声,越等越是心焦,有的已忍不住翻身到墙头,去观看外面的战况。铁中棠面色凝重,挽起双袖,将皮鼓敲得咚咚作响。温黛黛愁眉苦脸地坐直在他身侧,也说不出话来。十余条大汉本自凑首在院中喁喁密谈,此刻突然齐地狂呼一声,蜂拥着冲到紧闭着的大门前。一人手提长刀,奋力挑起了门栓,刀风过处,大门洞开。
  潘乘风变色呼道:“你们要干什么?”
  家丁们齐声呼道:“冲出去!”
  潘乘风急道:“不可,万万不可,你们这简直是在送死!”
  但这些大汉早巳热血奔腾,哪里再听他的,狂呼着冲出门去,他们正要以自己残存的气力,和敌人拼了。但他们脚步方自冲出大门,当先冲出的一人,便已惨呼一声,被人一把抓住足踝,直掷回来。只听“砰”的一声大震,这大汉的脑袋,撞上了大门的铜环,鲜血四溅,染红了古老的门户。
  杀声震天,这十余条大汉勇气虽然惊人,怎奈武功却太差,还未出门十步,便已丧命。但后面的人仍然毫无畏惧,前仆后继。震耳的杀声与惨呼,伴着咚咚的战鼓,骄阳映着染血的门户,天地间充满了恐怖惨烈的气氛。
  潘乘风飞步窜了出去,突地关起了大门,大呼道:“弟兄们,莫再出去送死了,快快守住大厅!”呼声未了,鼓声突然停顿。
  鼓声停顿未久,黑星天便当先掠回院来,身上血迹斑斑,胸口不住起伏,手中的兵刃也失落了。
  潘乘风变色道:“兄台可是受了伤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道:“在……左肩……”突然噗的坐倒。只听墙外一声狂呼,白星武、司徒笑狂呼着飞掠而入,两人神情亦是疲惫不堪,额上汗珠涔涔而落。
  铁中棠虽未见到外面的战况,但见到这几人的神色,已显然可以想见外面战况的惨烈。他手持鼓槌,奔出院外,惶声道:“还有人呢?”
  白星武手挥汗珠,指向院外,只听李洛阳在院外大声呼道:“各位快退回去,在下断后。”
  另外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冷笑道:“前路虽然不通,要退后却绝对无人阻挡,阁下只管放心好了。”
  语声落处,李家父子、霹雳火、云铮,果然连袂跃入墙内。这四人更是神情狼狈,重衣俱为汗水浸透。
  李洛阳低低喘息了半晌,方自黯然长叹一声,垂首走回大厅,那黯然的叹息声,正显示了事情的急迫。
  霹雳火亦失声叹道:“好厉害呀,好厉害!凭我们这七人之力,竟也冲不出去,老夫当真连做梦也未曾想到。”
  云铮大声道:“以一敌一……”
  李剑白接口道:“老哥,我们这里能武的高手,总计不出八九人,他们那边却仿佛有二十人之多。”
  霹雳火叹道:“就只艾天蝠一人,便可抵上三个……唉,想不到这厮那两只衣袖竟有那般厉害!”
  众人回到厅中,心情更是沉重。只见李洛阳在厅中踱了几圈突然走到厅前的石阶上,沉声道:“弟兄们请过来听我说话。”
  院中的家丁壮汉们,缓缓围了过来。李洛阳见到这些平日生龙活虎般的汉子,此刻纵然强打起精神,也掩不住憔悴失望之态,心头不觉更是黯然。他暗叹一声,道:“你们快快放下兵刃,高举双手去吧。只要你们不作抵抗,那‘九子鬼母’纵然狠毒,也不致要了你们的性命……唉,各位跟随李某多年,李某今日却不能保护各位,但望各位莫要怪我。”
  他话未说完,这些家丁已骚动起来,等到他话说完了,这些粗豪的汉子已齐呼道:“咱们死也不走。”
  李洛阳黯然道:“各位留在这里,也是枉送性命。”
  一个家丁振臂而出,嘶声道:“老爷待小人们天高地厚,小的们死也要和老爷死在一起。”
  另一人接口呼道:“小人们虽然无知,却还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老爷若定要小的们走,小的们只有先死在这里。”
  李洛阳静静地凝注了他们半晌,突然狠狠一顿足,转身走了回去,目中似乎已可看到闪动的泪珠。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轻轻道:“咱们难道真的没有冲出去的希望了么?”她一直跟随着铁中棠,片刻也不肯离开。
  李洛阳无言地点了点头。
  温黛黛呆了半晌,突然转身奔了出去,司徒笑、云铮的脚步都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谁也没有追出。
  李洛阳缓缓走过去解开海大少的穴道,惨笑道:“兄台莫怪。”
  海大少挺胸而起,大声道:“俺为何不怪你?听你说那些泄气的话,真几乎将俺气死了!”
  李洛阳苦笑一声,道:“不是在下说话泄气,只是以此刻情况看来,我们实是凶多吉少了。”
  海大少瞪起眼睛,目光四扫,众人却都默认了李洛阳方才的言语。
  海大少厉声道:“你们说话呀,咱们究竟拼不拼得过?”
  李洛阳仰首望天,缓缓道:“海兄此刻莫要问了,到了黄昏之后,你我再一齐冲出去试上一试。”
  海大少道:“这才像话。”
  李洛阳叹道:“你我这次冲出去,谁也莫要再存回来之心,冲得出就冲出去,冲不出去就死在那里。”
  海大少拍案道:“这更像话了。”
  李洛阳移过目光,望向铁中棠,缓缓道:“无论咱们冲不冲得出去,阁下都不会死的。”
  铁中棠变色道:“此话怎么讲?”
  李洛阳冷冷道:“此刻跟在‘九子鬼母’身边最亲近之人,便是阁下的那位温柔美艳的夫人。”
  铁中棠身子一震,大惊道:“她……她……”
  李洛阳却已拂袖走了开去。众人本觉铁中棠来历不明,此刻更不禁暗暗猜疑:“难道此人便是九子鬼母的内应?”十余道目光,一齐冷冷地望着他,目光都充满忿恨之意。
  李洛阳负手立在厅前,只见院子的角落,几个家丁正悄悄地以长刀在挖着草根,剥着树皮。他只觉心头一阵黯然,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流泪忖道:“苍天,我李洛阳待人不薄,为何今日落到这般下场?”他满心怆痛,心中所思,口中竟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当真是言词沉痛,凄凉欲绝。
  海大少突然拍案大骂道:“李大哥待人忠诚,有目共睹,怎么这里许多人中,却有个内奸。”
  李剑白道:“谁是内奸?”
  海大少手指笔直指向铁中棠,道:“他!”
  众人心里都在想着此事,此刻被他揭破,立刻骚动起来,霹雳火大声道:“不错,这厮行迹鬼祟,必定是个内奸。”
  李洛阳望着铁中棠,只当他会辩驳两句,哪知铁中堂却只是茫然立在那里,也不开口。
  海大少厉声道:“今日一战,无论是生是死,也不能留着这个内奸活在世上,先得宰了他再说。”
  众人齐地哄然应道:“正该如此。”脚步移动,便向铁中棠圈了过来,众人心中俱是满腹冤气,此刻自然一触即发。
  那两个童子骇得面青唇白,牵着铁中堂的衣袂,瑟瑟发抖,李洛阳长叹道:“众意如此,阁下还有何话可说?”
  铁中棠暗叹:“我施下连环之计,将情势造成如此局面,我纵然称了心愿,弄得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霹雳火没有一人能逃得活命,却也害得许多条无辜的生命,陪着一起送死,我做得对么?我做得对么……”心念至此,只觉心灰意冷,也不想反抗,长叹道:“不错,我害了你们,你们杀了我吧!”
  众人反倒呆了一呆,突听一人道:“你们若要杀他,便将我也一起杀死!”夕阳余晖下,温黛黛缓缓走了进来。
  她身上此刻竟佩满了珠宝,在夕阳下更是光彩夺目,她轻轻笑道:“我能戴着我最爱的珠宝,死在我最爱的人身边,总比你们这些还要苦战一场才能死的人好。你们要动手,就快动手吧!”原来她方才狂奔而出,竟是去戴珠宝去了。
  海大少厉声道:“动手就动手!”
  温黛黛走到铁中棠身边,道:“谁来动手?”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在将死之前,动手杀两个丝毫不愿抵抗之人,脚下都不禁向后退了两步。
  天色不知在何时突地黯了下来,再也无人去燃起烛火,苍茫的夜色,凄凄冷冷,惨惨切切……
  潘乘风方才掩起的大门,也不知何时吹开了。夜色之中,门外忽然缓缓走来一条淡淡的白色人影,像是黑夜中的幽灵一般,飘飘地走了过来。走到近前,便可看到她美丽的轮廓,骇然竟是水灵光。
  李洛阳变色道:“姑娘是来为‘九子鬼母’传讯的么?”
  水灵光瞧也不瞧他一眼,笔直走到铁中棠面前。
  铁中棠惨笑道:“你出去了,还回来作甚?”
  水灵光缓缓道:“你活着我可以走,你若真的要死了,我却不能活了,自然要来陪着你。”这几句话虽然有关生死,但她却说得是那么平静,那种奇异的平静心情,使得她言语突也变得十分流利。
  海大少轩眉道:“你两人莫非不是‘九子鬼母’门下?”
  水灵光淡淡道:“她虽然要将我收为弟子,我却情愿死。”
  海大少呆了一呆,汗如雨下,道:“俺险些错杀了好人。”反手掴了自己两掌,“老先生,俺在这里陪罪了。”
  铁中棠淡淡一笑,道:“反正大家都要死了,早死晚死,有何不同,时候已到,李兄还是冲出去吧!”
  他缓缓回首瞧着水灵光,叹道:“只是你却死得太冤枉了。”
  水灵光突然一笑,道:“你可愿意让我活下去么?”
  铁中棠惨笑道:“我宁愿牺牲一切让你活下去。”
  水灵光轻轻道:“你愿意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么?”
  铁中棠大惊道:“你……你说什么?”
  水灵光道:“你若真的肯牺牲一切,忘记所有的恩怨,我就有法子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你愿意么?”
  黑暗之中,虽然看不清众人的面色,但大厅中瞬即响起一阵惊诧之声,显见人人都已被她言语所动。
  铁中棠全身都紧张起来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水灵光轻轻点了点头,缓缓转过身子,道:“随我来。”
  她轻飘飘地走出大厅,铁中棠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这奇妙的女孩子,言语神态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得谁也不会对她的话有半分怀疑。众人眼睁睁地望着他们走人院外苍茫的夜色中,没有一个人出声询问,更没有一个人出口阻拦。门外的夜色,像铅一般沉重,死寂而黑暗的大地,仿佛已被“它”压得发不出半点声息。铁中棠无言地跟在水灵光身后,走人了黑沉沉的树林——甚至连树林中都没有丝毫声音,风声和虫鸣都已被夜色压死了。铁中棠只觉得自心底泛起了一阵寒意,脚步更轻更急,而暗林中终于渐渐露出了微弱的光亮。
  惨碧色的光亮,鬼火似的映着碧绿的林木,林木间人影幢幢,仿佛幽灵在林中聚会。突的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来了么?”
  水灵光道:“来了。”
  一丛林木间,有片空地,摇曳的树枝上,摇曳地悬挂着十数点惨碧的珠光,又仿佛是幽灵的眼睛。惨碧的珠光下,人影绰绰,围坐着一团人,映着惨碧的珠光,人面也都变成了惨碧的颜色。当中坐的,正是那名震天下的“九子鬼母”。
  她此刻已换了一身碧绿的衣衫,碧簪高髻,盘膝而坐——若是换了常人,谁敢走到她面前。铁中棠却昂然走到她面前。
  “九子鬼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阴森森笑道:“大旗门下的弟子,胆气总是比常人高了一等。”
  铁中棠变色道:“你怎知道我是大旗门下?”
  水灵光轻轻道:“我说的。”
  “九子鬼母”冷冷道:“她说你身怀大旗门血旗,可是真的?”
  铁中棠道:“她从未说过一句假话。”
  “九子鬼母”道:“拿出来瞧瞧。”
  铁中棠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伸手入怀,取出了他随身珍藏的血旗,随手一抖,迎风招展。
  “九子鬼母”霍然而起,目光如炬,紧紧盯在这面血旗之上,足足有半盏茶功夫之久,都未曾眨眼一下。
  铁中棠沉声道:“你看清了么?”
  “九子鬼母”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突地坐了下去,缓缓道:“果然是昔年号令天下的血旗……”
  .
  水灵光轻轻接口道:“她老人家说天下只有这面血旗能解今日之围,我听见了才将你唤到这里。”
  铁中棠精神一振,大声道:“真的么?”
  “九子鬼母”道:“不错,本门昔日曾受此旗大恩,也曾立下重誓,只要这面血旗所至,持旗人所发之令,老身无不听从。”
  铁中棠大喜道:“那么?……”
  “九子鬼母”突又大喝一声,截口道:“且慢,你既然手持此旗,可知道持旗发令的规矩么?”
  铁中棠呆了一呆,他脑海中似乎依稀有些印象,但此血旗已有多年未现,旗门后代弟子早已将此事淡忘了。
  “九子鬼母”缓缓道:“昔年云、铁两位前辈,虽然挟此血旗,君临天下,但惟恐多扰江湖同道,是以才立下了这规矩。”
  铁中棠根本不知有何规矩,也不敢插口。
  “九子鬼母”目光一扫,冷冷道:“血旗已有多年未见于江湖,这规矩,你是要回去问他,还是此刻就听老身说出来?”
  铁中棠道:“前辈名重武林,想来不会欺骗在下的。”
  “九子鬼母”冷笑道:“好锋利的口舌。”
  铁中棠淡笑道:“不敢。”
  “九子鬼母”沉声道:“持旗人先道名来。”
  铁中棠道:“铁中棠!”
  “九子鬼母”大喝道:“铁中棠,你此刻应双手持旗闭目而立,从此刻起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血旗所发之令,是以你万万不可再随意说话了,知道么?”她语声微顿,接口又道:“还有一事,你应切记,持旗人所发之令,必须有关人命生死,而且不得超过十字。”
  铁中棠心头一震,大惊忖道:“不得超过十字,叫我如何发令?”放眼望去,四周一片寂然,都在凝神倾听。
  “九子鬼母”更是面色凝重,再也不肯开口。
  要知昔年“大旗门”开山宗师,傲骨峥嵘,他们虽以恶徒的鲜血,汇集成厂这面血旗,却根本没有挟恩自重,要以此血旗来号令江湖同道之意,只是江湖中人为了感恩图报,才立下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血旗所至,凡事一律听命,而云、铁两人深恐因此养成后人的狂傲之气,乱施号令,是以才自己约束自己,定下这苛刻的规矩,不是人命关天之事,不可以旗发令,所发之令,更不得超过十个字。这规矩本应世代相传,只是“大旗门”近来屡遭惨变,声威大不如前,纵有血旗,也未见有人听令于它,是以掌门便未将这规矩传给后人。
  铁中棠双手举起血旗,缓缓阖上眼帘,心头却是万念奔涌,不住暗问自己:“这十个字叫我如何说法?”
  他若是说:“请尔等放行让路!”岂非连“大旗”的仇人也一起放了?他怎能以本门血旗,来救本门仇敌?他若是说:“只放本门兄弟,”那么便要将李宅父子也一起困死,他怎忍害这两个豪气干云的侠士?他若要说:“放本门兄弟及李家人。”那海大少,以及那些不是姓李的家丁,便要死在那里。他更不忍害死那些无辜的人。
  一时之间,他只有木立当地,当真是难以开口。
  “九子鬼母”突然冷笑道:“再若不说,便无效了。”语声微顿,补充又道:“这规矩本有限时,以十数为限,老身虽然未数,但想来时间已到了。”
  铁中棠情急之下,大喝道:“让路放行,退出这里。”
  铁中棠缓缓放下手来,犹自木立当地,额上冷汗,涔涔而落,雨点般落在他已被汗水湿透的衣衫上。
  水灵光忽然轻轻长叹一声,道:“我只当你要说那句话……”
  铁中棠变色道:“什么话?”
  水灵光道:“放我要放的人!”
  、
  铁中棠身子砰然一震,双目圆睁,目袍尽裂,突然狂吼一声,张口喷出一股鲜血,俱都溅在他掌中血旗上。
  水灵光大惊道:“你……你怎么?”
  铁中棠血泪俱流,道:“我……先前怎的想不起这句话?”话声未落,又是一股鲜血随口而出,他身子扑倒地上。
  水灵光扑抱了上去,流泪道:“这不怪你,不怪你,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紧张的。”她平静的心情一失,说话便又口吃起来。
  坐在“九子鬼母”身边的艾天蝠突然冷笑道:“男子汉若要复仇,便该凭自己的本事,仰仗他人之力,算得了什么?”冰冷的言语,有如鞭子一样。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震,有如被人当头浇了壶冷水,呆了半晌,霍然而起,道:“多承指教,敢不从命。”
  艾天蝠厉声道:“以奸计对付奸人,固是理所应当,但大丈夫胸怀自应磊落,为了这等事痛心,岂不令人齿冷。”
  铁中棠肃然道:“金石之言,永铭在心。”
  艾天蝠缓缓站了起来,沉声道:“我敬你是条汉子,才对你说出此话……师傅,我们走吧!”
  铁中棠大声道:“请问阁下大名?”
  艾天蝠冷冷道:“本门只听命血旗一次,以尽昔日誓言,今日之后,说不定你我仍是仇人相见,多问作甚?”
  长袖微拂,当先而去,那跛足童子凌空翻了两个斤斗,落在他身侧,道:“师兄,我跟着你。”
  艾天蝠微微笑道:“调皮的孩子,你不翻斤斗难道就不会轻功了么?”拉起那童子的手,大步出林而去。
  四下的碧衣人影,俱都纷纷站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自铁中棠身侧走过,目光也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铁中棠挺胸回视,只见跟在跛足童子身后的,是个身躯颀长的独臂汉子,面色阴沉,脚步轻若无物。独臂汉身后,便是那貌如白痴的癞子,望着铁中棠嘻嘻一笑,抱拳道:“害你饿了两日,恕罪恕罪。”
  他身后跟着个面目狰狞的眇目大汉,咯咯狞笑道:“铁兄,你少让他靠近你,只要沾着他,少不得要染些毛病。”
  惨碧的珠光下,他面容当真比鬼怪还要可怖。
  铁中棠脚步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这两人已大笑着出林而去。再后面便是个形容猥琐的侏儒,鼠目猪唇,暴牙掀嘴,目光闪闪缩缩地望着铁中棠,宛如毒蛇一般。铁中棠一见此人,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厌恶,仿佛见到蛇鼠似的,脚下不禁又退了一步。只听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兄台莫皱眉头,咱们这些人长得虽难看,心地却比那些俊小子好得多。”此人鸡胸驼背,说起话来,声如裂帛。再往后看,是个身长八尺铁塔般一条大汉,脸上重重叠叠地生满了一脸金钱大麻子。这六人加上瞎眼的艾天蝠以及跛足童子,正是八人,一个个自惨碧珠光下走过,令人看来,当真是如鬼如狐。
  铁中棠心中暗叹忖道:“‘九子鬼母’真是本事,这些徒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还有一人,不知又是何等模样?”转目望去,只见一个身长玉立,剑眉星目的白衣少年,抱拳走了过来,望着铁中棠微微一笑。这少年不但面目英俊,神情潇洒,笑容更是令人可亲。
  铁中棠大出意料,不禁抱拳还礼道:
  “兄台好走。”
  只见这少年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和嘴,原来他虽然四肢五官俱全,却是个聋哑之人。铁中棠暗叹忖道:“想不到此人竟然又聋又哑,当真是可惜得很。”心中暗叹,大为惋惜。这九人不问可知,便是江湖中行踪最诡异的神秘人物——“九子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了。
  他九人接连走出了树林,后面便是六个身穿各色彩衣的明媚少女。那“九鬼子”虽然人人残废,个个丑怪,但是“七魔女”却是人人美艳绝伦,云雾般的鬓发,水一般的眼皮,低颦浅笑之间,看来有如天仙。
  当先一个紫色女子袅袅走到铁中棠身侧娇笑道:“我们七妹对你那般倾心,想来你必定是个美男子。你肯不肯让咱们姐妹看看你的真面目呀?”另五个彩衣少女,也轻笑着围了上来。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谁是姑娘的七妹?”
  紫衣少女伸手一指水灵光,笑道:“就是她。”
  铁中棠心头一震,呆呆地望向水灵光。紫衣少女咯咯笑道:“她也要跟着我们走了,你要看此刻就多看两眼吧!”
  铁中棠惊道:“灵光……你……你?”
  “九子鬼母”冷冷截口道:“水灵光已投入老身门下,位列七仙子之末,从今而后,只怕你将极少能见着她了。”
  铁中棠讷讷道:“七仙子?”
  “九子鬼母”冷冷道:“不错,老身这七个女徒,俱是仙子降谪凡尘,沾不得人间烟火气的。”
  铁中棠大声道:“你本已有了七位女高足,恰合七魔女之数,为何还要加上我灵光妹子?”
  “九子鬼母”冷冷道:“我那老七已被潘乘风所污,身子已非完璧,水灵光来了,恰巧补她的空位。”
  铁中棠道:“你徒儿被人所污,你难道就不认她为徒了?”
  “九子鬼母”厉声道:“仙子蒙尘,自不能再居仙子之位,老身虽要代她复仇,却早已将她逐出门墙了。”
  铁中棠冷笑道:“我就不信令高足真的全能守身如玉。”
  “九子鬼母”大笑道:“我就要教你相信。”大笑声中,轻轻挥了挥手,道:“徒儿们,让他开开眼界。”
  那红衣少女咯咯笑道:“铁相公,你眼睛可要睁大些了。”缓缓卷起衣袖,露出一段莹白如玉的手腕。另五个少女,也一起跟着她的动作,卷起了衣袖。
  铁中棠凝目望去,只见六段手臂,虽在惨碧的珠光下,仍是莹白的粉嫩,有如新生的嫩藕。就在这六段手臂的肩下,俱有一粒鲜红的“守宫之砂”,红艳欲滴,衬着雪白的皮肤,颜色更是鲜明。
  铁中棠目光凝注了良久,忍不住暗暗叹息忖道:“七魔女恶名遍布江湖,人人都知道她们必定是妖冶淫荡的魔女,又有谁想得到她们竟会是守身如玉的处女?潘乘风污辱了这样玉洁冰清的女孩子,也难怪别人要寻他复仇。”
  红衣少女轻轻笑道:“你可看清了么?”
  铁中棠叹道:“在下方才言语冒昧之处,请姑娘们恕罪。”
  红衣少女笑道:“你看了我们,也让我们瞧瞧你吧!”
  铁中棠迟疑道:“这个……这个……”
  “九子鬼母”冷冷道:“不要难为他了,日后总看得到的……”
  语声未了,突见一条人影急急冲人树林,白衣素服,身手矫健,骇然正是大旗门下的云铮。
  他目光四下一转,立刻护身在铁中棠身前,铁中棠忍不住叹道:“云公子,你来做什么?”
  云铮道:“我担心你的安危,忍不住来看看你。”
  铁中棠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脱口道:“在下与云公子素昧平生,云公子为何要如此关心于我?”
  .
  云铮道:“你将我救出了那脂粉陷阱,否则我便要永为大旗门的罪人,如此大恩,我焉能不报?”
  “九子鬼母”突地面色一沉,厉声道:“你也是大旗门下弟子?”
  云铮挺起胸膛,朗声道:“不错,我便是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之子云铮,你要怎样?”
  “九子鬼母”厉声道:“你两人既都是大旗弟子,为何要说素昧平生?在老身面前,你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铁中棠身子一震,道:“这个……这个……”
  云铮亦是大惊失色,骇然转首,望向铁中棠,厉声道::你也是大旗门弟子?谁说你是大旗门弟子?”
  铁中棠一时之间,哪里说得出话来。
  “九子鬼母”道:“此人身怀大旗门创门血旗,怎会不是大旗门弟子?这倒是怎么回事,快说!”
  铁中棠黯然叹道:“在下有不得已的苦衷……”
  水灵光幽幽接口道:“师傅,你老人家也不要再问了吧!”
  “九子鬼母”冷冷瞧了铁中棠几眼,道:“十日之后,老身再召你来解释此事,今日且放过你。”
  水灵光轻轻拜了下去,道:“多谢师傅。”
  “九子鬼母”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嘴角泛起一丝慈祥的笑容,缓缓道:“好孩子,咱们走吧!”
  水灵光点了点头,无言地回身望向铁中棠,铁中棠也正目光相对,似乎都有许多话说,但谁也说不出话来,片刻的眼波交流,无限的情意相通……终于,水灵光去了,带去了些许香气,却留下了一片惆怅。
  云铮的目光,始终狠狠盯着铁中棠,此刻突然一把抓着了铁中棠肩头,厉声道:“他们去了,你如何向我解释?”
  铁中棠讷讷道:“在下此刻还不能解释。”
  云铮厉声道:“你不能解释,便是冒充大旗弟子。你若是冒充大旗弟子,今日你休想走出此地了。”
  铁中棠苦笑道:“纵然在下乃是伪充大旗弟子,但亦以此救了你们的生命,你此刻反要杀我,岂非恩将仇报?”
  云铮呆了一呆,忽又厉声道:“你以大旗门血旗,救了我大旗门那许多仇人,我焉能感激于你?”
  铁中棠缓缓道:“我虽然救了他们,但李宅那许多义气汉子,亦是我救出来的,这点你岂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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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7
第十六回 金蝉脱壳

  云铮又自一呆,但立刻便又厉声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先问你,你那血旗是自哪里来的?”
  铁中棠道:“这个……阁下也不必知道。”
  云铮大怒道:“血旗乃本门之宝,为何我无权知道?”
  铁中棠道:“你虽不必知道,但却有权取回。”
  云铮大喝道:“血旗在哪里?”
  铁中棠自衣袖中缓缓取出了那面血旗,沉声道:“此旗乃大旗门中重宝,持旗之人,其位不在掌门之下,你得旗后行事更要谨慎小心些。”
  云铮方自伸手去接血旗,忽然向后退了一步,目中闪动起狐疑的光芒,瞬也不瞬地望向铁中棠。
  铁中棠却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垂首道:“快接过去……”
  云铮沉声道:“你若不是大旗弟子,必定不会将这血旗交回给我,也决不会对本门事情如此清楚。”
  铁中棠情不自禁,脚步也退了一步。
  云铮道:“你若是大旗弟子,纵然乔装改扮,也决不愿以真面目对我,而宁愿自认乃是伪充。”
  铁中棠黯然长叹一声,知道云铮此刻已起了怀疑之心。
  只听云铮冷冷道:“我天性粗直,这些问题我本来实在想不通,但此刻我却终于想出了这是为了什么!”
  .
  铁中棠脱口问道:“为了什么?”
  云铮一字字缓缓道:“只因大旗门中,有一个不敢见我的叛徒,他做贼心虚,是以愧对于我。”
  铁中棠心头一震,口中道:“他做了什么事?”
  云铮目中已暴出愤怒的火焰,冷笑道:“他在我临危重伤时,抛却了我,而厚颜认贼作父。”
  铁中棠道:“若是如此,你怎能活到现在?”
  云铮恨声道:“幸好那时我已伤重垂危,是以未被严密监视,只等着我醒转之后,便以私刑拷问于我。”
  铁中棠变色道:“你这话可是真的,我明明嘱咐……”
  云铮大怒道:“怎么不是真的?这些都是我亲身经历之事。这些用鲜血换来的教训,还会假的了么?”
  铁中棠长叹道:“你误会了……”
  云铮仰天狂笑道:“误会?若是误会,你为何不敢见我?”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我……”
  云铮嘶声狂呼道:“铁中棠!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我面前狡赖么?若不是老天有眼,让我亲耳听到你与那司徒笑的言语,又让我侥幸逃了出来,你这些叛师背友的无耻行为,世上便当真无人知道了。此刻老天既然让我活着见到你,你还有什么话说?铁中棠,你就拿命来吧!”
  铁中棠身子一转,退后三步,黯然长叹道:“三弟,你纵要下手杀我,也该先听我解释解释。”
  云铮冷冷笑道:“你纵说得舌灿莲花,也难教我相信。”
  铁中棠道:“那时我只是为了要逃出性命,才不惜以那种方法骗得司徒笑的信任,然后再乘隙夺路而逃……”
  他曾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云铮的性命,而今却被云铮误会如此之深,想到昔日那一段艰苦的逃命行程,他日中不禁流下了英雄的痛泪。
  云铮冷笑道:“你是夺路逃出来的么?”
  铁中棠黯然点了点头,道:“我那时的艰苦行程,说来你也不信。”
  云铮厉色笑道:“我自然不信。别的不说,你身受重伤,又落在司徒笑那厮手里,还能逃得了么?”
  铁中棠黯然笑道:“事实如此,你要如何才肯相信?”
  云铮大喝道:“杀了我,我也不信,你还……”语声未了,突然林外传来一阵笑声。
  随着笑声,司徒笑轻轻掠入树林,扬声笑道:“中棠,他既然不信,也就算了,你还和他争论什么?”
  铁中棠神色突然惨变,暗惊道:“好阴毒的家伙……”他知道司徒笑这样一来,这误会便更难解释了。
  只听云铮果然纵声狂笑道:“好呀!铁中棠你纵想狡辩,怎奈司徒笑却已替你承认了,你还要怎样?”
  铁中棠一步窜到司徒笑面前,颤声道:“你……你……”
  司徒笑微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要骗他作甚?”
  他微笑一招手,白星武、黑星天、潘乘风,立刻便又四下现身,司徒笑接口笑道:“反正这里都是咱们的人,你怕他作甚?”
  白星武接口笑道:“只要将他杀了灭口,世上便无人知道你的行径了,你还是一样能到大旗门卧底的。”
  铁中棠盛怒之下,满腹的冤气,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他自知此刻自己是百口难辩,是以咬紧牙关,决不开口。
  云铮双拳紧握,目光四下流转,突然嘶声狂喊:“铁中棠,告诉你,我纵拼了性命,也要逃出这里!”
  黑星天冷冷笑道:“大旗弟子,也会逃么?”
  云铮目眦尽裂,望着铁中棠,嘶声道:“我逃出这里,只怕我要将他叛师的丑行宣扬给天下武林中人知道。”语声未了,身形急起,向白星武扑了过去。
  司徒笑立刻遥遥向白星武打了个眼色,白星武也微微以目示意——就在这刹那间,云铮已挥拳扑来。
  他一心突围,拳势自是凌厉无俦,左拳当胸护身,右拳直捣白星武胸胁,拳还未到,刚劲的拳风已震起对方衣袂。
  白星武大喝一声:“来得好!”掌势斜引,急划腕脉。
  哪知云铮右拳竟是虚招,招式到了半途,左拳突地自右肘之下翻转,“石破天惊”猛撞白星武下颚。白星武似乎未料及他变招如此之奇诡迅急,神色微乱之间,云铮双足已接连飞起,上下三招,宛如一式。足风拳影间,只见白星武身子斜斜冲出数步,似乎着了云铮一掌,此刻犹自立足不稳,只得让开了云铮的去路。两人动招,不过是眨眼间事,云铮志在突围,也不愿恋战,身子凌空急转,闪电般飞掠而去。
  司徒笑、黑星天齐声喝道:“追!哪里逃!”但身子却仍紧挟着铁中棠,脚下更未移动半步。
  白星武亦自哈哈一笑道:“小弟这诈败卖招,不知装得可还像么?”
  司徒笑抚掌道:“当真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白星武道:“不过那厮招式也委实凌厉。”
  司徒笑截口笑道:“无论他多么凌厉的招式,难道还真的能在三招之中,便冲出白兄的拳网么?”三人相与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司徒笑突地回过头来,望着铁中棠微笑道:“兄台你可知道在下等为何不杀死云铮,而故意放他逃走?”
  铁中棠虽然满腔悲愤,口中却冷冷道:“我能解救鬼母索命之围,自与鬼母有些关系,你若要动他,自得考虑鬼母是否已远去。”
  司徒笑颔首笑道:“不错,还有呢?”
  铁中棠冷笑道:“此地犹在李府范围之中,你若要动手除他,李洛阳父子,也不会答应。”
  司徒笑道:“不错,这也有道理,还有呢?”
  铁中棠道:“还有便是你存心要挑拨我弟兄两人……”
  司徒笑仰天狂笑道:“对了,这才是真正的理由。我此番放了他出去,便犹如为你制造了个最大的仇人,他一生一世都不会放过你。”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口中却厉喝道:“我与他谊属同门,情如手足,纵有误会,也解释得开的。”
  司徒笑阴恻侧笑道:“真的么?他连你说话都不愿听,一心只想杀了你这个叛徒,这误会是再也解释不开的了。”
  铁中棠只觉胸中怨气淤积,忍不住大喝道:“恶徒,你……”
  司徒笑截口笑道:“不错,我是个恶徒,但若论今后在江湖中的名声,只怕我要比你好得多了。铁兄,你此刻已成了大旗门的叛徒,不但云铮要杀你,你门中师长要将你明正门规,便是那些自命侠义的江湖中人,只怕也不肯放过你,你此刻已四面楚歌,在武林中已无法混了。铁兄乃是个绝顶聪明人,这道理不用在下来说,铁兄你想必也知道的,是么?”
  铁中棠心中黯然叹息,口中厉叱道:“纵然如此,与你无关。”
  司徒笑冷冷笑道:“兄台须得放清楚些,以兄台目前所处的地位,只有与我等同盟,还可生存,否则……”
  铁中棠道:“否则怎样?”
  司徒笑哈哈笑道:“否则怎样?兄台自己不知道?”
  黑星天接口笑道:“兄台还是将自‘死神宝窟’得来的珠宝取来,与我兄弟共创一番事业,远比在大旗门下受气好得多了。”
  白星武道:“你我此刻,最好还是让铁兄多考虑考虑。”
  潘乘风大笑道:“极是极是,你我此刻最好还是先回李府大厅,用些酒菜,什么事再从长计议。”
  他四人你一句,我一言,当真使尽了威逼利诱之能事。但铁中棠目光,反而变得冰冰冷冷,没有丝毫表情。谁也猜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司徒笑手臂轻轻搭上铁中棠肩头,含笑道:“兄台走吧!”
  铁中棠不置可否,只是茫茫然移动着脚步,随着他四人走出了树林,走向静卧在那沉沉夜色中的古老庄院。只见庄门前有条窈窕的人影轻轻一闪,仿佛是温黛黛正倚立在门前,观望着外面的动静。
  司徒笑手指着那条人影,微微笑道:“你我自己人了,什么事小弟都不愿再隐瞒兄台,兄台可知道这位温黛黛是谁么?”
  铁中棠冷“哼”一声,算作回答。
  司徒笑道:“温黛黛本是小妾,但兄台若真的属意于她,小弟立时便可与她一刀两断。”说话间,温黛黛已自门前的阴影中冲了出来。见到铁中棠与司徒笑并肩而来,而且仿佛谈笑甚欢,她立刻顿住脚步,呆在铁中棠面前,连已说到嘴边的一句话,都在喉间,说不出来了。
  司徒笑哈哈笑道:“温黛黛,今后铁兄已与我是一家人了,你尽管当着我面与他亲热也无关系。”
  温黛黛抬头呆望着铁中棠,讷讷道:“你……你……”
  铁中棠目光仍是毫无表情,温黛黛突然双手掩面,痛哭着狂奔而入,她身上的衣衫,在夜色中看来有如水波一般。
  司徒笑仰天大笑道:“妙极妙极,看来这妮子,竟真的对铁兄生出了情感,这当真是可喜可贺之事。”笑声虽豪放,但其中却充满了嫉妒之意。
  要知他并非对温黛黛仍是喜爱,只是不愿被温黛黛抛弃,更不能忍受眼看温黛黛爱上别人。若是他主动地抛弃了温黛黛,他便不会有任何痛苦——这便是男人的私心。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被女子抛弃的痛苦,却甚是喜欢将这种痛苦让女人去接受——欣赏别人的痛苦,在某些人眼中,是一种享受。笑声之中,庄院中已燃起了灯火。
  李洛阳、李剑白,父子两人,抢步而出。霹雳火、海大少,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人人俱是神情紧张,手持利刃,显然还不知道外面的围困已解。
  李洛阳目光转处,见到司徒笑等人的悠闲神情,不觉呆了一呆,道:“兄台们都没有事么?”
  司徒笑朗声笑道:“有了我们这位铁兄,自然无事了。”
  李洛阳迟疑着道:“那‘九子鬼母’……”
  司徒笑道:“此刻只怕已在半里之外了。”
  李洛阳紧张的神色,立刻松弛下来,但目光却更是明锐,带着明显的询问之意,在司徒笑与铁中棠面上扫动,显然期望能听到事情的经过——司徒笑却故意闪烁其词,铁中棠更仿佛突然哑了似的,不肯说出半个字来。
  只有白星武微微笑道:“‘九子鬼母’她肯放这个交情,其中自有原因,反正人已走了,李兄何苦追问。”
  李洛阳果然不再追问,但对铁中棠的身份来历,不禁更加深了几分怀疑,双眉暗皱,揖客入厅。
  死寂的李宅,瞬息间便恢复了生气——所有被死亡阴影压制的感情,此刻都奔放流露出来。悲哀与怜悯,在这许多种流露的情感中最是明显——在死亡与恐惧中,人们的情感大都会变为麻木,而此刻大家却都不禁开始为死去的同伴而悲哀,也开始对自己的生命与财产珍惜起来。
  这种世家巨宅的活动之力,是异常惊人的,不到半晌,尸身便都已收殓,所需的食物也都购来。甚至连那扇满溅鲜血的大门,此刻也都恢复了原有的光泽——只有逝去的生命,是永远回不来的了。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寸步不离地跟着铁中棠。
  “天杀星”海大少,目光如鹰,紧盯着潘乘风。
  霹雳火背负双手,忽而站起,忽而坐下。李洛阳父子虽在四下奔走忙碌,但眉宇间也显然仍是心事重重。
  “天杀星”海大少突然冷笑一声,道:“有些人看来虽然聪明,其实却最是愚蠢,本来该悄悄走了,此刻却偏偏还要留在这里。”
  霹雳火却忍不住问道:“兄台说的是谁?”
  海大少厉声道:“战事虽已过去,但惹起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俺还是不能让他逍遥自在的。”
  潘乘风面上仅是微微变色,霹雳火却已作色而起。
  他目光大怒着望向黑、白双星,厉声道:“不错,战事过了,咱们间的纠纷便要解决解决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你我自己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
  霹雳火大喝道:“先还我徒儿的命来再说话!”
  黑星天道:“此时此刻,兄台与我争吵是要吃亏的。”含笑瞧了司徒笑一眼,接道:“司徒兄,你说是么?”
  司徒笑含笑道:“好像不错。”
  霹雳火变色道:“司徒兄,你还帮着他?”
  司徒笑微笑不答——他面上几乎终日都带着那份淡淡的笑容,让人永远无法猜出他笑容中的含意。
  霹雳火目光四扫,仿佛是在求助,但他的部下都早已离去,别的人更无心思来管这份闲事。
  他暗中叹息一声,既是失望,又是愤怒。只见李洛阳突然大步行人,道:“各位无论有何问题,都请饱餐后再说。”语声微顿,沉声接道:“到那时在下也有几句话要对各位说明的。”
  不多时厅中桌上便已摆上虽不丰美,却足饱餐的菜饭。此时此刻,纵是好酒之徒,也再无暇饮酒,纵然心事再多,也俱都放到一边,菜饭到了眼前,暂且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亘古以来,饥饿便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再大的英雄,也不能抵敌。
  只听大厅中一片咀嚼之声,过了半晌,黑星天突地放下碗筷脱口叫道:“不好!”
  司徒笑一侧身,让开了被他碗筷溅出的汤汁,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这桌上少了一人吃饭。”
  李洛阳皱眉道:“是什……哦!”望了铁中棠一眼,回首道:“剑白,你怎的不请那位……那位夫人前来……”
  话未说完,黑星天已飞奔而出。
  海大少眉尖微剔,嗄声道:“这倒怪了,人家的妻儿不来吃饭,他倒先着急起来,这岂非是皇帝不急,倒急死了太监。”
  哪知他言犹未了,白星武也跟着飞身而出。司徒笑虽较沉稳,仍然端坐未动,但面上亦已动容。他三人自是生怕温黛黛席卷珠宝而逃。而霹雳火、海大少等人始终被蒙在鼓里,见了他三人惊慌之色,俱不禁大奇。
  司徒笑干咳一声,附耳向铁中棠道:“铁兄,那笔宝藏,兄台可是全都带在身边的么?”
  铁中棠又自默然良久,突然冷冷道:“若换了是你,你放到哪里?天下可有任何比自己身侧更安全之处?”
  司徒笑怔了怔,轻轻顿足道:“这可真是大事不好。”匆匆回身,似乎也要赶去,但身子转了一半,又缩足而回。
  铁中棠冷冷道:“我已无处可去,你根本勿庸守住我。”
  司徒笑目光微转,与潘乘风打了个眼色,终于扭转身子,一掠而出。要知他三人全心都贯注在那笔珠宝上,别的事就都觉得不太重要了。
  李洛阳、海大少等人面面相觑,霹雳火拍案大骂道:“他三人到底在弄什么玄虚,把老夫闷死了。”
  铁中棠道:“闷死了,你不追去看看?”
  霹雳火道:“正是,老夫正该追去看看。”
  海大少双眉轩动,情不自禁,跟了出去。
  铁中棠忽然长叹一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那些珍宝,眼见就要惹几条人命了。”
  李洛阳面色微变,霍然长身而起,沉声道:“老夫这里,死人已葬得够多了,决不容再有凶杀之事发生,剑白,随我去看看。”语声未了,他身子已步出厅外。李剑白瞧了铁中棠、潘乘风两眼,匆匆随之而出,在门外低低嘱咐了几句,大约是教院中的人留意着他两人的动静。
  于是厅中就只剩下铁中棠与潘乘风两人。
  铁中棠冷冷道:“他们可是命你来监视我的?”
  潘乘风面颊一红讷讷道:“在下只是在此陪伴兄台而已。”
  铁中棠冷“哼”一声道:“你此刻只管为他们卖力,等到别人定要除去你这个罪魁祸首时,便无人为你卖力了。”
  潘乘风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见得。”他显然已与黑、白等人有了默契,是以神色颇为安定。
  铁中棠沉声道:“还有,你莫忘了,‘九子鬼母’还在时时刻刻地等着你,你也莫忘了我还有令‘九子鬼母’撒手而退的力量。”
  潘乘风垂首沉吟不语,但面上却已耸然动容,过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道:“你要我怎样?先说来听听。”
  铁中棠目中光芒微闪,缓缓道:“你若肯与我合作,不但此后永无生命之虑,还可乘机名利双收。”
  潘乘风道:“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事么?要我如何去做?”
  铁中棠道:“你只要戴起我重金买来,几可乱真的人皮面具,穿起我这身衣服,别的事都可以随机应变了。”
  潘乘风瞠目道:“这算做什么?”
  铁中棠道:“你身材与我九分相似,只要说出个理由,不愿脱下面具,他们万万认不出你。”
  潘乘风道:“身体纵相似,但口音……”
  铁中棠微笑道:“我此刻说话的口音,本也是伪装出的。人人俱可伪装,何况我素来不喜多话,你自也该尽量闭紧嘴巴。”
  潘乘风冷笑道:“我假扮成你的模样,瞒过了他们的耳目,你好处多了,我却未见有何好处。”
  铁中棠道:“为何没有好处?你若扮成我,潘乘风便不见了,要寻仇的人,到哪里找潘乘风去?”
  潘乘风沉吟道:“可还有什么好处?”
  铁中棠笑道:“你扮成铁中棠,他们要利用铁中棠,你自可乘机浑水摸鱼,这一点相信你自然熟悉得很。”
  潘乘风嘴角终于绽开了笑容,颔首道:“不错。”
  铁中棠道:“在这一段时间中,你还可探出许多秘密,不但你可以要挟他们,而且还可以向我要些好处。”潘乘风虽未言语,但瞧他的笑容,显已更是心动。
  铁中棠道:“此事原则如此,但运用之妙,却是千变万化,阁下心智灵巧,想来也不必我再解释了。”
  潘乘风展颜笑道:“不错不错……”笑容忽地一沱,接口道:“此事这样下去,何时才是结局?”
  铁中棠道:“只要你不泄漏我的机密,事情告一段落时,我自会出来收手,你便可脱身了。”
  潘乘风想来想去,只觉此事对自己实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对别人有多少害处,便根本未放在心上。于是,他便欣然答应了。
  铁中棠目光一扫,见到院落中虽有条大汉在巡逻,但多日惊恐饿渴倦累后,已经饱餐了一顿,自然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他一眼扫过,立刻拉着潘乘风转到屏风背后。只听一阵衣履塞宰之声,然后,恢复了本来面目的铁中棠便和个“奇异的老人”潘乘风走出了屏风。
  潘乘风嘶哑着喉咙道:“学得像吗?”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声音再低沉些,别人就更无法分辨了。”经过许多天易容之后,他黝黑光润的肤色,已显得有些苍白干枯。
  潘乘风整了整衣衫,悄声道:“此后你我如何联络?”
  铁中棠道:“以‘化身’两字为信,以七角星为暗记,随时随地,都可以互传消息。”
  潘乘风道:“好!你此刻可以走了。”
  铁中棠含笑摇了摇头。潘乘风第一次真正见到他的笑容,心头不觉一震,只觉在这线条明朗,塑像般的英俊面容上,所泛起的这一丝淡淡的笑容,实在有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他不禁叹忖道:“我是个男子,见了这笑容尚不禁心弦为之震动,若是换了女子,更不知要怎样了。”
  只见铁中棠取了块碎骨,嗖的弹出窗外,口中道:“我暂时还要留在这里。”身子已轻轻向屋顶承梁窜了上去。这珠宝世家的房舍,建筑是古老而巨大的,承梁上足够十个人隐藏起身形,而决不会被人发现。
  潘乘风心里在奇怪,为何他还不愿离去,但他却已被这少年迅速奇诡的举动、机智灵敏的头脑所慑服,只是静静地坐了下来。眼见院中的家丁壮汉,被那碎骨所带起的风声所惊动,四下搜寻起来,刹那之间,但闻衣袂带风之处,飕然微响。
  黑星天、白星武,面带惶急,如飞跃了进来,两人齐地掠到潘乘风面前,厉叱道:“温黛黛到哪里去了?”
  承梁上的铁中棠,偷眼下望,见到黑、白两人已毫无疑问地将潘乘风当做自己,心头不觉暗喜。
  但是他听到温黛黛果然已走了,心里却也不禁有些惊奇。
  只见潘乘风木然摇了摇头,道:“她走了么?”
  黑星天厉声道:“你难道还没有和她约好?”
  潘乘风冷冷道:“为何我要和她约好?”他哑起喉咙,压低声音,说话的口音,果然与铁中棠假冒的声音极似。
  这道理正如所有戏台上饰演同一角色戏子的道白,听来都有几分相似。
  黑星天跺足恨声道:“你可知道你所有值钱的珍宝,都已被那贱人卷逃了么?你为何竟不着急?”
  潘乘风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我为何要着急。”
  黑星天面上的杀机突现,大怒道:“你可知道那些珍宝本已属于我的,都是你这厮坏我的大事。”
  他急怒之下,便待骤下杀手。司徒笑却已赶来,他搜寻得较为仔细,是以回来得迟些,此刻见了黑星天的神色,知道黑星天失财心痛,连忙悄悄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道:“温黛黛纵然带珍宝走了,这姓铁的若是投效了你我,却是个无价之宝,黑兄怎么可伤他?”
  黑星天呆了半晌哈哈一笑,道:“小弟只是在为铁兄心疼,好生生的珍宝都被那贱人拐走了。”
  司徒笑冷冷道:“她走不了的,小弟担保为铁兄寻回……”目光转处,语声突顿,变色道:“潘乘风哪里去了?”
  潘乘风道:“走了。”
  海大少恰巧回来,厉喝道:“他到哪里去了?”
  潘乘风冷冷道:“各位未曾要我看守着他,他到哪里去了,我怎会知道?”
  司徒笑皱眉强笑道:“在下只觉这厮有些奇怪,为何……”
  黑星天变色接口道:“闻道这厮最善勾引妇人女子,温黛黛那贱人莫非就是被他勾引了,是以两人双双逃走?”
  司徒笑冷笑道:“温黛黛虽然淫荡,却还看不上潘乘风那种卑贱无耻之徒,黑兄只管放心好了。”
  潘乘风听得他当着自己的面辱骂自己,自己却还开口不得,心中憋着满腹怨气,面上却还只得颔首同意,咯咯笑道:“骂得好,骂得好!”承梁上的铁中棠听了,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天杀星海大少怒骂道:“这厮想必知道俺饶不了他,是以偷偷溜了。好小子,俺上天人地,也要寻你回来!”
  此人当真是烈火般的脾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话未说完,双拳一揖,竟真的飞身走了。
  黑星天冷冷骂道:“疯子……”
  只见霹雳火满面怒容,与李家父子走了进来,大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真将老夫越弄越糊涂了!”
  他啪的一拍潘乘风面前的桌子,大怒道:“你们若是还将老夫当做盟友,就该快将真相说出来。”
  司徒笑微微笑道:“所有事情发生经过,兄台俱是亲眼目睹,兄台若是糊涂,小弟岂非同样糊涂。”
  霹雳火道:“好……好……”他盛怒之下,也说不出话来。
  司徒笑再也不理他,道:“黑夜之中,那贱人必定走不甚远,你我此刻追去,八成是追得上的。”
  黑星天道:“正该如此。”
  司徒笑注目着潘乘风道:“不知铁兄意下如何?”
  潘乘风缓缓站了起来,道:“合则两利,不合两败……”
  司徒笑大喜道:“铁兄果然是人间奇才,明辨事理。黑兄、白兄,事不宜迟,你我此刻便该向主人告辞了。”
  三人本未携带行装,果然立刻便向主人告辞。李洛阳口中虽在挽留,但挽留得显然并不热切。
  霹雳火大怒道:“你们三人要将老夫怎样?”
  司徒笑微微笑道:“兄台若还是小弟们的盟友,小弟们自然欢迎与兄台一路同行,否则小弟们也不敢勉强兄台。”挽起潘乘风的臂膀,扬长而去——要知李宅马厩中所有马匹都已被毒毙,是以众人策马而来,徒步而去。
  霹雳火呆了半晌,顿足道:“慢走。”
  司徒笑回身道:“兄台还有何事吩咐?”
  霹雳火道:“你们要去哪里?”
  司徒笑道:“小弟们无论追不追得着那贱人,都要先回落日牧场。兄台若无事,不妨前去喝两杯。”口中说话,脚步却并不停顿。
  霹雳火望着他几人身影消失,面上突然泛起了黯然的神色,长叹道:“难道这就是老夫的下场……”
  李洛阳同情地望着他,并未说话。
  李剑白忍不住道:“前辈性情刚烈,与他们在一起,必定是要吃亏的,前辈又何必气恼。”
  霹雳火叹息道:“交友不慎,自然气恼。”
  李剑白道:“前辈既知交友不慎,何苦还要再交下去?”
  霹雳火惨然一笑,道:“他几人是明知老夫不敢与他们绝交,是以才敢对,老夫如此无礼。”
  李剑白轩眉道:“前辈为何不敢?”
  霹雳火惨笑道:“霹雳堂与大旗门仇深如海,只有与他们结在一起,才能]与大旗门相抗,否则……”黯然一叹,垂首无语。
  李剑白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前辈你为何不单独与大旗门握手言和,岂非少了许多困扰?”
  霹雳火摇了摇头,长叹道:“以鲜血结下怨仇,只有以鲜血才能解开,大旗门是万万不肯与老夫言和的……”忽然挺起胸来,抱拳道:“李兄,贤侄,两位多多保重,老夫也要去了。”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他言语中虽已有了对江湖仇杀的厌倦,但腰杆仍然挺得笔直,对任何打击,都没有半分退缩之意。
  李洛阳黯然望着他身影远去,不禁长叹一声道:“孩子,你可知道,有些事你纵不愿接受,却也不能逃避的。”缓缓踱了半个圈子,突地朗声唤道:“今夜已不会有事了,弟兄们,你们都好生去睡吧。”
  院中的家丁应了一声,各各离去。
  李洛阳回转身,爱怜地望着李剑白缓缓道:“孩子,这些天苦了你,你也快去睡吧!”
  李剑白垂首道:“爹爹你呢?”
  李洛阳道:“我也要去睡了。”
  李剑白迟疑了半晌,终于转身而出。
  承梁上的铁中棠,俯首下望,只见李洛阳呆立了半晌,拖起沉重的脚步,吹熄了四下的灯火,于是空旷的厅堂,只剩下一盏孤灯。昏黄黯淡的灯光,映着他颀长寂寞的身形,风吹灯摇,倍觉凄凉。然后,他举起灯,走下了厅前的石阶,孤灯在夜色中渐渐远去,本来昏黯的灯火,变得只剩下一点昏影。
  于是,所有的争吵、哄笑、讥嘲、怒骂、交易……暂时都被黑暗所吞,而大厅中终于只剩下空白的黑暗,暗黑的寂寞。全身浸没在黑暗中的铁中棠,望着这孤独的老人远去,心里也不觉感到些许迟暮的惆怅。在黑暗中静候了半晌,听到所有的声息都已消寂,然后,他便悄悄跃下承梁,掠出窗户。他在深深夜色下的屋脊上狸猫般地移动着身形,目光却像兀鹰一般,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搜索。
  夜,更深了,他仍在等待,仍在搜索,但谁也不知道他搜索与等待的目标究竟是什么。终于,远处一个阴暗的角落中,树丛里,有了轻微的响动,响动虽轻,但铁中棠却决不肯放过。他目光立刻闪电般望了过去,只见一条人影,悄悄自阴暗的树丛中探出头来,机警地四下观望着。四下绝无警兆,铁中棠更不曾发出任何声音。这人影望了半晌,终于现出了身子。“他”满身黑布,黑绢包头,只有眼皮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铁中棠屏息而望,终于辨清了这人影便是温黛黛。她左手提个箱子,右手挽着麻袋,沿着墙根,走了几步,又停下身子,留意倾听。铁中棠暗中冷笑忖道:“温黛黛,你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逃不了的,便索性等在这里……”
  突见温黛黛身形一长,轻烟般向铁中棠存身的屋脊窜了上来,伏在屋瓦上,轻轻喘息着。
  铁中棠早已选了个最最隐秘的地势,是以他能瞧见温黛黛的每一个举动,温黛黛却瞧不见他。
  她喘息渐渐平静,仰面将麻袋缚在背上,又紧了紧包头的黑布,束腰的绢带,以及足下的绑腿。
  铁中棠悄悄移动一下身子,双臂已贯满真气,准备随时出手一击,便可将温黛黛擒在掌下。
  温黛黛收拾好了,竟四肢松懈地躺在瓦上,凝目望着苍穹,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心事。只见她目光忽而幽怨,忽而愤怒,忽然喃喃自语道:“司徒笑,你破坏了我和他,我绝对饶不了你。”这句话本未说完,说到大半时,她便突然警觉住口,但铁中棠是何等人物,自然早已听出她言下之意。
  他算准温黛黛决不敢即时逃走,是以也等在这里,打算将她捉住,甚至将她杀死,取回自己的珠宝。但在这刹那间,他却突然改变了心意。
  他暗暗忖道:“这里只是全部宝藏十份中的一份,本属我名下,我何不将这些珍宝就暂时给她,让她以这份珍宝,来与司徒笑等人作对?以她的聪明与泼辣,再加以她的美色,岂非又是个司徒笑的大敌!”
  原来他早已将宝藏分做十份,其中三份,他已作了神秘的用途——这是他深藏的秘密,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另两份他给云铮,让云铮支配作复仇之用。水灵光也有两份,她守护着宝藏,陪伴着那残废而寂寞的老人,这是她应得的。腹中怀有云家骨血的冷青霜,铁中棠也为她留下一份。还有一份,他要留给救了自己与云铮性命的赵奇刚。剩下的一份,才是他自己留给自己的,但此刻他为了复仇的大局,又毫无留恋地交给了温黛黛。
  刹那之间,他便由富可敌国变为赤贫,但是他心中却坦坦荡荡,丝毫不觉难受与惋惜。
  温黛黛终于翻身掠起。女子永远都比男子有更大的忍耐与抵抗之力,她此刻虽觉饥疲虚弱,但身法仍极轻巧。只见她掠出庄院,掠入丛林。
  铁中棠遥遥跟在她身后。他虽然毫无吝惜地将那一份巨大的财宝交给了她,同时也交给她一份重大的任务。此时他便要看看她是否有所作为?是否担得起这份担子?入林已深,温黛黛才放缓脚步,歇了口气。她方待倚着树干,歇息一阵,哪知树上突地坠下一条人影,直挺挺落到她面前,嘻嘻一笑。温黛黛大惊之下,面上立刻变了颜色只见这条人影左手提着个包袱,包内碧光闪闪,满面嬉皮笑脸的神情,望着她不住痴笑。温黛黛定了定神,才看清这人影竟是“九子鬼母”门下那跛足童子,不禁脱口道:“你们不是都走了么?你为何还在这里?”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指了指手中包袱,道:“他们都走了,我是回来收取挂在树上的碧磷珠的。”
  温黛黛深深呼了口气,道:“收了碧磷珠,就该回去了,还呆在这里,不怕你师傅找你么?”
  跛足童子眼睛盯着她丰满的胸膛,只管痴痴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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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7
第十七回 荒祠冷语

  温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温黛黛咯咯笑道:“十四岁就会看女人了,是谁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还用得着人教么?”
  温黛黛笑道:“听说你有许多漂亮的师姐,你应该回去看她们呀,为什么还在这里挡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经地轻叹道:“我的师姐虽多,可惜她们却还都是小孩子,还不是真正的女人。”
  温黛黛“噗嗤”一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么?”
  跛足童子乘机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拍掌道:“货真价实,半分不假,是个标标准准,道道地地的女人。”
  温黛黛已笑得弯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纪虽小,倒还有几分眼光,只可惜你实在太小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声道:“谁说我小?我年纪虽只有十四,但是和二十四的人决没有什么两样。”
  温黛黛娇笑着伸手摸了摸他面颊,道:“等你二十四的时候,我就老了,还是现在多看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要多看看。”果然歪起了头,上上下下地看个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铁中棠见了,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跛足童子固然刁钻古怪,人小鬼大,温黛黛这种半吊子的脾气,更是令人啼笑皆非。只见那跛足童子瞧了半晌,突地轻叹道:“可惜你嫌我太小了,否则我一定要你嫁给我。”
  温黛黛忍不住笑道:“正是因为你太小了,否则我一定嫁给你。”
  跛足童子大声道:“真的么?”
  温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声,摇头道:“恨不相逢长大时,唉,我还有什么话说?”
  温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花枝乱颤地笑了许久,喘着气道:“你看够了么,让我走吧!”
  跛足童子叹息着点了点头,缓缓转身,突又回过头来,道:“我方才看到你那位云公子了。”
  温黛黛面色微变,脱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带你去看他么?”
  温黛黛沉吟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温黛黛眼皮转动,仿佛心中在考虑着什么重大之事,过了半晌,方自笑道:“你要带我去么?”
  跛足童子忽然又皱起眉头,道:“这个……但是……”
  温黛黛笑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带我去的,难道你此刻又不敢了么?真丢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为何不敢带你去,只是……只是……你若肯让我亲你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温黛黛不禁又笑得弯下腰去,指着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气,话也说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温黛黛娇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温黛黛半合起眼睛,将面颊凑了过去,笑道:“来呀!”
  跛足童子突然消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气,张开双臂,狠狠地一把抱住了温黛黛。温黛黛边笑边喘着气,道:“小鬼!轻些……轻些……哎哟,你……”突然一把推开了他,面色已变得红红的。
  暗林中的铁中棠不禁叹息忖道:“这温黛黛当真是个绝代尤物,连童子都被她打动了心。”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窦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温黛黛这种浑身都散发着热力的成熟妇人。只见那跛足童子踉跄后退了几步,呆立在地上,两眼空空阔阔地望着远天,仿佛突然痴呆了的模样。温黛黛却在轻轻整理着散乱的鬓发。
  突听那跛足童子大笑一声,飞跃而起,凌空翻了几个斤斗,大喊道:“我亲了她,她好香哟!”
  温黛黛笑骂道:“小鬼,你疯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疯了疯了,完全疯了。”
  温黛黛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再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讷讷道:“真……真的?”
  温黛黛柔声笑道:“小弟弟,姐姐怎会骗你?”
  跛足童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喊道:“快说快说,你肯让我再亲一下,我什么事都答应你!”
  温黛黛道:“你要答应带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却不能过去,此后也永远不许告诉别人。”
  跛足童子道:“比这再难十倍的事,我也答应。”
  温黛黛娇笑道:“乖孩子……”走了过去,轻轻抱起了他,在他生着雀斑的脸上接连亲了好几下。
  等到温黛黛松开了手,跛足童子突地“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温黛黛惊呼道:“你怎么了?”
  哪知她话未说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来,翻着斤斗笑道:“三个月里我若是洗了脸,我就是王八蛋。”
  温黛黛咯咯笑道:“三个月不洗脸,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声道:“说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带起温黛黛的肩膀,道:“走吧!”
  铁中棠暗中旁观,心中又惊又怒,忖道:“这贱人还要去寻三弟作甚?莫非她还想害他?”转念又忖道:“但她却已与司徒笑分手,想来不致再害三弟。但三弟对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去了,以三弟的性情说不定又会旧情复发,她纵不再加害三弟,但以她这种祸水般的性情,迟早都要伤三弟的心,何况她……她已是残花败柳,怎能配得上我那三弟?”心念数转间,跛足童子已拉着温黛黛走了。铁中棠断然忖道:“此事我决不能袖手。”立刻追踪而出。只见那跛足童子拉着温黛黛,飞掠在林间,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来越见荒僻。
  走了约莫半里之遥,跛足童子突地停住脚步。温黛黛道:“已到了么?”
  跛足童子呆呆地点了点头,道:“快到了。”
  温黛黛转目四望,只见此处一片荒野,远处只有几丛树林,却望不见人家,不禁皱眉道:“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温黛黛道:“还在前面,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呆呆地怔了半晌,突然长叹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见得着你了!”
  温黛黛呆了一呆,笑道:“傻孩子,不要说呆话,我又不会死的,你自然能够再见得着我。”
  跛足童子摇了摇头,道:“纵然能够再见着你,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温黛黛又呆了许久,面上才露出笑容,轻轻道:“你若要见我,随时都可以米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无论住到哪里,都肯告诉我么?”
  温黛黛轻笑着点了点头,道:“乖弟弟,姐姐无论住在哪里,都会告诉你,来,笑一下给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温黛黛却摇了摇头,道:“再等一会。”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温黛黛轻叹道:“你奇怪么?我告诉你,姐姐本就是个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她抬起头,跟波幽幽地望着天上。
  跛足童子叹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欢你,你怎么还会寂莫呢?我真不懂。”
  温黛黛幽幽叹道:“喜欢我的人我都讨厌,我喜欢的人却又不喜欢我,我怎么会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尽各种办法来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欢你的呀!”
  温黛黛摇头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谁?”
  。
  温黛黛默然半晌,强笑道:“不要再提他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欢他,向且还恨他恨得要死。”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要紧,还有我喜欢你。”
  温黛黛笑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现在才要多陪你一会儿。你可知道,你是我平生第二个喜欢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么?”
  温黛黛又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柔声道:“但你只是个孩子,我却已快老了,我只能把你当弟弟喜欢,知道么?”
  跛足童子痴痴地点了点头,突然大声道:“不管怎样,等我大了,你若还没有嫁人,就一定要嫁给我。”他再不与温黛黛说话,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铁中棠在暗影中呆呆地木立了半晌,喃喃道:“她真的是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两人已窜入树林。
  铁中棠再不迟疑,飞掠而去,只见丛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温黛黛与跛足童子已远远停在祠堂外。只听温黛黛轻声道:“好弟弟,你要记着,有些女人身子虽然脏,但一颗心却还是干净的。她虽然害了人,也是因为那些人自己差劲,还不够资格做男人,所以你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做个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温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会设法通知你,现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温顺地转过身,突又回首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实在想不通,你肯告诉我吗?”
  温黛黛笑道:“只因为你是真正地喜欢我,没有别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欢你,喜欢你做我的弟弟。”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地欢呼着飞奔而去。
  温黛黛望着他身影消失,又呆了半晌,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气,大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早已荒废了,外面两扇木门,已不知被谁偷去了砍作柴烧,庭院中蔓生着荒草,草丛间落叶片片,被夜风吹着,发出阵阵萧索的沙沙声响,伴着吹动残窗的噼剥声,便混合成一阙凄凉的夜曲。踏过落叶荒草的庭园,走上满生苔藓的石阶,穿过蛛网四结的门楣,便是那阴森破落的祠堂。温黛黛立刻觉得一股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
  她轻轻皱了皱眉头,拭目望去,只见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颓败,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夜风中寒意甚重,风吹人户,布幔飘飞,祠堂中竟空无人迹。温黛黛不禁暗暗忖道:“莫非是那小鬼在骗我?”但她这念头尚未转完,便听得有轻微的鼻息声,自那颓毁腐朽的神案下一阵阵传了出来。
  她微微迟疑,悄然而入,轻轻掀开那神案前的布幔——夜色中,只见云铮竟蜷曲着身子睡在这里。温黛黛忍不住暗叹忖道:“师兄那般谨慎,师弟却如此大意!你纵然疲极了,也不该睡在这里呀!”她实在想不出同门的师兄弟,性格上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铁中棠机警谨慎,无论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不但能自保自救,还能救人,而云铮却是如此激动,如此大意,他空有满腔热血,要管尽人间的不平之事,但他却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顾自己。
  但她却不知道这师兄弟两人,实在有个最大的相同之处——这两人都有颗侠义而正直的心,两人做事所用的手段与方法虽然不同,但目标却都是一样的。
  此刻已隐身在颓檐下暗暗偷窥的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慨万端,暗叹忖道:“三弟呀三弟,你纵有铁中棠的胆量,天大的武功,但如何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闯荡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要知云铮乃是“大旗掌门人”云冀晚年所得的幼子,云冀纵然生性严厉,但无形间对这幼子也不免偏爱三分。
  是以云铮自幼便养成了那种热血激动,凡事俱不在乎的性格,虽然可爱,但在江湖中走动,却当真危险得很。
  只见温黛黛似乎轻叹了一声,俯下头去拍了拍云铮的肩头。云铮自睡梦中惊醒,大喝道:“什么人?”喝声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却忘了自己仍是睡倒在神案上,直将那神案撞倒飞起跌下,震得四散。
  温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着他。
  云铮目光转处,颜色更是大变,厉喝道:“原来是你。”
  温黛黛静静道:“不错,是我。”
  云铮怒道:“你来作甚?”
  温黛黛道:“我来找你。”
  云铮呆了一呆,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笑声颤抖,显见心头充满悲愤。
  温黛黛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而行。
  云铮望着她走到门口,突然纵身一跃,挡住了她的去路,大声道:“你忽来忽去,难道是疯了不成?”
  温黛黛冷冷道:“我只当你对我已完全没有情感,才来找你,但见了你这副样子,显见得对我还未能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铮怒道:“谁说我对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温黛黛缓缓道:“爱与恨之间的距离,实在差得太少了,你此刻纵恨我,不久又会爱上我的。”
  云铮大怒道:“你自以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么?”
  温黛黛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可愿意听我的身世?”
  云铮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温黛黛道:“坐下来,听我告诉你。”
  云铮虽是满面怒容,却仍然坐了下来。
  温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缓缓道:“我自幼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跟着我的义父。他是个良心极好的人,却有满腹牢骚,认为天下人都对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烂醉。其实天下又何曾亏负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终于将自己的家业,虐待得干干净净。”她闭起眼睛,长长叹息了一声,才接着说了下去:“他全无谋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对自己说:‘凭我这样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业。’于是他整日东流西荡,要去做那‘大事业’,但究竟什么是大事业,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诉我,总有一天会发财的。那时我年纪还小,跟着他实在是吃尽了苦,不但住在破庙里,饭吃不饱,直到十五岁的时候,还穿着十岁的破衣服。十五岁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妇人差不多了,那些无赖少年,整天盯着我瞧,我掩得了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让他们瞧个饱,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几个无赖,灌醉了我义父后,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着告诉义父,他大怒下就拿着刀子去找那些无赖,自然毫无结果。我那义父,自然还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顾抚养我,终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来,我认识落日马场中一个马师,他会武功,在当地也算个有钱有势的人,我就迷惑住他。当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说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于是我就叫他将原先欺负我的人都在暗中杀了。”
  云铮恨声道:“那些人还是杀了的好!”
  温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马场的主人司徒笑时,我又下了决心,要钓到这条大鱼。我用尽各种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终于开始注意我,引诱我时,我却流着泪对他说,我不能背叛马师。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马师陪着他去牧马,两人同时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了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对我说,那马师大意落马,已被乱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数,但表面却作出十分悲伤的样子。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我发誓以后不能让自己再穷了。我用尽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欢心。我渐渐有了高贵的庭园,华丽的衣衫,和各种珍奇的珠宝。我已由贱女变为真贵妇,由泥淖飞上高楼。我终于成功了。”
  她缓缓顿住语声,云铮也说不出话来。
  风吹窗棂,这难堪的寂静延续了许久,温黛黛苍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丝冷漠的笑容,接着叙说:“自从那时之后,我就尽量充实自己,念书、学武。我再也不愿自高处落下去,我还要飞得更高。等到我自觉自己已足够坚强,我便开始报复。我诱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杀了他们。两三年来,凡是禁不起我诱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毁了多少,但我却丝毫不觉后悔,我只是……”
  云铮突然大吼一声,道:“不要说了!”
  温黛黛冷冷道:“我对你这样说,只是要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女人,对男人,我已知道得太多了。”
  云铮咬牙道:“但……但……”
  温黛黛冷冷截口道:“你这样的男孩子,我是永远不会爱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对我绝望,灰心。”
  云铮握拳道:“我……我不但已对你绝望,而且……而且……”
  温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对我鄙视,就更好了。”
  云铮霍然站起,厉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寻我?”
  温黛黛缓缓道:“现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师兄铁中棠勾结到一处,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决不肯放过我的,我只有先杀了他。而我,我却恨透了铁中棠,更一心要将他杀死……”
  云铮恨声道:“这两人也是我决心要杀死的人……”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对了。”
  云铮霍然抬头,道:“你想与我联手对付他们?”
  温黛黛道:“不错!只因凭你我两人单独的力量,决难胜过他们,你只有与我联手,才能有制胜的机会。”
  云铮呆了半晌,突又大怒道:“我怎能与你联手?”
  温黛黛冷冷道:“你为何不能与我联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机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记着,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决没有丝毫情感,等到事情过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云铮又怔了半晌,显见心中仍在犹豫未决。
  温黛黛冷冷笑道:“你还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敢……”
  云铮怒道:“我怕什么?”
  温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么?”
  云铮厉声道:“只要能杀死司徒笑,再将那大旗门的叛徒生擒活捉,让我看着他身受本门的惨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样,我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他始终忘不了他大哥云铿身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时的惨痛,对亲手执刑的铁中棠,更是永远痛恨在心。
  温黛黛展颜微笑,道:“这样才是个有胆量的男子汉。”
  云铮道:“你要我怎样去做?”
  温黛黛道:“机会总要来的,机会来了,还怕无事可做?”
  隐身在窗外的铁中棠听到这里,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确定了自己对温黛黛所作的投资没有白费,温黛黛将不惜心力来与司徒笑成为仇敌,他不禁要从心里感激温黛黛对云铮所表明的态度。冲动的云铮有了狡黠的温黛黛在旁相助,已可令人放心。至于温黛黛对他自己的情感,铁中棠却已不愿深思。他悄然掠下屋檐,突见角落里有人影轻轻一闪,他大惊之下,只怕这情况已为司徒笑的党羽窥破,当下引臂纵身,轻烟般飞掠了过去。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转过身来,却又是“九子鬼母”门下跛足童子。
  铁中棠不禁皱了皱眉头,暗叹忖道:“这小鬼原来也是个言而无信之徒……”微一招手,转身而退。
  他方自掠出荒祠墙外,那跛足童子也已箭一般跟窜出来,瞪起眼睛道:“你皱什么眉头?找我作甚?”
  铁中棠叹道:“你既已答应了温黛黛,就不该再来窥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铁中棠又道:“令师还在相候,你还是……”语声未了,突见跛足童子轻轻挥了挥手。
  刹那之间,铁中棠只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头脑立刻晕眩。他大惊之下,怒叱道:“你竟敢……”方自说出三字,便噗的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要知他深信跛足童子决不会伤害于他,是以此刻全无防范之心,哪知他却忘了自己换下了易容之伪装,跛足童子已完全不认得他,便扬手发出了“九子鬼母”的独门迷香,两人相距既近,铁中棠猝不及防,自然着了道儿。
  只见跛足童子极快地解下了腰带,将铁中棠紧紧捆了起来,口中道:“你莫怪我对你如此,只怪你知道得太多了些。”他捆好了铁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诉温黛黛我又来窥看,她就不会再喜欢我,我总要想个办法,让你不敢说出来。”但他也猜不出,这“铁中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会知道这么多事情,是以也不敢妄下杀手,当下扛着铁中棠软绵绵的身子,飞掠而去。
  此处已是城郊,林外阡陌纵横,乃是一片麦田。跛足童子身上扛着一人,也不敢回师傅那里,只是在心中想着主意,脚步也渐渐放缓了下来。走了许久,他心里越来越是急躁,放眼望去,只见麦田边,小道旁,有三间小小茅屋。茅屋里不但有着灯火,还有一阵阵推动磨盘之声隐隐传来。似乎是北方常见,卖豆腐汁的荒村小店。
  跛足童子脚步微一迟疑,暗道:“也罢,我先去喝碗豆汁,吃两块热豆腐再作主意。”放开大步,走了过去。
  只见茅屋前搭着个简陋的竹棚,摆着三两张破烂桌椅。一盏半明不灭的孤灯下,正有个老态龙钟,白发苍苍,披着件粗灰布棉袄的老人,在有气无力地磨着豆腐。跛足童子大声道:“可有早点卖么?”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热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抬头瞧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磨起豆腐来。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来。”砰的将铁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语道:“好重的小偷,回到衙门,非多打几板才行。”
  那老人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笑道:“原来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连忙笑道:“不错不错,你猜对了。”
  那老人转首唤道:“大娘,有办案的公差大人来喝豆汁,你快些端个干净的碗出来。”
  茅屋内轻脆地应了一声,一个青帕包头、青衣布裙的少妇,怀里抱着个初生婴儿,垂首走了出来。她拿个青瓷汤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见她又要抱孩子,又要做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方自站起歉谢,但忽然想到自己乃是个“公差”,似乎不应太客气,又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
  青衣妇人见了公差,更仿佛骇得头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轻轻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跛足童子沉着声音道:“有豆腐再来两块。”
  青衣妇人应声走了过去,在老人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说官人办案辛苦,理应特别招待,叫老汉再去加些特别私房作料。”
  跛童子暗笑忖道:“想不到做公差还有这些好处。”
  只见那老人端了碗豆腐,瞒跚着走了进去,又蹒跚着走了出来,谄笑道:“官人尝尝这碗豆腐怎样?”双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上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阵阵香气四溢。
  跛足童子心里好笑,暗暗忖道:“他们如此怕我,索性我连钱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净。
  那老人眯起眼睛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错不错。”
  老人笑道:“这豆腐样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么不好?”
  老人咯咯大笑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没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变,推案而起,唰的窜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厉声道:“这里莫非是个黑店?”
  那老人哈哈地望着他,也不说话。跛足童子只觉头脑晕眩,四肢也渐渐发软,心里已知不好,大挥拳掌,向老人面门拍了过去。但那老人只是轻轻一推,跛足童子便松手倒下。他暗恨忖道:“想不到‘九子鬼母’门下竟会在阴沟里翻了船……”这一念尚未转完,便晕沉沉昏了过去。
  那老人抚掌笑道:“倒也倒也……”回首道:“姑娘,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将他迷倒?”
  青衣妇人道:“这孩子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来的这人,却是我认得的,你快将他两人抬进去吧!”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淡扫蛾眉,不着脂粉,虽然是布衣布裙,却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丽,气质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间,也对她极是恭顺,当下不敢再问,将铁中棠与那跛足童子都抬进了茅屋。他虽是满面皱纹,年近古稀,但两膀却仍有许多力气,同时抬起两人,看来竟不费吹灰之力。茅屋内陈设甚是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青衣妇人抱着婴儿,随着他走进茅屋,手指铁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点了穴道,还是被药物迷倒?”
  那老人道:“这位相公四肢软如棉花,看来是被迷倒的模样。”此刻他目光不再朦胧,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妇人将婴儿轻轻放到摇篮里,舀了碗冷水,去浇铁中棠,哪知铁中棠仍是晕迷不醒,甚至冷水淋头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皱眉道:“好厉害的迷药。”
  青衣妇女叹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谨慎,武功又十分高强,却不知怎会着了这小童子的道儿?”
  老人道:“这位相公究竟是谁?姑娘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青衣妇人轻轻叹道:“他便是大旗门中那铁中棠。”
  老人变色道:“他……莫非他便是二姑娘的……”
  青衣妇人突然摇了摇手,道:“住口,又有人来了。”
  语声方落,只听一阵脚步之声,自远而近,有人沉声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前来向施主讨碗豆汁解渴。”
  青衣妇人悄悄道:“你在这里照顾着,我出去瞧瞧。”语声中她已闪身出了茅屋,随手掩上了柴门。
  凄迷的夜色中,只见一个头戴竹笠,芒鞋白袜,身上穿着件灰色僧袍的行脚僧人,双手合十,立在石磨边。他似是远道而来,满身风尘,头上竹笠压到眉际,颔下青糁糁地长着短髭,垂首道:“女檀,越可愿布施出家人么?”
  青衣妇人一心想早早打发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块豆腐,送了过去,含笑道:“大师只管自用。”
  行脚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举,菩萨必定保佑。”
  青衣妇人道:“多承大师吉言,大师还是乘热吃吧!”
  行脚僧人缓缓坐了下来,口中却接着道:“菩萨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行踪。”
  青衣妇人面色突变,道:“大师说什么?我实在不懂。”
  行脚僧人头也不回,缓缓道:“冷姑娘,你当真不懂么?”
  青衣妇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惨然变色,口中却强笑道:“谁是冷姑娘,大师莫非认错了人么?”
  行脚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从你出走之后,谁也寻你不着,人人都只当你已隐身在深山大泽之中,又有谁想得到你这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千金,竟会隐身市井,卖起豆汁来了,难怪别人寻不着你。”
  青衣妇人大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正是乘夜自“寒枫堡”逃出的冷青霜,那老人便是自幼看顾她的老家人。
  只见那行脚僧人缓缓转过头来,缓缓摘下了头上竹笠,露出了两道浓眉,一双锐目,和那微带鹰钩的鼻子。他颔下虽生着短髭,但年纪却仍极轻,惨白的面容,虽极英俊,但却带着一种阴森冷削之意。
  青衣妇人冷青霜目光动处,脚下情不自禁,退了两步。
  行脚僧人微微笑道:“冷姑娘,还认得小弟么?”
  冷青霜面上突然泛起一丝甜美的娇笑,轻轻笑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么?我怎会不认得你。”笑语声中,她一双玉手,突地闪电般扫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剑,急扫那行脚僧人的双目、咽喉,裙中飞起一足,踢向行脚僧人丹田要穴。这一招三式,不但迅快绝伦,招式更是奇诡狠辣,双方距离如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扫中一些,立时便是杀身之祸。
  哪知这行脚僧人却似早有防范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道姑娘笑中必有藏刀,否则岂非此刻便要丧命了。”笑声方起,他已翻身掠了开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还是活不了的!”如影随形,随之扑上,一双纤掌。化做了漫天掌影。
  行脚僧人虚虚迎了几招,大声道:“姑娘且慢动手,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凌空一个“死人提”落到两丈开外。
  冷青霜道:“既无恶意,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乔装改扮?难道你还想姑娘我放你去报讯么?”
  行脚僧人苦叹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样,变成个见不得人的黑人了,只得改扮成这般模样。”
  冷青霜脚步微一迟疑,上下打量着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说的话,也能让我相信么?”
  行脚僧人叹道:“冷老前辈若是见着姑娘,最多也不过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师若是见着我,就会要我的命了。”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这个徒弟,怎舍得杀你?”
  行脚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师。”
  原来这行脚僧,正是随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宝窟”,却在危急之时,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年,名唤沈杏白。
  他听得黑星天未曾丧命于“死神宝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会放过他,吓得再也不敢现身江湖,便扮成个行脚僧人,东藏西躲,到处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对冷青霜早有图谋,此刻更觉有机可乘,为了讨好于她,便编造了个动听的故事,说了出来。他口舌灵便,说得当真头头是道。然后,他长叹一声,又道:“是以家师便再容不得小弟活下去了,小弟才只得乔装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眼皮转动,冷冷道:“你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令我相信。”她终究是个女子,见他说得可怜,口中虽说不信,其实已有几分信了。
  沈杏白噗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虚言,必遭天诛地灭。”
  冷青霜冷笑道:“发誓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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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8
第十七回 荒祠冷语

  温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温黛黛咯咯笑道:“十四岁就会看女人了,是谁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还用得着人教么?”
  温黛黛笑道:“听说你有许多漂亮的师姐,你应该回去看她们呀,为什么还在这里挡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经地轻叹道:“我的师姐虽多,可惜她们却还都是小孩子,还不是真正的女人。”
  温黛黛“噗嗤”一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么?”
  跛足童子乘机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拍掌道:“货真价实,半分不假,是个标标准准,道道地地的女人。”
  温黛黛已笑得弯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纪虽小,倒还有几分眼光,只可惜你实在太小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声道:“谁说我小?我年纪虽只有十四,但是和二十四的人决没有什么两样。”
  温黛黛娇笑着伸手摸了摸他面颊,道:“等你二十四的时候,我就老了,还是现在多看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要多看看。”果然歪起了头,上上下下地看个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铁中棠见了,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跛足童子固然刁钻古怪,人小鬼大,温黛黛这种半吊子的脾气,更是令人啼笑皆非。只见那跛足童子瞧了半晌,突地轻叹道:“可惜你嫌我太小了,否则我一定要你嫁给我。”
  温黛黛忍不住笑道:“正是因为你太小了,否则我一定嫁给你。”
  跛足童子大声道:“真的么?”
  温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声,摇头道:“恨不相逢长大时,唉,我还有什么话说?”
  温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花枝乱颤地笑了许久,喘着气道:“你看够了么,让我走吧!”
  跛足童子叹息着点了点头,缓缓转身,突又回过头来,道:“我方才看到你那位云公子了。”
  温黛黛面色微变,脱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带你去看他么?”
  温黛黛沉吟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温黛黛眼皮转动,仿佛心中在考虑着什么重大之事,过了半晌,方自笑道:“你要带我去么?”
  跛足童子忽然又皱起眉头,道:“这个……但是……”
  温黛黛笑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带我去的,难道你此刻又不敢了么?真丢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为何不敢带你去,只是……只是……你若肯让我亲你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温黛黛不禁又笑得弯下腰去,指着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气,话也说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温黛黛娇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温黛黛半合起眼睛,将面颊凑了过去,笑道:“来呀!”
  跛足童子突然消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气,张开双臂,狠狠地一把抱住了温黛黛。温黛黛边笑边喘着气,道:“小鬼!轻些……轻些……哎哟,你……”突然一把推开了他,面色已变得红红的。
  暗林中的铁中棠不禁叹息忖道:“这温黛黛当真是个绝代尤物,连童子都被她打动了心。”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窦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温黛黛这种浑身都散发着热力的成熟妇人。只见那跛足童子踉跄后退了几步,呆立在地上,两眼空空阔阔地望着远天,仿佛突然痴呆了的模样。温黛黛却在轻轻整理着散乱的鬓发。
  突听那跛足童子大笑一声,飞跃而起,凌空翻了几个斤斗,大喊道:“我亲了她,她好香哟!”
  温黛黛笑骂道:“小鬼,你疯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疯了疯了,完全疯了。”
  温黛黛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再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讷讷道:“真……真的?”
  温黛黛柔声笑道:“小弟弟,姐姐怎会骗你?”
  跛足童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喊道:“快说快说,你肯让我再亲一下,我什么事都答应你!”
  温黛黛道:“你要答应带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却不能过去,此后也永远不许告诉别人。”
  跛足童子道:“比这再难十倍的事,我也答应。”
  温黛黛娇笑道:“乖孩子……”走了过去,轻轻抱起了他,在他生着雀斑的脸上接连亲了好几下。
  等到温黛黛松开了手,跛足童子突地“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温黛黛惊呼道:“你怎么了?”
  哪知她话未说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来,翻着斤斗笑道:“三个月里我若是洗了脸,我就是王八蛋。”
  温黛黛咯咯笑道:“三个月不洗脸,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声道:“说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带起温黛黛的肩膀,道:“走吧!”
  铁中棠暗中旁观,心中又惊又怒,忖道:“这贱人还要去寻三弟作甚?莫非她还想害他?”转念又忖道:“但她却已与司徒笑分手,想来不致再害三弟。但三弟对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去了,以三弟的性情说不定又会旧情复发,她纵不再加害三弟,但以她这种祸水般的性情,迟早都要伤三弟的心,何况她……她已是残花败柳,怎能配得上我那三弟?”心念数转间,跛足童子已拉着温黛黛走了。铁中棠断然忖道:“此事我决不能袖手。”立刻追踪而出。只见那跛足童子拉着温黛黛,飞掠在林间,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来越见荒僻。
  走了约莫半里之遥,跛足童子突地停住脚步。温黛黛道:“已到了么?”
  跛足童子呆呆地点了点头,道:“快到了。”
  温黛黛转目四望,只见此处一片荒野,远处只有几丛树林,却望不见人家,不禁皱眉道:“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温黛黛道:“还在前面,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呆呆地怔了半晌,突然长叹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见得着你了!”
  温黛黛呆了一呆,笑道:“傻孩子,不要说呆话,我又不会死的,你自然能够再见得着我。”
  跛足童子摇了摇头,道:“纵然能够再见着你,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温黛黛又呆了许久,面上才露出笑容,轻轻道:“你若要见我,随时都可以米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无论住到哪里,都肯告诉我么?”
  温黛黛轻笑着点了点头,道:“乖弟弟,姐姐无论住在哪里,都会告诉你,来,笑一下给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温黛黛却摇了摇头,道:“再等一会。”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温黛黛轻叹道:“你奇怪么?我告诉你,姐姐本就是个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她抬起头,跟波幽幽地望着天上。
  跛足童子叹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欢你,你怎么还会寂莫呢?我真不懂。”
  温黛黛幽幽叹道:“喜欢我的人我都讨厌,我喜欢的人却又不喜欢我,我怎么会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尽各种办法来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欢你的呀!”
  温黛黛摇头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谁?”
  。
  温黛黛默然半晌,强笑道:“不要再提他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欢他,向且还恨他恨得要死。”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要紧,还有我喜欢你。”
  温黛黛笑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现在才要多陪你一会儿。你可知道,你是我平生第二个喜欢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么?”
  温黛黛又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柔声道:“但你只是个孩子,我却已快老了,我只能把你当弟弟喜欢,知道么?”
  跛足童子痴痴地点了点头,突然大声道:“不管怎样,等我大了,你若还没有嫁人,就一定要嫁给我。”他再不与温黛黛说话,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铁中棠在暗影中呆呆地木立了半晌,喃喃道:“她真的是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两人已窜入树林。
  铁中棠再不迟疑,飞掠而去,只见丛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温黛黛与跛足童子已远远停在祠堂外。只听温黛黛轻声道:“好弟弟,你要记着,有些女人身子虽然脏,但一颗心却还是干净的。她虽然害了人,也是因为那些人自己差劲,还不够资格做男人,所以你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做个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温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会设法通知你,现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温顺地转过身,突又回首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实在想不通,你肯告诉我吗?”
  温黛黛笑道:“只因为你是真正地喜欢我,没有别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欢你,喜欢你做我的弟弟。”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地欢呼着飞奔而去。
  温黛黛望着他身影消失,又呆了半晌,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气,大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早已荒废了,外面两扇木门,已不知被谁偷去了砍作柴烧,庭院中蔓生着荒草,草丛间落叶片片,被夜风吹着,发出阵阵萧索的沙沙声响,伴着吹动残窗的噼剥声,便混合成一阙凄凉的夜曲。踏过落叶荒草的庭园,走上满生苔藓的石阶,穿过蛛网四结的门楣,便是那阴森破落的祠堂。温黛黛立刻觉得一股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
  她轻轻皱了皱眉头,拭目望去,只见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颓败,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夜风中寒意甚重,风吹人户,布幔飘飞,祠堂中竟空无人迹。温黛黛不禁暗暗忖道:“莫非是那小鬼在骗我?”但她这念头尚未转完,便听得有轻微的鼻息声,自那颓毁腐朽的神案下一阵阵传了出来。
  她微微迟疑,悄然而入,轻轻掀开那神案前的布幔——夜色中,只见云铮竟蜷曲着身子睡在这里。温黛黛忍不住暗叹忖道:“师兄那般谨慎,师弟却如此大意!你纵然疲极了,也不该睡在这里呀!”她实在想不出同门的师兄弟,性格上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铁中棠机警谨慎,无论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不但能自保自救,还能救人,而云铮却是如此激动,如此大意,他空有满腔热血,要管尽人间的不平之事,但他却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顾自己。
  但她却不知道这师兄弟两人,实在有个最大的相同之处——这两人都有颗侠义而正直的心,两人做事所用的手段与方法虽然不同,但目标却都是一样的。
  此刻已隐身在颓檐下暗暗偷窥的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慨万端,暗叹忖道:“三弟呀三弟,你纵有铁中棠的胆量,天大的武功,但如何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闯荡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要知云铮乃是“大旗掌门人”云冀晚年所得的幼子,云冀纵然生性严厉,但无形间对这幼子也不免偏爱三分。
  是以云铮自幼便养成了那种热血激动,凡事俱不在乎的性格,虽然可爱,但在江湖中走动,却当真危险得很。
  只见温黛黛似乎轻叹了一声,俯下头去拍了拍云铮的肩头。云铮自睡梦中惊醒,大喝道:“什么人?”喝声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却忘了自己仍是睡倒在神案上,直将那神案撞倒飞起跌下,震得四散。
  温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着他。
  云铮目光转处,颜色更是大变,厉喝道:“原来是你。”
  温黛黛静静道:“不错,是我。”
  云铮怒道:“你来作甚?”
  温黛黛道:“我来找你。”
  云铮呆了一呆,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笑声颤抖,显见心头充满悲愤。
  温黛黛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而行。
  云铮望着她走到门口,突然纵身一跃,挡住了她的去路,大声道:“你忽来忽去,难道是疯了不成?”
  温黛黛冷冷道:“我只当你对我已完全没有情感,才来找你,但见了你这副样子,显见得对我还未能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铮怒道:“谁说我对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温黛黛缓缓道:“爱与恨之间的距离,实在差得太少了,你此刻纵恨我,不久又会爱上我的。”
  云铮大怒道:“你自以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么?”
  温黛黛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可愿意听我的身世?”
  云铮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温黛黛道:“坐下来,听我告诉你。”
  云铮虽是满面怒容,却仍然坐了下来。
  温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缓缓道:“我自幼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跟着我的义父。他是个良心极好的人,却有满腹牢骚,认为天下人都对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烂醉。其实天下又何曾亏负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终于将自己的家业,虐待得干干净净。”她闭起眼睛,长长叹息了一声,才接着说了下去:“他全无谋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对自己说:‘凭我这样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业。’于是他整日东流西荡,要去做那‘大事业’,但究竟什么是大事业,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诉我,总有一天会发财的。那时我年纪还小,跟着他实在是吃尽了苦,不但住在破庙里,饭吃不饱,直到十五岁的时候,还穿着十岁的破衣服。十五岁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妇人差不多了,那些无赖少年,整天盯着我瞧,我掩得了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让他们瞧个饱,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几个无赖,灌醉了我义父后,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着告诉义父,他大怒下就拿着刀子去找那些无赖,自然毫无结果。我那义父,自然还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顾抚养我,终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来,我认识落日马场中一个马师,他会武功,在当地也算个有钱有势的人,我就迷惑住他。当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说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于是我就叫他将原先欺负我的人都在暗中杀了。”
  云铮恨声道:“那些人还是杀了的好!”
  温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马场的主人司徒笑时,我又下了决心,要钓到这条大鱼。我用尽各种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终于开始注意我,引诱我时,我却流着泪对他说,我不能背叛马师。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马师陪着他去牧马,两人同时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了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对我说,那马师大意落马,已被乱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数,但表面却作出十分悲伤的样子。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我发誓以后不能让自己再穷了。我用尽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欢心。我渐渐有了高贵的庭园,华丽的衣衫,和各种珍奇的珠宝。我已由贱女变为真贵妇,由泥淖飞上高楼。我终于成功了。”
  她缓缓顿住语声,云铮也说不出话来。
  风吹窗棂,这难堪的寂静延续了许久,温黛黛苍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丝冷漠的笑容,接着叙说:“自从那时之后,我就尽量充实自己,念书、学武。我再也不愿自高处落下去,我还要飞得更高。等到我自觉自己已足够坚强,我便开始报复。我诱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杀了他们。两三年来,凡是禁不起我诱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毁了多少,但我却丝毫不觉后悔,我只是……”
  云铮突然大吼一声,道:“不要说了!”
  温黛黛冷冷道:“我对你这样说,只是要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女人,对男人,我已知道得太多了。”
  云铮咬牙道:“但……但……”
  温黛黛冷冷截口道:“你这样的男孩子,我是永远不会爱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对我绝望,灰心。”
  云铮握拳道:“我……我不但已对你绝望,而且……而且……”
  温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对我鄙视,就更好了。”
  云铮霍然站起,厉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寻我?”
  温黛黛缓缓道:“现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师兄铁中棠勾结到一处,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决不肯放过我的,我只有先杀了他。而我,我却恨透了铁中棠,更一心要将他杀死……”
  云铮恨声道:“这两人也是我决心要杀死的人……”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对了。”
  云铮霍然抬头,道:“你想与我联手对付他们?”
  温黛黛道:“不错!只因凭你我两人单独的力量,决难胜过他们,你只有与我联手,才能有制胜的机会。”
  云铮呆了半晌,突又大怒道:“我怎能与你联手?”
  温黛黛冷冷道:“你为何不能与我联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机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记着,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决没有丝毫情感,等到事情过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云铮又怔了半晌,显见心中仍在犹豫未决。
  温黛黛冷冷笑道:“你还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敢……”
  云铮怒道:“我怕什么?”
  温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么?”
  云铮厉声道:“只要能杀死司徒笑,再将那大旗门的叛徒生擒活捉,让我看着他身受本门的惨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样,我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他始终忘不了他大哥云铿身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时的惨痛,对亲手执刑的铁中棠,更是永远痛恨在心。
  温黛黛展颜微笑,道:“这样才是个有胆量的男子汉。”
  云铮道:“你要我怎样去做?”
  温黛黛道:“机会总要来的,机会来了,还怕无事可做?”
  隐身在窗外的铁中棠听到这里,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确定了自己对温黛黛所作的投资没有白费,温黛黛将不惜心力来与司徒笑成为仇敌,他不禁要从心里感激温黛黛对云铮所表明的态度。冲动的云铮有了狡黠的温黛黛在旁相助,已可令人放心。至于温黛黛对他自己的情感,铁中棠却已不愿深思。他悄然掠下屋檐,突见角落里有人影轻轻一闪,他大惊之下,只怕这情况已为司徒笑的党羽窥破,当下引臂纵身,轻烟般飞掠了过去。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转过身来,却又是“九子鬼母”门下跛足童子。
  铁中棠不禁皱了皱眉头,暗叹忖道:“这小鬼原来也是个言而无信之徒……”微一招手,转身而退。
  他方自掠出荒祠墙外,那跛足童子也已箭一般跟窜出来,瞪起眼睛道:“你皱什么眉头?找我作甚?”
  铁中棠叹道:“你既已答应了温黛黛,就不该再来窥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铁中棠又道:“令师还在相候,你还是……”语声未了,突见跛足童子轻轻挥了挥手。
  刹那之间,铁中棠只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头脑立刻晕眩。他大惊之下,怒叱道:“你竟敢……”方自说出三字,便噗的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要知他深信跛足童子决不会伤害于他,是以此刻全无防范之心,哪知他却忘了自己换下了易容之伪装,跛足童子已完全不认得他,便扬手发出了“九子鬼母”的独门迷香,两人相距既近,铁中棠猝不及防,自然着了道儿。
  只见跛足童子极快地解下了腰带,将铁中棠紧紧捆了起来,口中道:“你莫怪我对你如此,只怪你知道得太多了些。”他捆好了铁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诉温黛黛我又来窥看,她就不会再喜欢我,我总要想个办法,让你不敢说出来。”但他也猜不出,这“铁中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会知道这么多事情,是以也不敢妄下杀手,当下扛着铁中棠软绵绵的身子,飞掠而去。
  此处已是城郊,林外阡陌纵横,乃是一片麦田。跛足童子身上扛着一人,也不敢回师傅那里,只是在心中想着主意,脚步也渐渐放缓了下来。走了许久,他心里越来越是急躁,放眼望去,只见麦田边,小道旁,有三间小小茅屋。茅屋里不但有着灯火,还有一阵阵推动磨盘之声隐隐传来。似乎是北方常见,卖豆腐汁的荒村小店。
  跛足童子脚步微一迟疑,暗道:“也罢,我先去喝碗豆汁,吃两块热豆腐再作主意。”放开大步,走了过去。
  只见茅屋前搭着个简陋的竹棚,摆着三两张破烂桌椅。一盏半明不灭的孤灯下,正有个老态龙钟,白发苍苍,披着件粗灰布棉袄的老人,在有气无力地磨着豆腐。跛足童子大声道:“可有早点卖么?”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热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抬头瞧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磨起豆腐来。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来。”砰的将铁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语道:“好重的小偷,回到衙门,非多打几板才行。”
  那老人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笑道:“原来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连忙笑道:“不错不错,你猜对了。”
  那老人转首唤道:“大娘,有办案的公差大人来喝豆汁,你快些端个干净的碗出来。”
  茅屋内轻脆地应了一声,一个青帕包头、青衣布裙的少妇,怀里抱着个初生婴儿,垂首走了出来。她拿个青瓷汤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见她又要抱孩子,又要做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方自站起歉谢,但忽然想到自己乃是个“公差”,似乎不应太客气,又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
  青衣妇人见了公差,更仿佛骇得头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轻轻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跛足童子沉着声音道:“有豆腐再来两块。”
  青衣妇人应声走了过去,在老人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说官人办案辛苦,理应特别招待,叫老汉再去加些特别私房作料。”
  跛童子暗笑忖道:“想不到做公差还有这些好处。”
  只见那老人端了碗豆腐,瞒跚着走了进去,又蹒跚着走了出来,谄笑道:“官人尝尝这碗豆腐怎样?”双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上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阵阵香气四溢。
  跛足童子心里好笑,暗暗忖道:“他们如此怕我,索性我连钱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净。
  那老人眯起眼睛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错不错。”
  老人笑道:“这豆腐样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么不好?”
  老人咯咯大笑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没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变,推案而起,唰的窜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厉声道:“这里莫非是个黑店?”
  那老人哈哈地望着他,也不说话。跛足童子只觉头脑晕眩,四肢也渐渐发软,心里已知不好,大挥拳掌,向老人面门拍了过去。但那老人只是轻轻一推,跛足童子便松手倒下。他暗恨忖道:“想不到‘九子鬼母’门下竟会在阴沟里翻了船……”这一念尚未转完,便晕沉沉昏了过去。
  那老人抚掌笑道:“倒也倒也……”回首道:“姑娘,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将他迷倒?”
  青衣妇人道:“这孩子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来的这人,却是我认得的,你快将他两人抬进去吧!”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淡扫蛾眉,不着脂粉,虽然是布衣布裙,却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丽,气质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间,也对她极是恭顺,当下不敢再问,将铁中棠与那跛足童子都抬进了茅屋。他虽是满面皱纹,年近古稀,但两膀却仍有许多力气,同时抬起两人,看来竟不费吹灰之力。茅屋内陈设甚是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青衣妇人抱着婴儿,随着他走进茅屋,手指铁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点了穴道,还是被药物迷倒?”
  那老人道:“这位相公四肢软如棉花,看来是被迷倒的模样。”此刻他目光不再朦胧,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妇人将婴儿轻轻放到摇篮里,舀了碗冷水,去浇铁中棠,哪知铁中棠仍是晕迷不醒,甚至冷水淋头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皱眉道:“好厉害的迷药。”
  青衣妇女叹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谨慎,武功又十分高强,却不知怎会着了这小童子的道儿?”
  老人道:“这位相公究竟是谁?姑娘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青衣妇人轻轻叹道:“他便是大旗门中那铁中棠。”
  老人变色道:“他……莫非他便是二姑娘的……”
  青衣妇人突然摇了摇手,道:“住口,又有人来了。”
  语声方落,只听一阵脚步之声,自远而近,有人沉声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前来向施主讨碗豆汁解渴。”
  青衣妇人悄悄道:“你在这里照顾着,我出去瞧瞧。”语声中她已闪身出了茅屋,随手掩上了柴门。
  凄迷的夜色中,只见一个头戴竹笠,芒鞋白袜,身上穿着件灰色僧袍的行脚僧人,双手合十,立在石磨边。他似是远道而来,满身风尘,头上竹笠压到眉际,颔下青糁糁地长着短髭,垂首道:“女檀,越可愿布施出家人么?”
  青衣妇人一心想早早打发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块豆腐,送了过去,含笑道:“大师只管自用。”
  行脚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举,菩萨必定保佑。”
  青衣妇人道:“多承大师吉言,大师还是乘热吃吧!”
  行脚僧人缓缓坐了下来,口中却接着道:“菩萨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行踪。”
  青衣妇人面色突变,道:“大师说什么?我实在不懂。”
  行脚僧人头也不回,缓缓道:“冷姑娘,你当真不懂么?”
  青衣妇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惨然变色,口中却强笑道:“谁是冷姑娘,大师莫非认错了人么?”
  行脚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从你出走之后,谁也寻你不着,人人都只当你已隐身在深山大泽之中,又有谁想得到你这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千金,竟会隐身市井,卖起豆汁来了,难怪别人寻不着你。”
  青衣妇人大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正是乘夜自“寒枫堡”逃出的冷青霜,那老人便是自幼看顾她的老家人。
  只见那行脚僧人缓缓转过头来,缓缓摘下了头上竹笠,露出了两道浓眉,一双锐目,和那微带鹰钩的鼻子。他颔下虽生着短髭,但年纪却仍极轻,惨白的面容,虽极英俊,但却带着一种阴森冷削之意。
  青衣妇人冷青霜目光动处,脚下情不自禁,退了两步。
  行脚僧人微微笑道:“冷姑娘,还认得小弟么?”
  冷青霜面上突然泛起一丝甜美的娇笑,轻轻笑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么?我怎会不认得你。”笑语声中,她一双玉手,突地闪电般扫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剑,急扫那行脚僧人的双目、咽喉,裙中飞起一足,踢向行脚僧人丹田要穴。这一招三式,不但迅快绝伦,招式更是奇诡狠辣,双方距离如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扫中一些,立时便是杀身之祸。
  哪知这行脚僧人却似早有防范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道姑娘笑中必有藏刀,否则岂非此刻便要丧命了。”笑声方起,他已翻身掠了开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还是活不了的!”如影随形,随之扑上,一双纤掌。化做了漫天掌影。
  行脚僧人虚虚迎了几招,大声道:“姑娘且慢动手,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凌空一个“死人提”落到两丈开外。
  冷青霜道:“既无恶意,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乔装改扮?难道你还想姑娘我放你去报讯么?”
  行脚僧人苦叹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样,变成个见不得人的黑人了,只得改扮成这般模样。”
  冷青霜脚步微一迟疑,上下打量着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说的话,也能让我相信么?”
  行脚僧人叹道:“冷老前辈若是见着姑娘,最多也不过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师若是见着我,就会要我的命了。”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这个徒弟,怎舍得杀你?”
  行脚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师。”
  原来这行脚僧,正是随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宝窟”,却在危急之时,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年,名唤沈杏白。
  他听得黑星天未曾丧命于“死神宝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会放过他,吓得再也不敢现身江湖,便扮成个行脚僧人,东藏西躲,到处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对冷青霜早有图谋,此刻更觉有机可乘,为了讨好于她,便编造了个动听的故事,说了出来。他口舌灵便,说得当真头头是道。然后,他长叹一声,又道:“是以家师便再容不得小弟活下去了,小弟才只得乔装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眼皮转动,冷冷道:“你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令我相信。”她终究是个女子,见他说得可怜,口中虽说不信,其实已有几分信了。
  沈杏白噗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虚言,必遭天诛地灭。”
  冷青霜冷笑道:“发誓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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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8
第十八回 寒水香舟

  沈杏白惨笑道:“小弟既已背叛师门,见弃江湖,姑娘若再疑惑小弟有相欺之心,小弟就索性死在姑娘面前,也免得姑娘担心。”
  冷青霜冷笑一声,仰首望天。
  沈杏白道:“小弟只要能洗清冤枉,一死又有何妨?只望姑娘证实小弟所言非虚后,在小弟坟上,洒两杯苦酒。”
  冷青霜道:“你要死就死吧,绝对无人劝你。”
  沈杏白长叹着自袖底抽出一柄双锋匕首,长叹一声,反腕向自己咽喉猛刺了下去。他似乎早已摸透了冷青霜面冷心热的脾气,知道她决不会眼见自己横刀自刎,是以这一刀刺下,竟真的用了全力。
  冷青霜见他拔出匕首,面上果然已为之动容,此刻轻叱着飞身而起,出手如电,斜击沈杏白的手腕。
  只听“叮”的一声,匕首落地,但那锋利的匕首,却已在沈杏白颈旁划破了一道浅浅的血口。热血鲜红,滴滴溅落到沈杏白灰色的僧袍上,沈杏白黯然叹道:“小弟既不能取信于姑娘,姑娘还是让我死吧!”
  冷青霜似乎生怕他还要再寻自尽,举足将地上的匕首远远踢了开去,轻轻道:“我相信你了。”
  沈杏白大喜道:“真的么?”
  冷青霜叹道:“你伤得不妨事么?快随我进屋去,我为你包扎伤口。”
  沈杏白道:“小弟自愿以一死表明心迹,只要姑娘能相信小弟,便是死了亦无妨,何况区区伤势。”
  冷青霜眨了眨眼睛,显见心头颇为感动。要知沈杏白对她早已怀有爱慕之心,从来见着她时,俱是言语承欢,态度恭顺。冷青霜年来颠沛流离,受尽寂寞困苦,此刻见着了他,实如见了亲人一般,再加他装作得极是逼真,便不禁轻易地相信了他。
  沈杏白满心喜悦,随着她走进茅屋,心头暗忖道:“她如此寂寞,又起了与我同病相怜之心,只要我稍花功夫,还怕她不乖乖地投入我的怀抱中来。”想到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时的快乐,心头更是奇痒难搔。
  目光转处,突见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凝注着他,眼神中充满了老练的世故,以及对人们的怀疑不信。沈杏白仿佛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昔年寒枫堡的内宅管家冷全福,立刻谄笑道:“老管家还认得我么?”
  冷全福缓缓点了点头,目光炯炯地望向冷青霜,他其实已隐约听得外面的言语动静,只是仍不十分清楚。
  冷青霜便简略说了,又道:“那日我离开‘寒枫堡’时,便被福爹发觉了,但他非但没有拦阻我,反随着我逃了出来。”她深深叹息,又道:“这许多日子来,若不是他,我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了……”她想到自己逃避追踪时的恐惧,求生存的挣扎,对亡夫的思念,考虑安身之地时的疑惑,以及生产时那最难忍受的痛苦……目光中又不禁泪光晶莹,泫然欲泣。
  而此刻沈杏白却已发觉了仍自晕迷在地上的铁中棠与跛足童子,忍不住脱口问道:“这两人是什么人?”
  冷青霜道:“一个是大旗门下的铁中棠,还有一个……”
  冷全福突地干咳一声,显见是在阻止冷青霜的言语。
  但冷青霜却凄然笑道:“杏白此后便是咱们一家人了,我们无论什么事,都不该再瞒住他。”
  冷全福皱眉道:“但……”
  沈杏白面色一沉,道:“莫再多说了。”
  冷全福只有垂下了头,缓缓转过身子。这老人锐利的目光,似乎已看破了沈杏白的奸狡,只是无法证明而已。他缓缓走到摇篮边,垂首去瞧摇篮中的孩子。
  沈杏白强笑道:“福爹的话,说得也是……”
  冷青霜叹道:“但人活在世上,总不能什么人都不信任的呀!”她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沈杏白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冷全福的好,但冷全福却仍未回过头来。
  沈杏白望着他苍老的背影,心中又不禁有些歉然,轻轻道:“福爹,今日咱们莫要再做生意了好么?”
  冷全福垂首应了。
  沈杏白强笑又道:“姑娘能想到隐身在这里,而且居然还开店做生意,这想法当真是好,是谁都猜不到的。”
  沈杏白叹道:“这也是福爹的主意……”突见沈杏白口中虽在对她说话,但目光却出神地望着晕迷着的铁中棠,不禁问道:“你瞧什么?莫非你也认得他?”
  沈杏白立刻收回目光,强笑道:“小弟怎会认得他?”就在这一瞥之间,他突地发现铁中棠衣袖中露出一角污巾,赫然竟仿佛是他在“死神宝窟”中所见过的“血旗”。这血旗,铁中棠本拟交给云铮,却被云铮所拒,他便又纳在袖中,而此刻却偏偏被这心怀叵测的沈杏白发现了。
  刹那之间,沈杏白只觉心弦一阵震动,暗暗忖道:“这姓铁的既已得到此旗,必定也得到了那批宝藏……”他装作无意,俯下身去,在黄昏的灯光下凝视半晌,断定了这角污巾必定便是“大旗门”宝藏中的血旗。
  就在此刻,铁中棠也睁开眼来。在他还未及忆起一切事以前,他眼前便出现一张面容,他认得这面容,仿佛是……仿佛是……突地,他忆起了这面容,正是在山窟中叛师而逃的少年。
  他面容突地起了一阵扭曲,脱口道:“原来是你。”
  也就在此刻,就在铁中棠思索的刹那之间,沈杏白心里已下了决心,他决不能容铁中棠说话,说穿他假冒的故事,而最重要的是……
  他下了决心,要得到铁中棠所得的宝藏——铁中棠既然认得他,必定是早已躲在秘窟中的人。
  ——这是他以灵感触觉与理智同时运用所得的推断。为了那惊人的宝藏,他不再顾及冷青霜的美色。刹那间,沈杏白左指前点,右臂反抡,左指点中了铁中棠右胸的穴道,右臂反抡,匕首挥出。只见一道寒光,闪电般插入冷青霜的胸膛,她惊呼一声,面色突地变得苍白,双掌紧按着胸前的伤口,颤声呼道:“福爹……”脚步却已踉跄退到摇篮边。
  那崇高的母爱,使得她虽在重伤之下,仍不忘保护爱子的安全——惊呼之声,却已使婴儿放声啼哭起来。
  沈杏白狞笑着翻身跃起,一步步逼近摇篮。冷全福手提灯笼,砰的撞进门来,眼神扫处,目眦尽裂,随手抛去灯笼,飞身向沈杏白扑了上来。沈杏白身躯半拧,双手乍分,“凤凰双展翅”,左掌推倒了冷青霜,右掌震退了冷全福。冷全福踉跄后退,白发翻飞,厉声大骂道:“好贼子,我家姑娘对你那样,你竟忍心下得了手?”
  沈杏白狞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冷老匹夫,今日就教你瞧瞧沈家大丈夫的手段!”狞笑声中,脚步逼向冷全福。
  冷全福仰天狂笑道:“好!好……”突地顿住笑声,大喝道:“退下去,老夫不要你来动手!”
  他白发缭乱,眼角流血,那种刚烈的忠义之气,惊得沈杏白不自觉地顿住了脚步,但瞬即冷笑道:“你若要自刎而死,倒也聪明得很……”
  冷全福厉声惨道:“姑娘,老汉无能,不能保护你了……”反身撞上土墙,只听“砰”的一声,鲜血四溅。老人的尸身,无助地倒在墙角。
  冷青霜挣扎着站起,胸前鲜血淋漓,匕首已没至刀柄,颤声道:“福爹……孩子……孩子……”孩子的啼哭之声更大了。
  沈杏白笑道:“什么孩子,难道是姓云的孽种?”突然一步窜到摇篮边,狞笑着道:“好,让太爷也打发他走,好教他在黄泉路上陪着你。”五指如钩,向摇篮中的婴儿抓了下去。
  只听一声尖厉的呼声,冷青霜亡命地扑了过去,以染血的身子,护卫着摇篮中的婴儿。昏黄的灯光下,她面色青白,目光却散发着火一般的怨毒,愤恨的光芒,嘶声道:“你敢动他,我做鬼也不饶你!”
  沈杏白虽然凶狠,但此刻心头却也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只听冷青霜颤声悲泣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了我,也就罢了,求求你饶了这无辜的孩子吧!”泣声哀婉,令人断肠。
  沈杏白仰天狂笑道:“饶了他,嘿嘿,斩草不除根,终必成大患,这本是你爹爹教我的话,却不想今日应在你身上。”哪知他笑声未了,冷青霜却已飞身扑了上来,反腕拔出了胸前的匕首,一股鲜血,飞激而出,俱都溅在沈杏白面上。
  沈杏白只觉双目之间,一阵热疼,宛如被沸水所溅一般,大惊之下,以手护目,而冷青霜掌中匕首,亦已刺来。
  在这刹那之间,沈杏白实未想到重伤下的冷青霜犹有拼命的气力,竟被冷青霜飞身扑倒地上,锋利的匕首,虽未插中他心房,但那利刃穿肌的痛苦,猝不及防的惊吓,却已使他心胆皆丧。
  冷青霜自己也不知道这气力是从何而来,她母爱化作勇气,悲愤化作力量,一刀刺中了沈杏白,左掌向沈杏白咽喉横切而下。
  沈杏白厉吼一声,双臂振起,将冷青霜震得凌空飞起,但他自己也使出了所有的力量,当场晕厥过去。本已伤重力竭的冷青霜,此刻自更晕迷不醒,这其中只有铁中棠虽被点中穴道,神智却仍清醒。他眼望着这幕惨剧在眼前发生,却丝毫没有阻止的力量,心中的悲哀与愤怒,可想而知。
  此刻,被那老人冷全福抛在地上的灯笼,已燃烧起来,火苗延及了木桌、木椅、墙壁、屋檐。终于,整个茅屋都燃烧了起来。婴儿的哭声,渐渐声嘶力竭,渐渐黯哑无声……
  铁中棠心中,更是痛如刀割,只因他知道这是云家的骨血——这婴儿的命运竟是这般悲惨。他未出世前,便已引起了许多风波,使得他母亲流浪,父亲惨死,而出世之后,便立刻遇着了如此残酷的遭遇。
  铁中棠目中热泪盈眶,胸中悲愤填膺,眼望着火越烧越大,眼看这茅屋中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这火窟之中。他只望冷青霜还能苏醒,能救出那云家的骨血,他甚至希望那跛足童子能及时醒来,但是,他的愿望,终成泡影。
  最先醒来的,竟是沈杏白。
  沈杏白朦胧睁开眼来,火势似乎已迫在眉睫。他大惊之下,翻身掠起——冷青霜终是力量将竭,一刀未能致命——惊惶中已无暇去顾及其他的事。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仅是那宗巨大的宝藏。无论任何人得到这宗惊人的宝藏,都将会改变一生的命运。婴儿哭声已竭,火势噼啪作响。沈杏白一把抱起了铁中棠,自火焰中飞身而出。
  黎明前的黑夜,分外寂静、寒冷。
  燃烧着的火焰,映得四下景物都变作了惨淡的紫色。沈杏白紧抱着铁中棠,放足狂奔。黎明前,他撞入了荒林中的那座荒祠,而云铮与温黛黛,却已恰巧在他到达前离去。
  苍天对铁中棠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而残酷,云铮与温黛黛若是迟走一步,铁中棠一生的命运或将改变。此刻,荒祠中,空寂而寒冷。
  熹微的曙色,影映着尘封的布幔,檐下的蛛丝,院中荒草凄凄,大地呈现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的景色。沈杏白拔出了胸前的匕首,包扎好刀口的创痕,将染血的僧袍抛去,却换了身湛蓝的道袍。原来他为了逃避黑星天的耳目,包袱中早已预备了各种身份的衣饰,今日扮成和尚,明日就变成道士。然后,他屈指点了铁中棠四肢关节处的穴道,使得铁中棠口中能言,神志仍清,四肢却丝毫不能动弹。
  铁中棠目光冷冷望着他,缓缓道:“你染下满手血腥,不过只是为了要我说出宝藏的去处,是么?”
  沈杏白大笑道:“不错,你倒聪明得很。”
  铁中棠冷冷道:“那么我先劝你赶紧死了心吧!”
  沈杏白冷笑道:“莫非你敢说你也不知道宝藏的下落么?”
  铁中棠道:“我自然知道,却永远不会告诉你。”
  沈杏白俊秀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歹毒的狞笑,缓缓道:“你不怕死?”淡淡四个字中,却包含着无比凶恶之意。
  铁中棠冷冷道:“你不敢杀我的。”
  沈杏白厉声狂笑道:“你说得倒有把握,我为何不敢杀死你?”
  铁中棠道:“我活在世上,你心里总还有可令我说出宝藏下落的希望;你若杀了我,便永远不知道宝藏在何处了。”
  沈杏白呆了一呆,笑容立失,铁中棠那份出奇的冷静,已断然慑服了他,使得他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目光坚定地凝注着他,冷冷道:“你自然可用各种酷刑逼我说出宝藏的下落,但你却休想自我口中逼出半个字来。只要我能活在世上,终有一日我定要逃脱你的手掌,到那时我必以十倍的酷刑来报复你,你若不信,不妨试试。”纵然在说这些话时,他语声仍是从容平静,但这种平静的语声,却使他言语更为可信而可怖。
  沈杏白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像是从未想到世上竟真的有这种铁石般冷静,铁石般坚强的人物。然后,他突又纵声狂笑起来,道:“你这话便能骇得倒我么?我自然要试试的,也要看看你如何能逃出我手掌?”
  铁中棠道:“你若不怕,为何要以狂笑来掩饰心中恐惧?”
  沈杏白笑声突顿,突地反手一掌,掴在铁中棠面上。
  铁中棠面上立刻现出五指紫痕,鲜血沿着嘴角流出。
  沈杏白顺手又是一掌,口中狞笑道:“我打了你,你能怎么样?”
  铁中棠咬紧牙关,动也不动,目光仍冷冷凝望着他,缓缓道:“你打得越重,便表示你心中恐惧越深。”
  沈杏白飞起一足,将铁中棠踢得横飞三尺,蹲下身来一把拧住铁中棠肩膀,嘶声道:“铁中棠,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也要逼你说出宝藏的下落,任何事,任何话,都拦阻不了我!”他面已铁青,目中也露出了野兽般的贪婪与疯狂,接口道:“我也不再逼你,但今日日落前你若还不说,我便砍下你这条臂膀,我倒要看看你强还是我强。”
  铁中棠冷冷一笑,阖起眼来,不再言语。
  沈杏白霍然站了起来,将铁中棠背在背上,乘着凄迷的晨雾,窜出于荒凉的祠堂,向北而行。走了段路途,只听水声奔腾,已是横断豫省的黄河南岸。河边迷雾更重,长长的芦苇,在雾中摇曳,沙沙作响。
  沈杏白似乎要寻船乘渡,伫立在河岸边,大声呼唤。清亮的呼声,似乎也冲不开沉重的迷雾,而显得有些沉郁。
  过了半晌,只听“欺乃”一声,雾中荡来一叶扁舟。
  沈杏白唤道:“船家可愿渡我到孟城渡头么?”
  舟头的渔翁,蓑衣笠帽,挥手道:“来了!”
  沈杏白回首沉声道:“我留下你的嘴说话,只因要你随时说出宝藏的下落,但你若胡乱多口,我便要割下你的舌头,让你用手来写了。”
  语声之中,渡船已至,沈杏白轻轻跃上船尾,将铁中棠放了下来,道:“我朋友有急病在身,船家划快些好么?”
  那船家回首瞧了沈杏白几眼,忽然笑道:“快,快得很。”笑声清脆,语声娇嫩,竟仿佛是女子口音。
  沈杏白心中一动,变色道:“你是个女子?”
  那船家笑道:“怎么?女子就不能摆渡么?”回过头去,长篙轻轻数点,扁舟便已到了河心。黄河水势湍急,绝不适于行驶这种轻舟。
  沈杏白立在舟上,只觉波浪翻涌,水声奔腾,他仿佛立在云中,雷声起于足底,寒气迫于眉睫。
  他双眉暗皱,忍不住又问道:“这船到得了孟城渡头么?”
  那船家道:“到不了。”
  沈杏白变色道:“到不了你为何要我上来?”
  船家咯咯笑道:“你自要上来,谁请你上来了?”
  沈杏白变色叱道:“快渡回去!”
  那笑声清脆的船家,缓缓回过头来,轻笑道:“这只轻舟虽不能渡你去孟城渡头,但却还有别的船呀!”
  沈杏白只见她露在竹笠下的一双眼睛,明媚有如秋水,笑靥如花,琼鼻樱唇,在雾中望去,仿佛绝美。
  他心中更是疑惑:“黄河上哪有如此美艳的船家?”口中却沉吟道:“可以渡我去孟城的船在哪里?”
  只见那船家左手摇橹,右手一指水面:道:“那不是么!”
  沈杏白随着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迷雾中果然现出一幢船影,船上灯火将附近迷雾照得一片金黄。
  那船家却摇手唤道:“三姐,有摆渡的客人来了!”
  大船上也有个娇美的声音应道:“快请过来!”
  船家回首笑道:“准备好,我要靠上那艘船了。”
  沈杏白心中虽然更是惊疑,但却沉住了气,俯身抱起了铁中棠,却暗暗又点中了铁中棠胸前晕穴。
  只听那船家喃喃道:“今天好大的雾,三姐,放条绳子下来。”语声未了,已有条索影抛下,却是道绳梯。
  船家笑道:“客官,你爬得上去么?”
  沈杏白道:“不劳费心!”他足尖轻轻一点,身子已凌空翻起。他有心卖弄功夫,教船家不敢随意动他,是以身上虽背着一人,但身法仍极轻灵,一跃之势,几达两丈,双足微微后踢,飘飘落在大船的船头上。
  只听船头上有人娇笑道:“好俊的功夫!”
  沈杏白转目望去,只见个轻衣窄袖的女子,正含笑望着他,莹白的肌肤,窈窕的身段,望来竞也绝美。这女子却也在凝望着他,突地轻轻一笑,道:“客官随我来。”转过身子,腰肢婀娜,走入后舱。
  船舱中的陈设,竟然十分精致华丽。亮晶晶的铜灯中所散发的灯光,映照着织锦的椅帔,流苏帘幔,翠玉花瓶,竟仿佛是世家厅堂,哪里似水上人家。轻衣窄袖的少女,仿佛已看出了沈杏白心中疑惑,但却不容他问话,轻笑道:“客官在此歇息,我去端茶来。”笑声犹在荡漾,她身影已翩然入了后舱。
  沈杏白傍着铁中棠坐了下来,目光四望,凝神戒备。他心头已生警兆,只觉自己仿佛已落人个神秘的陷阱中,在这华丽的舱房四周,都充满了危机。
  只因这船上的女子,笑语如莺,肌肤如玉,分明不像是以打渔摆渡为生,在水上漂泊的人家。而这华丽的大船,便是西湖、秦淮也极为少见,更绝不像是水势湍急的黄河上应有之物。他心中又惊又疑,不知道这些女子究竟要对他怎样。目光游移间,突听后舱中又传出了一声娇柔的轻笑。一个身材高挑,腰肢有如风中柳丝的素衣女子,手里端着个碧玉茶盘,随着笑声婀娜行出,玉盘上翠壶玉盏,仿佛俱是极为珍贵之物。
  只见这素衣女子明媚的眼波,在沈杏白身上轻轻一转,柔声道:“请用茶!”放下茶盘,扭转腰肢,又走了回去。
  沈杏白霍然站起,大声道:“姑娘慢走!”
  素衣女子停下脚步,回身笑道:“有何吩咐?”
  沈杏白沉声道:“在下本要到孟城渡头,寻船东渡……”
  素衣女子笑道:“我知道。”
  沈杏白道:“但……但这里……”
  素衣女子笑道:“这里有什么不好么?”
  沈杏白呆了一呆,他心中虽有疑惑,口中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见那女子望着他嫣然一笑,身子又隐入后舱。
  这时,却有一缕悠扬的乐声,自后舱传出。
  沈杏白心中大是急躁,他明知此间有凶险,却又不知凶险在何处,更不知这凶险究竟何时到来。而在这凶险尚未发生之前,他却又不敢妄动。要知他心机凶狡,没有把握打胜仗,他是万万不会打的。船舱四面,华幔低垂,沈杏白觉得仿佛有许多眼睛正在幔后窥望着他,使得他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他举起茶壶,斟了杯茶,茶色浅碧,清香扑鼻。但他方自将这杯茶举到唇边,便又立刻放落了下来,暗暗忖道:“幸好我还机警,否则茶中若有迷药,我喝下去怎生是好?”
  思忖之间,又听得后舱中有人曼声道:“客官但请放心好了,这壶茶里,万万不会有毒的。”
  沈杏白转目向笑语声发出的方向望去——
  帘幔启处,沈杏白只觉眼前一亮,一个宫髻华服、仪态万千的绝美妇人,手掀帘幔,含笑而出。她神情举止间,都似乎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人无法注意到她的年纪,也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沈杏白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只听她柔声笑道:“妹子们将相公请来,相公若如此拘束,贱妾实觉过意不去。”
  她裣衽一礼,更是曼妙多姿,仿佛合着乐声的节拍似的。
  沈杏白嗫嚅道:“夫人切莫对出家人如此客气,贫道只求夫人送至孟城渡头,别的万万不敢打扰。”
  华服美妇眼波凝睇,望了沈杏白半晌,轻轻笑道:“相公若是出家人,贱妾岂非要以贫尼自称了。”
  沈杏白面色微变,华服美妇已在他身旁椅子缓缓坐了下来,笑道:“相公叨莫多疑,贱妾等实无相害之心。”她又自斟了杯茶,浅浅啜了一口,接口笑道:“这茶中也没有毒的,贱妾等更从未想到要以毒药害人。”
  沈杏白道:“不敢请教夫人……”
  华服美妇道:“你不必问,贱妾等实是在江湖上摆渡……只是费用要比别的渡船贵些了……”
  她眼波荡漾,面上又泛起了那魅人的笑容,望着沈杏白缓缓道:“虽然贵些,但贱妾等却必定会教客人们花的银子值得就是了。”
  沈杏白心中微微一荡,展颜笑道:“夫人怎知在下有银子花呢?说不定在下身五分文,夫人又当如何?”
  华服美妇咯咯娇笑道:“我那八妹眼睛最毒,看人贫富,万无一失,要不,也就不会请相公上船了。”
  沈杏白心中大定,暗暗忖道:“看来艳福不浅,这里原来只不过是个变相的艳窟而已。我既已来了,何不乐上一乐?”当下取出锭银子,当一声放到茶盘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斜眼望着美妇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夫人教在下看看究竟如何值得?”他自觉极为慷慨,抛出了锭十两重的银子,自然想捞回本钱来。
  华服美妇却连瞧也不瞧这锭银子一眼,淡淡笑道:“香茗本是奉赠,相公既有恩赐,贱妾也只有代丫鬟们拜谢了。”
  双掌轻轻一拍,便有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鬟,憨笑着走了出来,华服美妇道:“撤下茶盘,多谢相公。”
  青衣小鬟万福道:“多谢相公喜银。”端着茶盘跑回去了。
  沈杏白看得不禁呆了呆,作声不得。
  只见那华服美妇转过头来,轻笑道:“贱妾这渡船上各色享受俱备,妹子们虽然姿色平庸,但还通晓歌舞……”她望着沈杏白,笑得更是令人心动。
  沈杏白冷笑暗忖道:“这女子想必是要狠狠敲我一记了,我好歹只管叫她开上酒菜歌舞来,少时到了岸上,哼哼!”当下大笑道:“美人固我所欲也,酒菜亦我所欲也。”
  华服美妇秋波微转,手掌轻轻拍了三记。只听帘幔后环珮叮当,伴着一阵笑语莺声,隔帘传来,七八个身穿各色锦衣的绝色少女,娇笑而出。方才摆渡、垂绳、端茶来的三个少女,此刻换过了一身鲜锦的衣衫,夹杂在这一群少女中。迷人的娇笑,迷人的眼波,还有一阵阵迷人的香气——沈杏白不觉瞧得痴了,连何时开上酒菜都不知道。
  华服美妇转动秋波,笑道:“相公,这值得么?”
  沈杏白眼睛望着那许多双迷人的眼睛,随口道:“值得什么?”
  华服美妇轻轻道:“壹千两银子。”
  沈杏白喃喃道:“值得值……”突然站了起来,收回目光,睁大眼睛,骇声道:“什么?壹千两银子……”
  华服美妇微笑道:“不错。”
  沈杏白纵声笑道:“夫人莫非是开玩笑么!哈哈,嘿嘿……”他心里也知道这并非开玩笑,便再也笑不下去。
  华服美妇淡淡道:“这里一切都出于自愿,你若认为这不值,尽可教我妹子们将东西都撤下去。”
  沈杏白呆了半晌,只听舱外水声滔滔,转目望去,那一双迷人的眼睛也变得冷如秋霜。他只得干笑数声,道:“在下并无此意。”
  华服美妇道:“既无此意,便请相公先将银子见赐。”
  沈杏白道:“只是在下出门在外,身边哪有许多银子?”
  华服美妇淡淡笑道:“八妹,他说他身边未曾带得银子。”
  方才那摆渡的少女,此刻已换了套浅紫衣裙含笑走了过来,双瞳翦水,目光微微一转,便仿佛已能看破别人心事。
  沈杏白道:“姑娘怎知在下……”
  紫衫少女摆手,截断了他的语声,道:“你年纪虽轻,但目光敏锐,步履轻健,显见武功不弱,必是久经明师指点的名门高足。”
  沈杏白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心中却加深了几分警惕之心:“她们既知我武功出自名门,还要如此作法,显见必也身怀绝技。”
  只听紫衫少女接口又道:“你神情举止间,常在无意中流露出一种自满之态,想你家世也必定不错。”她眨了眨眼睛,接道:“但你却不但乔扮道士,而又行色仓惶,显见是在逃避追踪,准备流浪江湖。”
  沈杏白心头一震,忖道:“这女子果然好毒的眼睛。”
  紫衫少女望着他淡淡一笑,道:“以你的家世和师承,既然逃亡在外,又不愿受苦,逃亡前必定设法搜罗了批银子,带在身边,是么?”她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揭破了沈杏白的隐秘,只说得沈杏白木然呆在地上,良久作声不得。
  但紫衫少女那双仿佛是能洞悉入微的眼睛,却仍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嘴角含笑,不住轻轻问道:“是么……是……”
  沈杏白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请将酒菜都撤回去,在下只要渡到孟城,于愿已足。”
  紫衫少女咯咯笑道:“好小气的人……你什么我都看出来了,却实在未想到你竟如此小气。”她左手自桌上取起银壶,右手自壶边取起只银筷,面上笑容未消,手掌却已将银筷轻轻插入了银壶中。
  沈杏白心头微凉,他实未想到这少女竟有如此高深的内功。
  只听紫衫少女轻轻笑道:“姐姐们,人家既然看不上咱们,咱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还是走吧!”
  少女们望着沈杏白嫣然一笑,轻轻一福,竟都转身走人了帘幔。华服美妇轻笑道:“相公只管用茶,贱妾们告退了。”客客气气地走了出去,霎那间便只剩下沈杏白木立在地上,心中更是惊奇交集。
  他见紫衫少女显露了那手惊人的武功,心里以为她必有下文,哪知她们竟都如此客气地走了,不但没有丝毫威迫之意,甚至连丝毫不满之色都没有,他一面惊奇,却又不禁暗中松了口气。转目望去,那一桌丰盛的酒菜仍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一阵阵诱人的香气,迎面扑鼻而来。
  沈杏白暗暗忖道:“你们既不动手相强,我便决不动这酒菜,看你们如何能自食其言,来抢我的银子。”转念又忖道:“这些女子必定是看我出身名门,是以不敢随便难为我。唉!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呀,此刻我若非有事在身,怎会随意放过你们?”他看着身边椅上的铁中棠,又忖道:“到了孟城,我便要买艘江船,顺流东下,到船上再好生收拾他,还怕他不说出宝藏的下落?”他脑海中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得到宝藏之后的乐事,不禁越想越是得意,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腹中“咕”地叫了一声,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有许久未曾有食物下肚子,这念头不想则已,越想越觉腹饥难忍,到后来简直无法忍受。他大奇忖道:“平日我纵然日夜不食,也不致如此,今日怎的恁地奇怪?”望着眼前那一桌丰盛的酒菜,脑海中只觉晕晕沉沉的,别的什么事都想不起了。
  他努力想将目光望向别处,但眼睛却偏偏不听他的话,时时刻刻不忘桌上那翡翠全鸡,罗汉扒翅,上去扫上几眼。但望梅虽可止渴,观翅却难充饥,他越看越觉饥肠辘辘,肚子都仿佛快要被磨穿了。他口里咽着唾沫,心里忍不住暗暗忖道:“我若是悄悄在每样菜中挟一筷子,谅你们也不会发觉。”当下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
  突听帘幔后有人轻笑道:“这厮的银子,当真是都用药水煮过么?饿成这个样子,还不肯掏出来。”
  另一个少女的口音笑道:“我只希望他忍不住时,悄悄去偷吃两筷,到时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拿出银子来了。”
  沈杏白心头一凉,立刻缩回了手掌。
  只听先前那少女接道:“我别的都不奇怪,就奇怪这厮年纪轻轻,居然也会如此小气。”
  第二少女笑道:“他喝了咱们清肠洗胃的焚心茶,我就不相信他还能支持得下去,我真想看着他拿出银子时的样子。”
  沈杏白咬牙切齿,暗恨忖道:“难怪我腹饥如此难忍,原来就是那杯茶在我肚子里作祟。”
  只听帘幔外笑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碎,仿佛有人笑道:“姚四妹,你那欧阳老三还不回来,你着急不着急呀?”
  又一个最是娇嫩的声音笑道:“你先莫要说我,先问问你自己着急不着急就是了,我们要看看他到底会替你带些什么宝贝来?”
  另一个较为沉重的声音道:“你两个一个为人一个为钱,动心动得最快了,还是我们杨八妹好,无论遇着什么人,见到什么,都不会动心的。”
  沈杏白前面的话还可听清,到后来他简直饿得头晕脑胀,连话都无法听了,忍不住大喝道:“算你们赢了!”
  喝声未了,那一群少女嘻笑着奔了进来,拍掌笑道:“好极,这只铁公鸡还是拔了毛了!”那摆渡的紫衫少女杨八妹,笑着伸出手掌,道:“拿来。”
  沈杏白有气无力地自怀中掏出个丝囊,解开丝囊,取出张银票交给了她,苦笑道:“算你们的焚心茶厉害。”
  一个面如银盘的绯衣少女拍掌笑道:“看他,看他,他的手都发抖了,心里不知有多么痛哟!”
  杨八妹笑道:“武林中人像你这么小气的,倒真还少见得很。”转首拍掌道:“秋姑,将酒菜取去热热。”
  沈杏白苦笑道:“不热也罢……”
  但这时已有个面容苍白,鬓发蓬乱,手里拿着个托盘,腰间围了个粗布围裙的厨娘,垂首走了出来。她缓缓将酒菜一样样放在托盘里,又垂首走了进去,自始至终,始终未曾抬起过头来,只是不住轻轻咳嗽。
  沈杏白目送酒菜,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只听那绯衣少女笑道:“你花了银子,让我唱首歌给你听。”取了个琵琶,轻轻调弄了两下,曼声唱道:“三更天里冷难挨,红着脸儿不开怀,情郎呀情郎,你为什么还不乘着此刻爬过墙来……”歌声中,她扭动着腰肢,坐进了沈杏白怀里。
  她面上的笑容,永远都仿佛是那么纯洁而天真,但神情举止,却又偏偏是那么妖冶而淫荡。当着这许多双眼睛,她居然投怀送抱,作尽百般媚态,似乎觉得这本是顺理成章,极为正常而自然的事。其余的少女,也都围在沈杏白的四周吃吃娇笑,她们以最天真纯洁的姿态,作出最荒唐淫荡的事,非但不觉羞涩,反觉理所当然,仔细一想,这当真是可怕得很。
  一个腰肢纤弱,肤色如玉,看来文文静静的杏衫少女,突然轻轻道:“姚四妹,你琵琶弹快些。”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咯咯笑道:“李二姐又要表演了,你眼福倒真不错!”五指一轮,琵琶之声,立刻由缓转急。
  杏衫少女双臂骤然一分,扯开了胸前的衣襟,纤弱的腰肢,随着急遽的琵琶声炽热地扭动了起来。她面上的神情,仍然是那么高雅而文静,甚至没有一丝笑容,但身躯的扭动,却是炽热、急剧而淫荡。这圣女的面容,荡妇的身子,最易挑逗起男子的情欲,沈杏白看得目定口呆,仿佛痴了。
  突听船舱外“砰”的一声巨响,舱门的帘幔,突然被人扯开来,一个身躯威猛的虬髯大汉,狂笑而入。少女们惊呼一声,歌舞骤然停顿。
  只见这虬髯大汉火般的目光四下一扫,纵声狂笑道:“好高兴的场合,看来俺这不速之客来得颇是时候。”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霍然自沈杏白怀抱中站了起来,瞪起眼睛,大声道:“天杀星,你来作甚?”
  沈杏白心头微凛:“原来这大胡子便是天杀星海大少。”
  只见海大少大步走了进来,在当中的椅上坐了下去,跷起左腿,道:“你们这般小妞子,怎的还不回去?”
  绯衣少女心里永远记得被这“大胡子”推倒的羞辱,冷笑道:“我们不回去了,你管得着么?”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横行长江的一窝野马蜂,怎的搬到黄河来了,难道你们真被洛阳的那个小娃儿,赶得无地容身了么?”
  绯衣少女姚四妹大声道:“这也用不着你管。”
  海大少笑道:“俺不要你,你也用不着对俺如此怀恨呀,乖乖地学温柔些,说不定俺又要你了。”
  姚四妹被他刺中了心病,面上立刻变得飞红,怒骂道:“骚胡子,你……你……”别的“女王蜂”早已笑得花枝乱颤。
  姚四妹跺脚大声道:“骚胡子,你要死了……”举起手中的琵琶,正要掷向海大少的头上。
  。
  哪知旁边突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接过了她的琵琶,正是那华服美妇已不知何时来了。
  姚四妹跺足道:“大姐,你不知道这骚胡子多么可恨……大姐,你就帮我出出气吧!”
  华服美妇淡淡一笑,也不理她,轻轻放下琵琶,转过头来,面向海大少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还是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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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8
第十九回 壮士挥拳

  海大少见她现身之后,面上便已微微变色,那豪迈的笑声,亦不再闻,凝目瞧了这华服美妇半晌,缓缓道:“人人都道‘横江一窝女王蜂’中的大姐是个神秘的女子,俺也久闻大名了,却想不到是你!”他语声极为平静。一个粗豪的汉子突然说出如此冷静的言语,反倒有些可怖。
  那些少女面面相觑,却不禁呆住了,谁也未曾想到她们的大姐竟和这“天杀星”海大少不但认识,而且还是故友乙沈杏白到现在才知道她们便是“横江一窝女王峰”,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番当真是捣着蜂窝了。
  只见那华服美妇搬了把椅子,在海大少对面坐了下来,轻笑道:“你我多年不见,你是来看我的么?”
  海大少冷“哼”一声,只见一个青衣厨娘,托着几碟香气四溢的菜肴,垂首走了出来。她轻轻放下菜盘,转身就走,连眼皮都未曾抬过。船舱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仿佛根本都未放在心上。
  海大少也不答理那华服美妇的言语,巨掌一伸,将菜桌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大嚼起来。
  沈杏白虽然腹饥如火,但此时此刻,也不能出手和他争夺,只看得他口里暗流唾沫,眼里直冒火星,但他涵养颇深,口中决不说话。
  华服美妇也在静静地望着他。她既然无声,别人自更不会言语,只觉顷刻之间,海大少便已将一桌菜吃得杯盘狼藉。
  沈杏白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华服美妇轻轻笑道:“你若是来看我的,此刻总该说说话了吧?”
  海大少伸手抹了抹嘴唇,突又仰天狂笑起来,说道:“俺来看你,俺为何要来看你……”笑声顿处,他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俺来这里,只是要告诉你们,江南欧阳世家,虽有不肖子弟,但这家族以忠厚传家,主人欧阳礼,更是位淳淳长者,你们切莫伤害了欧阳兄弟。”
  姚四妹冷笑道:“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与我们何干?”
  海大少道:“纵是他们色迷心窍,你们也该适可而止,得了人家的银子,就不该还要害人家的性命。”
  华服美妇微微笑道:“想不到近年来江湖中最最著名的大盗天杀星,如今也如此慈悲了起来。”
  海大少怒道:“你若不听俺良言相劝,迟早必要追悔,至于……你我之间,恩义早已断绝,别的话都不必说了。”他霍然旋身,刚毅的面容上,也仿佛泛起了黯然的神色。
  沈杏白突然站起身来,道:“慢走。”
  海大少回转头来,也不望那华服美妇,却向沈杏白道:“少年人,你胡乱唤俺作甚?”
  沈杏白陪笑道:“在下也要跟着海大侠的船走……”
  海大少目光微扫,沉声道:“走吧!”
  华服美妇身子突然轻轻一转,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便已挡住了舱门,柔声笑道:“谁要走?”
  海大少瞪起眼睛,厉声道:“你要怎的?”
  华服美妇微笑道:“我姐妹的客人,谁也不能带走的,何况……你既然来了,我也想留你谈谈。”
  海大少怒道:“俺要带走的人谁也拦不住!”
  华服美妇声音越来越柔媚,娇笑道:“我若不闪开呢?难道你真忍心向我动手么?”
  海大少仔细望了她半晌,忽然狂笑道:“你那一套,早已对俺无用了。”挥手一掌,切向华服美妇的咽喉。
  华服美妇面容丝毫不变,仿佛早已料到有这一着,纤腰微扭,便将这凌厉迅急的一掌避了开去。海大少双掌连绵,暴雨般攻出七掌,掌势之轻灵迅快,竟根本不像是如此粗豪的汉子使出来。
  华服美妇笑道:“你武功走的路子怎么变了?”语声之中,她纤纤腰肢,窃窕身形,蛇一般在海大少掌形中闪动,脚下寸步不移,便已避开了这七掌。
  沈杏白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在他耳边轻轻道:“你走不了的,还是乖乖坐下来吧!”
  突听海大少暴喝一声,双掌齐出。他掌势突变为拳,招式也突地大变,这双拳击出,当真有石破天惊之势,强劲拳风,震得四下帘幔不住飘舞。
  、
  华服美妇道:“哎哟,你真的舍得打我?”身子随着拳风退出了舱门。海大少方待抢步追出,只见眼前微花,她又已落叶般翻了进来,娇笑道:“多年不见,你好像胖了些嘛!”玉手轻出,仿佛要去拧海大少的面颊。
  海大少招式本已引满待发,但他此刻手掌若是击出,部位正好击在华服美妇丰满的胸膛上。他手下微一迟疑,魁伟的身形向后暴退,只听身后有人娇笑道:“喂,你怎么倒进我怀里来了?”另两双手掌已闪电般左右挥来,正是姚四妹与杨八妹夹击而至,两人招式虽快,掌力却轻,像是和他闹着玩的。
  “天杀星”海大少“凤凰展翅”,露出双臂,飞起一足,踢向华服美妇的左跨。姚四妹身子微动,闪身后掠。海大少却反掌抓了起来,只听一阵“乒乓”之声,桌上的杯盘碗盏,四下飞出,撞得粉碎,残余的酒菜汤水,也雨点般飞激了出去,身穿彩衣的蜂女们,虽然娇呼着四散走避,但在这并不十分宽敞的船舱中,身上仍不免沾上几点污渍。
  姚四妹尖声呼道:“他弄脏咱们衣裳,要他赔!”七八个彩衣少女,竟齐地飞扑了过来。
  海大少右掌震出,击落了一盏明灯,左掌将桌子风车般抡起,口中厉喝道:“少年人,你想逃走,怎的不随着俺动手?”
  沈杏白呆了一呆,心念迟疑。只听杨八妹冷冷道:“你乖乖的站在一旁观战还好,你若胡乱动手,只怕永远也下不了此船了。”
  沈杏白脚步方动,立刻又远远退了回去。
  晦大少双眉轩动,怒骂道:“混账,免崽子,俺在此为你打架,你却乌龟般缩在壳里……”
  沈杏白负手立在一旁,守护着卧在椅上的铁中棠微笑旁观,仿佛这话不是骂他似的。只见舱房中人影闪动,宛如缤纷落花,七色并呈。
  海大少左掌握拳,右掌持桌,点东打西。他虽已施展开浑身解数,招式有如狂风暴雨,怎奈这些蜂女只是嘻嘻哈哈地在和他游斗,但他却死也不能被这漫天飞舞的玉手拍上一下。那华服美妇仍然不动声色地守住舱门,微微含笑道:“妹子们,你们切莫伤了他,反正他迟早要倒下的。”
  海大少心头一凛,忖道:“莫非菜中有毒!”狂吼一声,冲开蜂女们的包围,向那华服美妇扑了过去。
  华服美妇道:“你要拼命么?”
  她倏忽攻出四掌,但招式只是轻轻飘飘,仿佛并未使力。海大少厉叱道:“今日你若将俺命害在这里……”
  华服美妇轻笑道:“害在这里又怎样?”
  海大少虽在奋力而攻,但早已觉得一阵阵不可抗拒的疲倦之意,大大地损伤了他的真力。是以对方虽然未使真力,他也伤不了对方。
  华服美妇与他游斗了十数招,突然轻笑道:“妹子们,他药性已将发作,你们来吧!”
  横江蜂女们娇呼一声,嘻笑着扑上来,竟将海大少那庞大的身躯,生生地压倒在地上。姚四妹咯咯娇笑道:“大胡子,骚胡子,这次看你还凶得起来么?我非将你胡子拔光不可。”
  华服美妇突然消了面上笑容,道:“妹子们,莫要动他,先将他送到下面我的舱房里去吧。”
  姚四妹与杨八妹互相使了个眼色,别的蜂女也在旁偷偷眨着眼睛,不知是谁在轻笑道:“原来大姐看上这骚胡子了。”
  华服美妇笑骂道:“小鬼……”移步走向后舱,突又回首指着沈杏白道:“八妹,你猜猜这位相公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杨八妹转了转眼波,缓缓道:“他说他带了个病人,但这病人却分明是被他点中穴道的,而他却时时刻刻不忘瞧这‘病人’几眼,好像生怕这‘病人’会突然站起来逃了似的,所以……我说……”
  她指了指已渐变脸色的沈杏白,又指了指晕卧椅上的铁中棠,接口笑道:“他带的最有价值之物便是‘他’……”最后一个“他”字,便是指的铁中棠。
  华服美妇咯咯笑道:“八妹,你真聪明。”此刻已有许多人将海大少抬入了后舱,她也娇笑着随之而去。凌乱的房舱,突然空静下来,只剩下杨八妹与姚四妹两人。
  姚四妹瞧瞧沈杏白,又看看铁中棠——沈杏白早已情不自禁地挡在铁中棠身前,铁青的面容上满是强笑。杨八妹悠悠道:“你为了避仇浪迹江湖,却又将这‘病人’看得如此重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沈杏白呆了一呆,讷讷道:“这个……这个……”
  杨八妹突然娇笑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乖乖的,我姐妹决不过问他的事。四姐,你说是么?”
  姚四妹咯咯笑道:“对了,你现在已属于咱们姐妹两个人了,就必须要听咱们姐妹两人的话,知道么?”
  杨八妹笑道:“这里房舱已乱,我也带你到下面去吧!”
  沈杏白道:“但……但……孟城渡头可是快到了?”
  姚四妹道:“这船不去孟城渡头。”
  沈杏白变色道:“这……这船要去哪里?”
  姚四妹道:“哪里也不去。”
  沈杏白心头打鼓,强笑道:“姑娘莫非是开玩笑么?”
  姚四妹笑道:“谁和你开玩笑?这船远看是条船,近看也是条船,船虽是船,就是走不了半尺。”
  杨八妹已笑得花枝乱颤,沈杏白也想笑上两笑,却再也笑不出来,讷讷道:“此话……此话怎讲?”
  杨八妹道:“黄河水流湍急,惟有小船可以摆渡,但这样的巨舟,走不上几丈便要搁浅……”
  姚四妹接口笑道:“所以这船根本就是摆摆样子的。就好像是在水上盖成的房子,哪里是船?”
  沈杏白只听得木然作声不得,呆呆地愣了半晌,忍不住问道:“这船既然行走不得,却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
  姚四妹道:“这船乃是我们姐妹在长江上的老家,我们姐妹由长江搬到黄河来,也舍不得丢下它,就想尽法子由陆路上给运来了。”
  沈杏白大奇道:“为何不依样再建一船,却辛苦将它运来?”
  杨八妹笑道:“这船是随便就造得起来的么?”
  沈杏白已是身不由主,只得抱起铁中棠,被这两个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女孩子,一左一右,挟下了后舱。这后舱看来竟像是间书房,四壁书架上,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俱有,当真是百书杂陈。
  杨八妹轻轻在左壁的书架上推了两下,这书架竟悄然滑转了开去,露出一道整洁的地道。地道下便是一间间蜂房般的舱房,也不知有多少间,建筑得曲折精妙,决没有浪费半分空隙。舱房的门,都是紧闭着的,房舱中不时隐隐传出娇笑之声,最是引人动心。
  姚四妹拉着沈杏白的衣袖,入了第四间舱门。那是间极为小巧而精致的舱房,牙床、圆几、锦墩……许多件华丽的家俱安排在一间窄小的舱门里,而丝毫不显拥挤。
  沈杏白晕晕地在这舱房里度过了半个时辰(虽然在他想来只不过是片刻光阴),客厅一阵清脆的铃声由壁间传来。
  姚四妹、杨八妹面色同时变了,同时匆匆奔出了舱门。姚四妹回首道:“你好生等着,莫要乱动。”话还没有说完,她两人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舱门重又关起,沈杏白这才又想起腹中的饥饿,却又不禁大奇忖道:“她们如此惊惶匆忙,莫非出了什么事?”
  但这疑念仅在他心中闪了一闪,立刻便被他对自身的忧虑代替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听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沈杏白也猜不到是谁敲门,但却应声道:“进来。”
  只见方才那沉默的厨娘,垂首走了进来,手中托了盘酒莱,垂首放到圆几上,垂首走了出去。
  沈杏白大是欣喜感激,暗暗忖道:“只可惜我未看清厨娘的面目,不知她是美是丑,她若是美,我倒真要好好报答于她。”
  于是,片刻间他便将菜肴吃了个干净,一壶酒却丝毫未动。他平生最引为自豪的事,便是滴酒不沾。
  第一、他认为喝酒足以乱性。第二,他认为酒没有果汁的美味。
  但是,他虽然滴酒未沾,但筷子放下未久,便觉头脑一阵奇异的晕眩。他发觉不对,大惊站起,但方自站起,便又扑的倒了下去——倒下去后,便不再动弹。到如此情况,菜中竟还会下迷药,实在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
  他晕倒还未到盏茶时分,那沉默的厨娘便又悄悄推开了舱门,悄悄内望一眼,悄悄走了进来。她此刻终于抬起了头。房舱里看不到日色,只有灯光,幽雅的灯光,映着她的面容,她面容竟是惊人的美。她还是惊人的年轻。但在那美丽而年轻的面上,却笼罩着一种惊人的羞色和惊人的忧郁。她仿佛曾经在一刹那间苍老了许多,她的心,仿佛曾经为一件事而碎了,所以她虽年轻,却已学会忧郁。
  走人舱房,她立刻毫不迟疑地快步走到铁中棠身前。
  她身法、脚步,也是轻脆而利落的,目光轻轻一转,便已看出了铁中棠被点的穴道。穴道既已看出,立刻便为他解开。被人点中穴道的感觉,的确是一种奇妙的经历,那和长久昏睡后醒来完全不同。昏睡后醒来还有段时间头脑不清,穴道被解开后头脑却立刻清醒。
  铁中棠霍然清醒,睁开眼来,只见自己眼前是一张美丽而熟悉的面孔,然后,他忽然想起这面孑孔竟是冷青萍。他突然震惊,翻身掠起,呆呆地望着冷青萍,却说不出话。
  冷青萍望着他微微一笑,也不说话,立刻拉起铁中棠的衣袖,毫不停留地掠出了舱房。下舱中的笑声已不复再闻,冷青萍极快地穿过静寂而曲折的窄廊,掠入了船尾那小巧而于净的厨房。炉灶旁有扇暗门,那本是倒秽水与垃圾的,开了门,距离水面已极近,有条小舟被长绳牵在水面。
  冷青萍回首一笑,道:“我先下去了。”直到此刻,她才说话,但话未说完,她已跃下小舟。
  这时已是午夜,天上郁云掩日,江上浊浪滔天。铁中棠跃上船头,宛如跃上云端——自跛足童子挥手施出迷药将他迷倒后,所有事的发生,都有如做梦一般。
  冷青萍挥手切断绳索,轻舟随浪而起,随浪而去。她摇起舟上两只木桨,奋力划向对岸。她仿佛无话可说,又仿佛不愿说话,背对着木然坐在船头的铁中棠,无言地划动着双桨。双桨激起水花,水花激在铁中棠身上,铁中棠呆呆地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半晌,才轻轻道:“冷姑娘,你好。”
  冷青萍也不回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铁中棠望着这曾经救过自己两次的痴情女子,想到她对自己的浓情深声,却又不禁想到冷家与自己的累代仇恨……船身在浪头上起伏颠沛,他心女也正如这轻舟一般,把持不定,望着她的粗布衣裙,又过了半晌,忍不住黯然道:“姑娘怎会做起这般事来?”
  冷青萍仍未回头,只是轻叹道:“我已经是被世人遗弃了的人,不做这事,叫我去做什么?”
  她是自愿来做个低三下四的人,藉身体的苦役,来减轻心头的悲痛,但却又不愿被男子所奴役。是以,自从那日她逃出了荒寺,离别了铁中棠,便四处流浪,遇着蜂女姐妹,她便投靠了她们。蜂女们对男子虽然心狠,但对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却甚是怜悯。她若不再遇见铁中棠,只怕她便会如此凄苦地度过一生。此刻她不愿回头,也不敢回头,只因她面上已泪珠纵横。
  铁中棠想到这娇纵的少女,如今为了自己竟这般落魄,心头更是悲怆,黯然道:“冷姑娘……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冷青萍黯然良久,方自幽幽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苦衷,决不会跟着你,拖累你的……”
  铁中棠心头一阵激动,忍不住颤抖着伸出了手,要去扳她的肩头,他手若是触及了她的肩头,她定会翻身扑进他怀里。
  但是他手掌方自伸出,便又叹息着放了下来。
  抬眼望去,浊浪滔天,还是不到岸。
  铁中棠突然探手入怀,自一串钥匙中取下了一枚,缓缓道:“在开封广源银号里,在下存着只铁箱,那铁箱便是在下要奉赠给令姐的,此刻我将这钥匙交给你,你取出那铁箱,便毋庸再流浪了。”
  冷青萍垂首道:“你为何不交给她?我也有许久未见她了。”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阵悲怆,讷讷道:“令姐……令姐她……”
  冷青萍霍然回首,变色道:“她怎样了?”
  铁中棠长叹一声,还未答话,突见远处浪上,一条舟影,星丸跳跃般,如飞驶了过来。这舟影乃是条羊皮筏子,本是水流湍急的黄河上之最轻便的行舟之物,刹那间便追上了冷青萍的木舟。冷青萍倏地变色。铁中棠凝目望去,只见那皮筏之上,影影绰绰有三五条人,竟仿佛俱都是女子。
  要知自从沈杏白点了他的晕穴之后,在那蜂女香舟上所发生的一切事,铁中棠丝毫也不知道。云沉水急,两舟眨眼间便又近了一些。
  冷青萍道:“你快弃舟逃走吧,我来挡着她们。”
  铁中棠暗忖道:“这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要你为我受难了。”口中也不答话,霍然长身而起。
  皮筏来到近前,他才看出这几个锦衣女子竟是那横江一窝女王蜂中之人。蜂女们却不认得他。只听姚四妹在筏上戳指大骂道:“秋姑,我姐妹看你孤苦可怜,好心收留了你,你竟敢背着我们带人私逃,不要命了?”
  那圣女面容,荡妇身材的李二姐,面容冰冷,一言不发,抖手抛出了一条长索,索头乃是个小小银锚。只听“叮”的一声,银锚便已钉在木舟上,皮筏乘势急荡了过来,姚四妹振腕击出三道寒芒,直取冷青萍。冷青萍振腕挥出木桨,去挡寒芒,寒芒却早巳被铁中棠掌风震得歪了,斜斜落入河水中。
  杨八妹飘然自这李二姐身后掠出,手掌快如闪电,接住了冷青萍的木桨,只听“叭”的一声,木桨竟应手一折为二,原来杨八妹纤手之上,竟戴着双银光闪闪,仿佛是银丝织成的手套。
  冷青萍身躯骤然失去了重心,在这惊涛骇浪的轻舟上便再也站不稳身形,奋身一跃,跃起数尺。
  杨八妹冷笑叱道:“你这是找死!”袖中突地飞出一条长索,夭矫如蛇,刷地去缠冷青萍双足。冷青萍禀赋虚弱,喜静恶动,既没有练武的身子,也不是练武的性格,虽然生长在武林世家,武功却不甚高。此刻她凌空飞起,真力不济,见到长索缠来,心里已自慌了,蹴足一甩,堪堪躲过了飞索,但俯首下望,河水滔滔,却已无落足之处。
  这时铁中棠和姚四妹已各各接了十数招之多。
  水急浪猛,一舟一筏,在浪头上起伏翻滚,他两人一个立在舟头,一个立在筏上,身子也随着舟筏,高低起落,招式部位,更拿捏不准,尤其是生长在边漠的铁中棠,根本不通水性,此刻只觉头晕目眩,本有十成的武功,此刻竟是三成也使不出来。但是他掌势之快,变招之急,却足已惊人。
  李二姐以银锚长索搭住木舟,不使舟筏飘离,口中道:“四妹,你看这厮好快的手脚,可要我来助你?”
  四妹笑道:“用不着了。”又道:“喂,小伙子,咱们对你没有恶意,你为何不乖乖跟咱们回去?”
  铁中棠还未答话,突听一声轻轻惊呼,接着“扑通”一响,原来冷青萍寻不着落足处,竟已落入水中。
  铁中棠大惊之下,顾不得眼前对手,正待翻身去救。
  哪知他身形方动,便有两道银光迎面击来,光芒闪动,来势奇急,带起尖锐风声,宛如裂帛一般。
  铁中棠不愿闪避,迎掌去接,哪知这两道银光,竟是活的,突然变了个方向,斜击铁中棠下腹。铁中棠前后受敌,又不敢跃起,左掌自胁下穿出,掌心凝力,硬接身后姚四妹的招式。这一招他虽然后发,却较姚四妹先至。
  姚四妹根本料不到他手腕竟如此灵活,变招竟有如此之快,撤招已不及,只得硬生生和他拼了这一掌。她娇躯便也立足不稳,斜斜向后倒去,幸好还有李二姐在她身后,伸臂扶住了她的身子。
  但铁中棠去抓前面银光的右掌,却慢了些。他手掌方出,只听“叮”的一声,两道银光互击,斜岔分飞,却又各各划了半个弧,左右夹击而来。这银光之飞灵迅快的变化,竟使人骤眼看不出是何兵刃。
  原来这竟是杨八妹掌中的长索,而长索两端,各带着一截形如判官双笔,又似点钢枪头般的兵刃。这两截兵刃,既可分持在掌中,又可以“流星锤”“练子飞抓”这些外门兵刃和招式,飞出伤人。铁中棠本已头晕目眩,此刻眼前银光闪动,眼睛更是有些发花,是以举掌出招,便慢了一些。只见两逼银光左右交击而来,分击他左右双颊上的“太阳双穴”,他弓腰仰面,双臂乍分……哪知他招式骤变,这两道银光招式竟也变了,突地由两变一,“白虹贯日”满带劲气,直击而下。
  铁中棠临危不变,双掌急收,“童子拜观音”,他竟敢以这招粗浅的招式,以一双铁掌,去抓银光。
  但他却忘了,自己身在舟上,与陆上动手迥然而异,一个浪头抛来,轻舟急荡而前,他身子也跟着被抛上,整个胸膛,便全身在那银光带起的劲风之下,倒仿佛是他自己送上去挨打似的,眼见再已无法闪避。
  他几次出招变招,甚至比双目交睫还快几分,此刻距离冷青萍落水,不过仅有一句话功夫。而姚四妹正跌人李二姐的怀抱,李二姐左臂接住了她,右臂气力便弱了些,长索一松,舟筏便被浪头打得分开数尺。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
  银光击向铁中棠,浪头抛来,铁中棠身子迎向银光,舟筏乍分。银光触及铁中棠,杨八妹身子也被抛开。
  她掌中“亮银双飞叉”,虽然扫及铁中棠衣衫,但气力已被消去,仅只将铁中棠惊得出了身冷汗。
  水流湍急,冷青萍身子还载沉载浮地飘在水面。原来她也不识水性,自然被浪头打得离舟更远。她举起双臂,挣扎着要搭上船舷,但却力不从心。风声激荡,水声激荡,她不由自主所发出的一阵阵挣扎呼救之声,夹杂在水声风声中,闻之更是凄厉哀恻。
  铁中棠避开银叉,再也顾不得别的,又待翻身去救。
  但李二姐左臂一紧,皮筏又自急荡而来,杨八妹、姚四妹,又困住他,使他抽身不得。铁中棠眼看这蜂女的武功,实在不是自己的敌手,他算来算去,三五招之内便可将她们击落水中,但这些招式,他却偏偏使不出来,纵然使出来了,也仅是徒具形式,精神、部位、时间,气力都差得远了。要知力能举千钧之人,若是晕了船,便是十斤也难举起。铁中棠力不从心,又急又怒。
  只听姚四妹冷冷笑道:“你若发誓答应我们,乖乖地随我们回去,我姐妹就将她救起来。”
  铁中棠咬紧牙关,奋力击出三招。风声水声中,呼救之声已渐渐微弱。
  杨八妹冷冷道:“这可不是我姐妹见死不救,而只是你见死不救。”双腕动处,银叉急攻五招。
  姚四妹笑道:“对了,只要你答应,杨八妹一伸手,就可救她回来了,其实,我姐妹对你又没有……”
  铁中棠突然大喝一声道:“罢了!”
  姚四妹扬眉道:“你答应了?”
  铁中棠道:“答应了。”语声中他垂下双掌,杨八妹掌中“亮银双飞叉”便已轻轻点中了他胸前“乳泉”、“将台”、“期门”三处穴道。
  他为了要救冷青萍,那蜂女们纵然立刻将他带回杀死,他也认了。要知他头脑冷静,心智深沉,所做的决定,决不是为了一时冲动,是以他若是下了决心,所有的后果便都不再顾及了。
  却听姚四妹眼波转处,冷笑道:“这秋姑吃里扒外,咱们为何还要救她?不如让她淹死算了。”
  杨八妹道:“但咱们已答应了他。”
  姚四妹道:“答应了也不救,他又能怎样?”转目望去,只见铁中棠双目紧闭,面上冷冷冰冰,那坚毅的面容,宛如石雕的神像般带着一种冷漠的魅力。
  姚四妹尚未想到这少年到了此刻,面上竟无怒容——她怎知铁中棠竟是从不对无能为力之事空自激怒的。
  她转了转眼波,突又笑道:“算了,救起她吧,我只是闹着玩的。咱们答应别人的话,怎能说了不算。”话犹未了,杨八妹长索已自抛出。
  此刻冷青萍的身子已几乎要完全沉落,只剩下两截肘还露在水面上,十指屈伸,惨不忍睹。杨八妹飞索下去,竟不偏不倚地缠住了她手腕,她手腕一翻,便死死地抓着了那银叉,再也不肯放松。于是杨八妹挫力收索,便自泅水中将冷青萍提了起来。
  她此刻早已昏迷不省人事,牙关紧闭,面如黄纸。杨八妹将她放在皮筏上,姚四妹也已将铁中棠搬了过来。
  李二姐纤足微抬,踢起了银锚,三人各自筏上取起只奇形木桨。这三个女女,水性俱都无比精熟,竟将这皮筏在急湍的河水上划得逆波而上。那姚四妹手中划桨,眼皮却痴痴地望着铁中棠,到后来忍不住轻笑道:“喂,你这人,叫什么名字呀?”
  铁中棠紧闭着眼睛,也不答话。
  姚四妹又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呀?我又没有点住你的哑穴,你怎的就变成了哑吧?”姚四妹纤细的眉尖,突然斜斜飞了起来,冷冷道:“你不理我,莫非是看不起我?你再不说话,我就将她一足踢到河里去。”
  铁中棠霍然睁开眼来,目中怒火,暴射而出。
  姚四妹冷笑道:“你要怎样?你能怎样?”
  铁中棠终于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叹息着道:“在下铁中棠,姑娘你还要怎样?”
  姚四妹两只圆圆的眼睛,突然眯成一线,瞅着铁中棠轻轻道:“我呀,我要你……”噗嗤一笑,住口不语。
  李二姐也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啐道:“老四,我看你呀,你还是少说些话,多卖些力吧,大姐还在等着哩!”
  姚四妹掌中木桨果然划得快些了,但眼睛仍瞬也不瞬地瞅着铁中棠,突然伸出玉趾,在铁中棠身上轻轻踢了一下。
  李二姐笑道:“鬼丫头,你看你这爱俏的毛病,到何时才改得了哟?”姚四妹银牙咬着朱唇,只管嗤嗤的笑。
  杨八妹始终沉着脸,目注着前方。她年纪虽最轻,但别的蜂女却似乎都有些畏惧于她。此刻她忽然回过头,沉声道:“到了!”
  低云水雾间,果已现出那艘庞大的船影。虽在白昼之中,但这艘船上,却仍然是灯火辉煌,映得四下河水,也闪闪发光。船头影影绰绰站着条人影,也不住向远处眺望,见到皮筏破浪而来,突然转身奔人了船舱。皮筏靠近,姚四妹抢着将铁中棠抱了上去。她抱得那么紧,铁中棠只得暗叹一声,闭起眼睛。船舱中人影幢幢,但却寂然不闻声息。
  姚四妹眼皮一转,附在铁中棠耳边,悄悄道:“我先解开你两处穴道,让你自己走进去……”突然张口在铁中棠耳垂上轻咬了一口,娇笑道:“小鬼,你看我多疼你!”反手两掌,解开了铁中棠两处穴道。
  铁中棠心里也不知是笑是怒,双足落地,双手却仍不能动弹,身上也软软地没有半分力气。只见姚四妹已消去了面上的笑容,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鬓发,昂起头,大步向船舱走了过去。
  铁中棠心头一动,暗忖道:“这女子此刻如此装模作样,莫非是船舱中又来了什么人不成?”
  姚四妹却已走到舱门,半掀垂帘,沉声道:“大姐,那厮已被我抓回来了,此刻是否让他进来?”
  船舱中立刻有人应声道:“带他进来。”
  姚四妹回转头,轻轻招了招手,悄声道:“来吧!”
  铁中棠脚步微微迟疑,方自缓步走了过去。他此刻算定船舱中必有人来,但却猜不出究竟是谁。
  姚四妹轻喝道:“来了!”纤手扬处,霍然掀起垂帘。
  明亮的灯光,水一般无声地自掀起的重帘里涌了出来,映照着铁中棠坚毅的面容,笔挺的身子。船舱中许多道明媚的眼皮,也随着灯光,聚集在铁中棠身上,这许多双美丽的眼睛,立刻全都睁得比通常大了。
  铁中棠的目光,却冷得像冰一样,但却仿佛不知有多少潜力,隐藏在这一双冰冷的眼睛中。他目光似乎没有怎么移动,但船舱中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容,每一个动作,却已都不能逃过他的目光。只见这被海大少打得凌乱了的船舱,此刻已恢复了原来的整洁与精致,只是将那柔和的灯光,拨得远比方才明亮。蜂女们围绕着那华服美妇,坐在船舱左方,船舱的右方,也有三个锦衣少女斜倚坐在锦墩上。轻佻的蜂女们,神情已变得十分紧张慎重,然而这三个锦衣少女,态度却是那么悠闲而懒散。
  铁中棠再也想不到这三个锦衣少女中竟有个是水灵光。
  就在他与水灵光眼波相遇的一刹那之间,他石像般的面容,才有了些轻微的变化,但却轻微得令人难以觉察。而水灵光,却已忍不住长身站了起来。她虽然尽力抑制,却也掩不住面上的惊喜之色。
  华服美妇目光微转,笑道:“姑娘们说的可就是他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她左边的锦衣少女却含笑道:“花大姑,想不到你倒老实得很。不错,我姐妹要的就是他!”
  华服美妇花大姑笑道:“花大姑什么时候在姐妹群中说过谎的?何况是‘鬼母’座下的姐妹们来了。”
  那锦衣少女,正是“鬼母”门下的“七魔女”之首,她笑道:“我易冰梅说话也最干脆,你让咱们带他回去,咱们什么事都不追究。”
  花大姑转了转眼皮,笑道:“妹子,我仿佛只说过我们这里有这样个人来,却未说过要放他走,是么?”
  易冰梅面色立刻变了,面上笼起寒霜。
  花大姑却只当没有瞧见,含着笑道:“易姑娘是干脆人,花大姑做事也不喜拖泥带水。鬼母前辈问咱们要人,咱们本该立刻交出来,但这少年的来历却有些奇怪,每个人都拿他当宝贝似的,所以我的妹子们,也就舍不得让他走了,我若答应了易姑娘,在她们面前如何交待?”
  水灵光睁大眼睛,道:“那……那么你……你……”她心里一急,话又说不出了。
  花大姑笑道:“好妹子,你话说不清,还是让易姑娘说吧!”
  水灵光噗的坐下,眼睛里已气得泛起泪光。她自小逆来顺受惯了,虽然受了气,也容忍下来,虽然此刻她已大可不必容忍了。
  易冰梅寒着脸,还未说话,另一个魔女却笑着站起。
  她并不轻易说话,面上始终含笑,此刻她笑着道:“花大姑,你若不放人,却又教我们怎么对家师交待呢?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娇怯的身子,软绵绵的语声,纤腰一摆,瘦如黄花。“横江一窝女王蜂”虽然也都是尤物,但见了她这副楚楚动人的样子,心里也不觉又怜又爱又恨。
  花大姑笑道:“哎哟,怪不得人家说易清菊比菊花还美,就连我见了,也不忍心拒绝姑娘你的话。”
  易清菊甜笑道:“那么,大姑你是答应放他了么?”
  花大姑道:“我若是放他,我妹子要怪我,我若是不放他,姑娘们更要恨我,那么……不如这样吧……”她面上笑容更温柔,接道:“姑娘们就在这里露两手功夫让我妹子们瞧瞧,也好教她们心服。”
  易清菊笑道:“哎哟,花大姑说来说去,原来是要咱们姐妹献丑呀,那还不容易,大姑你早吩咐一句不就得了。”
  花大姑笑道:“吩咐不敢,只不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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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9
第二十回 蜂女飞兵

  那姚四妹突然走了出来,接口笑道:“大姐,不如就让妹子我陪易姑娘走两招吧,妹子若侥幸胜了,就让这位公子陪着我好么?”
  易清菊柔声笑道:“你若败了呢?”
  姚四妹秋波一转,咯咯笑道:“妹子我若是败了,就让别的姐妹再陪两位易姑娘走几招。”
  易清菊娇笑道:“哎哟,好姑娘,你们真聪明呀,这样说来,便宜岂不是都让你姐妹们占了么?”
  姚四妹笑道:“好姐姐,你看我年纪轻,就让我一招吧!”
  易清菊笑得花枝乱颤,道:“好是好,就只一样不好。”
  姚四妹道:“什么不好?”
  易清菊柔声笑道:“你这样水造似的一个人儿,姐姐我若是失手伤了你,心里该多么难受呀!”
  姚四妹摇了摇头,娇笑道:“不会的,我知道姐姐你心地最好,绝对狠不了心伤人的。”
  立在舱门铁中棠身后的李二姐,轻轻以手肘碰了杨八妹一下,附耳笑道:“咱们若没有姚四妹,当真还不知谁来对付这易清菊呢!”
  杨八妹淡淡笑道:“有了姚四妹,也未见能对付得了。”
  只听易清菊轻轻笑道:“是呀,真狠不了心伤你,咱们就好歹试试看吧,但……咱们在哪儿动手呢?”
  姚四妹眼波转动,亦自笑道:“反正是咱们姐妹闹着玩的,哪里动手,不部一样么?就在船头吧!”她也不等别人的答复,纤腰微拧,便已走出舱门,走过铁中棠身侧时,她还不忘在铁中棠身上轻轻拧了一下。船头也不过只有三五丈方圆,姚四妹却又以白垩在船头画了约莫一丈五尺方圆的一个圈子。
  易冰梅悄语嘱咐道:“这妮子鬼得很,你要小心了。”
  易清菊笑道:“她还鬼得过我么?”
  水灵光却已凑到铁中棠面前,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到还有两人立在他身后,终于只是轻轻一笑,说了句:“你放心……”便随着众人走出来了。
  姚四妹拍掉手上的白粉,回首笑道:“咱们姐妹就在这圈子里走两招好么?谁若出了圈子,就算输了。”
  花大姑暗笑忖道:“四妹当真聪明,她知道鬼母魔女个个心狠手辣,就先划下这圈儿,自己若不敌,只要往圈外一跳就得了,绝不致伤了性命,再加上她那兵刃,动手又先占了便宜。”思忖之间,自然笑着赞成。
  易清菊眨了眨眼睛,竟也未反对,就笑着走入圈子。
  姚四妹娇笑道:“易姐姐,你不用兵刃么?”
  易清菊笑道:“好妹子,你只管用吧!”
  姚四妹躬身笑道:“多谢姐姐。”话声未了,袖底突然飞出两道银光,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上打易清菊肩头,下打易清菊膝弯。
  原来蜂女们用的兵刃,俱是一条长索头所缚之物,有的形如笔架,有的形如银锚,姚四妹这件,却是两枝月牙银钩,下带护手。这种兵刃飞出可作远攻,撤回便可近守,有暗器之刁,却无暗器之短,此刻一招两式击出,当真是快如闪电。
  易清菊笑道:“哎哟,好厉害的小蜂子,说打就打呀!好,姐姐让你三招。”纤腰一拧,轻轻避过。
  花大姑暗喜忖道:“她若是抢手回攻,逼得四妹兵刃无法施展,还有胜望,此番她若是被四妹抢开招式,就眼见要被逼出圈子了。”
  只见姚四妹纤腕一抖,银光回旋,左打“雪落寒梅”,右打“寒梅吐艳”,下面紧接着便是“三春飞絮”、“缤纷桃花”,这两招过后,这双“亮银飞钩”才算完全施展开来。要知道这种外门软兵刃惟一的短处,便是在急切之间,不易施展得开。此番易清菊说要让她三招,正合了她心意,她大喜之下,便放心施展。
  哪知易清菊突又娇笑道:“哎哟,三招让不成,就让你两招算了!”笑语声中,娇怯怯的身子,白银光中直穿而入。
  此刻姚四妹一招“寒梅吐艳”力道已竭,下招“三春飞絮”还未传出,旧力已死,新力未生,正是空门。姚四妹大惊之下,易清菊却已抢入她眼前的空门之中。亮银飞钩打远不打近,易清菊左掌轻伸,便已搭住了中段的长索,右掌轻飘飘拍向姚四妹胸膛。姚四妹心中惊恐,面上却仍带着笑容,咯咯笑道:“好姐姐,我上了你的当了。”飞起一足,回踢易清菊手腕。
  易清菊右掌变拍为切,下切姚四妹足踝,左掌已挫断了那条长索,只听身后风声尖锐,原来另一枚银钩,已自她身后划回,姚四妹跟招竟也是“鸳鸯双飞”,右足落下,左足跟着飞起,一招三式,夹击而出。易清菊神不乱,头也不回,身子突地向前下俯,右掌已托住了姚四妹左足,只听得头顶“飕”的一声,银钩已划空而过。此刻她只要手掌轻轻一送,姚四妹便要翻身跌倒。
  但姚四妹却已接住了那掠空飞回的银钩,手掌一伸,纤纤四指,便插入了银护手,只留下姆指环扣在中指之上,手腕一反,横划易清菊肩头,易清菊若是将手掌送出,自己也少不得要伤在这银钩之下。
  她两人俱是身材窈窕,娇笑满面,但招式却都是又快又准,又狠又辣,刹那之间,便已换了几招。众人方自看得眼花缭乱,不想两人竟已成了这种局面,只听“当”的一声,已有一条人影凌空飞出。原来就在方才那间不闻发的瞬间,姚四妹掌中“亮银飞钩”还未切下,易清菊却又反手接着了另一枚银钩。这枚银钩长索被她捏断,索头一端在她掌中。
  此刻她左掌接着银钩,右掌向前一送,身子乘势向右倾倒,姚四妹右掌银钩切下,恰恰被她左掌银钩接住,两钩相击,“当”然而响。姚四妹身子一震,立被抛出,身子便被抛得凌空飞起三丈,还收势不住,眼见便要落入急流。
  众人惊呼声中,已有一道银光,自杨八妹手中长虹般飞起,又是“叮”的一响,飞叉搭上了银钩。姚四妹手腕藉势,凌空翻了个身,头下脚上,燕子般直飞回来。她虽然败了,但此刻身形翻转之轻灵美妙,仍不禁令人喝彩。水灵光忍不住脱口道:“好!”
  哪知姚四妹双足方自落到船头板,身子突又一个踉跄,竟似立足不稳,杨八妹“飕”的窜过去扶住了她,变色道:“四姐,你怎么了?”
  只见姚四妹面色已变得煞白,额上也已疼得流下冷汗,颤声道:“我……我的脚,只怕已不……不中用了。”
  杨八妹大惊,俯身查看,只见鲜血已透出了姚四妹的锦缎蛮靴,毋庸脱下靴子,也知她踝骨必已碎了。
  蜂女们悚然变色,易清菊却仍然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笑嘻嘻道:“哎哟,好妹妹,是不是我下手太重,伤了你呀?”她轻轻打了自己手掌一下,接口道:“我这只手真该死,连轻重都不知道,幸好伤了脚,还没有伤了她如花似玉的脸蛋……”
  花大姑霍然站起,强笑道:“你虽未伤她的脸蛋,但一个大姑娘,脚若是跛子,怎么嫁得出去呀?”
  易清菊咯咯笑道:“那倒没有关系,我九弟也是跛子,这位妹妹若是跛子,正好和我九弟凑成一对。”
  易冰梅在一旁冷冷接道:“我那九弟虽跛了,但心计却是干灵百巧,若不是他,咱们还找不到这里。”
  木然远远立在门外的铁中棠,安然放下了一些心事:“原来是他提出的线索,她们才会寻来这里。他若未死,冷青霜想必也不会死了。”一念尚未转完,船头已自情势大变。
  蜂女们齐都窜了出来,将易家姐妹围在中间。
  易清菊仍然笑道:“怎么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也会群殴?花大姑,这就是你教出来的么?”
  花大姑笑道:“谁教你伤了咱们四妹呀!她们就是要群殴,我这做姐姐的,也没有什么法子。”
  姚四妹伸手一抹额上冷汗,挣扎着笑道:“好姐姐,你们都别想走了吧,好歹先赔我一只脚来。”
  易清菊笑道:“好,我赔你!”和水灵光打了个眼色,双掌倏然飞出,掌影缤纷间分打三个蜂女六处要穴。
  水灵光却已轻轻飘掠到铁中棠身前,急挥数招,逼退了铁中棠身前的李二姐,口中道:“你伤在什……什么穴道?”
  铁中棠道:“相门……”
  水灵光口中说话,手上不停。她招式虽不狠辣,但却轻灵迅急无比,将再次攻来的李二姐,又逼了回去,右掌闪电般挥出,去解铁中棠穴道。哪知铁中棠面色却突地一变,已有两缕锐风,自铁中棠身后袭来。
  铁中棠大惊叱道:“灵光,闪开!”不想水灵光宁可自己负伤,却要先将铁中棠穴道解开,竟然不避不闪,手掌原式拍出。她禀性虽柔弱,但痴情却固执。
  铁中棠大惊之下,双腿突地向下扑倒。他功力虽失,但临敌经验,判敌出手之方位,仍不差毫厘。水灵光不由自主,手掌随着转下,身向前俯,两道银光,便堪堪自她头上擦过,但铁中棠的身子,却已又被李二姐拉开,而那飞灵闪变的银光,便立刻将水灵光绊住。她左冲右突,冲向铁中棠,但良机一失,便已不再来,她竟再也抽身不出。
  那边易清菊身形翩翩,游走在蜂女们八件兵刃之间。船头地位,终是有限,这些蜂女生怕自己的兵刃互相牵制,也不敢使出长索飞刃。但是她们的兵刃既可飞出伤人,亦可持在手中。此刻,一双弧形剑,一双点穴叉,一双判官笔,一只银光钩,团团围住了易清菊,但见银芒如雨,但闻“叮当”之声相击,有如仙乐一般。
  易冰梅却飞身逼近了花大姑,目光凝注,冷冷道:“让小妹妹们在船头动手,咱们两人到舱里去。”
  花大姑回头深深望了她半晌,轻轻笑道:“就在这里又有何妨?”
  易冰梅道:“我与你动手之间,可有别人出手相助?”
  花大姑笑道:“还有谁来相助?”
  易冰梅目光转处,只见除了受伤的姚四妹,以及拉着铁中棠的李二姐外,别的蜂女,果然已都被绊着,她口中不再说话,目光瞬也不瞬,脚步更逼近了花大姑。
  花大姑笑道:“你我都是做大姐的,便该拿出做大姐的样子来,拳打脚踢地动手,岂非让人见了笑话?”
  易冰梅道:“如何动手,但凭吩咐。”
  花大姑轻笑道:“来!”颀长的身子,突然凌空而起,掠向那张起的船帆,锦衣飞舞间,她已飞掠了帆头横木的左端。
  易冰梅暗中微微皱眉,身子却跟踪而起,掠上横木右端。仰首望处,只见矗立在低云水雾间的巨帆之上,婷婷卓立着两位锦衣仙子,衣袂飘飞,仿佛要乘风而去。巨帆因风而动,两人相对凝立。
  易冰梅道:“比什么?”
  花大姑伸手一指高出帆头犹有丈余的船桅,道:“你我谁先抢上这船桅,便是谁胜了。”
  易冰梅淡淡一笑,道:“若是谁也抢不上呢?”
  花大姑轻笑道:“活着的就算胜了。”
  易冰梅道:“何时开始?”
  花大姑道:“你我两人走到中央,互相一掌,掌声响时,便是开始。”
  易冰梅笑道:“好!我这一掌若是将你震死,就不必比了。”
  花大姑咯咯笑道:“易姑娘,你真聪明!”
  如此凶险的生死拼斗,在这两个看来弱不禁风的美人口中,说来竟宛如儿戏一般,三言两语,便决定了。要知道这种拼斗,看来虽是新奇有趣,其实却是生死俄顷,两人都必须将自身全部的武功、智慧、潜力,全都倾尽使出,孤注一掷,谁也不能存有半分侥幸之心。只要谁的内力轻功,拳剑掌法,暗器手法,心智机变比对方弱了一分,谁便要丧身在这场别开生面的比斗之中。
  只见两人脚步缓缓移动,走向横木中央。两人的面上,虽仍都带着笑容,但目光已都甚是凝定。两人脚步每动一步,距离每近一寸,这凝重之意便又沉重一分。到了两人身形之间,相隔已仅有两尺,无论是谁,已可伸手够及对方掌指,两人面上的笑容,便突地消失不见。
  易冰梅缓缓推出了手掌,纤纤手指,美胜春葱,但在这春葱般的手掌中,显然凝聚了无比惊人的力道。
  花大姑凝注着手掌的来势,突又轻轻一笑,道:“好美的手!”手掌跟着笑声闪电般的拍出。其实用“闪电”两字,似乎还不够形容她出掌之快。只见她食、中、无名三指的指尖在易冰梅小指关节处轻轻一拍,掌声“勃”的一响,身子便掠空而起。
  易冰梅空白凝聚了满掌真力竟未用上,要知小指关节处乃是人手上力道最弱之一环,等到易冰梅真力逼出时,花大姑身子已跃起数尺,眼见便要跃上船桅。这蜂女之首的心计,当真是胜人三分,她明知易冰梅要以掌力与她相争,便避重就轻,出了奇兵。
  船头上众人,只有铁中棠能抽暇仰望。此刻他见到这情况,心头一跳,暗忖道:“好厉害的花大姑,此刻易冰梅若想不败,只有一个法子……”
  这心念一闪而过,就在这稍纵即逝的一刹那之间——
  易冰梅掌势突转,“砰”的一掌,击在船桅上。
  这一掌她本乃蓄势而发,力道是何等惊人,那粗如碗口的船桅,竟被她这纤纤玉掌生生砍断。激厉的掌力,震得丈余长短的船桅,斜斜飞出数尺,凌空翻了个身,笔直落下,“噗”的插入了船舱顶上。
  花大姑身形凌空,堪堪搭上桅头,巨桅已断,她不但失去了目的,也失去了落足之处,身躯骤然失力,只得凭空落下,心中却不禁暗赞:“好个聪明的女子。”
  铁中棠亦不禁暗中赞叹:“想不到她竟真的能在这刹那之间,想出这惟一方法!她若稍迟一分,便要输了。”
  只见易冰梅不等花大姑身形落下,双掌立又推出,激厉的掌风,狂涛般击向花大姑身上。花大姑凭空哪有着力之处,直被这掌风震得斜飞而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船舷边、河水中落了下去。易冰梅却再也不望她一眼,转身掠向插在舱顶的船桅。
  花大姑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突地飞起一足,踢在船帆上,立刻踢破了船帆,足尖便勾起船帆。她身子便以这勾着船帆的足尖,作为重心,风车般一转,再藉着这一转之力,箭也似的向易冰梅窜去。
  易冰梅身形未落,花大姑已凌空扑来。她大惊之下,折腰回掌。
  只听“砰”的一响,四掌相击,两人竟凌空换了一招。这一次花大姑乃是藉力扑来,易冰梅却是下坠之势,掌力相击,自然吃亏,竟也被花大姑的掌力震得斜斜飞开。花大姑竟也不再望她一眼,转身扑向断桅。哪知道她身形方动,眼前便又有五道寒芒袭来。
  原来易冰梅双袖之中,俱都藏有暗器,她身子虽斜斜飞出,但手腕一偏,便已将暗器击出。花大姑身形微顿,挥掌击落了这五道寒芒,但立刻跟着又是五道寒芒,带着风声划空而来。易冰梅在危急中击出了这两筒暗器,虽然并不甚准,但无疑却已阻遏了花大姑前掠的身形。花大姑虽能轻易地击落暗器,但等暗器完全被她击落时,易冰梅便已窜了回来,双掌带风,急攻而至。
  眨眼之间,两人便已拆了十数招。两人的掌法,俱是奇诡迫急,但脚下却不约而同地移向那迎风微微摇曳在舱顶之上的断桅。
  要知她两人不但武功旗鼓相当,心智亦是势均力敌。两人俱都知道,那船桅虽断,但自己若是能掠上断桅,亦应仍算自己胜了,是以准也不愿让对方逼近那断桅一步。
  铁中棠目不交睫,当真是看得惊心动魄。他经历的凶险虽多,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紧张激烈的比斗。就在这短短不到两句话的功夫,她两人已不知各各在胜负之间翻过多少次身子,而每一次胜负的分际,俱有如白驹过隙,迟不得半分。
  只见花大姑掌影翻飞,有如狂风落叶般,一连施出“百鸟朝风”、“狂蜂戏蕊”、“三春飞絮”三招。这三招连绵不绝,如飞絮,如游丝,俱是飞扬灵幻的招式。但在这三招过后,她双掌突地推出,招式已由飞灵变为刚猛,宛如其声潺潺的小桥流水,忽地变为澎湃突发的山洪。
  但她的这一招招式虽猛,其实却已作退势,正是欲退先进,只要易冰梅身形略闪,她便扑向断桅。哪知易冰梅竟也以攻御攻,突地自她掌风中穿入一招,纤纤玉指,如戟如剑,直点她小腹。这一招奇诡阴狠,只有女子对手时,才会施出,江湖上的豪杰,若非下五门贼子,纵在危急中,亦不愿使出这种招式。
  花大姑极少与女子对敌,骤然遇着此招,心头不禁一惊,又不知这一招还有多少厉害后着。刹那间她无心思索,更不愿与对方两败俱伤,当下掌势一沉,迎了上去,突觉对方掌锋带着一股凌厉之至的内力,她手掌触及对方掌锋,便被吸住,心头更惊:“她竟要与我以内力相拼?”别无他策,只得运功与易冰梅内力相抗。要知道这种内力相拼,一经用上,便大多数是不死不休之势,江湖中除了真有深仇大恨之人谁也不愿如此相拼。
  铁中棠见了这种情况,心中不禁暗叹一声,知道这易冰梅必也是个性情僻傲,好胜心极强之人。他也知道这两人此刻拼上内力,便绝非一时半刻间能分出胜负,当下转过目光,去看船头战局。
  船头上银光闪击,分散两团。易清菊以一敌四,身形纵横于八件银光闪闪的外门兵刃中,轻灵之势,已渐缓慢,显然非常吃力。围住她的四个蜂女,神情轻松,不住嘻笑道:“姐妹们,莫要伤了她的性命,只将她脚踝捏碎就算了。”
  姚四妹抱着脚踝,也不去疗伤,却恶狠狠地在旁观战,此刻放声道:“还要加些利息,要两只脚。”
  易清菊咯咯笑道:“好妹子,你们不怕我的兄弟姐妹问你要利息么?”掌劈指点,突然闪电般攻出七招。蜂女们果然不再笑了,她们想到此刻纵然战胜,但后果却有些不可收拾,心里都不禁担下心事。
  那边水灵光力敌两人,已拆了数百招之多。
  她生涩的招式,已渐渐精巧熟练,那两个蜂女只见她身形飞掠,往来如电,抽空攻出一招,招式更是奇诡凌厉。幸好她所攻的招式,虽奇诡而不辛辣,虽凌厉而不狠毒。但饶是这样,蜂女们也已落了下风。
  要知水灵光生长于那穷凶险恶的沼泽绝壑之中,时时刻刻,都想飞渡而上,练习轻功之勤之苦,自非别人所能想象,是以她与人动手,难免要吃交手经验不多的亏,但轻功身法,倏忽来去,教别人根本无从捉摸,招式纵然弱些,却也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铁中棠凝目而望,心头又是惊喜,又是叹息。三百招过后,那两个蜂女已吃不消了,齐地轻呼道:“姐妹们,你们过来一个,帮帮忙好么?”
  那正与易清菊交手的杨八妹,果然纤腰微拧,窜了过来。
  船舱顶上的易冰梅与花大姑,四掌相交,鬓边额角,已渐渐开始流出了水雾般的汗珠。两人四目相对,瞳孔都渐渐放大了,足下也不住咯吱作响,幸好船舱做得坚固,否则早已在她两人足下崩裂。
  此刻她两人已将所有思念全部抛开,一心只想着如何去击倒对方,如何先触达那段断桅。铁中棠望着船头上、船舱顶的生死搏斗,面上虽无表情,但心头却甚是激动。这些人本来素无恩怨,此刻生死相拼,竟全都是为了他。结果如何,谁胜谁负虽难以预料,但无论胜负双方,都显然要为他背负起极为沉重的担子。他与这些人也素无恩怨,除了水灵光……
  而水灵光此刻却又已落在下风了。杨八妹沉稳辛辣的招式,忽远忽近的飞叉,在蜂女群中,最为出色。而此刻这出色的身手,已逼得水灵光身形常常不得不投入另四件兵刃所带起的银光漩涡中。她虽能仗着无比轻灵的身法,逃过无数危机,但是她那虽轻灵但却柔弱的招式,却成了她交手对敌时的致命之处。
  铁中棠面色开始动容。他目光已不再去看别人,只随着水灵光的身子打转。水灵光每次遇着险招,他不禁变色;水灵光每次放过了取胜的机会,他便不禁暗中叹息——他对水灵光那份真挚的情感,始终深深埋藏在心中,直到此时此刻,才流露出来。
  但是他全身功力已然被制,眼见着水灵光的急难,无法解救,而水灵光却曾在他急难时解救过他。——若不是水灵光,他只怕早已死在那沼泽绝壑之中。他深深吸了口气,暗暗自语:“我必须设法……必须设法……”但此时此刻,除了天降神兵外,别的还有什么方法?
  李二姐也全神贯注在那三场惊心动魄的比斗上。河上风声,与兵刃破空所带起的锐风,混合成尖锐而奇异的声响,再加上流水呜咽,听来更是断肠。
  铁中棠的脚步,突然开始缓缓向船舷移动。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已唤起智慧之光。
  突听“卟通”一声水响。李二姐心中微微一动,回过头,已看不到铁中棠。她大惊之下,急地掠到船舷,船舷边的河水,水波粼粼,漩涡未息,铁中棠赫然竟已跃入了水中。
  李二姐面容变色,脱口大呼道:“不好了,他跳下去了。”
  正在动手相拼的少女们,心头全都一跳,高声问:“谁?”
  李二姐双目圆睁,道:“那……铁……”她话未说完,只听兵刃击风之声顿息,满天五色衣袂飘动,易清菊、水灵光以及蜂女们都掠去船舷。
  她们果然不出铁中棠所料,谁都不再动手了。
  ——铁中棠知道此刻惟一解救水灵光之策,便是如此,所以他只得牺牲自己,跃入了水中。水流湍急,一泻千里,蜂女们虽然俱知水性,但却没有一人敢下水相救,而跃下水中的铁中棠,却始终不见浮起。
  水灵光玉容惨变,颤声道:“你……你们……”
  蜂女们回首望望她,仍然没有动作。
  水灵光突然冲过去,也要跃下水去,却被易清菊急地抱住了她,沉声道:“妹子,你会水么?”水灵光玉齿紧咬朱唇,闭起眼睛,摇了摇头。
  易清菊顿足道:“傻孩子,你不会水,怎能救他?”
  水灵光双目之中,突然泉水般涌出泪珠,颤声道:“我……我不能眼看他……他一个人死……我不能。”
  易清菊紧紧拉住她臂膀,死也不肯放松,口中却恨声向蜂女道:“你们都是死人么?为什么不下水去救人?”
  只听有人冷冷答道:“我们与他有什么交情,为什么要冒着生命的危险,下去救他?”
  易清菊不知这话是谁说的,只是不住恨声咒骂:“好狠毒的女人,你!你们竟忍心见死不救?”
  又听李二姐叹道:“他若也不识水性,必然跃下去就死了,我们跃下救他,最多也不过能捞上他的尸体而已。”
  水灵光满面痛泪,嘶声喊道:“他没有死,他没有死……他……他永远都不会死的……。”
  突见杨八妹一言不发,走向船舷。
  李二姐皱眉道:“八妹,你要做什么?”
  杨八妹铁青着面容,冷冷道:“救他。”
  李二姐道:“你疯了?你虽会水性,但这黄河的水,岂是长江可比,你何苦冒险下去……”
  杨八妹却再也不望她一眼,纵身跃入了水中。
  水灵光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流泪道:“求苍天多多保佑他,他……是个好人,不能死的。”
  易清菊双拳紧握,指节已握得发白。
  水灵光流着泪道:“那位姑娘亦是位好人,姑娘,你无论救不救得起他来,我都永远感激你。”只有那边的易冰梅与花大姑,四掌相抵,尚未放松。
  她两人已听到此地生变,但两人谁也不肯松手。
  只因两人此刻俱已将全身功力凝集在掌上,一面保护自己,一面进逼对方,谁若先将内力撤去,在一刹那间,对方的内力便将全面涌来,那时便有如黄河溃堤,不可收拾,除非两人同时罢手,但两人却谁也不敢冒这一刹那的危险,是以两人虽也惊惶焦急,但手-亡却欲罢不能。
  这时,突地有——缕风声,破空急来。急风中夹着一点黑影,“波”的击上了那段断桅。断桅上立刻爆起了火焰,鬼火般将断桅燃烧了起来。
  易冰梅、花大姑齐地心头大惊,不知怎么一来,两人四掌,突然分开——要知她两人方才掌虽未分开,但心头惊惶焦急,内力无形中渐渐减弱,此刻再经这突然震惊,内力便不知不觉地完全消竭,内力一消,掌便也分开。她们全力相拼,为的只是争上断桅,而断桅此刻却燃烧了起来。
  两人齐地呆了一呆,只见风助火威,火势更大,两人不约而同挥出了掌风,将燃烧的断桅震人了河水中。花大姑望着易冰梅苦笑一声,道:“你我两人,空白拼了半天性命,却到底谁也没有抢上这桅头。”
  易冰梅轻轻一叹,没有说话。
  也就在此刻,黄河下流,已有一只轻舟,逆波而上,船头上卓立着一条高大威猛的身形,厉喝道:“快将海大少放出来,否则老夫的霹雳烈火弹,便要将你们这条船毁去了。”呼声随风而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花大姑微一皱眉,道:“霹雳火这老儿竟来了。”
  他身穿黑衣劲装,白须白发,逆风飞舞,掌中倒提金弓,腰间斜佩豹囊,声势赫赫,威风八面。
  此刻易冰梅早已赶去照顾水灵光,花大姑轻身掠下,听得铁中棠跃水之事,也不禁皱眉叹息。但是她身形并未停留,匆匆向姚四妹问了两句,便立刻赶至船头,放声道:“对面来的可是霹雳火老前辈?”
  霹雳火厉声道:“除了老夫还有谁!”
  花大姑轻笑道:“老前辈是否也要寻我妹子玩玩?”
  霹雳火怒道:“放屁,快说海大少在哪里?”
  花大姑眨了眨眼睛,道:“海大少?没有看见他呀!”
  霹雳火怒喝道:“放屁,你再不说老夫便要放弹烧船了。”左手急抬,右手扣弦,弓已张成满月。
  花大姑咯咯笑道:“老爷子,你要烧就烧吧,你把船烧了,我就带着我妹妹们到你家去吃去睡。”
  霹雳火呆了一呆。他闯荡江湖,倒真的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更对这样的女子毫无办法。
  花大姑眼波四转,接口笑道:“老爷子,你如没事,当可上来坐坐,我们这有酒有菜,还有……”她银铃般娇笑了一阵,突然故意放低语声,轻轻又道:“你假如嫌我的妹妹不漂亮,这里还有鬼母的女徒弟……”
  霹雳火又气又恼,却又无可奈何。这时他所乘的轻舟,又逆波来到近前。那舟子终年在黄河摆渡,驶舟之术精熟,竟已将轻舟设法停住。原来霹雳火与海大少离了洛阳珠宝世家,竟在途中相遇,两人气味相投,便结伴而行,海大少来此之时,便曾嘱咐霹雳火在舟上相候。而这霹雳火正是霹雳般的脾气,那等人的痛苦滋味他怎受得了,等了一会儿便急着赶来了。但他此刻虽赶来了,但却偏偏遇着满船的女子。
  花大姑看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笑得更是起劲。她也是个永远不会将感情露在面上的人,她所有的心思,都藏在笑容里了,此刻别人见到她面上的笑容,谁也不会想到这船上已发生了这许多麻烦的事。
  只听她娇笑着又道:“老爷子,你倒是上不上来呀?”
  霹雳火胸膛起伏,终于大吼一声:道:“你怎么不是男子?你若是男子,嘿嘿,嘿嘿……”
  花大姑笑道:“对不起,只恨我娘生我下来,就是一个女孩子,要返回去都来不及了。”
  霹雳火怒喝道:“但你若将海大少害了,老夫还是……”
  花大姑道:“哎哟!天杀星名满江湖,武功比我姐妹强得多了,我姐妹怎么能害死他,何况……”
  她回眸而浅笑,接口道:“他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条男子汉,我们喜欢还来不及哩,怎么舍得害他?”
  霹雳火道:“他明明来了,怎会突然不见?”
  花大姑道:“哎唷!老爷子你这话说得奇怪了,他堂堂个大男人,又不是小孩子,我又不是他妈,他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老爷子,我看你不要找他了,还是上来歇歇吧!你也不是他爹,何必苦苦找他?”她哎呀、哎哟、哎唷地说得滔滔不绝,真把霹雳火说得愣住了,想来想去,倒觉她这话倒真有几分不错。
  只见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又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是了,只怕他另去了别处,也未可知。这些女子和他素无冤仇,何必害他。”
  花大姑道:“老爷子这话就对了,你倒上不上来呀?”
  霹雳火道:“不用了,老夫还是要去找海大少,他……”突然大喝一声,戟指道:“那不是他么?”
  花大姑吃了一惊,随着他手指转身望去——自霹雳火来到这里,也不过只有几句话的功夫,而船门前站着的一条高大人影,竟然真的是海大少。那已被花大姑点了身上三处穴道的海大少,他左手叉腰,右掌中竟还倒提着一个人的身体,目中所暴射的愤怒火光,足以烧毁任何敌人的胆量。
  霹雳火哪里还忍耐得住,暴喝一声,跃上了船头。他立足的轻舟,竟被他身子的后挫之力,震得摇晃着向后荡出,那舟子也险些被震得落下船去,面色骇得煞白。
  只听霹雳火大喝道:“海兄弟,你没事么?”
  海大少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道:“有什么事?”
  霹雳火道:“没事就好了,兄弟,咱们走吧!”
  海大少笑声突顿,厉声道:“先等俺算算账再走。”
  花大姑轻轻笑道:“你要找我算账还不容易?但你也该让我知道,到底是谁将你救出来的呀!”
  她此刻面上虽仍带着笑容,但笑容却已十分勉强,只因她亲手点了海大少的穴道,将海大少关在下舱的密室里,她实在想不出有谁能救得出他。
  只听海大少厉声笑道:“你要见他还不容易!”
  花大姑微微变色道:“此人在哪里?”
  海大少突然闪身走过一边,让出了舱门,道:“就在舱里。”
  花大姑身子轻轻一震,面色更是煞白,过了半晌,才强笑道:“好,让我瞧瞧他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语声中她已婀娜走向船舱。
  但海大少却又横身挡住了她的去路,厉叱道:“且慢。”
  花大姑轻叹一声,仰面望向他,柔声道:“你难道真的已忘记了你我的往事,真要找我算今日的账么?”
  海大少面色铁青,冷冷地望着她。
  花大姑眼帘微垂,幽幽叹道:“今日已不知有多少人存心要毁我了,你不帮着我,也不该帮着他们呀!”
  海大少虽仍不发一言,但冰冷的面容,已开始融化。
  她以长长的睫毛,掩盖着目中的光芒,轻叹着接道:“无论如何,你我总有多日交情,多年来……唉,你纵要算账,又何必急在今天?”
  海大少突地大喝一声:“好!但日后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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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19
第二十一回 慈爱让鬼母

  花大姑眼波微闪,幽幽道:“来日方长,只要我今日不死,日后总会让你平过这口气来的。”
  海大少右掌一扬,将掌中所提之人举到花大姑面前,厉声道:“但这厮出卖了俺,俺今日却要将他带走。”
  花大姑叹道:“你要带就带去吧!”
  海大少道:“走!”说罢,与霹雳火两人走到船头跃下轻舟,这时便可看出这名满天下的侠盗天杀星,轻功果然惊人。他如此魁伟的身躯跃在轻舟上,轻舟竞似丝毫未动。
  霹雳火摇头笑道:“兄弟,看来你也和我一样,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死也改不了,被人两句话就请下来了。”
  海大少苦笑道:“你可知道她是谁?”
  霹雳火道:“她不是‘横江女王蜂’的大姐么?这妞儿软硬功夫都不错,老夫实在也拿她没有办法。”
  海大少长叹道:“她今日虽是蜂女之首,但昔日……唉!”
  霹雳火道:“昔日怎的了?”
  海大少“砰”的将掌中所提之人摔在船上,双目之中,光芒闪动,咬牙道:“昔日她乃是俺的妻子。”
  霹雳火目定口呆,讷讷道:“她……她……”
  海大少仰首苍天,缓缓道:“俺终年飘游四海,她……唉!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还提她作甚。”两人一齐垂下头去,心情俱都不堪沉闷。
  这时,这轻舟的小舱中,突然又有呻吟之声传出。
  那边船上的花大姑,亦自深深吸了口气,步入船舱。有几个蜂女已看出情势不妙,紧紧跟在她身后。水灵光犹在啜泣,易冰梅、易清菊犹在焦急,那杨八妹也犹在水中搜寻,只是不时出水来换口气。而花大姑却已掀帘而入。她一脚跨入船舱,只见船中的灯光,已熄了九盏,只剩下一盏孤灯,发着凄惨的黄光。但她目光转处,却看不到人影。
  她不觉呆了一呆:“莫非海大少骗我了?”
  思念还未转完,突听身后传来一种阴侧恻、冷森森、不带半分情感的语声,道:“在这里。”花大姑大惊之下,霍然转身。
  只见舱门紧边,一把巨大的红木椅上,端坐着一条人影,身子没有丝毫动弹,在凄惨的灯光下,看来仿如石壁魔像。他双手扶着椅背,宽大的长袖,两旁垂落在地上。他面上轮廓分明,双眉如剑,眼眶处却是一片空洞,既没有闪烁的目光,也没有转动的眼波。但这张面容却是出奇的冷静,仿佛这人的心肠俱是寒冰。他长发披散在双肩,更加深了他神秘的魅力。在他身后,却伶仃仃地卓立着一个女子身影,苍白的面容,纤柔的身躯,美丽的笑容,幽惚的目光……。
  她正是被蜂女们自水中捞起,关在舱中的冷青萍。
  就连花大姑也被惊得呆了半晌,才恢复那惊人的活动力。
  她故意装作对那神秘的披发人不加理睬的模样,却向冷青萍笑道:“妹子,你醒来了么,身子可还舒服?”
  冷青萍呆了一呆,竟未想到她还会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嘴皮动了动,却仍未说出话。
  花大姑轻叹道:“你虽不该对姐姐我如此无情,但姐姐我还是关心你的。唉!你也该多加件衣衫呀!这样湿淋淋的岂非要冻坏身子?”她轻步走了过去,目光还是不去瞧那披发人,口中却轻笑道:“你看,我只顾关心你,却忘了你这里还有位朋友。”她回眸一笑,接道:“说真的,你这位朋友到底是谁呀?也该给姐姐介绍才是呀!”
  冷青萍讷讷道:“这位不……不是我的朋友。”她究竟年轻,究竟心软,不但已被花大姑说得毫无愤怒火气,竟还将花大姑这狡黠的手段当做真心的问话。
  花大姑双目一展,仿佛甚为惊奇,道:“噢!他不是你的朋友。那么他为何会坐在我的船舱里?”
  冷青萍轻轻摇头,以目示意,仿佛叫她不要说了。
  花大姑却只作未见,接道:“朋友既是不请自人,不知有何贵干?可以对我这做主人的说说么?”
  披发人端坐不动,齿缝间冷冷吐出几个字:“在下艾天蝠。”仿佛只要“艾天蝠”三个字,就足以代表一切。
  花大姑身子果然微微一震,她还未说话,舱外已突地响起了尖尖的痛哭之声,是水灵光的声音,痛哭着道:“真找不着么?”
  接着,是杨八妹急促而喘着气的声音,道:“找不着了,但……他若真的淹死了,尸身该浮起才是呀!”
  又听得水灵光恸哭道:“铁中棠……中棠……你死得好苦……”
  冷青萍面色大变,身子也剧烈地震颤起来,踉跄后退几步,“砰”的撞在身后的壁上。花大姑也有些吃惊,抬目望处,只觉眼前一花,便已失去了艾天蝠的身影,只有舱门垂帘,犹在不住波动。冷青萍以肘支起身子,也飞一般冲了出去。
  花大姑走到垂帘前,突又顿住脚步,皱眉沉思了半晌,霍然转身,快步走到左面的角落中。船舱四侧,俱有垂帘,她掀开垂帘,伸手一探,舱壁上便现出一个三寸见方的空洞,洞上却嵌着块水晶,自水晶中望出去,景物不但清晰,而且放大了许多。
  只见冷青萍、水灵光、易冰梅、易清菊,俱已被艾天蝠挡在身后,那边杨八妹却挺着水淋淋的身子,站在蜂女们之前。他们似在争论,却不知在说什么。远处江面上,却似又现出了几点筏影。
  花大姑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人道‘九子鬼母’的势力谁也不能轻视,我此刻总算相信了。”她狠狠一跺足,奔向舱后,奔人下舱,转过回廊,到了她自己的秘舱,只见那坚固的舱门竟已被人用掌击散。她心头又自一震,切齿道:“艾天蝠,你好狠的掌力。”转目望去,舱中只是被褥零乱,其他的俱都无恙。
  她嘴角泛起些笑容,奋力推开被褥零乱的雕花床,在床下舱皮上又自轻轻一推,便现出个三尺见方的秘窟。秘窟中堆放着几只麻袋,麻袋中隐隐有宝光闪动。她扯下床单,将麻袋全都包起,美丽的面容上,已看不到常带的媚笑,却充满了狠毒之色。但是她还是不禁迟疑了半晌,方自狠狠咬了咬牙,跺了跺足,又在那秘窟底板上轻轻一推。只听“哗”的一声轻响,浊黄色的江水,涌泉般激射而入,眨眼便已将秘窟淹没,片刻间便将淹没船舱。
  花大姑轻轻道:“姐妹们别了,船儿船儿,别了。”猛然拧转身子,提起包袱,飞掠而出。她轻掠至那厨房中,也自冷青萍放出铁中棠的出口掠出,毫不迟疑地跃入江水中。抬首望去,香舟已将沉没,她身形竟在湍激的河流中潜水而去,那精熟的水性,望之当真有如游鱼一般。
  这时,已有四只制作得极为精巧的皮筏,自浊流中顺流而下,来势快逾奔马,眨眼间便来到近前。当先一只皮筏上,立着四人。一个便是那跛足童子,此刻他头发已被烧得有一半焦了,咬牙切齿,满面俱是愤怒怨毒之色。另一人长发披散,也被烧得焦黄,面上苍白,木无表情,怀中抱着婴儿,在风中不住咳嗽。她正是伤势尚未痊愈的冷青霜。
  她身后并肩立着两个容光绝代的锦衣少女,不住俯下身去探问,似乎颇为关心冷青霜的伤势。后面一只皮筏上,却放着轻巧的藤椅。
  藤椅上端坐着个翠衣碧钗的老妇人,正是那隐居已有多年,近日却屡现江湖的“九子鬼母”。她身后也并肩立着两个锦衣少女,一人手持拂尘,一人手捧玉盏。筏身摇荡,但她们却稳如泰山。
  船上众人,谁也没有察觉出船身已在渐渐沉没,却都已发现这两只皮筏如飞而来。易冰梅长长透了口气,道:“好了,师傅来了。”话声未了,只见“九子鬼母”袍袖微拂,身子已凌空飞起三丈,连人带椅俱都掠上了船头。
  蜂女们悚然色变,冷青萍目光转处,惨呼一声:“姐姐。”狂奔到船舷,微一迟疑,终于掠上了皮筏。
  冷青霜自也惨然变色,颤声道:“妹子,你……你……”她姐妹两人,此番虽能重逢,却已宛如隔世。
  两人对面流涕,也不知此番能再相遇,究竟是真是幻,心中都只觉有千言万语要待叙说,口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锦衣少女们亦白黯然垂首,不忍再看。
  那跛足童子却大喝一声,掠到易冰梅身旁,悄悄拉了拉她衣袖,问道:“人呢?”
  易冰梅黯然叹息:“铁公子已自投落水,连尸身都……都……”侧目瞧了水灵光一眼,黯然住口不语。
  跛足童子一震,呆了半晌,又问道:“那害人的恶徒呢?”
  易清菊摇了摇头,道:“我心乱得很,没有瞧见。”
  易冰梅却接口道:“只怕已被海大少带走了。”
  跛足童子又呆了呆,狠狠顿足道:“这算什么?你们两人办事,简直办得太糟糕了。”
  易清菊怒道:“若换了你,只怕更糟。”
  易冰梅冷冷道:“若不是你们胡作非为,怎会有此事?”跛足童子张口结舌,不敢再说话了。
  那边“九子鬼母”端坐在蜂女们面前,面寒如铁。她不愿与这些蜂女说话,只等着她们的大姐到来。只见李二姐自舱中飞奔而出,惶声道:“大姐她……她竟已走了,这艘船……这艘船……”
  蜂女们齐地变色问道:“这艘船怎的了?”
  李二姐满心惶乱,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旁,急迫地喘了几口气,接道:“大姐她不但将我们历年的积蓄全部偷跑,而且还拔开底栓,要将这艘船毁了。”
  蜂女们齐地面色大变,“九子鬼母”师徒们此刻也察觉出船身的倾斜,跛足童子打掌呼道:“妙极妙极,船要沉了。”
  “九子鬼母”面色阴沉,缓缓道:“老身不到怒极,决不逼人太甚,更从来不愿打落水之狗,但……”她阴沉的目光中,突地射出逼人光芒,“但你等已冒犯本门,今日若要走,好歹也得每人在身上留下点什么。”
  杨八妹道:“留下什么?”
  “九子鬼母”冷冷道:“祸首花大姑已逃,你们算来也被她害了,老身也不多难为你们,每人且留下只耳朵罢了。”
  蜂女们齐地面色大变,姚四妹却狂笑道:“放屁,本小姐先去了。”她本在船舷,此刻便要翻身落水而逃。哪知她身形方动,无目的艾天蝠便已横飞而起——他身上似乎生满了眼睛,任何人只要有任何举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蜂女们只听风声急响,艾天蝠已“呼”的自他们头顶飞过,双袖飘飞,乘风直下,一把抓住姚四妹背后衣领。姚四妹身子方沾水面,已被他一把拉起。
  跛足童子拍掌呼道:“你们若有准逃得我大哥手掌,我就算服了她了。”
  只见艾天蝠足尖轻点船舷,双袖兜风一抡,将姚四妹身子抛出,飞过蜂女们头顶“呼”的落在鬼母足前。他也藉着这一抛之势,飞了回来,飘然落下,那巨大的双袖,看来当真有如蝙蝠垂天双翼一般。姚四妹面色煞白,已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九子鬼母”冷冷道:“你们还有谁要老身自己动手?”语声中手掌急伸,在姚四妹面侧轻轻一抹,只听姚四妹惨呼一声,左耳已落入鬼母掌中。蜂女面色大变,齐齐激动起来,似乎有与鬼母一拼之意,只见银光骤然闪起,兵刃叮咚相击不绝。
  突然杨八妹大喝一声:“且慢!”
  李二姐颤身道:“八妹……咱……咱们……”
  杨八妹面容铁青,道:“咱们拼不过他们的。”
  李二姐道:“拼不过也要……”
  杨八妹厉声道:“拼不过还拼什么?活着总比死了要好得多,但是……但是……你们可知道咱们为什么该活着?”她厉厉的语声,似乎已将蜂女震慑,齐声闭口无言。
  杨八妹仰天悲嘶道:“咱们是为了复仇!”
  她目光自蜂女们面上扫过,接口道:“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寻着花大姑,是么?她不该在此时抛下了我们。”
  她直唤“花大姑”,显然也不承认她是大姐了。蜂女们仍然无言,但却都垂下了头。
  杨八妹霍然转过目光,直视着“九子鬼母”,一字字缓缓道:“我也发誓要寻你报仇的。”
  “九子鬼母”缓缓道:“我知道。”
  杨八妹道:“我若是你,今日便该杀了我,否则你今日割下我的一只耳朵,他日说不定我要割下你的两只耳朵。”
  “九子鬼母”寒冰青铁般的面容上,居然似乎露出一丝笑容,颔首道:“我知道,我等着你。”
  杨八妹道:“好!”转目望去,河水已将涌上甲板,刹那间这艘船便将沉没。杨八妹出手如电,反手割下一只耳朵,抛在“九子鬼母”面前,口中放声呼道:“一人一只耳朵,莫要欠她的。”
  蜂女们似乎已被她这气魄所动,她呼声未了,蜂女们面颊上已是鲜血淋漓,八只耳朵已都抛在鬼母面前。
  杨八妹呼道:“仇已结,债已了,我们走了。”
  蜂女们情不自禁地齐齐脱口道:“走!”“走”字余音未了,蜂女们都已跃入水中。
  “九子鬼母”突地长叹一声,道:“好女子!”转目望去,船已沉没,人都木立船上。
  “九子鬼母”低叱道:“走!”
  这一声“走”方了,她已连人带椅掠上了皮筏,转瞬间船上人都已随之而去,所幸这些人都身怀绝顶轻功,是以皮筏仍似稳如泰山,而那蜂女香舟却已沉没。
  冷青萍已将那只钥匙交给冷青霜。她们虽不知铁中棠已交给她们一宗惊人的巨大财富,但却已足够使她们心头充满悲惨与感激。
  冷青萍含泪转过头,含泪望着水灵光。水灵光却已满眼垂泪,什么人也看不到了。
  跛足童子突地在她们三人面前深深躬下身去,讷讷道:“三位……三位姐姐……小弟……小弟……”他话虽未说完,但水灵光、冷青霜、冷青萍却已俱都知道他言下之意,若不是他,铁中棠怎会落水而死?
  他不说还罢,这一说将出来,水灵光、冷青霜、冷青萍的啜泣,突然都变成了痛哭。跛足童子呆呆地望了她们半晌,霍然转身对那边皮筏上的艾天蝠放声呼道:“大哥,我求你件事好么?”
  艾天蝠沉声道:“你又有什么花样了?”他对这最小的师弟,似乎十分疼爱,此刻说话面上虽然没有丝毫笑容,但词色间却自然地流露出父兄般的亲情。
  跛足童子大声道:“我只求大哥陪我去寻找沈杏白,我要将他切成二十四块,一块块抛下水喂王八。”
  艾天蝠道:“为何要我陪你?”
  跛足童子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怕打不过人家,又怕出别的事。有大哥在旁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艾天蝠严峻的面容上,突地绽开一丝慈祥的微笑,道:“你现在居然也懂得‘怕’字了。”
  跛足童子红了红脸,垂下了头。嗫嚅着道:“我……我不是怕,只是……只是……”轻轻一笑,不往下说了。
  艾天蝠正色道:“怕就是怕,这正常得很,有什么害臊的?”
  跛足童子道:“但大哥你为什么不怕呢?”
  艾天蝠道:“谁说我不怕?我若不怕,只怕早已死了。只是有些事你虽然害怕,也还是要去做的。”
  跛足童子接着道:“有些事虽不怕也不能做的,是吧?”
  艾天蝠又自展颜笑道:“对了,这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侠客行径,你应当牢牢记着。”
  端坐着的“九子鬼母”突然轻叹一声,道:“天蝠虽是我的徒弟,但有些道理却比我明白得多了。”
  艾天蝠垂首道:“弟子不敢与师傅相比。”
  “九子鬼母”摇了摇头,叹道:“你本就如此。其实,这道理为师也知道,只是为师一生行事,却太过偏激,杀劫也太重,一心任着自己的好恶行事,只知快意恩仇,便将善恶之分忽略了。”
  艾天蝠垂首不语,面上却现出感动之色。
  “九子鬼母”又向那跛足童子道:“老九,你真该多向你大哥学学。”
  跛足童子垂首道:“弟子最喜欢大哥了。”
  “九子鬼母”嘴角不禁泛起了笑容,摇头道:“这孩子,我真希望他多吃几次亏,多怕一些。”
  鬼母身侧的锦衣少女接口笑道:“只要师傅你老人家少疼他一些,他自然就会老实多了。”
  “九子鬼母”厉声道:“不许多口!”自己却又不禁笑了起来。
  跛足童子偷偷向那少女做了个鬼脸,又道;“大哥,你到底是答应不答应陪我去呀?”
  艾天蝠冷冷道:“这个……”
  “九子鬼母”道:“天蝠你就陪他去吧!”
  艾天蝠应声称是,那锦衣少女却又笑道:“你瞧,师傅还是疼老九的,头发快烧光了,还让他出去闯祸。”
  跛足童子道:“好呀,你总是吃醋,醋娘子。”
  “九子鬼母”摇头叹道:“这些孩子,唉,真没规矩。”口中虽在叹息而言,但嘴角却充满慈祥的微笑。
  冷青霜、冷青萍望着他们,似乎已忘记哭泣。她们瞧着这师徒兄弟自然流露出的温情,心中不觉暗叹忖道:“我只道鬼母师徒俱都手段毒辣,心硬如铁,哪知却是如此。”她们呆了半晌,突然想起自己的家,又不禁流下泪来。
  冷青霜怀抱中的孩子,瞪起两只圆圆的眼睛,望着他母亲,那纯洁而晶莹的目光中,却无泪痕。他似乎此时便已学会了“大旗门”男儿的勇敢与忍耐,自火中逃出后,便未发出过半声啼哭。
  跛足童子回身望着她们,挺起胸膛,大声道:“姑娘们,莫要哭了,我一定去为你们复仇。”
  冷青霜啜泣道:“我……我也……”
  跛足童子道:“你也什么?你也要去?不行不行,你受了伤,又有孩子要照顾,是万万去不得的。”
  冷青萍、水灵光齐抬头,同声道:“我……”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行不行,你们两个大姑娘,怎么能和咱们大男人走在一起,那多不方便。”
  冷青萍、水灵光垂下了头。她们都是柔弱而多情的女子,若是被人拒绝,便从来不知反抗。
  那边的锦衣少女却红着脸笑道:“好不害臊,自己明明是个小孩子,却偏偏要充大人。”
  跛足童子笑骂道:“好,你好!”突然纵身而起。此刻两只皮筏,已流入个小小河汊,水势已缓,是以两船才可相距不远,缓缓而行,离岸也不过仅有丈余远近。跛足童子凌空翻了个身,唰的掠上那艘皮筏,翻身拜倒,道:“师傅,弟子这就走了好么?”
  “九子鬼母”还未说话,他便已翻身而起,突然伸手在那锦衣少女面颊上拧了一把,笑道:“小丫头。”
  那锦衣少女又笑又骂,顿足道:“小鬼,你……大哥,你瞧瞧他,再不管管他,他就疯了。”
  那跛足童子早已大笑着掠上河岸,去得远了。只听他遥遥笑呼道:“大哥莫理她,这醋娘子,疯丫头,易小芳,我告诉你,你这样一辈子也嫁不出去的。”
  那锦衣少女易小芳顿着足,笑骂道:“师傅,你看,小华他……他……”却已笑得说不出话来。
  “九子鬼母”抚着她的手,摇头笑道:“你们看这孩子,一天到晚,只会笑,好像无论什么悲伤的事,她都看不到似的。”转首又道:“天蝠,你快去吧,好生看着小华。”
  艾天蝠应声称是,飞身而去,只见他双臂微振,两只长袖,在众人眼前微微一飘,身形便已踪影不见。
  “九子鬼母”摇头叹息道:“天蝠近年来,不但性情越发深沉,武功也似乎要比我强了。”
  那边水灵光、易清菊、易冰梅、冷家姐妹却都在暗中默祷,盼他们能早日寻着沈杏白,为死去的人复仇。
  沈杏白这时正被海大少重重摔在甲板上。
  海大少听得船舱中蜷伏着一个水淋淋的身子,这人仿佛是方被人自水中救起,神智还未清醒,海大少并不认得,就连将他救起的霹雳火也不知他是谁。——若是霹雳火知道他是谁,恐怕便不会救起他了。
  沈杏白却是认得他的,而且十分认得。而沈杏白此刻被海大少一摔,呻吟着翻了个身;海大少方要问舱中人是谁,突听霹雳火大喝道:“怎会是你!”
  海大少转身望去,只见霹雳火指着船上的沈杏白皱眉道:“这不是沈杏白么,怎会如此?”
  海大少皱眉道:“你认得他?”
  霹雳火点了点头,道:“自然认得,他就是黑星天的徒弟。他怎会冒犯了你,这倒怪了。”
  海大少怒骂道:“此人一到危难时,便要出卖朋友,万万不是个好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
  霹雳火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你与他并无冤仇了。”
  海大少怒道:“他也配和俺有仇么?”
  霹雳火道:“不错,能与‘天杀星’结下梁子的,好歹也要是条江湖中有名有姓的汉子。”他语声微顿,突又叹道:“但这厮却与老夫有些渊源。”
  海大少瞪起眼睛,道:“什么渊源?”
  霹雳火道:“这厮跑到‘霹雳堂’去通风报讯,是以老夫才知道我那不成材的徒弟是被黑星天拖走了。”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道:“哦,还有呢?”
  霹雳火道:“详细情形,他说他也不知道,却又说他自己也要逃走,苦无盘缠,老夫还送了他些银子。”
  海大少大笑道:“他三言两语,话未说清,便将你银子骗去了,这也算叫‘有些渊源’么?”
  霹雳火呆了呆,笑道:“老夫总不忍见他被杀……”
  海大少道:“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突然飞起一足,将沈杏白踢下了船,口中大笑道:“是死是活,全都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霹雳火赶到船边,沈杏白早已踪影不见。他霍然转身,负气道:“你这样也算饶了他的活命不成?”
  海大少笑道:“自然,落下水又不是定会死的,你舱中不是就有个被你自水里救起来的人么?”
  霹雳火又呆了呆,突然伸手一拍海大少肩头,大笑道:“好,算你比老夫能说会道,咱们且去看看舱中那人可死了?”
  舱中的铁中棠,已渐渐苏醒。
  他隐隐约约听得舱外的言语,听得“黑星天的徒弟”此刻便在舱外,他心头不禁吃了一惊。但瞬即他又听得怒骂声,落水声,悬起的一颗心,便又松了下去,而海大少与霹雳火却已踏入舱来。他自然认得这两人,而这两人却根本不认得他。
  只见霹雳火目光转处,笑道:“不但未死,而且醒了。”
  海大少笑道:“俺看你平生伤人不少,救人只怕还是首一次吧,否则你万万不会如此高兴。”
  霹雳火亦自大笑道:“这一下真被你猜对了。老夫虽也做过好事,但完全被老夫救活的性命,倒真只有这次。”他弯下身去,轻拍着铁中棠的背脊,和声道:“少年人,你腹中的水可已吐干净了么?”
  铁中棠苦笑道:“多谢老丈大……大恩……”他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被仇人所救,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却听霹雳火和声又道:“你喝了不少河水,此刻想必还难受得很,不必多说话了,好生歇着吧!”
  铁中棠果然闭起眼睛,不再说话,但胸膛起伏,却甚是剧烈,显见得心中思潮,也甚是紊乱。海大少含笑旁观,只见霹雳火在摇晃的船身中走来走去,拿了茶杯,倒了碗水,又取些丸药,和在水里,过了半晌,他才扶起铁中棠,将药水灌他服下去,口中道:“少年人做事日后定要小心些,好生怎会落下水的?”
  铁中棠叹息一声,闭口不答。他有心不喝那药水,但转念一想,自己既已受了别人救命之恩,还有什么理由不喝这药水?
  霹雳火望着他面上神色,不禁皱眉道:“看你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心里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铁中棠叹息着摇了摇头。
  霹雳火突地恍然拍掌道:“哦,是了,少年人,你心里必定有些想不开的事,是以便要自寻短见,投水而死。”
  他拍着铁中棠肩头含笑道:“但你年纪轻轻,什么事都该想开些。你可是情场失意么?不怕不怕,似老夫这般生相,还不是三妻四妾,以你这样的才貌年纪,那女子不跟着你,定是她瞎了眼睛,老夫负责为你找十个八个比她美貌十倍的。”
  铁中棠苦笑摇头,道:“老丈错了,在下……”
  霹雳火皱眉截口道:“不对么?好,老夫再猜上一猜。你既然非情场失意,莫非是……是银钱有了困难?”他伸手猛拍铁中棠肩头,笑道:“不怕不怕,更不怕了。少年人风流慷慨,花多了银子又算得什么?”他指了指海大少,大笑又道:“你莫看他这样子,他随手都是银子,你要多少,只管开口便是。”
  海大少笑道:“你倒不错,慷起他人之慨来了。”
  霹雳火佯怒道:“他若不给,老夫也多的是。”
  铁中棠长叹摇头道:“老丈……”
  霹雳火皱眉道:“不是么?”他皱眉苦思半晌,恍然道:“看你文文静静,想必是受了别人气了。不怕不怕更不怕,快说出是谁,老夫替你出气。”
  铁中棠黯然道:“老丈全错了,在下只是酒醉失足的。”
  霹雳火大笑道:“妙极妙极,酒醉失足!海老兄,你听见没有,这少年原来也和你我一样,是个酒鬼。”
  海大少亦自笑道:“少时定要与他痛饮一场。”
  铁中棠挣扎坐起,道:“不瞒老丈,老丈如此厚爱,在下却仅是个卑鄙之徒,竞爱上塾中师母,是以才会酒醉。”他故意垂下头,道:“此话在下本不愿说,只因老丈实在感动在下,在下才厚颜说了出来。”
  霹雳火皱了皱眉,但瞬即笑道:“不怕,不怕,少年人难免一时失足,何况你还知道过错,勇于承认,这才是大丈夫。”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这……这……”他见霹雳火对他那般关切,心中更是难过,暗道:“我不如故意将自己说成个恶徒,故意激怒于他,他一怒之下,便不免打骂于我,甚至再踢我落水,自倒好得多了。”哪知无论说什么,霹雳火总是“不怕不怕,”根本不当回事,铁中棠反倒呆了,再也说不出话来。海大少却在含笑望着霹雳火。
  霹雳火抬眼望处,道:“你这老兄,笑个什么?”
  海大少笑道:“我笑你平日性如烈火,今日却没了脾气。”
  哪知铁中棠却突然怒道:“我对你说出如此卑鄙之事,你却还说不怕,显见得你也不是个好人!”他实在无法,只有装作怒骂。只要霹雳火被他激怒,或是还骂,或是动手,他也好乘机拂袖而去。
  哪知霹雳火却仍然呵呵大笑道:“好孩子,简直和老夫少年时的脾气完全一模一样。”他伸手拍着铁中棠肩头,笑道:“老夫听了那话,并非不气,只是有些不信你会如此;纵然如此,也必有理由可以原谅。”
  铁中棠顿觉热血上涌,黯然垂首道:“老丈为何如此厚待于……于我……”他纵然情感冷静,此刻喉头也似有些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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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0
第二十二回 恩仇问苍天

  要知霹雳火救了他性命,并不能使他十分感激,只因他知道霹雳火乃是无心中救了他的。直到霹雳火对他那般关切,他心中方自难受。而最令他感动的却是霹雳火竟如此信任于他,他纵然亲口说出自己为恶,霹雳火却还不信,还说定有理由可以原谅。他纵然心如铁石,此刻也不禁为之打动。——要知道这种无形中流露出的关切,无形中流露出的信任与相知,自古来便最易打动男子汉的心肠。
  只见霹雳火也愣了半晌,伸手抚着他斑白的头发,失笑道:“确实有些奇怪。老夫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待你。”
  铁中棠心头更激动,缓缓闭目,暗暗忖道:“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虽与我有如海深仇,但我又怎能忘得了盛存孝对我的相惜之情,抬手之恩,以及那冷氏姐妹对我兄弟的多情厚爱,生死相随……此刻,却偏偏又教我身受霹痴火的相救之德,知己之恩……”别的犹还罢了,这相惜、多情、知己之恩,当真是教男子汉难以报答。千古英雄俱如是,又何止铁中棠一人!一时之间,铁中棠只觉恩仇交错,思潮紊乱,只有暗问苍天:“苍天,你教我铁中棠如何是好?”
  突听海大少笑道:“你心里奇怪,俺心里倒不奇怪。”
  霹雳火道:“这种没头没脑的话,老夫一向听不懂。”
  海大少道:“你不知为何如此对他,俺却知道。”
  霹雳火笑道:“难道你能钻入老夫肚子里去么?”
  海大少佯怒道:“你这老儿,再如此胡言乱语,俺就……”
  霹雳火大笑道:“莫怪莫怪,且说来听听,对也不对。”
  海大少展颜笑道:“你这老儿肚里有几条肠子,俺都摸得清清楚楚了,焉有说不对之理。”
  霹雳火大笑道:“好,好,你若说对了,老夫定要好好请你……自然少不得要先痛饮三百杯。”
  海大少道:“只因你这老儿,生平无子无女,好容易收了个徒儿,却又偏偏给别人偷跑。”他伸手一拍铁中棠,接道:“而这少年的性命,却又是你亲手自阴间救回来的,常言道:‘恩同再造,再生父母。’人家心里还不知怎样想,你这老儿不知不觉暗暗将别人当做你造出的儿子了。”
  霹雳火皱眉道:“造出的儿子,好难听的话,你用字可以用得文雅些么?”说话间早已忍不住得意地笑将起来。
  海大少大笑道:“字虽不雅,却是再恰当没有,一个五六十岁的孤老儿突然造了个儿子,自然要对他好的。”
  霹雳火虽又想骂,却已得意地笑得实在骂不出来。
  铁中棠心中却有些哭笑不得。只听海大少笑道:“既是如此,俺看你不如将他真的收为义子罢了,俺也好喝杯喜酒。”
  霹雳火笑骂道:“你这老儿,除了喝酒还会想别的么?”
  海大少笑道:“你嘴里虽在骂俺,心里却实在感激得很,是么?”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老夫实在是有些感激的。”
  铁中棠听他两人一搭一挡,心中却在叫苦不迭。
  只见海大少“叭”的一拍他肩头,大笑道:“若要你真的称他为父,未免要折煞这老儿了,俺看你根骨颇佳,年纪又轻,正是学武的好材料,而这老儿也恰巧少了个徒弟,你不如拜他为师,倒是两全其美。”
  铁中棠讷讷道:“这个……这个……武功在下早已练过。”
  霹雳火哈哈笑道:“但是……但是……”
  海大少道:“还但是什么?这老儿外貌虽不佳,却是名震武林的霹雳堂第五代堂主,当今天下闻名的霹雳火,你若拜在他门下,便再也不会受人的气了。只是,他日你当了霹雳堂少主人,却万万不可忘了请俺痛饮几杯美酒。”
  铁中棠突然大声道:“两位请恕在下不能拜他为师。”
  霹雳火笑容立失,面容大变,脱口道:“为什么?”
  海大少亦自微微变色,大声道:“你莫非不知道霹雳堂在当今武林中的赫赫声名么?”
  铁中棠道:“在下自然知道。”
  海大少道:“既然知道,为何不肯,莫非……”
  霹雳火面上已现怒容,厉声截口道:“莫非嫌我霹雳堂三字,还辱没了你不成?”
  铁中棠苦笑道:“在下焉有此意,只是……只是……”
  霹雳火道:“只是为了什么,老夫倒想听听。”
  铁中棠心念一动,突然朗声笑道:“在下与两位一见投缘,本待高攀两泣,做个知交酒友,若要在下拜在你门下,在下立刻低了一辈,不但言行都要大受拘束,便是日后喝酒,也喝不痛快了。”
  海大少呆了一呆,突地大笑道:“不错不错。”
  霹雳火亦自展颜大笑道:“有理有理,若换了老夫,实也不愿由别人的朋友,一下变作别人的徒弟。”
  海大少道:“如此你虽少了个徒弟,却多了个酒友,妙极妙极……”大笑声中,船身已靠在岸边。
  岸上既非渡口,亦无城镇,竟是一片荒旷之地。霹雳火向那舟子皱眉道:“老夫正急着喝酒,你为何靠在这里?”
  那舟子仿佛也是个老江湖,闻言笑道:“前面水流太急,这船上载的人又已过多,到前面若是翻了船,各位便喝不成酒了,倒不如在这里靠岸,虽然慢些,但终究是有酒喝的。”
  霹雳火扬眉道:“哎哟,好利的嘴,早知你如此利口,老夫又何苦花双倍银子,雇你的船?”
  那舟子嘻嘻笑道:“黄河道上,谁不知‘快船’张三,快口快船?若不雇我的船,这条水路谁走得动?”
  霹雳火瞪起眼睛,瞧了他半天,突然大笑道:“好,好好,能干的小伙子,纵然骄一些,老夫也不生气。”
  “快船”张三笑道:“若不能干,也不敢在你老面前骄了。”
  霹雳火大笑道:“若不能干还要骄,老夫不将你一脚踢下河去才怪!”大笑声中,当先掠下船去。
  海大少笑道:“张三,你这小子虽然的确狂些,但俺瞧着也顺眼,先弄些银子去买酒吃,日后有事再来寻我。”
  他口中虽说“弄些银子”,却随手抛出黄澄澄的金子。只听“当”的一声,海大少下了船,金子落到船板上,那“快船”张三却瞧也不瞧上一眼,反而对铁中棠笑道:“他们瞧着我顺眼,我却瞧着你顺眼,他日若在黄河道上有什么事,只管来寻快船张三。”
  铁中棠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得感激地微笑,抱拳下船。只听“快船”张三吆喝着,轻舟已自荡开。海大少与霹雳火正在那里分辨方向寻找卖酒所在,铁中棠却不禁暗自感慨,想不到那荡船舟子,也有这个气概。
  黄河自古便少水利,这黄河岸上,果然是地僻人稀,极目望去,但见野草萋萋,不见人迹。海大少皱眉道:“早知如此……”语声未了,突听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随风传来。蹄声急遽,方自传到耳里,已有数骑健马,随着蹄声狂奔而至。马行如龙,显见得俱是千中选一的良驹,凝目望去,马上人也仿佛都是衣衫华丽的风流少年。
  这群鲜衣怒马的少年,沿着黄河岸边,加鞭奔走,显然有着急事,人人目光,都在侧目搜索黄河中的船只。只听在马蹄奔腾,丝鞭破风声中,人语隐约,仿佛在说:“这倒怪了,偌大艘船,怎会突然不见了?”
  又有人道:“老三莫心焦,说不定就在前面。”语声中人马已到,马上人竟是那欧阳兄弟。
  海大少微一皱眉,大喝道:“小伙子们哪里去?”
  欧阳兄弟见到海大少,面色都不禁为之一变,在马上匆匆抱拳,非但没下马,反而打马更急,只听风声响动,群马竟自他们身侧擦过,又自狂奔而去。
  霹雳火怒道:“这些少年是谁?怎的如此无礼?”
  海大少叹道:“还有谁?自然便是那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欧阳兄弟,放着好日子不过,却定要去惹马蜂窝。幸好那艘蜂女舟已沉下,否则他们的乐子还大着哩,俺看在他们尊长面上,少不得又要多事了。”
  霹雳火笑骂道:“这批小伙子有钱闲着,又被色迷了心窍,若换了老夫,真不愿伸手去管这闲事了。”
  海大少叹息道:“其实,欧阳世家本重声色,府上不乏丽人,俺真不懂他们为何偏偏定要来寻那些扎人的野蜂子?”
  霹雳火大笑道:“海老弟,这事你就不懂。常言道:家花不如野花香,他们见多了温柔美丽的多情女子,自然认为不够刺激,自然要寻些扎人的野花换换口味,而越是不易到手的货色,他们便越觉有趣。”
  海大少笑骂道:“看不出你经验倒也丰富得很。”
  霹雳火大笑道:“江湖中似你这般不近女色的鲁男子,算来又有几个?”大笑声中,飞步而去。三人并肩而行,不知不觉间,正是走向群马驰去的方向。他们口中虽在急着喝酒,其实心中本无事,一路高声谈笑,虽然亦是大步而行,却都未施展轻功。
  铁中棠此刻本该乘隙走了,但一时间却又觉得有些不忍,心中方自犹豫,突听弓弦骤响,三枝铁箭,带着摇曳的金铃之声,破空急来,只听“飕”的一声,三枝箭并排插入海大少足前地下,箭杆金铃,犹在“叮当”作响——这是绿林道上惯用的“响箭”。
  海大少目光滴溜溜一转,低笑骂道:“好个不知事的瞎眼贼子,动手脚居然动到贼爷爷身上来了。”
  言语间已有两条人影急步而来。海大少摆手轻笑道:“两位且莫惊动,待俺先在这厮身上取个乐子。”只见这两人手持钢刀,面覆黑巾,身上衣衫甚华丽。
  铁中棠暗奇忖道:“素闻黄河盗贼,地困人穷,怎的这两条汉子,衣衫却如此华丽?”
  思忖间这两条锦衣大汉已来到近前,横刀挡住了他三人的去路,左面一人道:“三位若要赶路,请绕道走吧!”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当先迎了上去,故意作出惊慌的神色,颤声道:“好汉爷,咱们出来走道,身上并未曾带得银子。”
  那锦衣大汉皱眉失笑道:“谁要你的银子,快走吧!”
  海大少瞪起眼睛,大奇道:“不要银子,来作甚?”
  那锦衣大汉大声道:“你耳朵聋了么?咱们只要你绕道而走,莫要再往前面这条路走就是了。”
  霹雳火附在铁中棠耳边悄声道:“看来他这乐子取不成了。”
  铁中棠哑然一笑,只见海大少摸了摸头皮,嘻嘻笑道:“不瞒两位,俺身上委实带得有银子的。”
  那锦衣大汉道:“你有银子业好,快带着银子走。”
  海大少自管接道:“俺身上不但有银子,还有不少,两位好汉爷若是要,只管拿去就是。”
  锦衣大汉被他弄得呆住了,不由瞪着眼睛瞧他,心中暗暗忖道:“这厮莫非是个疯子不成?”
  右面另一汉子忍不住摇头道:“这样的人,倒真少见得很,人家不要抢他银子,他却偏偏送上门来……”
  语声未了,突见海大少自怀中摸出乱七八糟一大团纸,仔细一看,竟赫然全都是十足的银票。他将这团银票捧在掌中,那两人眼睛都瞧直了,却听海大少道:“两位要,只管拿去,在下绝对不敢反抗。”
  右面的那汉子深深吸了口气,道:“孙老二,这厮既然定要咱们动手,咱们倒也不愿辜负了他。”
  右面的孙老二嗫嚅道:“但……但老爷子的话……”
  右面锦衣大汉笑道:“这是他自己送上来的,不拿实在有些对不起人,反正只要不是咱们自己动手去抢,老爷子想必也不会怪咱们。”说话间一只手已伸了上去,去抓那团银票。
  海大少突地大喝一声,反手将银票塞了回去,厉声道:“好小子,果然是强盗,敢抢大爷们的银子,当真是瞎了眼了。”
  锦衣大汉呆了一呆,怒喝道:“我只当你是个痰迷心窍的半疯子,哪知你竟是成心惹事来了。”
  海大少仰天狂笑道:“不错,俺就是成心来砸你们锅的。”五指奋张,出手如风,当胸抓了过去。锦衣大汉惊怒之下,拳脚齐出,上打下踢。
  海大少哪里用眼睛望他,口中大笑道:“躺下吧!”反手轻轻一切,这大汉便已狂呼一声,跌倒在地上。
  那孙老二眼见海大少如此武功,哪里还敢出手,悄然转身,拔脚就走,走了两步,才敢骂道:“好小子,你等着!”
  哪知他话才出口,便已被海大少夹颈一把抓,口中笑骂道:“好小子,竟敢出口伤人!”左手已抓把污泥,塞进了他的口中。孙老二心头犯恶,急得直呕,却又呕不出来。
  霹雳火摇头笑道:“你这乐子未免弄得太刻薄了些!”
  海大少道:“你当俺是在寻乐子的么?”
  霹雳火道:“若不取乐为何苦苦逼人家来抢你的银子?”
  海大少正色道:“错了错丁,这两人在此伏桩,定要我等改道,为的是什么?你莫非还猜不到?”
  霹雳火寻思半晌,恍然拍掌道:“是了,必定是因为他伙伴在前面做案,不愿被外人惊散好事。”
  海大少微微笑道:“他两人不愿来抢俺的银子,也不过只是因为上头有令,叫他们莫抢了小的,惊了大的。”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因小失大,便是笨贼了。”
  海大少笑道:“这些贼非但不笨,而且令出如山,显见得组织定必十分严密,瓢把子也定必有些来头。”
  霹雳火笑道:“看不出你粗手粗脚,脑筋倒清楚得很。既是如此,你我快打前面看看,那究竟是什么来头。”
  海大少解下孙老二等两人的腰带,将他们四马蹄捆了个结实,笑道:“念在你们先还客气,且饶你一命。”那霹雳火却已似等不及了,拉住铁中棠当先而去。
  此刻天色沉暝,又已黄昏,风吹草动,日落云低,萧瑟的晚风中,突又蒙蒙地落下雨来。三人前行了数丈,风雨中便飘来阵阵叱咤之声。
  铁中棠突然脱口道:“是了。”
  海大少忍不住侧目道:“什么是了?”
  铁中棠不得不接口道:“欧阳兄弟鲜衣怒马,驰聘江滨,必定惹人眼红,我若要上线开扒,也必要抢他们。”
  海大少呆了一呆,恍惚道:“不错……”语声未了,身形如离弦之箭,“飕”的向前窜了过去。
  霹雳火侧首道:“小伙子,你追得上老夫么?”
  铁中棠心头暗笑,知道这老人也急着要瞧热闹,道:“在下轻功不佳,万万追不上的。”
  语未说完,霹雳火已架起了他肩头,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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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0
第二十三回 英雄铸剑

  海大少对那欧阳兄弟的安危,竟似十分关心,身形如飞,便已瞧见前面风雨中的刀光剑影。他知道这群世家子弟,终日纵情酒色,走马章台,哪有心情练武,身上佩的虽是名剑,剑法却必定差劲,万万不会是那些终日在枪尖刀口讨生活的绿林豪杰的敌手,情急之下,人未到,声已作,纵声厉喝道:“天杀星在此,谁还敢在此动手?”喝声之高亢,几已可达河滨对岸。
  只听一阵惊叱,一阵轻呼,兵刃相击之声顿绝。海大少双掌护胸,凌空跃入风雨人群中。
  只见被十余条手持长刀的劲装蒙面大汉团团围在中央的,果然不出铁中棠所料,正是欧阳兄弟。这些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世家子弟,胯下的马早已被人牵走,鲜衣之上,也染满了汗水与泥污,掌中虽然倒提着精光闪闪的长剑,但一个个气喘咻咻,面色如土,神情委实狼狈不堪。围在他们四周的劲装蒙面大汉,却是人人神情剽悍,身手矫健,双方毋庸动手,胜负之数已不问可知。
  欧阳兄弟见到海大少现身,齐地大喜拥上,欢呼道:“海大叔来了!看这般贼子,还敢不敢逞强?”
  话犹未了,海大少突然反手一掌,掴在当先一人的面颊上,怒道:“到此刻你们才认得海大叔?先前都瞎了眼么?”
  欧阳兄弟哭丧着脸,讷讷道:“先前……先前……”
  海大少怒骂道:“没用的奴才,手下没半分本事,却偏偏要到处招摇,连俺的人都叫你们丢光了。”
  欧阳兄弟齐地垂下头去,哪里还敢说话。
  海大少霍然旋身,面对着黑衣大汉,手掌一扬,大喝道:“俺已来了,你们还呆在这里作什,走走走。”
  黑衣大汉们却站着动也不动。海大少怒道:“还不走,要等俺来动手不成?”
  他双臂乍分,突听有人冷冷道:“他倒不敢走的。”语声娇美,却又冷漠得不带丝毫情感。但见一青衣女子,手提一布袋,款款走来。
  那些黑衣大汉,见到这个女子,便齐地垂手弯下腰去。
  欧阳兄弟却指着她手里的布袋,乱纷纷嚷道:“海大叔,这女子手里的布袋,便是小侄们带来的珍宝。”
  海大少怒喝道:“站开一边,莫要多口。”
  青衣女子却已将布袋缓缓放到地上,缓缓道:“不错,这袋里都是珠宝,你们可拿得回去么?”
  海大少道:“他们拿不回去,却有人拿得回去。”
  青衣女子冷冷道:“依我看来,这些珍宝他们反正是要拿去送人的,又何苦定要拿回去?”
  一个欧阳子弟,急急地自海大少身后钻了出来,道:“要送人却也不是送给你……”可是话未说完,便被海大少一掌打了回去。
  霹雳火与铁中棠也已赶来。霹雳火人还未到,便已遥呼道:“海兄弟,要打只管打,还有老夫在这里。”
  那青衣少女眼皮一闪,她剪水般双瞳,在铁中棠面上盯了两眼,铁中棠只觉得这眼波简直冷得如寒冰一般。
  只听海大少仰天狂笑道:“不错,这珍宝本是他们要拿去孝敬给那批蜂子的,他们的确不该拿回去了。”
  青衣少女冷冷道:“那么我便先代弟兄们谢了。”
  海大少笑声突顿,厉喝道:“他们拿不回去,却也轮不到你,这包袱早改了俺海大少的姓了。”
  青衣少女缓缓道:“真的么?你唤它一声,看它可答应?”
  海大少仰天大笑三声,突然俯身到包袱前,轻拍着包袱,低低唤道:“孩儿孩儿,你可听得见俺叫你么?”
  铁中棠腹中暗笑:“此人当真是性如烈火,心如赤子,无论做什么事,都忘不了玩笑玩笑。”
  只见他装模作样地听了半晌,方才长身而起,大笑道:“果然答应了,你们可都听到了么?”
  霹雳火大笑道:“听到了,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海大少笑道:“自该听到,只有聋子才听不到。”
  青衣少女目光仍然不动声色,冷冷地望着他,冷冷道:“我也听到了,只是它却说要跟着我,你拿也拿不走的。”
  海大少怒道:“胡说……”
  青衣少女冷冷道:“它说得清清楚楚,只有呆子才会听错。”
  霹雳火笑骂道:“变了变了,年头变了,江湖中的女子,竟一个个都要比男子厉害得多。”
  海大少却已怒道:“如此看来,你是定要俺出手的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我生平从不愿与肮脏男子动手。”
  海大少笑道:“俺又何尝愿与妇人女子动手!”转向黑衣大汉们喝道:“你等是要车轮大战,还是一拥而上?”
  青衣少女冷冷笑道:“天杀星在江湖中也算有些名声,却来寻这些无名之辈动手,纵然胜了,这包袱你好意思拿得去么?”
  霹雳火忍不住笑骂道:“这妮子倒怪了,她既不愿动手,又不要海兄弟与别人动手……”
  海大少已截口道:“莫非要俺自己打自己么?”
  青衣少女突然伸手一指,道:“与你动手的人,这就来了。”
  海大少随着她手指望去,只见两条铁塔般的大汉,已自蒙蒙细雨中,冒雨飞奔而来。这两人也俱是劲装蒙面,但胸襟敞开,露出黑茸茸的铁打般的胸膛,虽看不清面目,但一人神情沉猛,蒙面巾下微微露出胡须,另一人举止洒脱,发浓如漆,显见是一老一少。两人手中,俱都倒提着一柄八角铁槌,只听那中年大汉遥遥大喝道:“是什么人敢来这里寻事?”
  海大少抢先一步,凝目望去,突然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条汉子,难怪敢来这里架梁生事。”
  海大少伸手一卷衣袖,大笑道:“但你要与俺天杀星动手之前,却得先准备些伤药放在身边。”
  中年大汉狂笑道:“久闻天杀星偷鸡摸狗的本领不小,却不知手下怎样,可挡得住我三槌?”
  青衣少女却已将那劲装少年拉到一边,悄悄道:“你两人怎的都来了?莫非那边的事已无妨了么?”
  劲装少年道:“那边已接得住了,我……”
  突听中年大汉厉叱一声:“莽儿,将槌送来给姓海的!”
  海大少道:“俺空手接你已足够了,要什么槌?”
  中年大汉狂笑道:“你我都是昂藏七尺的男子汉,玩什么巧法花招?若要与我动手,就硬碰硬拼他个几槌,也好煞煞我的手痒。”
  海大少仰天笑道:“好极好极,俺也许久遇不着硬碰硬的对手,正也觉得有些手痒,喂,将槌丢来。”
  劲装少年一步窜来,大喝道:“接住!”手臂抡处,掌中八角铁槌,呼的一声,脱掌飞出。海大少轻叱声中,目光凝注铁槌来势,突然伸手轻轻一抄,只听“叭”的一声响,他已将铁槌接在掌中。
  中年大汉笑道:“试试分量,可嫌太重么?”
  海大少持槌在手,掂了两掂,纵声笑道:“只嫌轻,不嫌重。”突然胸膛一挺,胸前衣钮,纷纷进落,衣襟也为之敞开,露出黑铁般的胸膛。霹雳火在一旁磨拳擦掌,仿佛也有些痒了。
  中年大汉叱道:“孩子们,闪开去。”
  四下劲装大汉哄然一声,让开空地,欧阳兄弟也不由自主,悄悄退了开去,踏得泥泞吱吱作响。突见那中年大汉伸手一抹发上水珠,狂笑喝道:“接招!”刹那之间,只见他手臂仿佛突然粗了一倍,手腕抡处,铁槌飞起,“泰山压顶”,当头击去。
  海大少暴喝一声,挥槌迎上,只听“当”的一声,震耳巨响,两人身形,各各后退了半步。海大少抢步进身,铁槌斜挥。中年大汉反掌抡槌,两槌相击,又是一声巨震,直震得四下劲装大汉身子已在不住打抖。欧阳兄弟,更瞧得心惊胆战,面色如土。
  海大少厉声狂笑道:“好小子,有你的,再吃俺几槌!”展动身形,铁槌有如狂风暴雨般攻了出来。中年大汉双足已深陷泥中,挺胸迎击。
  只听“当,当,当……”五声暴响,两人竟又硬碰硬接了五槌,两槌相击之声,有如暴雨霹雳。站得最近的一个欧阳子弟,直觉双膝发软,突然“啪”的跌坐在泥泞中,忘了爬起,他身后一人竟也忘了扶他。
  铁中棠也不禁微微变色。这中年大汉武功身法,虽看不出高明,但臂力之惊人,却是无与伦比。只见他两人四日相瞪,但手臂却已都垂下,显见得两人臂腕,俱已酸麻,但谁也不肯多退半步。中年大汉喘了两口气,大笑道:“姓海的,可要再拼几槌?”他犹在纵声而笑,但笑声却已远不及方才洪亮。
  海大少暴喝道:“来!”“来”字方出口,两人又拼了一槌。
  青衣少女目光始终未眨一眨,此刻突然轻叱道:“够了!”
  海大少厉声道:“胜负未分,谁说够了?”
  他还能说话,但那中年大汉已喘息难言。青衣少女目光一转道:“念在你能接我大叔八槌,珍宝便送你又何妨?”
  海大少怒道:“俺只要和他分出胜负,珍宝不要也无妨。”
  中年大汉仰天接了几口雨水,蒙面的黑巾,早已歪到一边,露出半面紫黑面膛,挥槌道:“来来来,再……”
  海大少挥槌大喝道:“再接十槌!”又是一声巨响,两人铁槌突然齐地落到地上。
  众人惊呼一声,海大少呆了半晌,仰天笑道:“好好好,冲着你这几槌,俺这袋珍宝不要了!”
  中年大汉大声道:“咱也不要。”
  那坐在地上的欧阳兄弟强笑道:“两位若都不要,还是交回给……”
  他一面说话,便待爬起,又被霹雳火一掌打翻在地上,只听霹雳火道:“海老弟,莫怪老夫,老夫实在瞧着他生气。”
  海大少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换了俺打得更重些。”转身又道:“你若不要,就给你家弟兄打酒吃。”
  中年大汉瞪着眼睛瞧他半晌,突也大笑道:“好!”手掌一挥,喝道:“弟兄们,谢过海大少,咱们走吧!”
  霹雳火大喝道:“且慢!”
  中年大汉目光一闪,沉声道:“什么事?”
  霹雳火狂笑道:“老夫也觉手痒得很。”
  话声方了,那劲装少年已箭步窜来,反掌提起了地上铁槌,亦自狂笑道:“来来来,少爷我专治手痒。”
  霹雳火回首望着那中年大汉笑道:“这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徒弟?海老弟与你交手,怎的却叫你徒弟与老夫……”说到这里,他语声突地顿住,双目圆睁,灼灼地逼视着那中年大汉,面上也充满了惊诧之色,竟呆呆地愣住了。
  海大少奇道:“你怎么了?”
  只见霹雳火手指那中年大汉,哈哈大笑道:“老夫认出你来了,老夫认出你来了……”
  中年大汉身子一震,急地回手去掩面上黑巾。
  霹雳火笑道:“莫掩莫掩,再掩也已来不及了。”
  中年大汉沉声道:“只怕你认错了人。”
  霹雳火道:“老夫若认错,你只管摘下老夫的眸子!你不是‘寒枫堡’外那打铁的武老大么?”他纵声大笑,接道:“难怪你手劲那般惊人,原来是终日打铁练出来的。只是你几时改了行,老夫却不知道。”
  那中年大汉被他揭破了来历,一时间颇有些慌乱。青衣少女却冷冷道:“纵是铁匠改行,又当怎的?你怎知咱们先前当铁匠,不是由你这样的角色改行的?”
  霹雳火呆了一呆,大笑道:“姑娘好利的口……”
  话声间突见两个黑衣大汉抬着一个劲装少年如飞而来。那少年身上虽无血迹,但已晕迷不醒,面如金纸,显见受伤极重。
  中年大汉已变色道:“方才还能抵挡,此刻怎的如此?”
  黑衣大汉道:“方才大爷你放心走了后,小人们也算着不致落败,哪知那看来弱不禁风始终未曾出手的斯文人,却是个了不得的高手,他一出手,三少爷就伤了,小人才赶着抬回来。”他满心惊惶,竟忘了还有外人,便滔滔说了出来。
  青衣少女与中年大汉已赶着去探视那少年的伤势,只听青衣少女恨声道:“好狠的心,好重的手法。”
  海大少却拉着霹雳火道:“咱们与他们无甚冤仇,此时人家正在难中,咱们也不必再为难人家了。”
  霹雳火道:“老夫本无为难他们之意。”
  海大少转身向欧阳兄弟大喝道:“你们还不走?”
  欧阳兄弟被这声大喝震得连连后退,终于转身狼狈而去,只剩下个看来身子最弱的少年,还留在当地。
  海大少怒道:“你还留在此地作什?”
  那少年躬身道:“小侄总该先谢过海大叔大恩再去。”
  海大少呆了一呆,展颜道:“奎儿,俺看你本是个好孩子,何苦定要与那些不成材的东西混在一处?”
  那少年躬身道:“既属兄弟,不得不共进退。”
  海大少叹道:“好,快快回去吧,记得代俺问你姨妈好。”
  那少年躬身称是,海大少又道:“还有,去告诉你兄弟,那蜂窝船早已沉了,叫他们莫再想糊涂心思。”
  那少年躬身应了,转身而去。海大少叹道:“那般弟兄里,只有这欧阳奎还有出息。欧阳世家的家业,日后看来只有他撑着了。唉,咱们也走吧!”
  只见那中年大汉已转身向他抱拳:“我等急着赶去他处,别的话也不能多说了,但今日之事,我武振雄决不会忘记你海大少的交情的。”
  海太少微微一笑,道:“武兄只管请便。”
  突听风雨中自又传来了一阵兵刃相击之声。一个尖锐的女子口音道:“孝儿,困住他,莫伤他性命,只要他说出怎会认得铁中棠,说出铁中棠此刻在哪里,你就莫难为他。”
  铁中棠心头一震,闪身避到高大的海大少背后。
  只见风雨中已有一团青光剑气,裹着两条人影,腾跃而来,还有一条人影,在旁随着剑气移动。来到近前,凝目望去,才看出剑气中的人影,乃是一个手挥长剑的紫衣大汉,和一个左手持刀,右手持拐的黑衣蒙面人。而随着他们在旁观战的,却是个手拄鹤头拐杖的银发老妇。
  那紫衣大汉剑法沉稳迫急,一丝不苟,施展的乃是光明正大的正宗剑术,长剑转动,当真是滴水难人。
  那黑衣人刀中夹拐,攻势虽辛辣,但脚下却甚不便,仿佛跛了一足,左手的刀法,也似有些生疏,显见是初练这刀中夹拐的左手刀法未久,是以此刻早已被紫衣大汉的霍霍剑光逼住,毫无还手之力,若非那紫衣大汉未存伤他之心,只怕他此刻便已要被伤在剑下。
  中年大汉、青衣少女,齐地展动身形,方待赶去援救,霹雳火却已大喝道:“盛大娘,快令孝侄住手!”
  众人齐地一呆,中年大汉也不禁顿住脚步。那银发老妇与紫衣大汉正是盛大娘、盛存孝母子。
  盛大娘目光一转,笑道:“你这老兄怎的也在这里?为何要老姐姐住手?待我先逼这厮说出那姓铁的下落,再与你叙旧。”
  霹雳火大声道:“不必问了,铁中棠的下落小弟知道。”
  那黑衣人身子一震,招式大露破绽,但盛存孝却存心放了他一招,盛大娘亦自惊奇,道:“你知他在哪里?”
  霹雳火笑道:“他此刻已被司徒笑那狐狸说动了,背叛了大旗门,此刻正与司徒笑、黑白兄弟在一处。”
  盛大娘大奇道:“真的么?”
  霹雳火笑道:“小弟几时骗过你盛大娘?小弟亲眼见到那铁中棠与司徒笑有说有笑地一齐回去了,此刻只怕在落日牧场。”
  盛大娘呆了半晌,摇头笑道:“老身到外面去转了一趟,想不到竟会出这种奇闻。孝儿,住手吧!”
  盛存孝长剑一收,急退三步,面上似乎微带惋惜之色,竟似乎在惋惜铁中棠怎会变节背师的模样。
  铁中棠屏息躲在海大少身后,心中却是感慨交集。
  此刻风雨更急,夜色已临,此间情势又如此混乱,盛大娘母子目光虽锐利,却也不曾注意到他。那蒙面黑衣人垂着刀拐,面色虽看不到,但神情却是黯然悲伤得很,仿佛突然失去了什么。
  盛大娘目光一扫,却向他笑道:“看不出你竟已当了瓢把子了,势力倒还不小。好,瞧在霹雳老弟面上,放你们走吧!”
  青衣少女已来到这黑衣人身侧,此刻突地冷笑道:“好,我也就瞧在他的面上,放你母子走吧!”
  盛大娘面容微变,大怒道:“你说什么?”
  青衣少女冷冷道:“我虽不愿与男子动手,但你却不幸是个女子。”她目光虽冷漠,但言语却锐利如刀。
  盛大娘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咯咯笑道:“小姑娘,你难道是想与你家盛大娘动手不成?”
  青衣少女冷笑道:“你真聪明,倒听出我的话来了。”
  。
  盛大娘笑道:“哎哟,好利的口,若是你武功有你的口一半犀利,也就不错了,但只可惜……”她含着笑故意轻叹一声,缓步向青衣少女走了过去。
  霹雳火等人素来知道盛大娘心辣手狠,此刻都不禁在为这青衣少女暗暗担心,但又不便劝阻。奇怪的是青衣少女这面的人,却都似心定得很。
  只听盛大娘接口笑道:“只可惜你瞧瞧你这双手,又白又嫩,绣花倒可以,怎么能与人动手呢?”笑语间她已轻轻伸出手掌,去握那青衣少女的手掌。
  那青衣少女非但不避不闪,反而将手掌迎了上去,反握住盛大娘的手,冷冷道:“你的手也不粗嘛!”
  两人手掌相握,盛大娘笑道:“哎哟,你的手……”语声突顿,身子仿佛震了一震,面容立刻变得苍白。
  那青衣少女笑道:“我的手不太嫩吧!”缓缓放开手掌。
  盛大娘瞧了她两眼,突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口中沉声道:“孝儿,走!”说到走字,身形已在三丈开外。
  众人都不禁惊得呆住了,不知道盛大娘为何如此。若说这少女武功能惊退名满江湖的盛大娘,谁也不敢相信。只见盛存孝亦自呆了一呆,道:“不等等田兄了么?”
  盛大娘脚步不停,沉声道:“他见不着我们,自会回去的。”
  盛存孝也是满面惊疑,匆匆向霹雳火抱了抱拳,随着盛大娘,飞奔而去,袖中却似在无意间落下了一只丝囊。霹雳火拾起丝囊,盛存孝已去得远了。他忍不住打开丝囊瞧瞧,里面却只是一粒丸药。霹雳火认得这正是盛大娘独门暗器“天女针”的独门解药。一时间他不禁更是奇怪,喃喃自语道:“怪了,存孝行事素来谨慎,怎会让这解药掉下来?”
  要知凡是独门暗器的解药,在江湖中俱是无价之宝,那独门暗器的本门中人是万万不该让它随意遗落的。转身望处,那青衣少女左掌捧着右腕,花容失色,身子也渐渐开始颤抖起来,正是中了“天女针”的症状。
  霹雳火心头一动,这才知道盛存孝方才必已看出他母亲在掌上暗藏了“天女针”,两人一握之下,盛大娘显然被青衣少女内功所震,而青衣少女却也遭了“天女针”的毒手。盛存孝不忍令这女子丧命,才故意遗落下这独门解药。他这一念仁心,不但救了青衣少女,也救了他母亲。
  只见那边黑衣跛足人与中年大汉武振雄也已看出青衣少女的异状,大惊之下,齐地过去探问。青衣少女惨然一笑,轻轻合上眼帘,惨笑着道:“好厉害的毒药,我只怕……只怕已是无救的了。”
  黑衣跛足人、武振雄齐地变色惊呼起来,突听霹雳火大喝一声,道:“不要紧,解药便在老夫这里。”
  那黑衣跛足人又惊又喜,颤声道:“真……真的么?盛大娘‘天女针’乃是独门暗器,你怎会有她的解药?”
  霹雳火长叹道:“老夫哪里会有,这是盛存孝留下的。”
  黑衣跛足人呆了一呆,轻轻伸手接过解药,那青衣少女也霍然睁开眼来,道:“他为何会救我?”
  霹雳火苦笑道:“老夫那位盛大姐虽然心狠手辣,但她儿子的仁心侠义,却是江湖罕见,天下无双。”
  黑衣跛足人垂首叹道:“若换了别人,我此刻也没命了。”
  海大少突地挑起姆指,大声道:“想不到紫心剑客竟是如此一条汉子,俺无论如何,也要交他一交。”
  只见那青衣少女接过解药,突地取出一物,交给霹雳火,道:“这是我掌伤的解药,你去交给他吧!”
  服下那药丸,在雨中坐下,运功调息,再不说话。
  霹雳火接过少女交给他的木瓶,呆了一呆,感慨丛生,长叹道:“人道救人便是救己,这话当真一点也不错。”
  海大少朗声道:“盛大娘虽然咎由自取,但看在盛存孝的面上,你便该快将解药送去才是,还呆在这里做什?”
  霹雳火道:“正是!”脚步方动,突又顿住,望着海大少苦笑道:“她到哪里去了,老夫怎么知道?”
  海大少道:“这个……这该当如何是好,再迟只怕来不及了。”
  话声未了,风雨中突又急地冲来两人。只见前面一个少年,虽然也是黑衣劲装,蒙面黑巾却失落了,气喘咻咻,神情狼狈不堪。还有个长身玉立、面容冷漠的少年秀士,紧紧贴在他身后,黑夜中望去,形如鬼魅,又宛如他的影子一般,他顿住身形,少年文士也随之顿住。
  只见这黑衣少年奔到近前,喘了口气,立刻笑道:“好险好险,幸亏我还机警,终于将那穷秀才甩下了。”
  武振雄早巳变色,沉声道:“你是一个人回来的么?”
  黑衣少年得意地笑道:“自然是一个人。”
  众人见他明明是两人同来,却偏说是一人,心头又都不禁为之大惊。这秀士打扮的少年,轻功竟如此惊人。
  只听武振雄仰天一笑,大喝道:“相公好俊的身法。”
  黑衣少年茫然道:“师傅你老人家在对谁说话?”
  他身后的少年文士突然轻轻一笑,道:“我!”
  黑衣少年身子蓦地一震,霍然转身,那少年秀士如影随形,又到了他身后,身法有如鬼魅一般。
  武振雄大喝道:“躺下去。”
  黑衣少年随身扑倒在地上,拧头而望,那少年秀士方自转步自他身侧走了过去,他这才知道人家竟始终跟在他身后,掌心不禁突地沁出了冷汗。那少年秀士虽然身上也早已被雨水淋湿,也沾了些泥污,但神情间却仿佛是穿着最最干净的衣服似的,丝毫不见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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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目光四下一扫,朗声大笑道:“好,好,很好。”
  海大少见他虽然也颇英俊,但神情间那种志得意满,故作潇洒的味道,却实在令人见了有气,忍不住骂道:“好什么?好个屁!”
  霹雳火却已接口笑道:“好臭。”
  少年秀士面上笑容突然不见,冷冷道:“看两位相貌堂堂,怎的出口便是卑鄙之言,岂非令人齿冷?”
  海大少只作未闻,故意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叹道:“果然是臭得很,不但臭,而且还有些酸酸的。”
  霹雳火正色道:“只怕是闷坏了的陈年臭屁。”
  众人虽被那少年秀士武功所惊,但听海大少、霹雳火两人一搭一档,嬉笑怒骂,也不禁都“噗嗤”笑出声来。
  铁中棠此刻又早已闪身到那些劲装大汉身后。
  此刻只有他在暗暗担心,只因他见了这少年秀士的轻功,知道海大少、霹雳火两人还不是此人的敌手。只见那少年秀士瞧了他两人几眼,目中已有杀机闪动,突然笑道:“田某谨遵师训,决不先向别人出手。”
  他蔑然一笑,冷冷接道:“不知两位可敢动田某一动么?”
  海大少突然自霹雳火掌中取来那木瓶,放到地上,学着那少年口吻,冷冷道:“这木瓶也从不先向别人动手,不知你敢动它一动么?”他口声本极清亮,此刻却故意说得尖声细气,众人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少年秀士再三故作矜持斯文,说话也咬文嚼字,此刻却也忍不住怒喝道:“我就偏偏毁了它,看看它是什么变的!”
  喝声中已伸出手掌,拍向木瓶,只是他还生怕瓶中是什么毒物,是以出手丝毫不敢大意。
  海大少大笑道:“这木瓶也没有什么古怪,但里面装的却是盛大娘救命的解药,毁了它盛大娘就没命了。”
  少年秀士手掌已拍及木瓶,掌力也已发动,此刻掌势突地一顿,硬生生撤回掌力。真力回收,竟将那木瓶吸上掌心。
  铁中棠见了这少年掌力竟已到了收发自如,大小由心之境,心头更是大惊,思潮连转,再三想猜出少年的来历。
  却听海大少哈哈大笑道:“咱只当他真有两手,哪知他却连个小小的木瓶也不敢动手。”
  海大少道:“这年头世上装模作样的人当真不少。”
  少年秀士却似未曾听见,拔开瓶塞,嗅了两嗅,变色道:“蟾华霜,盛大娘莫非已身受内腑之伤?”他目光一转,冷冷道:“但此间又有谁配以掌力震伤盛大娘的内腑?依田某看来,各位都有些不像。”
  海大少笑道:“田某看不像,田鼠看就像了。”
  少年秀士缓缓道:“我看你两人却像是一对活活的乌龟。”他如此作态的人,突然骂出“乌龟”两字,委实要叫人吓上一跳。
  但海大少却仍不动怒,正待反唇相讥,哪知霹雳火却已火了,厉喝道:“好小子,你只当老夫真的不敢动手?”
  少年秀士大笑道:“你若动手,就不再是活的了。”
  霹雳火大喝一声,双臂齐振,大步而上,周身骨节,都已格格的响,那少年秀士也敛住笑容,眉宇间立现杀机。
  铁中棠大是惊惶,只怕霹雳火与海大少此番要将数十年辛苦博来的声名,就此毁于一旦。就在此刻,那盘膝静坐调息的青衣少女,突然一跃而起,也不见她身形有何动作,却已拦在霹雳火身前。那少年秀士见到如此迅快的身法,不禁吃了一惊。
  霹雳火却沉声叱道:“姑娘闪开。”
  青衣少女冷冷道:“此人乃是我家之敌,盛大娘也是被我所伤,阁下为何却偏偏叫我闪开?”她目光仍然冷漠,瞧也不瞧霹雳火一眼,霹雳火却不禁被她说得呆了一呆,只得负气退了开去。
  那少年秀士目光上上下下瞧了这青衣少女几眼,面上不禁现出惊奇之色,道:“盛大娘是被你所伤的?”
  青衣少女道:“你若不信,也可试试。”
  少年秀士又自瞧了她半晌,突然大笑道:“在下本待试试,怎奈瞧了姑娘这双如水眼波,却再也下不得手了。”
  海大少冷冷骂道:“想不到这厮瞧见女子,说话竟似变了个人,连骨头都仿佛突然轻了四两。”
  霹雳火冷哼一声,道:“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只见这少年秀士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青衣少女的眼睛,却又像是未听到两人这番嘲骂的言语。
  青衣少女却仍然冷冷道:“既是如此,我瞧你不如快将伤药送回去吧,再迟只怕那‘生’大娘便要变成‘死’大娘了。”
  少年秀士大笑道:“在下乃是被他礼聘而来,对付几个耍大旗的朋友,其余的事全都不管,她死不死,也与在下无关。”
  铁中棠心头又不禁为之一震,暗暗忖道:“此人若是专来对付我大旗门的,倒当真是个劲敌。”他想来想去,竟想不出本门中有谁能是这少年的克星!何况纵然有人能胜得了他,他门中的师长,岂非更是难敌?一念至此,他不禁越想越是心惊,只望能知道盛大娘是自何处请得此人来的,那边的言语,已都听不入耳里了!
  青衣少女也冷冷瞧了那少年秀士几眼,冷冷道:“如此说来,你此刻是不愿走了?”
  少年秀士道:“不错,暂时还不愿走。”
  青衣少女道:“你要怎样?”
  少年秀士目光一扫,狂笑道:“在下只要瞧瞧那些嘴上能伤人的朋友,手上是否也能伤人?”
  青衣少女冷笑,道:“你要如此,也与我无关,但我也先要瞧瞧你,你到底有什么能耐敢留在这里?”
  少年秀士朗声大笑道:“在姑娘面前,在下虽也想自谦两句,但若论武功一道,在下却是不敢菲薄的。”
  青衣少女道:“如此说来,你的武功总是不错的了?”
  少年秀士道:“岂只不错而已。”
  青衣少女冷冷道:“那么我就练手功夫让你瞧,你若能照样再练一遍,什么事都由得你。”
  少年秀士双眉轩展,大笑道:“当真是什么事都由得我?”
  青衣少女“哼”一声,道:“不错!”突然自腰间拿下一条丝条,随手一抖,丝条立刻伸得笔直。
  少年秀士大笑道:“这还不容易,看来姑娘要什么事都由我了!”突然顿住了笑声,再也笑不出来。
  原来就在这刹那之间,青衣少女手腕一送,丝条笔直脱手飞了出去,而她的身形,却也已轻烟般飞起,竟在那悬空的丝条上缓缓走了几步,丝条方待落下时,她已反腕将丝条抄在手里,飘身落下,冷冷道:“这容易么?你来试试。”
  她缓缓将掌中丝条送到那少年秀士面前,那少年秀士却早已惊得目定口呆,哪里敢伸手去接。
  海大少、霹雳火面面相觑,心头充满了惊赞。他两人虽是睥睨一时,从不服人的硬汉,对这样的轻功身法,也只有口服心服。那少年秀士望着眼前纤掌中的丝条,额上更已渐渐沁出了冷汗。
  青衣少女冷冷一笑,道:“如此容易的事,你也不敢试么?”
  少年秀士反手擦了擦额上汗珠,突然强笑道:“姑娘轻功身法,似已练至返朴归真,身化微尘,几能驭气凌虚之境,中原草泽中竟有姑娘这样的身法,当真教田某出乎意料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这告诉你,草泽之中,本就是卧虎藏龙之地,什么人都猖狂不得的。你若不敢试,就快些走吧!”
  少年秀士道:“但在下却待请教姑娘的来历。”
  青衣少女面色突变,叱道:“我的来历,你管不着。”
  少年秀士道:“当今天下,能教得出姑娘这样武功的人,据在下所知,也不过只有南北两人……”
  那黑衣少年听他说到这里,突然大喝一声,挥拳扑了上来,厉声道:“你还在这里胡诌什么?快滚!”喝声中,他已狂风暴雨般攻出五拳,招式虽不精妙,但拳风虎虎,显然两膀也有着千斤神力。那少年秀士头也不回,脚步微错,长袖后拂,轻飘飘避开了这几拳,口中却接着道:“而这南北两人,在下都颇知道……”
  那黑衣少年仿佛更是情急,拳势更见猛烈,口中不住连声厉叱,使得那少年秀士语音混乱,难以分辨。青衣少女突然幽幽一叹,道:“幺哥,让他说下去。”
  她语声虽然温柔,但对这黑衣少年却似有着极大的力量,他果然立刻闪身后退,但面容上却隐隐呈现出悲愤之色。
  海大少等人见了又不觉大是奇怪,不知这其中又有何隐秘。转目望去,只见武振雄与那残废之人,神情也突然紧张起来,而那青衣少女目光中也带着异样的激动,沉声问道:“那南、北两人是谁?”
  少年秀士目光闪动,道:“这两位奇人声名虽然不为世俗所知,但以姑娘这样的武功,怎会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青衣少女眉头微微一皱,仿佛凝思起来。
  少年秀士道:“姑娘无论是出自这两位奇人哪一位的门下,都与在下有极深的渊源,姑娘又何妨将来历告知一下。”
  青衣少女仍在凝思,目中却是一片茫然。
  少年秀士面上突然现出希冀之色,目光直视着她,口中缓缓念道:“雷鞭落星雨,风梭断月魂……”
  青衣少女喃喃道:“雷鞭……风梭……”
  少年秀士大声道:“这两句话,姑娘也不知道么?”
  青衣少女摇了摇头,目光四转,只见众人口中,也都在喃喃低诵着这两句话,面上神色,亦自茫然不解。
  少年秀士呆了半晌,面色大是失望,摇头叹道:“若说姑娘不是出自他两位老人家门下,在下实难相信。”
  青衣少女神情突然激动起来,锐声道:“什么风梭、雷鞭,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你快走吧!”
  这少年秀士又自呆了半晌,终于长长叹息一声,大声道:“既然如此,在下一年之内,再来领教。”话声中他袍袖微拂,凌空后掠,冲破了风雨,划空急去。但见他凌空微一转折,身形便已消失无影。
  而那青衣少女,目中却突然流下了泪珠,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低声啜泣起来,仿佛心中有甚伤心之事。
  武振雄黯然道:“么儿,还不快去劝慰荷姐……”
  那黑衣少年垂首截口道:“荷姐只是想早些知道自己的来历,早些离开咱们,孩儿劝慰也没有用的。”
  武振雄面色一沉,厉叱道:“胡说!”
  青衣少女霍然转过了身子,大声道:“孩儿身受义父与大叔的救命之恩,纵然自知身世,也不会想要离开的。”
  那残废之人黯然叹道:“你莫要听么儿胡说,他……他……”
  青衣少女道:“何况……孩儿只怕永远也不会想起以前的事……”突然以手掩面,又自啜泣起来。
  黑衣少年呆望着她,目中似乎也泛起了泪光。
  海大少、霹雳火心头更是骇异,想不到身怀如此惊人武功的少女,竟连自己的身世来历都不知道。
  只听武振雄干咳一声,望着他两人抱拳笑道:“两位仗义相助,在下无可回报,不知两位可愿屈驾敝处,待在下敬三杯粗酒?”
  霹雳火侧目望了望海大少,海大少笑道:“你我化敌为友,正该去痛饮三杯,庆祝一番。”
  武振雄大喜道:“久闻‘天杀星’大名,果然是条豪爽汉子!”
  霹雳火笑道:“莫非老夫就不豪爽了么?走走走,老夫倒要瞧瞧,今日究竟是谁先醉倒?”转过身子,高呼道:“小兄弟,小兄弟……”突然变色道:“海老弟,我那小兄弟呢?怎的不见了?”
  风雨之中,铁中棠果已踪影不见,不知在何时走到哪里去了。方才人人都被那少女轻功所惊,竟没有一人看到他的去向。霹雳火顿足大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小子,老夫救了他的性命,他却连话也不说一句,便偷偷溜了。”
  海大少笑道:“你这老儿火气倒真不小。俺看那少年却不似忘恩负义的人,想必是有什么事先走了。”他拉起霹雳火的臂膀道:“你我先去痛饮几杯,那少年若真的忘恩不来寻你,俺宁愿输你个东道。”
  霹雳火口中仍在骂骂咧咧,但脚步却已跟着他走了。武振雄与那残废之人,领路先行。
  黑衣少年却悄悄走到那青衣少女身侧,垂首道:“荷姐,我方才说错了活,你莫要怪我好么?”
  青衣少女轻轻点了点头,突然伸手拉起少年的手腕,柔声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怎会怪你?”
  黑衣少年目中立刻闪耀起喜悦的光芒。
  海大少瞧着他们,轻轻笑道:“老哥,你瞧出来了么,看样子这少年人是爱上她了,是以生怕她走。”
  霹雳火展颜笑道:“少管别人闲事,吃酒去吧!”
  风雨之夜,道路自是分外难行。众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方自现出点点灯火,是个小小的村落,村口竖立着一块木牌,简陋地写着“铁匠村”三字。
  武振雄笑道:“这里便是蜗居所在,两位莫嫌简陋。”
  霹雳火目光眨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走人村里,只见这小小的村落,屋舍整齐,房屋仿佛俱是新造,正有不少妇人孺子,立在门口,似在等着夫婿归来,而那些黑衣蒙面的汉子,到了这里,也俱是向武振雄与那残废之人行礼作别,回到等待着他们的门中,抱起孩子,欢笑低语,妻子们便在身侧为他们擦着身上的雨水。
  霹雳火越看越觉奇怪,忍不住脱口道:“怪了怪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也正在奇怪……”
  武振雄截口笑道:“两位可是看这里不像个强盗窝么?”
  霹雳火大笑道:“的确连半分也不像,是以老夫才觉奇怪。”
  武振雄笑道:“我兄弟虽也做些绿林生涯,但所得财物,却分毫不动,全都用做济贫之举。”
  霹雳火道:“那么你们又何以为生呢?”
  武振雄笑道:“打铁。我手下弟兄,全都是打铁好手,是以这村子虽偏僻,生意倒也不错。但等到道上有肥羊路过,而且带的是不义之财,弟兄们探听确实,穿上黑衣,蒙上面巾,就立刻由打铁的铁匠变成绿林的好汉了。”
  霹雳火拊掌大笑道:“妙极妙极,这样的强盗,江湖中倒真少见得很,若是再多几个,就更妙了!”
  海大少笑道:“看来俺这‘侠盗’之名,从此要转赠阁下了!”相与大笑间,已来到一座极为宽敞的瓦屋之前。这片瓦屋虽然宽敞,但也建筑得十分简陋,门口也悬着块木牌,算做招牌,上面以黑漆写着:“神手打铁,专制各种巧器”。
  迎门一间阔厅,宽有数丈,却放满打铁用具,制成的物件,上至刀剑,下至锅锄俱有,当真是五花八门,样样齐备。穿过此房,便是待客之地。简陋的房屋中,四面都堆满了酒瓮。海大少大笑道:“这样的地方,当真是投了俺的脾胃。”
  霹雳火接口笑道:“到了这里,老夫也不想走了。”
  武振雄送来干巾热茶,又将那黑衣少年带来相陪,笑道:“这便是犬子武鹏,生得呆头呆脑,两位多指教了。”
  霹雳火见这少年粗眉大眼,英气勃勃,身子更是精壮如铁,不禁摇头苦笑道:“老夫要也有个这样的儿子就好了。”他老来无子,见着别人的儿子,心中总是甚多感慨。
  海大少目光四望,忽然笑道:“方才还有位兄台,使得好一手刀中夹拐的功夫,怎的不出来厮见?”
  霹雳火道:“还有那位青衣姑娘,老夫更是钦佩得很!”
  武振雄苦笑道:“那位柳姑娘身世奇特,性情也有些奇特,但她……”突然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这时一个菜布上,那残废之人,也已走了出来,只见他不但身子残废,面上亦是伤痕斑斑,令人不忍目睹。武振雄立时便为霹雳火与海大少引见,但不知是有意抑或无意,只将这残废之人唤做“赵大哥”,却未说出他的名姓。
  酒过三巡,窗外风雨更急。
  那赵大哥突然问道:“方才两位说起,有位铁中棠已投入了‘落日牧场’,这话可是真的么?”
  霹雳火道:“老夫亲眼所见,自是真的。”
  赵大哥呆了半晌,复又喃喃叹道:“真的?怎会是真的?”
  霹雳火目光一亮,道:“莫非兄台认得那铁中棠么?”
  赵大哥急忙笑道:“在下只是闻得其名,却不认得他。”
  霹雳火目光在他那创痕斑斑的面容上凝注了半晌,忽然拍案道:“老夫总觉兄台眼熟得很,不知在哪里见过?”
  赵大哥神色仿佛变了变,武振雄立刻举杯欢饮。
  忽然间,外面响起了一阵车辚马嘶声,似已停在门口,接着,有人朗声道:“这里的主人在么?我家殷夫人与公子,特地前来,要打件铁器。”
  武振雄微一皱眉,抱拳道:“在下暂时失陪了。”
  海大少笑道:“如此风雨之夜,还有人赶着来打制铁器,看来武兄的打铁生意果真不错。”
  笑语间武振雄已告罪掀帘而出,只见果有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门外,拉车的两匹马也极神骏,仿佛是富贵人家所有。
  赶车的蓑衣笠帽,立在门边,问道:“大哥便是管事的么?”
  武振雄笑道:“不错。客人要打造些什么?”
  赶车的笑道:“你等着,有好买卖上门了。”又奔将出去,启开车门,车中便走下一双衣衫华丽的锦衣男女。
  这时,里面房中的武鹏,正在陪笑劝酒。
  只听得外面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轻笑道:“这里可有制剑的上好精铁么?咱们慕名而来,你可不能用劣货充数。”
  霹雳火喃喃道:“女子也要打剑,这年头真变了。”
  又听得武振雄的声音道:“夫人要打制什么,只要说出尺寸形状来,货色只管放心好了。”
  那女子声音笑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几样简单东西,你先拿纸笔,记下尺寸好么,免得错了。”接着,便是寻物声,磨墨声。
  于是,那女子又道:“先要打一对雌雄合股剑,长三尺三寸,宽一寸七分,一口剑重九斤半,另一口打成八斤,但你要特别注意,这两口剑别的没有什么不同,剑柄却要打成护手钩的形状,护手上还要带着血糟,柄头要打成空的,里面可以装下两筒花针……你写清楚了。”
  里面的海大少嘘了口气,笑道:“这女子不但是个行家,而且仿佛还真有两下子,否则也用不了这样的兵刃。”
  霹雳火道:“但听她声音,却像是个卖唱的。”
  这时,外面武振雄道:“都写清楚了,夫人还要什么?”
  那女子道:“还要打几筒梅花针,图样在这里。这虽不是什么独创暗器,但你也不能再用这图样为别人打造。”
  武振雄道:“买卖规矩,本店从不废的。”
  那女子笑道:“好,大弟,你要什么,你自己说吧!”
  接着便是个清朗的少年男子口音道:“剑,一口剑,只要重三十七斤,长三尺九寸,别的都无所谓。”
  那女子,口音句句带着甜笑,这男子口音却似沉重得很。
  里面的海大少,又自嘘了口气,道:“好重的剑,看来这男子更是个角色,俺真想看看他们的模样。”
  武鹏笑道:“酒瓮后就有个小窗子。”说话间他已撒开酒坛,果然有个小小窗口,外面琳琅挂着些铁器,自外望内,被铁器所掩,但自内望外,却可从铁器空隙中看得清清楚楚。
  海大少、霹雳火等人忍不住俱都凑首望去。只见武振雄正在伏案而书,一面诧声道:“三十七斤的剑?这个在下倒从未打过,不嫌太重了么?”
  一个锦衣少年,背着窗口,立在武振雄身边。此刻这少年沉声道:“正是要重些。”他话声微顿,又仿佛自语着道:“若不用如此沉重的剑,怎能胜得过他那鬼一般灵活的手腕?”
  海大少暗暗忖道:“以重胜快,以拙胜巧,想不到这少年竟已摸着了如此高深的门道,却不知他是谁?”目光转处,只见一个宫髻高挽、体态婀娜的锦衣女子,正自角落中缓缓转过了脸来。
  灯光映照下,她那花一般的笑靥,水一般的眼波中,都带着种无可比拟的魅力,当真弄得令人神魂飘荡。但海大少、霹雳火见了这绝美的面容,心头却齐地吃了一惊,几乎忍不住要脱口惊呼出来。这锦衣美女,竟是温黛黛。
  只见她眼波横流,娇笑着道:“我看了他这里所打的几件兵刃,果然不错,大弟你要什么,只管说吧!”
  那锦衣少年仍未回身,只是沉声道:“还要七副手铐脚镣,分量打得越重越好,更要纯钢打成,不易折断的。”
  武振雄显然吃了一惊,抬头道:“手铐、脚镣?”
  那少年冷冷笑道:“不错,用来铐猩猩的。”
  他笑声中含蕴着怨毒与冷削,使得武振雄又自一呆,但这少年却缓步走了开去,脚步轻灵,几乎不带声息。
  武振雄呆了半晌,方自笑道:“客人贵姓大名,几时要货?”
  那少年霍然转过头来,目光直射着武振雄,一字字缓缓道:“你不必问我名姓,交货越快越好。”
  灯光下只见他目光明锐如星,面容虽苍白,但剑眉星目,英俊逼人,尤其眉宇间所带的那份忧郁与悲愤,更使他平添了许多男性的魅力,武振雄暗叹一声,忖道:“好个英俊的美男子!”
  但海大少、霹雳火见了这英俊的面容,却又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他!”这少年赫然竟是云铮。
  他两人却未见到,身后的赵大哥,面色变化更剧。只因这“赵大哥”正是那义气的汉子赵奇刚,而赵奇刚此刻也认出这少年正是自己冒死自林中救出的云铮。
  他将云铮救出后送到自己至交武振雄处,哪知云铮却自作聪明,误会了一切,竟逃了出去。那时赵奇刚正在悬崖边哭悼铁中棠--那时悬崖下,沼泽中,九死一生的铁中棠也曾听到他声音。也正在那时,他遇着寒枫堡门下,一番恶斗,寒枫堡门下虽都战死,他自己也受了重伤。等到他挣扎着逃回武振雄处时,云铮早巳逃去,他惊急之下,知道那里再不能立足,便与武振雄逃来这里。他们招集弟子,在这荒地上建起这新的村落,满怀雄心的赵奇刚,更练成刀中夹拐的招式,弥补了他残废的缺憾。于是他脾肉复生,要以残年劫富济贫。于是他与武振雄两人,便创出这份事业。
  此刻——他见到云铮,实在忍不住要冲出去,向那鲁莽的少年解释一切误会,告诉他铁中棠对他是如何义气。
  ——他若是将一切都告诉了云铮,那么一切事便都将改变,铁中棠也不会再遭受许多不白的冤屈。但他瞧了霹雳火一眼,却忍住了这份冲动,只因他生怕霹雳火加害云铮,更怕霹雳火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暗自思忖:“只要云铮一走,我便在暗地追踪而去。”
  这时,温黛黛却又娇笑起来。她娇笑着走到武振雄身侧,道:“我大弟脾气不好,你莫怪他,只要你东西打得好,我不会亏负你的。”笑语中,她忽然伸出手掌,在武振雄手臂上轻轻拧了下,又自娇笑道:“好结实的人儿,你妻子必定幸福得很。”
  武振雄呆了一呆,面孔立刻红得发紫了。
  温黛黛却仍然银铃般娇笑着,在他面前,扭转着腰肢。
  云铮面沉如水,故意不去看她,却终于忍不住一步掠了过去,伸出手掌,将她推到一边。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娇笑道:“你干什么呀?”
  云铮仍不看她,铁青着脸,沉声道:“铁匠,你写清楚了,那七副镣铐上,还要刻上名字。”
  武振雄干“咳”一声,道:“什么名字?”
  云铮厉声道:“第一副镣铐上,刻‘铁中棠’三字,这副镣铐要分外打得沉重些,好教他再也不能翻身。”
  武振雄提着笔的手,突然一震,几乎写不出来。
  但云铮却未见到。接口又道:“还有六个名字,是冷一枫、白星武、黑星天、司徒笑、盛存孝和……霹雳火。”江湖中人,人人俱都只是知道“霹雳火”三字,而无一人知道这老人的名字,是以云铮说到这里,也顿了一顿。
  里房中的人,却都吃了一惊。
  霹雳火更是勃然大怒,一拳便要向窗外打去,但海太少早已料到他有此一着,急地伸手捉住了他手腕。
  霹雳火怒道:“你休要……”“要”字才说出,却又被海大少掩住了嘴。
  只听海大少道:“不是俺多事,俺看你与‘大旗门’的冤仇,还是解开的好。与黑星天那般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霹雳火脸都挣红了,从海大少指缝间支唔着道:“但这小子要为老夫准备一副镣铐,岂非欺人太甚。”
  海大少道:“这……这……”目光转处,突然改口笑道:“你看外面是谁来了,你的事等下再说好么?”
  霹雳火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当真是老夫命中的魔星!先放开手,老夫不动就是。”
  这时,他已看到外间的变化——
  云铮方自说出了那六个名字,温黛黛如水的秋波,正含笑望着武振雄手掌中移动的笔尖时。
  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喝,一条人影,凌空翻着斤斗,飞掠而来,大笑着道:“哈!果然在这里。”
  温黛黛还未转过身,这人形已落到她身边,拉住了她手腕,只见他眼睛溜溜四下乱转,正是那跛足童子。
  云铮又自皱起了眉头,温黛黛却展开了笑靥。
  她伸出莹白的手掌,在跛足童子面颊上轻轻打了一下,娇笑道:“小鬼,你怎么会知道姐姐我在这里?”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紧握住她的手,笑道:“呀,你越来越香,越来越漂亮了,我真恨不得再亲你一下。”
  温黛黛笑着又轻拍了他一掌,娇笑着道:“小鬼,姐姐在问你话呀,你听到了么?你怎会来的?”
  跛足童子眨着眼睛笑道:“有个人告诉我。”
  温黛黛一双眉眼忽然睁大了起来,道:“谁?”
  跛足童子笑道:“一个我在路上遇到的人,他告诉我你在这里,还要我带来件东西,要我交给你那位痴情种子。”
  温黛黛娇笑道:“到底是谁呀?谁是痴情种子?”
  跛足童子自怀中取出了个信封,指着云铮嘻嘻的笑。
  温黛黛道:“哎哟你这小鬼,怎么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她笑得有如花枝颤动,云铮面上却已变了颜色。
  跛足童子将信封递了过去,只是笑,也不说话。
  云铮满面怒容,更不去接。
  温黛黛笑道:“你不接,就让我替你看吧!”接过信封,取出一看,不禁惊唤了出来:“哎哟,十五万两银子!”信封之中,竟是张十足兑现的银票。
  “官银十五万两整!”里外两间房中,如许多视钱财如粪土的江湖豪杰,见到如此巨额的银票,心头也都不禁为之一震。跛足童子咂了咂嘴唇,睁大了眼睛,叹着气笑道:“乖乖,十五万两,早知如此,我真要放在身上多温一温了。”
  温黛黛痴笑道:“若换了我,真舍不得交出来了。喂,小鬼,你弄清楚了么?这是给我的还是给他的?”
  跛足童子笑道:“银票若是我的,我一定给你。”
  温黛黛眼睛瞧着云铮,咯咯笑道:“你呢?你给不给我?”
  云铮沉声道:“没来由的银子,云某不要!”
  温黛黛笑道:“哎哟,你若是不要,我可要了,但……喂,这里有张条子,也是给你的。”她将一张淡黄色的纸柬,交给了云铮。
  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纹银十五万两,留交大旗门,雪耻复仇,重振基业,莫问来路,云铮阁下慎用之。”
  云铮面色微变,厉声道:“这是谁交给你的?”
  跛足童子道:“你多问什么?这银子你要就拿去,若是不要么……嘻嘻,自然有别人要的。”
  云铮呆了一呆,温黛黛突然轻唤道:“小鬼,你把耳朵凑过来,姐姐我有句话要问问你。”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将身子凑近温黛黛怀里。
  温黛黛在他耳边悄悄道:“老实说,这银子是不是……他,铁中棠叫你带来交给他的?”
  跛足童子眨着眼睛,终于笑道:“不错,你猜对了。”
  温黛黛嘘了口气,轻叹道:“这人真是古怪……”
  跛足童子笑道:“你将耳朵凑过来,我也有句话要问你。”
  温黛黛俯下头,跛足童子将嘴唇凑到她耳边,深深吸了口气,笑道:“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香呀?”
  温黛黛一掌拍在他头上,笑骂道:“小鬼!”
  突见云铮身形一闪,掠到跛足童子身旁,闪电般伸出手掌,扣住了跛足童子的手腕,厉声道:“你说什么?”
  跛足童子大声道:“你管不着!”他拼命挣脱手腕,怎奈云铮五指如铁钩般,他怎么挣得开?
  云铮怒道:“此事与我有关,我自然要管!”
  跛足童子道:“吃醋了么?嘿嘿,你吃的什么飞醋,像你这样的男子,人家哪有眼睛看得上你?快放手。”
  云铮五指一紧,厉声道:“若不是看你年纪幼小,今日就放不过你……但你若不说,今日也休想逃走。”
  跛足童子疼得额上已流下汗珠,口中却狂笑道:“我年纪虽然小,也比你强得多,不像你只会害单思病。”
  云铮大怒道:“好刁的嘴。”
  跛足童子大声道:“你放不放手?”
  云铮冷冷一笑,还未说话,立听跛足童子放声大呼道:“大哥,快来呀,有人在欺负我!”喝声未了,满堂灯火忽然一黯,微风过处,灯火重明,但门前已多了个满身黑衣的人。
  只见他双袖飘飘,身形有如铁树般笔立在地上,面目有如石像般,虽无任何光彩,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魅力。
  云铮心头一震,跛足童子已乘势挣脱了他手掌,大声道:“你若有种,就跟我大哥斗上一斗,你敢么?”他身子一闪,便已躲到那黑衣人艾天蝠身后。
  云铮道:“鬼母门下首徒,云某正要领教。”
  艾天蝠道:“动手吧,我让你三招。”他言语冰冷简短,从不多说一字。
  但这时温黛黛却已闪身将云铮与他两人身形隔开。她挡住了艾天蝠,柔声笑道:“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不好么?我们大人何必管他?”
  艾天蝠冰冷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温黛黛媚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你们还是走吧,我那里有羊羔美酒,让我先陪你喝几杯。”
  艾天蝠突然挥出长袖,冷叱道:“闪开!”一股强劲的风声,随袖而起,满堂烛光,又是一黯。
  温黛黛自己也被震得踉跄后退,但她口中却仍然娇笑道:“但愿你能看我,那么你就不会不听我的话了。”
  艾天蝠冷冷道:“以大欺小的男子,若是再要女子保护,岂非令人对你失望?”突然大喝:“还不过来动手?”
  温黛黛眼波一转,仿佛还要再说什么,但云铮却已自她身边掠过,口中大喝道:“要动手的便出来!”喝声未了,他已冲入风雨中。
  艾天蝠袍袖微拂,灯火闪动间,也已轻烟般掠了出去。温黛黛大声道:“小鬼,你还不快劝劝你大哥?”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我为何要劝他?要他把那小子杀了最好,那张银票,也就变成你的了。”
  温黛黛顿足道:“你大哥若杀了他,我就永远不理你。”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道:“唉,原来你还是喜欢他的。”
  温黛黛叹道:“不是,你不知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跛足童子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哦,我知道了,你因为他是铁中棠的师弟,才这样急切?”他双掌一拍,接道:“好,那姓铁的我也瞧着顺眼,看在他面上,我就去要大哥手下留情好了。”
  温黛黛展颜笑道:“这才是乖孩子。”两人身形一闪,俱都掠出门外。
  武振雄目定口呆地瞧着他们,霹雳火、海大少、赵奇刚和武鹏,却已都大步冲了出去。赵奇刚顿足暗叹,忖道:“他此番走了,那误会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解释得开。”
  只听霹雳火亦自顿足叹道:“可惜可惜!”
  海大少道:“可惜什么?”
  霹雳火道:“那小子绝非艾天蝠的敌手,他若死在艾天蝠手下,老夫的气,岂非无法出了?”
  赵奇刚心头一震,大惊道:“那……那人便是艾天蝠?”
  霹雳火道:“不错,此人手段之辣,老夫久已知道。”
  赵奇刚变色道:“不好……”突然大声唤道:“荷儿荷儿!”
  喝声才了,那青衣少女已掀帘而出,她行动迅急,倏忽来去,加以那冷漠的面容,更令人觉得神秘。
  赵奇刚道:“快随我走!”拉起她手腕,急急奔了出去。
  武振雄道:“么儿,你照顾着这里。”纵身跃出大门。
  武鹏目光一转,躬身笑道:“有劳两位在此照顾一下,小侄前去接应家父。”语声未了,也已飞身而出。
  霹雳火、海大少面面相觑,霹雳火苦笑摇头道:“这孩子。”
  海大少道:“那位赵大哥,想必与大旗门甚有渊源,听得那少年有险,便急着赶去援救了。”
  霹雳火也双眉一皱,突又笑道:“那位姑娘的武功,倒的确可与艾天蝠一拼,老夫真想去瞧瞧热闹。”
  海大少笑道:“这一场争斗,倒当真不可错过。”
  霹雳火笑道:“老哥这店铺……”
  海大少突然纵身到那车夫身前,伸手“叭”的一拍他肩头,道:“好生照顾着这店铺,莫要走了。”
  那车夫被他一掌拍得弯下腰去,苦着脸道:“是……遵命!”
  海大少哈哈一笑,拉着霹雳火纵身而去。那车夫眼看着他身形去远,重重将笠帽摔在地,骂道:“他们支使你,你支使我,倒霉的却是老子。”
  突见一条急迅的人影掠上马车,扬鞭打马。那车夫大惊道:“好强盗,敢抢马?”飞步奔了过去,却被车上人反手一鞭,抽在他脸上。他负痛惊呼一声,双手掩面,只听健马长嘶,车声顿起,等他睁开眼来,车马早巳奔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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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1
第二十四回 艳姬忏情

  云铮满腔热血奔腾,在风雨中放足狂奔,只听得满耳风声响动,宛如苍鹰扑翼,正是艾天蝠的双袖破风之声。他生怕温黛黛再来阻扰,直奔到村外,方自驻足。
  艾天蝠亦自翩然而来,冷冷道:“就在这里动手么?”
  云铮道:“不错!”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在地上划了个三丈方圆的圈子,刀锋入土,深达一寸:
  艾天蝠冷冷道:“这圈子不嫌太大了么?”
  云铮怒道:“不论圈子大小,你我今日不分胜负,谁也不得出圈半步。”挥于处,刀光一闪,匕首深没入土。
  艾天蝠道:“让你:三招,快动手。”
  云铮狂笑道:“云某焉肯先向肓瞎之人出手?”
  艾天蝠身子突然一阵颤抖,披散着的头发,钢针般竖立起来,他那阴沉的面色,风雨中缨去有如鬼魅般可怖。跛足童子恰巧赶来,听到云铮的狂笑声,面色亦自大变,顿足道:“糟了糟了,此番我也救不得他了。”
  温黛黛失色道:“为什么?”
  跛足童子叹了口气,悄悄道:“在我大哥面前骂他瞎子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活在世上。”
  温黛黛身子一震,眼望着艾天蝠凄厉的面容,不由得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刹那间竞说不出话来:突听云铮厉声大喝道:“今日若有谁人此圈子一步,助我云铮一拳半足,云某便立刻死在他面前。”
  艾天蝠沉声道:“很好,不死不休。”
  温黛黛顿足道:“你们男人为什么这样奇怪,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不死不休?”
  跛足童子苦着脸道:“大哥,打他两拳就好了,何苦伤他的性命?他……他也没欺负我……”
  艾天蝠道:“你若再多口,我便先割下你的舌头。”
  跛足童子抽了口冷气,摊开双手,只是摇头。只见艾天蝠与云铮对立在风雨中,身上衣衫,俱已湿透。两人虽都在等着对方先行出手,但却都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只听一阵脚步响动,赵奇刚与那青衣少女也已赶来。
  青衣少女道:“大爹可是要我去帮那少年么?”
  赵奇刚道:“不错,快去救他。”
  青衣少女轻叹了一声,喃喃道:“我虽不愿与男子动手,但大爹的话,我只有听从。”缓步向圈子里走了过去。
  温黛黛已拦身挡住了她,长叹道:“你若帮他,他便要横刀自刎,他的脾气我最清楚,说出的话,永远不会更改的。”
  青衣少女呆了一呆,回身望向赵奇刚,但赵奇刚也只有木立在地上,良久良久,说不出话来。
  温黛黛轻轻道:“小鬼,你难道真没有法子么?”
  跛足童子眼珠一转,道:“惟一的办法,就是要姓云的莫要先动手,我大哥也从来不先向别人出手的。”
  话声未了,云铮身形已暴起,挥掌直击过去。
  温黛黛跌足叹道:“你不说这话,他也不会先动手的,但你这么样一说,他一定要先动手的了。”
  跛足童子瞠目道:“我怎么知道他是这样的脾气?”
  言语间云铮早已攻出三招。艾天蝠身形闪动,直等他三招击出后,双袖方自流云般飞起。跛足童子笑道:“我大哥说出的话,也是永远都不会更改的,他说让三招,就是让三招。”
  只见艾天蝠双掌始终隐在袖中,双袖中有如神龙天矫,变化无穷,瞬息间便已攻出三招。这三招攻势虽凌厉,但云铮双手紧贴在腰下,亦自闪身避过。三招过后,云铮突又大喝道:“我也回让三招。”
  跛足童子不禁一呆,温黛黛望着他轻轻一笑。突听艾天蝠冷叱道:“再让你三招。”
  他果然直等云铮又自攻出三招,方自回手出招。云铮怒喝道:“偏不要你让!再回让你三招!”
  喝声中艾天蝠三招已攻出:“嫦娥奔月”、“风动流云”、“云破日来”,风声激荡,隐有后着。这三招过后,本应跟着施出“月移星换”、“金轮破雾”、“长虹贯日”,正是连环六招煞手。但“云破日来”一着攻出后,艾天蝠若再继续出招,便有如未让云铮一般,他只得硬生生顿住招式。
  只见云铮果已挥拳扑来,上打面目,下打胸腹,虎虎的拳风,震得艾天蝠衣袂袍袖俱都飞起。艾天蝠武功虽高,但也被这三招逼得后退了两步。他满心怒火,冷漠的面容,亦白变了颜色,口中大喝一声:“再接我这三招!”袖风狂涛般推出。
  这三招攻势虽更凌厉,但招式间却故意留下许多空门,第三招更是双臂大张,前胸全都暴露在对方掌下。哪知云铮却硬是不肯乘隙出招,定要等他三招过后,才肯还手,出手时招式攻而不守,直将全身力道全都使出,丝毫不留后路。艾天蝠虽然恼怒,对这倔强的少年却也无可奈何。他武功虽然高出云铮不少,但连绵的招式,时需切断,武功自然要打个折扣,而云铮凭着一股锐气,攻势却激厉无比。要知他生性激烈,平日作战,本极少留有后着,此番动手,正是投了他脾胃,一时之间,两人来来往往,竟未分出胜负。
  跛足童子在一旁看得目定口呆,忍不住摇头苦笑道:“这样的臭脾气,我倒真的从未见过。”
  温黛黛笑道:“今日你总算见到了吧?小孩子长些见识也好。”她面上虽在娇笑,心头却充满了紧张,只因艾天蝠的三招攻势,已越来越难挡,云铮用尽身法,幸能避过,但额上已流下汗珠。
  霹雳火与海大少也已赶来,也不禁看得耸然动容。突听艾天蝠口中一声长啸,始终隐在双袖间的手掌,蓦地自袖中伸出,闪电般拍出了三掌。他袖风虽凌厉,但掌风却更猛烈;他双袖招式虽然变化无穷,但此刻双掌出招,亦更是灵幻难挡。
  云铮闪身避开了第一掌,却被第二招掌缘扫着了肩头,震得他身形俱都离地而起,凌空翻了个身。此刻艾天蝠第三掌还未攻出,上盘空门故意露出。云铮若是乘势凌空下击,虽未见能胜,也可占些先机,但他却咬紧牙关,束手跃在地上,死也不肯少让一招。
  但他身形落地时,真气已自不济,就在这刹那间,艾天蝠双掌齐出,“排山倒海”,直击云铮胸腹之间。云铮虽待跺足再起,但艾天蝠的攻势却已不容他换气腾身,直被那猛烈的掌风震得仰面翻出,扑的跌倒在地上。
  旁观众人,不禁齐地发出一声惊呼,艾天蝠脚步动了一动,温黛黛娇呼道:“轮到他了……”
  艾天蝠冷冷一笑,顿住身形,云铮却已自地上跃起。他虽然紧咬着牙关,但嘴角却已沁出了血痕。
  海大少变色长叹道:“好个倔强的少年!”
  霹雳火亦自摇头叹道:“想不到大旗门竟有这样的汉子,看来竟比老夫的脾气还要刚强几分。”
  跛足童子道:“我大哥已有多年未曾动用过双掌,此番竟被他逼得使了出来,他纵然输了,也光荣得很。”
  温黛黛瞪了他一眼,道:“输了就是输了,有什么光荣?”
  只见云铮脚步踉跄,双目尽赤,一步步向艾天蝠走了过去。他左臂垂下,右肩上的伤势显也不轻,但他锐气却丝毫未减,一步步走到艾天蝠身前,口中大喝道:“你留意着了!”举力一掌,直击而去。他这一掌虽已尽了全力,但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对方纵然丝毫不会武功,他也未必能将之击倒。
  艾天蝠自然轻轻易易,便避开了他三招。
  海大少厉喝道:“下面三招,你还打得出手么?”
  艾天蝠冷漠的面上,仍无丝毫表情。
  海大少怒道:“好个老匹夫,先和俺打一场再说。”
  他方待展动身形,云铮已回过头来,嘶声道:“你敢来助我一拳,我便先撞死在你面前。”
  海大少着急道:“但他这三招,你是万万躲不过的,”
  云铮狂笑道:“你怎知我躲不过……纵然躲不过,也与你无关。”胸膛一挺,大喝道:“姓艾的,来吧!”
  艾天蝠冷冷道:“看你是条汉子,让你多喘息片刻。”
  云铮双目一瞪,还待回口,温黛黛已抢着道:“云大弟,你不能死的,你还有十五万两银子在我这里,你……你……你还年轻,正可享受一切,你就让别人帮帮你好么?我……我此后一定好好地待你……”她语气已渐幽婉凄楚,但云铮却瞧也不瞧她一眼。
  温黛黛道:“难道……难道你不喜欢我了?我是喜欢你的呀!你若死了,要我……要我怎么办呢?”凄风苦雨中,她凄婉的语声,当真令人断肠。
  云铮面上也微微变色,突地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但口中却跟着厉喝道:“我已喘过气来,你还不动手?”
  艾天蝠面上肌肉,隐隐一阵抽动,突然缓缓道:“你方才说的盲瞎两字,可是骂的我么?”
  温黛黛道:“不是你不是你,他骂的不是你。”
  但他语声未了,云铮却已大喝道:“你本是盲瞎之人,说的自然是你。”
  艾天蝠面色一沉,忽又沉声道:“此刻你可愿收回?”
  云铮怒道:“我又未曾说错,你本就是个瞎子。”反手一拍胸膛,锐声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死也不会收回。”
  艾天蝠挺胸深深呼了口气,道:“好……”手掌缓缓抬起!
  温黛黛目中已自流下泪来,顿足道:“你……你为什么这样傻,你若……若说收回,他就不会伤你了呀!”
  云铮突然仰天狂笑起来,道:“大丈夫生若无愧,死有何惧?今日能见到你的眼泪,我已高兴得很。姓艾的,动手吧!”语声未了,艾天蝠铁掌已到了池面前,迅急的招式,眨眼便攻出三招,只听“砰”的一声,云铮右肩被击中。这一掌直将他震得立时跌倒,在地上滚了两滚,旁观之人,俱都惨然阖上眼帘,不忍再看。
  但云铮却又挣扎着爬起,挣扎着走到艾天蝠面前。
  艾天蝠冷漠的面容,又已动容,道:“你还要再战?”
  云铮喘息道:“大旗门下,从无中途告浇的人。”
  他伸出手掌,发出一招“神龙探爪”,但他双肩皆伤,手臂实已难抬起,这—掌掌势之缓慢,当真有如行将就木的老人探手取物一般,对方纵是婴儿,也万万不会被他这一掌击中。
  众人心头更是惨然,只望云铮手掌抬不起来。他这三招如发不出去,艾天蝠下三招也无法攻出。但云铮手掌却终于抬起,一寸寸抬起,一寸寸接近艾天蝠……忽然间,只听得轻轻’一响——云铮这一掌,竟击中了艾天蝠的面颊。
  ——要知艾天蝠双目皆盲,平时听风辨位,虽有如眼见,但此刻云铮这—掌,竟缓慢得不带一丝风声。艾天蝠只当他手掌已无法抬起,本已丝毫未曾防备,丝毫未曾察觉,再加上自己心中实也难堪,哪知竟被他一掌击中。
  刹那之间,众人俱都被惊得愣在当地。
  云铮亦自呆了一呆,嘶声狂笑道:“姓艾的,我……我终于击中你一掌……”气力突然溃散,翻身晕倒在地上。
  温黛黛亦不知是惊是喜,纵身扑了过去。
  海大少仰天狂笑了一阵,厉喝道:“艾天蝠,你还有脸向他出手么?有种的和俺海大少战一阵。”
  但艾天蝠木立在地上,却似乎根本未曾听到。
  赵奇刚面上纵横的伤疤,似都已隐隐泛起红光,转首向那青衣少女道:“这样的少年,是否已值得你出手了?”
  青衣少女冷傲苍白的面容,也已因激动而嫣红,忽然大声道:“艾天蝠,你可敢接我柳荷衣几招?”
  霹雳火胸膛起伏了半晌,此刻亦自厉叱道:“老夫虽然是大旗门的仇人,今日也要与你拼上一场。”
  但艾天蝠却仍是茫然木立,风雨打在他脸上,他本已冷漠的面容,此刻更冷得没有一丝暖意。跛足童子看到他大哥如此可怖的神情,心头不禁泛起一股寒意,忍不住颤抖着唤了声:“大哥……”
  只见艾天蝠缓缓抬起手,向他招了招,道:“你过来。”
  跛足童子苦着脸走了过去,颤声道:“大哥,你……你若不愿和他们动手,小弟可代你应战。”
  艾天蝠黯然一笑,道:“不用说,站到我面前来。”
  跛足童子一步步迟疑着走了过去。艾天蝠突然一整衣衫,翻身拜倒在他面前,叩了个头。这不但使跛足童子骇得目定口呆,别人也都不禁为之一‘晾。
  跛足童子呆了一呆,这才也翻身拜倒,目中急出了眼泪,颤声道:“大哥,你……你这是做什么?”
  艾天蝠道:“我这一拜,是要你代我去拜师傅,对她老人家说,弟子艾天蝠,已再不能报她老人家的传艺之恩了。”
  跛足童子大骇道:“大哥,你……你……”
  艾天蝠惨然笑道:“艾天蝠纵横一生,今日被人手掌打在面上,还有脸再苟存人世么?”
  跛足童子流泪道:“但……但大哥你是先击伤他的呀!”
  艾天蝠长身而起,面色一沉,厉声道:“我意已决,你不必说了,代我问候众家弟妹,就说大哥已告别了。”
  跛足童子扑地痛哭,众人亦自为之动容。这时远处突然掠来一条人影,在暗处停住脚步,众人正自心惊,谁也没有发现。
  只听艾天蝠仰天长笑一阵,朗声道:“云某既能置生死于度外,艾天蝠何又不能?九弟,你切莫忘记,男子汉死时要像个英雄。”反手一掌,便待向自己天灵直击而下。
  但跛足童子却已和身扑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将他冲得退后几步,痛哭着道:“大哥,你不能死的……”
  海大少突也大声道:“这样死了,也不算英雄。有种的就活下去,还不知有多少人要向你挑战呢!”
  艾天蝠双掌捉住跛足童子双臂,厉叱道:“九弟,放手!”但跸足童子却死·也不肯放松。
  忽然间,远处传来了一阵冷笑,一个充满轻蔑的语声冷冷道:“你们何必劝他,他这个瞎子,活在世上本无味,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众人齐地一惊,艾天蝠更是身躯大震,面容骤变,嘶声厉喝道:“什么人敢辱骂于我?”
  只见数丈外一条人影,立在风雨中,冷冷笑道:“骂了你又怎样?哈哈,你不过是个快要死的瞎子而已。”
  夜色黝黯,谁也看不清此人究竟是谁。艾天蝠全身都已激动得颤抖起来,忽然厉喝道:“你过来,我纵然要死,也要等杀了你再死。”
  那人影嘿嘿笑道:“若是杀不了我又如何?”
  艾天蝠怒道:“一日杀不了你,艾某便一日不死!”双袖突然挥起,纵身向那人影飞掠而去。
  那人影大笑一声,道:“你杀不了我的。”说到最后一字,他身形又已去远。艾天蝠如影随形,急追而去。
  跛足童子大声道:“大哥……大哥……”也纵身跟了过去。
  海大少笑道:“那人不知是谁,倒的确高明得很,三言两语,便将艾天蝠一条命要回来了。”
  霹雳火道:“可要追去看看么?”
  海大少望着沉沉夜色,摇头道:“追不上了,追不上了……”
  只见温黛黛抱起了云铮的身子,大步向来路走去。
  众人无言地跟在她身后,心头都只觉十分沉重。穿过村庄,到了那铁铺之门,车马却早已踪影不见。那车夫见事不妙,也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温黛黛凄苦的面容,又为之一变,道:“这……这怎么办?”
  武振雄道:“姑娘不如留在此间……”
  .
  青衣少女柳荷衣道:“待我先看看他的伤势。”
  温黛黛俯首望去,只见怀中的人儿,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自户内透出的灯光下望来,几乎已无生气。她只觉心头一阵悲痛,泪珠不由自主地一连串落了下来,落到了云铮紧闭着的双目之上。
  哪知云铮呻吟一声,却睁开了眼帘。他只见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柳荷衣此刻正站在他面前,探视着他的伤势。云铮看清了她,突然挣扎着嘶声道:“是她……是她……她是寒枫堡的人,黛黛……快……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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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荷衣那美丽而冷漠的面容,他一直未曾;忘记,但他只记得这冷漠的少女乃是寒枫堡要向他逼问口供的人。
  赵奇刚赶了上来,叹道:“公子怕误会了,那日……”
  但云铮身受内伤,神智已有些迷糊,只是在温黛黛怀中挣扎着道:“好……好,寒枫堡,我和你拼了……拼了!”他拳打足踢,似乎要挣扎着下来。
  温黛黛紧紧抱住了他,流泪道:“好,我们走,我们走……”转过身子,向漫天风雨中急奔而出。
  赵奇刚跌足叹道:“这……这……荷儿,去追……”
  柳荷衣冷冷地凝望着她两人身影消失、冷冷道:“大爹放心,他死不了的。”也转过身子,走人房中。
  海大少、霹雳火面面相觑,都不禁仰天长叹了一声。
  只见沉郁的更天,已微露曙色,远处也已有了鸡啼。这风雨黄昏后的风雨之夜,已在风雨中结束。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温黛黛怀抱着云铮,全力狂奔。
  她不时俯首下望,怀中的人,又已晕迷。她第一次发现怀中这痴情少年,竟也是个人间的铁汉。一时之间,她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歉疚,只觉昔日辜负了这少年的深情,又不知日后是否能够补救。奔行了半个时辰,东方微现曙色,但四下却仍是凄凉黝黯。温黛黛的气息,已渐渐粗重,她多年养尊处优,此刻实已气力不济。但她却仍未放缓脚步;她一心只想奔回去,早些疗治云铮的伤势,若能救得云铮,她累些又何妨?只见地势渐渐高峻,已人山区,又奔行了顿饭功夫,转过一个山面,那山坳中,林木间,便隐隐露出了灯光。温黛黛长长松了口气,急奔入林。
  林中有栋小巧的房屋,仿佛是祠堂改建,这就是温黛黛在仓促中觅得的藏身之地,外人确是难以发觉。她不但有过人的机智,还有着惊人的毅力、在短短数日间,她不但寻得了此地,将此屋布置成一个足可舒适的安身之处,还买了两个诚实的丫鬟。惟一使她遗憾的,便是那车夫……
  但此刻,她穿林而人,目光转处,却突然发现她那辆精心购下的马车,此刻正停在门外。她不禁暗喜忖道:“原来是那车夫等待不及,先回来了。”当下也不及唤门,纵身一跃而人。厅中仍有灯火。温黛黛喘息着唤道:“莺儿、燕儿你们还未睡么?快准备些热水来……”
  说话间她已直闯而入,但说到这里,她身子一震,骇然住口,满厅灯光下,那两个诚实的丫鬟,竟都已横尸而死,厅中物件,没有丝毫零乱,两滩血迹宛然,仿佛是方自干却,事变显然未久。
  温黛黛只觉心底寒意骤起,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暗惊忖道:“莫非司徒笑已寻来了?”
  只听身后“砰”的一响,厅门又已阖上。温黛黛掌心满是冷汗,一时间竟不敢回身,只听身后传来一阵阵沉重的呼吸之声,令人心弦为之颤抖。她急地向前奔了数步,奔到墙边,霍然转过身子,脊梁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抬眼而望,只见一个衣衫狼狈的少年,贴门而立,手中紧握着一柄匕首,面上也满是惊惶恐惧之色。
  两人目光相对,竟齐地吃了一惊,齐地脱口惊呼道:“原来是你!”温黛黛认得这狼狈的少年,少年也认得她。
  这狼狈的少年,竟是沈杏白。
  他虽被海大少一足踢下水中,却命不该绝,竟挣扎着到了岸边。那时他正如惊弓之鸟,立时亡命飞奔。首先,他自想寻个人家,寻件干衣,寻些食物果腹。他误打误撞地,竟也走到那铁匠村,找了个最大的房子,便要进去抢衣服,夺银两,劫食物,哪知他方自探窗一探,却骇然发现海大少正在屋中饮酒,这一下骇得他心胆皆丧,哪里还敢动弹。
  后来温黛黛等人前来,争吵人语,他在暗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温黛黛竟和“大旗门”下铁中棠的师弟在一起,便更是惊诧。侥幸的只是风雨深夜中,谁也没有发觉屋外还有人在。直到众人俱都追随艾天蝠与云铮而去,他方自暗中一跃而出,夺下了马车,击退了车夫,挥鞭狂奔。
  但这时他已抵不过饥饿、惊骇、寒冷、疲劳的折磨,奔出了一段路途后,竟在车座上失去了知觉,晕睡过去。那两匹马俱是千里良驹,在无人驾驭下,自然往来路奔回。马性识途,竟将沈杏白带回了温黛黛的居处。沈杏白醒来时,车马已到了这房屋门口。他本来无处可去,便冒险人屋,只见偌大一栋房屋中,只有两个丫鬟。丫鬟们见了他自然惊呼起来,他亡命之中,便下了煞手,但他却也未想到温黛黛竟会突然到了这里。
  温黛黛更未想到黑星天的徒弟,竟会来到这里,一惊之下,沉声道:“你怎会来了,还不声不响地杀了我丫鬟。”
  沈杏白目光一转,面上立刻堆起笑容,躬身道:“小侄怎敢伤害婶娘的丫鬟?小侄来时,还在奇怪她们怎会死了!”
  温黛黛明知他在说谎,却也不去揭穿,淡淡“哦”了一声,将云铮缓缓放在椅上.面上突然泛起笑容,缓缓走向沈杏白,口中笑道:“看你一身狼狈样子,婶娘我找件衣服给你换好么?”
  沈杏白心念一转,冷笑暗忖道:“好个笑里藏刀的妇人,此刻便想杀我了。”要知司徒笑暗筑金屋,虽然避着妻子耳目,却不避朋友,时常将黑星天等人,请到温黛黛处饮酒,沈杏白自也时常跟着黑星天同去,耳闻目睹,对司徒笑这位地下夫人的脾气,实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当下他心念又自数转,不等温黛黛来到近前,立刻闪开几步,躬身笑道:“弟子奉家师之命前来问候婶娘,怎敢劳动婶娘?”
  温黛黛暗中一惊,面上仍不动声色,娇笑着道:“你师傅叫你来问候我?他自己为何不来?难道是怕司徒笑吃醋么?”
  她虽然心智百变,但此刻却仍不知道沈杏白已叛变了黑星天,面上虽然娇笑,心头却在怦怦跳动。
  沈杏白一面动着心机,一面笑道:“家师要小侄先来看看婶娘这里可方便,只怕他老人家也要来的。”他先以此话稳住温黛黛,好教温黛黛不敢向他动手。
  温黛黛秋波转动,媚笑道:“看看这里可方便?哎哟,这里自然是方便的,你回去叫他来吧!”
  沈杏白冷笑暗忖道:“我只要前脚一走,只怕你也立刻跟着走了。但你虽聪明,我沈杏白也不是呆子,怎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下嘻嘻一笑,道:“但婶娘这里却不太方便,小侄怎敢如此回复师傅?”
  温黛黛笑道:“有什么不方便?”
  沈杏白瞧了椅上晕迷着的云铮一眼,笑道:“这位大旗门的高足,小侄也认得的,小侄见到,怎敢不说?”
  温黛黛咯咯笑道:“哎哟,你是说他呀?你回去告诉黑星天,就说这人我已玩腻了,正想交给他们。”
  沈杏白笑道:“真的么?”
  温黛黛娇笑道:“你师傅平日就总是目不转睛地瞧着我,这次他找你来探路,还是为了……为了那事么?”
  沈杏白目光一转,笑道:“像婶娘这样的美人,无论是哪个男子见了,都忍不住要动心的。”
  温黛黛挺起胸膛,媚笑着道:“你呢?你想不想?”
  她浑身衣衫都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那丰满而诱人的曲线,每分每寸都暴露在灯光下。
  沈杏白忍不住狠狠盯了她一眼,偷偷咽下口唾沫,垂首笑道:“小侄也是男人,怎会不想,只是不敢去想而已。”
  温黛黛眼波横流,瞬也不瞬地望着沈杏白,手掌轻轻溜上了衣襟,轻轻解开了衣钮,一粒,两粒……她动作是那么柔美而自然,让人几乎看不到她手掌的移动,却只能看得到她衣襟的褪落……忽然间,她双手敞开衣襟,晶莹的胴体,便呈现在沈杏白面前。她口中轻轻细语:“现在,你还不敢么?”
  沈杏白喉结上下移动,已看得痴了。
  温黛黛轻轻阖起衣襟,媚笑道:“来吧,还等什么?”
  沈杏白缓缓移动着脚步,无法抗拒地走向她。
  温黛黛媚笑更迷人,暗中却在默数着他的脚步:“一步,两步……只要你再进三步,再进两步……”
  沈杏白缓缓移动着脚步,面上痴痴迷迷,暗中却也在默数着脚步:“一步,两步……只要再走一步……哈哈,温黛黛,你这花样纵能骗倒别人,却骗不过我。你始终不敢动手,却向我如此引诱,显然是因你气力也不济了,是么?你想我自投罗网,我正好将计就计……”
  他再次瞧了那丰满的胴体一眼,跨出了最后一步。
  ******
  铁中棠看着那青衣少女显露那惊人的轻功时,悄悄藏好了身形,别人寻不着他,他却在暗中窥望着别人。等到大家都已人了铁匠村,他也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云铮与温黛黛的出现,却出了他的意料。但他早看出那残废之人便是赵奇刚,是以他生怕赵奇刚在霹雳火面前无意揭破他来历,才悄然隐身。他也为了要寻赵奇刚,才随之而来,是以他此刻甚是放心,知道有赵奇刚与那青衣少女在这里,云铮是万万不会吃亏的。
  而这时,他锐利的目光,却发现林外有两条飞掠的人影,他追去一看,那两条人影正是艾天蝠与跛足童子。于是他喝住了他们。跛足童子见他未死,又惊又喜,便对他说出了水灵光与冷氏姐妹正为他多么伤心。
  铁中棠心头一阵激动,便要去寻找他们,问清了她们的去向后,便将那早已为云铮留下的银票交给跛足童子。跛足童子去寻温黛黛后,他便要去寻水灵光。但他对云铮却始终放心不下,走了段路途,又不禁折回,正好听到艾天蝠一心求死的语声。
  于是他便以冷言激起了艾天蝠的怒气与生机。他想只要自己逃过艾天蝠的追寻,那么艾天蝠根本就不知是谁在激怒于他,那么艾天蝠便永远无法杀死此人,他自己也自然不会死了。哪知艾天蝠身法之迅快,耳力之灵敏,却远出铁中棠意料,铁中棠纵然使尽身法,却也甩不脱艾天蝠。无论铁中棠走到何处,艾天蝠那强劲的袖风,都跟在他身后,他甚至不敢回头,更不敢稍缓脚步。
  两人一逃一追,奔行了一个时辰,铁中棠已是满头冷汗,而这时,他两人也已到了那山区之中,满山乱奔的铁中棠电终于发现了那栋隐在山坳密林中的房屋。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毫无选择地一掠而入。他要藉这栋房屋,来隐藏自己身形展动时所带起的风声,逃开艾天蝠蝙蝠般的追踪。
  这时,沈杏白方自踏出最后一步。
  忽然间,灯光骤暗,满室风生,一条人影,穿窗而入。
  沈杏白、温黛黛齐地一惊,各各向后退了两步。
  铁中棠又何尝不惊?但是他那种应变的机智,却绝非任何人能及,只见他身形方自落地,便已闪电般抓住了沈杏白的衣襟。
  沈杏白本已骇得呆了,此刻更是面色如土,牙关打颤,心里虽想说两句告饶乞命的话,口中却半句也说不出来。
  铁中棠目光刀一般望着他。虽只—瞬时间,但沈杏白却只觉宛如永恒般长久。
  他等待着铁中棠出手一击,哪知铁中棠却在他耳边轻轻道:“滚!若被我再追上你时,便没命了。”语声中竞真的放开了手掌。
  沈杏白呆了一呆,心头当真是惊喜交集,再不迟疑,纵身跃出了窗外,亡命般飞奔而出。
  温黛黛虽然绝顶聪明,也摸不清铁中棠此举的含意,睁大了眼睛,诧声道:“你……你为何……”话犹未自出口,铁中棠已伸手掩住了地嘴唇,将她拉在角落中,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丝毫声息。
  他此举正是用的金蝉脱壳之计。他飞身入屋,沈杏白自屋中逃出,那艾天蝠双目皆盲,自难分辨人屋的与逃出的并非同一人。等到艾天蝠发觉追错了人时,铁中棠已可从容逃走。
  温黛黛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他,胸前的衣襟,又已散开,一阵阵异样的肉香,飘在铁中棠鼻端。铁中棠微微皱眉,转过了头。
  但这时屋外竟突又传来艾天蝠冰一般冷漠的语声,道:“你骗不了我的,逃出那人的身法,与你完全不同。”冰一般冷漠的语声中,却含蕴着无比充足的中气,四面八方地传将下来,竟令人摸不清语声传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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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2
第二十六回 咫尺天涯

  温黛黛回过头来,瞧见出来应门之人竟是铁中棠,也吃了一惊,脱口道:“你……你怎会在这里?”
  铁中棠道:“你怎会来的?”
  温黛黛也不答话,一脚跨了进去,放下云铮,回身紧紧关上了门,长长松了口气,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铁中棠伸手扶住了她,皱眉道:“你怎么样了?”虽是短短五字,而且说得冰冰冷冷,但语句中却显然有种关切之情,不可掩饰地流露出来。
  温黛黛满足地倚在他臂上,心里只觉甜甜的,忽然瞧见地上的云铮,身子一挺,站了起来,垂首道:“我还好。”
  铁中棠见她神情与往日已大不相同,再瞧了瞧地上的云铮,心里便也明白,她对云铮已生情感,展颜笑道:“你很好。”
  温黛黛道:“但情况却不好得很,黑星天、司徒笑等人,已寻着我了。幸而我还机警,否则此刻便已落入他们之手。”
  铁中棠见她进来时的神色,便知已有危变,却不料变得如此危急,当下沉声道:“他几人怎会知道你藏身之地?”
  温黛黛道:“沈杏白带来的。”
  铁中棠大奇道:“但沈杏白已背叛黑星天,他怎会……”心念一转,立时恍然,冷笑道:“是了,沈杏白虽然叛师,但黑星天见他那般奸狡,正是自己得力臂膀,怎会咎罪于他,说不定反而对他更加喜爱,此番这师徒两人,正好同恶共济,狼狈为奸了。”
  温黛黛道:“我瞧见他们来了,立刻抱起他……云铮,亡命飞逃,情急之下,也未择路途,竟逃入了这条绝路,心里正在发慌,瞧见这‘小小少林寺’,急病乱投医,便投奔了过来,哪知遇到了你。”放心地叹了口气,抱起云铮,仿佛只要有铁中棠在,什么事便都可解决似的。
  铁中棠暗叹忖道:“她见着司徒笑等人,本不必如此惶急,此番必是为了云铮的性命……”忽然大声道:“你瞧见他们了么?”
  温黛黛道:“瞧得清清楚楚,决不会错的。”
  铁中棠冷笑道:“司徒笑行事,一向专喜放长线钓大鱼,他让你逃走,只是要尾随着你,看你投奔何处。”
  温黛黛身子一震,道:“你……你能确定?”
  铁中棠道:“自能确定,此刻他们只怕已来了。”他委实有铁般的心肠,过人的机智,方才虽是那般心伤紊乱,但此刻事变一生,便立刻冷静下来。
  突然艾天蝠冷冷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来了,我们挡住。”温黛黛见他在此,又吃了一惊。
  铁中棠听了这番言语,心下大是感激,赶过去一握他手掌,两人也不再多话,但昔日的误会恩怨,便在这一握之下完全冰释。
  温黛黛见了,更惊得怔了半晌,方自会过意来,不禁暗叹忖道:“这些英雄男儿的心胸,当真非他人能及。”
  当下铁中棠便要温黛黛将云铮抱入里间床上。
  阴嫔轻笑道:“哎哟,这是谁的床,你们也不问问么?”
  铁中棠冷笑道:“我三弟若是知道此乃你睡过的床,只怕他宁愿睡在刀山上,也不愿睡此床……”
  阴嫔柔声笑道:“那么……外面有刀,为什么不让他睡在刀上哩?”
  铁中棠怔了一怔,还未答话,温黛黛忽也柔声笑道:“好姐姐,这床你反正不睡,就可怜他受了伤,让他睡吧!”
  阴嫔上上下下瞧了她几眼,娇笑道:“唷,好甜的人儿,好甜的嘴,瞧在你面上,就让他睡吧!”
  温黛黛笑道:“多谢姐姐。”将云铮放了下去。
  铁中棠暗笑忖道:“这两人的脾气,倒有几分相似,若是两人斗上一斗,倒也是棋逢敌手。”
  阴嫔望着温黛黛百般伺候云铮,摇首笑道:“这人既是他的师弟,想必也是‘大旗门’门下的子弟了?”
  温黛黛笑道:“姐姐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对了。”
  阴嫔笑道:“小妹子,姐姐真要劝劝你,大旗子弟,全是没良心的人,你此刻对他这么好,他以后未必对你好的。”
  温黛黛呆了一呆,瞬即娇笑道:“听姐姐这样说来,难道以前也上过大旗子弟的当么?”
  阴嫔道:“这……这……”
  温黛黛笑道:“姐姐若是上过当,妹子也不敢上当了。”
  阴嫔笑道:“小丫头,好利的嘴,姐姐倒服你了。”
  话声未了,突听外面又是一阵拍门之声传来,别人还未说话,艾天蝠道:“我去应门。”嗖的窜了出去,温黛黛与铁中棠面面相觑,心房却不禁跳动加剧。
  只听艾天蝠沉声道:“什么人?”呀的开了门扉。
  一个少年男子口音道:“家师令在下送上此物……”
  艾天蝠沉声道:“你知道这里住的是谁?怎的胡乱送来?”
  少年口音道:“家师吩咐,令弟子送来,弟子便送来了,这里主人若是不要,方才进来的那位姑娘想必是要的。”
  温黛黛瞧了瞧铁中棠,叹道:“你果然猜对了。”
  只听阴嫔笑道:“有人送东西来,为何不要,拿过来吧!”
  少年口音道:“请,弟子在此恭候回话。”
  艾天蝠“哼”了一声,飞身而入,手里却多了只紫檀木匣,铁中棠方待伸手,阴嫔却已抢先接了过去。
  铁中棠见她出手之快,当真快如闪电,心头也不禁暗惊,只见她启开木匣,娇笑道:“若是好东西,我就……”
  忽然娇呼一声,瞬又娇笑道:“哎哟,这种东西我可不要,你拿去吧!”随手一抛,将木匣直掷过来。
  铁中棠只当她要考较自己功力,哪知木匣却轻飘飘落入他手中,宛如她手掌轻轻递过来一般。但她此刻笑声之中,却似乎带着些幸灾乐祸之意。
  铁中棠皱眉暗忖道:“这匣中不知装的是什么,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她怎会如此得意?”
  缓缓推开匣盖一看,只见这装饰得极为华丽的紫檀木匣之中放的竟是一颗白发苍苍的人头。
  铁中棠不用再看第二眼,便知道这人头是潘乘风的。
  潘乘风化装成那老人模样,冒充铁中棠,与黑白双星、司徒笑同时走了,此刻却被人将人头送回,显然他行踪已被别人发现。温黛黛见了人头,不禁惊呼一声,也隐约猜出这件事了!
  铁中棠一惊之下,立刻镇定思绪,暗暗忖道:“沈杏白被我惊走,奔逃之际遇黑、白等人,他大惊之下,哪知黑星天却将他收容,他便叙出遇见温黛黛与我之事,那时这假冒铁中棠的潘乘风正好也在,司徒笑便将他杀死,再去追捕温黛黛。他不知温黛黛已与我失去连络,只当温黛黛必来投奔于我,是以故意放走温黛黛,却在暗中尾随而来,哪知温黛黛却真的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遇到了我。唉!一切事阴错阳差,却被他们误打正着,将我寻到了!”
  这些事虽然错综复杂,但铁中棠转念便已想通。他微一沉吟,便飞身而出。艾天蝠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只见门外站着一人,长衫飘飘,面带笑容,正是沈杏白。
  他见到铁中棠,立刻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司徒大叔果然神机妙算,兄台竟果真在这里。家师的礼物,兄台收到了?”
  铁中棠冷冷道:“你居然敢来,不怕我先宰了你么?”
  沈杏白笑道:“除了方才那礼物外,家师还有件更贵重的礼物要送给兄台,兄台杀了我,礼物便收不到了。”
  铁中棠变色道:“什么礼物?”
  沈杏白狡笑道:“礼物即将送到,小弟此刻却要先行告退,但礼物未到之前,兄台却是万万走不得的。”
  铁中棠冷笑道:“我若高兴起来,随时都可走的。”
  沈杏白躬身笑道:“兄台不妨试试。”抱拳一揖,倒退三步,突然撮口长哨一声,哨声尖锐,直上霄汉。
  四山回应未绝,茅屋前后左右,突然齐地响起了大笑之声,齐声道:“铁中棠真的在这里么,好极好极。”数人同时张口同时闭口,显然早已约定,以哨声为号。
  铁中棠听那笑声俱都是中气充足,连绵不绝,内功俱已到了上乘火候,心头不禁一惊,不料司徒笑已约了帮手。
  阴嫔见他垂首走了进来,格格一笑,道:“想不到来的都是高手,这些人围住你们,你们只怕走不掉了。”
  铁中棠面色铁青,却忍不住侧目瞧了云铮一眼。
  阴嫔娇笑道:“不错,以你武功机智,大约还可逃得出去,但你这位宝贝弟弟,嘿嘿,只怕惨了。”
  铁中棠长长叹息一声,抱拳向温黛黛道:“三弟伤势,急待救治,此山前之少林寺,乃天下武林正宗,又是慈悲为怀之出家人,姑娘若是将他送去少林寺,那少林高僧想必决不会袖手不理。”
  温黛黛道:“但……但我们怎么走得出去呢?”
  铁中棠道:“此屋虽已被围,但……”
  阴嫔忽然截口笑道:“但你若真的有种,就莫用我地道。”
  铁中棠被她一语说出心事,不禁呆了一呆。
  温黛黛娇笑道:“好姐姐……”
  阴嫔笑道:“好妹子,你莫怕,只要跟着姐姐,姐姐负责你从大门堂堂正正的走出去,不用钻狗洞。”
  温黛黛道:“真的么?”
  阴嫔笑道:“谁骗你,我已送出信去,少时便有人来接我了,那接我的人呀,嘿嘿,谁也不敢惹他!”
  温黛黛道:“但是他……”
  阴嫔笑道:“人家大英雄兄弟的事,我可管不着。”
  温黛黛道:“那么我也不走了。”
  阴嫔笑道:“好妹子,不是我不让你走地道,只因这地道只能爬着出去,你怎能带着你那病人走?我方才不过是故意气气他的。”
  铁中棠心中虽然恼怒,却也知道她说得不错。
  哪知温黛黛却笑道:“好姐姐,我若能带着他走又如何?”
  阴嫔笑道:“我被你几声好姐姐叫得心都软了,你若能走就走吧,但那大英雄若是要走,我却要叫了,好教别人堵住出路。”
  温黛黛道:“谢谢你……”转身面对铁中棠,缓缓道:“我引来了敌人,自己却要走了,实在对不起你,但为了他……”
  铁中棠道:“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温黛黛抬头瞧了他两眼,那目光的言意,当真说也说不出。良久良久,她终于说了声:“你多珍重。”抱起云铮将一床被卷起他身子,倒退着缩入地道,然后才将云铮缓缓拖了进去。
  阴嫔从未想到她真能走出去了,看得呆了一呆,苦笑道:“好个痴心的女子,想不到我这地道,却救了个大旗弟子。”忽然挥了挥手,道:“算了,你要走,也就走吧!”
  铁中棠呆了一呆,诧声道:“你……你……”
  阴嫔笑道:“你莫吃惊,我这人虽狠毒,但对大旗弟子,总是……唉,回去见着云九霄,代我问他好。”
  铁中棠越来越是惊诧,暗奇忖道:“她难道和我云叔父,也有什么……什么渊源不成。”但他想问时,阴嫔已倒在床上,再也不肯说话了。
  铁中棠木立半晌,只听艾天蝠道:“你为何不走?”
  阴嫔闭着眼睛,懒懒笑道:“我自有去处,不用你管。”
  艾天蝠沉声道:“今天承你相救之情,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阴嫔忽然睁开眼睛,大笑道:“你居然也肯钻地道,我倒未想到,看来我费了三个月功夫掘了这条地道,总算不冤枉。”
  艾天蝠冷冷道:“我若不走,铁中棠必不肯走的。他此生尚有许多重任,我何苦害他不走?”
  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激,他心中本有倔强好胜之意,听了这番说话,也没有了,长叹道:“艾兄,走吧!”
  艾天蝠道:“你当先,我断后。”
  阴嫔忽又笑道:“少时那人送来的第二件礼物,你不看了么?”
  铁中棠木立半晌,想到自己所肩负之重任,长叹道:“不看也罢!”身子一缩,缓缓钻入了地道之中。
  刹那间,突听外面大笑道:“铁兄,礼物送到了,铁兄纵是天纵奇才,见了这礼物只怕也要大吃一惊了。”
  铁中棠心头一动,顿住身形。
  艾天蝠沉声道:“无论那礼物是什么,都莫要看了,走吧!”
  铁中棠叹息一声,又自缓缓钻入了半个身子。
  只听外面笑声又起,道:“弟兄们,莫再围住茅屋了,过来见见高人,铁兄有了这礼物,你我便是请他走他也不会走的。”
  铁中棠心头又一动,嗖的窜出地道,苦笑道:“小弟只去看一眼,艾兄请先走吧,小弟随后就到。”语声未了,他已冲了出去。
  艾天蝠黯然一叹,却听阴嫔也在叹息道:“他此番不走,只怕走不了啦!”言下竟也颇有惋惜之意。
  艾天蝠突地动容道:“我与你相识三十年,为你双目皆盲,为你投入‘鬼母’门下,但今日才知道你原来也是有人心的。”
  阴嫔默然半晌,瞬又咯咯笑道:“有是有,但却少得很。”
  艾天蝠道:“不管是多是少,你总不该玷辱别人名声。”
  阴嫔道:“唷,我玷辱了谁的名声了?你自愿瞎眼也要……也要看我,我见你瞎了可怜,才将你送到大姐那里去,因为她遇着了伤心事,自老容颜,而且发誓只收天下残废孤伶之人为徒。”
  艾天蝠面上渐渐泛起悲愤之色,大喝道:“住口!”
  阴嫔冷笑道:“这是你要重提旧事,怪谁呀?”
  艾天蝠叹了口气,道:“我说的不是此事。我只问你,你虽救了那大旗弟子的性命,为何又要玷辱他师长的清名?”
  阴嫔笑道:“和我认识,便是有污清名么?那么,江湖上清名已被我污了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艾天蝠怒道:“但三十年来,你的事我有哪件不知道?直到十年前你被少林八大高僧所困,突然失踪,这十年我才没有你的消息,你几时与‘大旗门’的前辈师长有过往来?你何苦要在铁中棠面前故意那般说话?哼哼,想来你只是要人家师徒互相猜疑,你却在旁看热闹。”
  阴嫔缓缓道:“不错,十年前我听得少林门规清严,却偏去勾引个少林弟子,哪知被少林寺的八个和尚,将我捉回少林寺,要将我在少林祖师前正法。哼哼,那时天下竟没有一个人来救我。”
  艾天蝠冷笑道:“你若是死了,只怕连收尸的都没有,连你的亲生姐姐都恨你入骨,还有谁来救你?”
  阴嫔咯咯大笑道:“但我还是死不了,自然有人不惜被少林逐出门墙,也要和我厮守在一起,他在祖师爷面前自己承认不是我勾引他的,而是他勾引我,那些和尚也将我无可奈何,只得将我放了,也将他逐出少林。那时我已不能动弹,只有随他走了。”
  艾天蝠怒道:“那人便将你救来此地,是么?”
  阴嫔笑道:“不错。但他虽救了我,却将我像囚犯般关住,我怎么受得了?直到近年他防范松了,我才设法掘了地道。”
  艾天蝠恨声道:“他只是怕你再出去害人,才将你关起。但他也陪着你。他若非爱你已极,又怎会如此?”
  阴嫔娇笑道:“不错,他爱我,你吃醋么?”
  艾天蝠怒道:“这件事我都不管,我只问你大旗门与你……”
  阴嫔面色一沉,道:“大旗门与我的事,你也管不着,但我告诉你,那句话我并非胡乱说出口的。”
  艾天蝠怔了一怔,道:“莫非你真与大旗门……”
  阴嫔冷笑道:“你莫要问了,有些事,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的……”突听门外响起了铁中棠的一声惊呼。
  原来铁中棠飞身出房,推门而出,只见十丈外人影幢幢,有八九人之多。此刻时近黄昏,细雨蒙蒙,也看不清这些人面容,只见到司徒笑推众而出,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仿佛心头甚是得意,见到铁中棠,当头一揖,笑道:“多日未见铁兄,小弟心头委实想念得很。”
  铁中棠知道此人自命计谋第一,最喜装模作样,心里忍住了气,亦自抱拳道:“小弟也一直想寻司徒兄道谢。”
  司徒笑呆了一呆强笑道:“道谢什么?”
  铁中棠笑道:“潘乘风那厮,奸淫好色,小弟一直便想将他除去,哪知司徒兄竟代小弟做了。”
  司徒笑道:“哦哦,哦哦……哈哈哈哈!”
  铁中棠见他笑得奇怪,心中虽诧异,但偏偏忍住不问,故意大笑道:“何况兄台还要再送重礼,小弟更是不安了。”
  司徒笑道:“好说好说。”
  铁中棠笑道:“礼物在哪里,小弟收下后,就要走了。”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生像说走便立刻能走似的。
  司徒笑道:“待小弟先为兄台引见几位朋友再说。”转身大笑道:“兄台们还不请过来见见高人?”
  那边一堆人影,果然应声走了过来,除了意得志满,沾沾自喜的黑、白双星外,还有五人之多。
  这五人一个高大威猛,顾盼自雄,一个枯瘦短小,背后斜插着两柄钢刀,一个长衫飘飘,正是沈杏白。
  还有两人,却是一男一女,男的身材奇高奇瘦,头上还戴着高冠,站在众人之间,有如鹤立鸡群一般。
  那女子却是体态丰腴,娇小玲珑,站在那高冠男子身侧,恰恰只到他胸口,虽在众目睽睽之下,但两人却仍然拥抱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肥一瘦,别人看来,神情甚是滑稽,但他们自己,却自得其乐。
  司徒笑抱拳笑道:“黑白两位,铁兄想必是认得的了。”
  铁中棠笑道:“只怕黑兄却是首次见到小弟!”
  黑星天果然是第一次见到他真面目,只见他目如朗星,双眉斜飞,面色微带黝黑,第一眼看去,虽不似美男子,但只要你多看一眼,便不知不觉要被他吸引,当下不禁暗叹忖道:“果然是条好男儿,难怪有那许多女子,对他那般倾心。”微一抱拳,冷冷道:“虽未见面,却已久仰大名了。”
  司徒笑手掌引向那高大之人,笑道:“这位兄台,便是敝镖局中第一位镖师,江湖人称金刚韦驼骆不群。”
  那骆不群大咧咧点了点头,道:“承教。”
  铁中棠虽也知道此人在镖业中甚著威名,但见他神情,却觉有气,哈哈笑道:“果然和庙里泥塑韦驼有些相似。”
  骆不群面色一变,司徒笑却已指道:“这位‘满地飞花’彭康彭大侠,乃是江湖中地趟刀第一名家。”
  那背插双刀的短小汉子抱拳笑道:“不敢当。”
  铁中棠见他倒还和气,便也笑道久仰。心头却已有些吃惊,这彭康的地趟刀法,他也闻名已久了。
  只见司徒笑干咳一声,神情似乎变得慎重起来,道:“这两位便是钱大河、孙小娇贤伉俪了:”
  铁中棠见这两人,不但神情有趣,姓名也有趣得很,不觉露齿一笑,抱拳道:“幸会幸会。”
  那高冠男子面色一沉,手腕立刻抓起腰边剑柄,那娇小女子笑道:“小钱,他不认得咱们,莫怪他无礼。”
  偷偷向铁中棠飞了个媚眼,司徒笑已大声道:“钱兄伉俪真名,铁兄或许还不知道,但‘黄冠剑客’与‘碧月剑客’的大名,铁兄总该听说过吧!”江湖中“彩虹群剑”之声名,如日方中,铁中棠确是听人说过的,也知道这“黄冠剑客”剑法迅急,素有河朔第一快剑之称。
  他上上下下瞧了他们两眼,微微笑道:“在下只听得‘紫心剑客’剑法超群,这两位大名却是第一次听人说起。”
  钱大河双眉一扬,冷笑道:“我听存孝说江湖中近日又出了柄快剑,哪知却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铁中棠笑道:“彼此彼此。”
  钱大河怒道:“来来,拔出剑来,待我教训教训你!”手掌振处,“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一半。
  孙小娇却又挽住他臂膀,笑道:“小钱,急什么。”
  司徒笑大笑道:“正是正是,好歹也等铁兄看过礼物再说。”
  钱大河冷笑道:“他若看过,只怕再也无法动手了。”
  铁中棠暗中又一惊,口中却大笑道:“在下虽然只会几手三脚猫的把式,但阁下要动手,在下随时可奉陪的。”
  只见司徒笑微一挥手,沈杏白转身奔出。
  钱大河沉声道:“司徒兄,小弟今日只是为了领教这厮的快剑而来,司徒兄好歹也要留下他与兄弟比划比划。”
  司徒笑道:“自然自然。”
  那“金刚韦驼”大声道:“钱兄却莫要伤他性命,骆某也要和他比划比划。”此人声如洪钟,果然与身材甚是相配。
  司徒笑道:“各位今日,只管与铁兄以武相会,小弟和他的事……嘿嘿,却是用不着动手的。”
  黑星天大笑道:“但各位却也得留下他性命才行。”
  铁中棠听得满心怒火,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哈哈笑道:“各位不必担心,在下三五年内还死不了的。”笑声未已,只见沈杏白已率领着几条黑衣大汉,推着辆奇形怪状的车子,吆喝着奔了过来。这车子四四方方,长宽俱有两丈左右,宛如个巨大的箱子,只是在角下配了四只车轮的模样。铁中棠也猜不到司徒笑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却知此人凶险奸狡,尤喜故作惊人之事,这“箱子”里必定有些古怪。
  司徒笑左顾右盼,神情更是得意,哈哈笑道:“小弟也别无礼物可赠,只是制作了架三节云梯,要给兄台观赏观赏。”
  铁中棠笑道:“想不到司徒兄还会木匠的手艺。”
  司徒笑嘻的一笑,也不答话,挥手道:“架起来。”
  沈杏白笑应道:“遵命!”转身走到车后,那里竟有个后盘,他吱吱地转动起后盘,车顶突然开了。只见一架三丈高的云梯,缓缓自车子里架了起来,云梯顶端,包着块一丈长短的油布,油布里却不知包的是什么。
  司徒笑道:“偏劳哪位兄台,去将那块油布掀开。”
  “满地飞花”彭康笑道:“好戏即将登台,待小弟先去揭幕。”
  司徒笑抚掌道:“彭兄出马,再好不过。”
  铁中棠久闻这“满地飞花”轻功高绝,是个夜走千家的独行盗,此刻正想看看此人的轻功,更想看看油布包着何物,当下凝目望去,只见彭康笑吟吟地一整衣衫,抱拳道:“献丑了!”转身之间,也不见有何动作,便已上了车顶。
  众人只当他必定要施展“一鹤冲天”之类的轻功身法,哪知他双手垂落,竟一步一步,走了上去。这云梯笔直矗立,毫无坡度,一跃而上,倒还轻易。此刻他手不扶,腰不曲,一级级走将上去,实是困难已极,下盘功夫若不练至巅峰,早已一个斤斗跌落。众人不禁喝起彩来,铁中棠也不禁心头暗赞;想到今日自己竟有这许多强敌,又不禁暗暗心惊。
  转念间彭康手掌已抓着那方油布下端,口中笑道:“瞧着!”突然一个斤斗,连人带油布一齐落了下来。
  这云梯高有三丈出头,再加上那车,离地五丈左右。此刻他似是翻身跌落,众人方自一惊,彭康却已笑吟吟站到地上,不带半点声息,原来他又卖弄了一手绝顶轻功。
  铁中棠目光不由自主随着他身形而下,这才抬头望去,目光到处,他再是冷静,也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原来云梯顶端,竟缚着一人,满身白衣,已经泥污,鬓发蓬乱,低垂着头,也不知是生是死。
  虽在细雨如雾中,但铁中棠也瞧得清清楚楚,此人竟是水灵光。
  他心头如被雷殛,轰然一震,一股热血,直冲头上。他表面对水灵光虽是冷淡疏远,其实心头却是一团火热。他看来虽然轻轻易易便让水灵光离开了自己,其实长日凝思,深宵梦回,却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的模样,否则又怎会为了要解水灵光之围,自己投水而死。而此刻他终于见着水灵光了,却又是这般光景,当下急怒攻心,血冲头顶,大喝一声,便待扑上。
  司徒笑道:“你若是胡乱妄动,她就没命了。”他虽未出手阻拦,但这两句话,却当真比什么招式都具威力。
  铁中棠身子一震,倒退三步,手足俱都冰凉,全身却失了气力,道:“她……她还没有死么?”
  司徒笑含笑道:“她虽然未死,但我举手之间,便可叫她再也活不成的,你不信只管试试。”
  铁中棠转目望去,只见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沈杏白等人,右手俱都缩在袖中,想必正是捏着暗器。这几人都是暗器高手,自己若是妄动,他们便要出手,那时自己纵有三头六臂,却也拦不住这许多人。而水灵光全身被缚,更是难以闪避。
  一眼扫过,他已知司徒笑所言非虚,道:“她……她怎会落入你手中的?”目中虽未落泪,却已热泪盈眶。
  司徒笑哈哈大笑道:“这个……你日后自会知道的。”
  铁中棠呆了半晌,忽然大声道:“好,铁中棠认输了。”
  司徒笑阴侧侧道:“既已认输,便要听话,此后我兄弟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不得违抗。”
  铁中棠心如刀绞,知道自己若是答应了他,定必难逃叛师之罪,但自己若不答应,又怎能救得水灵光?
  忽听身后一阵风声响动,原来艾天蝠听得他惊呼之声,也已赶来,沉声道:“什么人落在他们手中了?”
  他只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却瞧不见云梯上的水灵光。
  铁中棠知道他性情刚烈,生怕他轻举妄动,坏了水灵光性命,低低道:“此人兄台也不认得的……”
  艾天蝠低低道:“可要出手?”
  铁中棠凄然笑道:“要出手时,还求兄台相助。”
  司徒笑望着他两人窃窃私语,只觉自己早有胜算在握,微微含笑,也不置理,只是奇怪这两人怎会到了一起;彭康等人却认得他乃是“鬼母”首徒,面上已变了颜色;“黄冠剑客”突然大喝道:“司徒兄,这厮未答话前,小弟无论如何先要和他斗上一斗,否则他若降了,就斗不成了。”
  司徒笑微微笑道:“但兄台切莫……”
  钱大河冷笑道:“我决不伤他性命,铁中棠,来吧!”
  铁中棠此刻哪有心情和他比斗,叹道:“在下……”
  钱大河冷笑道:“你若不敢动手,我削下你双耳。”手腕微振,剑光朵朵,唰的一剑削了过来。
  铁中棠微一闪身,艾天蝠冷冷道:“你为何不动手?”铁中棠还未答话,突见左面一道匹练般剑光尺来。
  那孙小娇笑道:“小伙子,剑借给你!”原来这剑光竟是她将长剑脱手掷出,铁中棠只得伸手抄了过来!
  他长剑方自到手,钱大河剑势连绵,又已削来七剑。此人剑法果然迅急绝伦,刹那之间,竟已攻出七招。铁中棠身形闪动,堪堪闪避这七剑,心中意兴萧索,哪有心思还招,长叹道:“铁某认输就是,你……”
  钱大河喝道:“若是认输,先跪下叩头!”一句话功夫,剑招丝毫不停,又自攻出七剑之多。
  铁中棠本已急怒攻心,此刻忍不住俱都发作,忖道:“好歹先和他拼了。”剑光一展,迎了上去。只听一连串密如连珠的“叮叮”声响,他举手之间,便已还了七招,硬生生接了钱大河七招。
  众人俱不禁暗惊忖道:“好快的剑!”
  只见钱大河忽然身子一缩,倒退数尺,反掌将腰边剑鞘重重摔到地上,孙小娇却俯身拾起,笑道:“呀,莫摔坏了。”
  这四个字方自出口,又是一连串“叮叮”声响,两人又换了数招。要知两人剑法俱足以快见长,点到就收,是以声响不大,但剑风嘶嘶,却是尖锐已极,眨眼之间,十余招又过,铁中棠暗忖道:“此人剑法招式并不惊人,只是以快见长,我需得也在这快字上胜他。”一念至此,突然振剑而出,急地攻出十四剑。这十四剑一剑快过一剑,但见剑光缭绕,看得人眼花缭乱。钱大河不避不闪,挥剑迎上,他心高气傲,也一心想以“快”胜过对方,铁中棠一剑击来,他便一剑迎去。
  两人变招,俱都快如闪电。只听又是“叮叮当当”一阵声响,钱大河已接了铁中棠七剑,回了铁中棠八剑。铁中棠最后一剑削来,他挥剑迎上时,却慢了一步,只听“沙”的一声,铁中棠剑身已擦着他剑身而过,直取他胸膛。
  这种快剑相拼,哪里能有分毫之差,钱大河一剑失手,便再也没有时间闪避,眼见铁中棠长剑便要刺入他胸膛。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只见铁中棠剑光一阵颤动,突然倒退数尺,手腕一反,噗的一声,将掌中之剑插入地上。
  众人眼见钱大河失手.还未来得及惊呼,铁中棠剑已入土,冷笑道:“若是还有人要来比拼,且等说过话再来。”
  钱大河木立半晌,俯首望去,却见胸前衣衫,破了五道裂口,原来方才铁中棠长剑一颤,便已划出五剑之多。他心中既惊又骇,又是羞愧,再也抬不起头来。
  孙小娇走过去轻轻揽住他腰身,低语道:“小钱,莫伤心,输了算什么,等会我替你出气。”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不禁暗骇:“好快的剑!”
  司徒笑见得铁中棠如此快剑,想到他即将被自己收服,不禁越想越是得意,哈哈笑道:“有什么话,铁兄只管说。”
  铁中棠沉声道:“我怎知她此刻是生是死,你若要我答应,需得先让我与她说几句才是。”
  司徒笑道:“这个容易。”微微使了个眼色,黑星天、白星武、骆不群,齐地退到车旁,严密防守。
  要知司徒笑虽然胜算在握,但见到铁中棠之剑法,却仍不敢托大,生怕铁中棠上车救人。
  突见司徒笑微一扬手,一道风声,直打水灵光。铁中棠大骇,司徒笑已大笑道:“铁兄莫怕,我这只是解她穴道。”话未说完,水灵光已轻轻呻吟,抬起头来,她竟未想到自己置身如此高处,转眼四望,虽已醒来,却有如做梦一般,只觉身上冷飕飕的,满是寒意。
  铁中棠惊喜悲愤,齐集心头,嘶声喝道:“二妹……”
  水灵光一惊垂首,便见到仰首而望的铁中棠,一时间心头也不知是惊是喜,嘶声道:“大哥……”两人只觉心头都有千言万语,但互唤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两人相隔虽仅咫尺,却有如各在天涯。
  艾天蝠听得那“大哥”二字,双眉微皱一皱,忽然大喝道:“水灵光,是你!谁敢将我师妹如此?”
  喝声凌厉,众人听了都不禁一惊,防备更严。水灵光方才眼中只有铁中棠,此刻也被喝声所惊,才瞧见别人,颤声道:“大师兄,你……你也在。”
  艾天蝠喝道:“师兄在这里,师妹你莫怕,我来救你。”一面分辨情势,便待飞身扑将上去。
  突听水灵光道:“且慢,我……我已不是你……你师妹了。”
  艾天蝠一怔,怒道:”你说什么你……你想必是糊涂了。”要知武林中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将这师徒之礼,看得最重。
  此刻水灵光如此说话,岂非有如不认“鬼母”为师,艾天蝠惊怒之下,但还护着她,便说她糊涂了。哪知水灵光却接道:“不,你……我没有糊涂,我已……已向‘鬼母’行过最后一礼,说明从此不再是她徒弟了。”
  艾天蝠听她竟敢直呼师傅的名号,便知她所言非虚,当下更是惊怒,戳指道:“你……你竟敢叛师?”
  铁中棠惶声喝道:“二妹,你……你疯了么?”
  要知叛师之罪,在武林中当真非同小可,铁中棠听她如此,心里也自急了,忍不住脱口喝骂出来。水灵光道:“不错,我叛了她,但她已宽恕了我。”她先前说话还有些口吃,但此刻却说得音节铿锵,流流利利,显然已有决心。
  艾天蝠惊怒道:“叛师之罪,师傅怎会饶你?”
  水灵光流泪道:“我不信他死了,一心要出来找他,但他若死了,我也要死,所以我……我不愿再做别人徒弟。”她这几句话虽然说得简简单单,无头无尾,但其中却当真情深如海,也不知包含了多少情意。
  铁中棠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暗暗忖道:“是了,她为了出来寻我,才会落入司徒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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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4
第二十七回 履上足如霜

  艾天蝠木立当地,忖道:“是了,她已决心与铁中棠同死,却惟恐自己死后,师傅伤心,是以便先断绝师徒之义。”立觉鼻子一酸,连忙厉喝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你带回去问问师傅,别人谁也动不得你。”
  司徒笑冷笑道:“你更动不得。”
  话未说完,艾天蝠袍袖已直拂他面门。司徒笑见他袖风如此强劲,那肯硬接,急退三尺。只听“呼”的一声,艾天蝠身形已如蝙蝠般冲天而起,向水灵光发声之处,笔直扑了过去。
  黑星天、司徒笑立刻钉住了铁中棠。白星武、骆不群嗖的窜起。艾天蝠身形凌空,只听左右两道掌风击来,双袖飞展,左袖迎向白星武,右袖挥向骆不群。白星武伸腿一勾,勾住了云梯,身子藉势缩回,艾天蝠左袖落空;骆不群却是双掌并出,硬生生地接了他一掌,只听“砰”地一声,骆不群被他袖中一掌,震得直跌下来,但艾天蝠却也不禁被他震得向左一侧。他身形凌空,无处藉力,只听左面掌风袭来,方自勉强避过,但白星武左足挂在云梯上,身形却可移转自如,一掌落空,一掌又至,艾天蝠拼尽全力,挥掌迎去,哪知白星武手掌突又缩回,右足急飞而起。
  艾天蝠纵是武功高绝,怎奈双目看不到对方竞有落足藉力之处,自也想不到对方身子凌空,还能如此变招。
  水灵光、铁中棠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大骇惊呼,但呼声未了,艾天蝠却已被那一足踢起,如断线风筝般斜斜飘落。
  铁中棠肩头微耸,司徒笑冷冷道:“你不要她的命了?”铁中棠心头一寒,再也施不出气力。
  突然间,茅屋中惊鸿般掠出一条人影,凌空接着了艾天蝠,脚尖沾地,再次腾身,嗖的窜回茅屋中。众人只见眼前一花,隐约只看到一条窈窕的红衣人影,这人影便已没入茅屋,身法之快,有如鬼魅,人人俱都大惊失色。
  司徒笑暗道:“原来他还有帮手,我再不逼着他答话,只怕夜长梦多。”立刻大喝道:“铁中棠,你决定了么?”
  铁中棠黯然道:“你要我怎样?”
  司徒笑道:“你先发下重誓,永远听命于我。”
  铁中棠道:“然后呢?”
  司徒笑忽然阴侧恻笑道:“除此之外,你还要废去全身武功,但小弟绝对终身锦衣玉食地侍奉着你。”
  水灵光惊呼一声,颤声道:“你……你好狠……”
  司徒笑大笑道:“我要的只是他的头脑,要他武功作什?”
  他本待将铁中棠留为自己助手,但忽然想起此人武功既高,心机又深,留在身旁,终是大患,倒不如索性将他武功废去,逼着他说出“大旗门”藏身之处,那时他武功尽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乖乖地听话了。他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铁中棠只听得手足冰冷,目眦尽裂,嘶声道:“你若想人答应你这条件,当真是在做梦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她为了寻你被捉,你忍心不救她?”
  司徒笑大笑道:“铁兄若不救她,小弟无所谓,反正……哈哈,反正小弟近来寂寞得很,正要寻个佳人来解闷。”
  铁中棠心头一寒,想到司徒笑的话中之意,身子不觉微微颤抖起来,长叹道:“我若答应了,你是否便放了她?”
  司徒笑嘿嘿一笑,道:“这个……”
  突听身在高处的水灵光曼声歌道:“男儿本应重情义,情缠绵,梦缠绵,恩义自消竭。若是情义难兼顾,情为先?义为先?”
  众人听她唱起歌来,都不觉一怔,彭康等人,虽然武功高绝,但却粗鲁无文,都不禁暗笑忖道:“原来这女子怕死,此刻竟要以情义打动铁中棠,要他答应!”司徒笑虽然心智灵敏,一时间也难意会。
  但铁中棠早知水灵光心念,此刻心头一寒,忖道:“是了,她要我莫只顾了我与她之情,而忘却师恩如山。”
  只见水灵光泪流满面,又自歌道:“人寿百年,镜花水月;红尘繁华,瞬即变迁;缠绵难久远。纵使高处不胜寒,也应胜人间。”
  众人虽都不知不觉间已听得痴了,但却更是茫然不解,只有铁中棠与她心意相通,流泪暗忖:“她这是说人生如梦,不足留恋,也要我莫以她生死为意,她……她竟已抱定必死之心了。”
  水灵光见到铁中棠已低下头,凄然一笑,接着歌道:“人间难偿素愿,天上却可相见。豆蔻红颜,瞬即白发,纵偿素愿,也不值留恋。郎君切记住,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歌声越来越是凄切缠绵,在暮色苍茫、风雨凄凄中听来,更是令人回肠荡气,神思如梦。纵是司徒笑、黑星天等凶狡之人,也不禁早已听得痴了,那几个推车的黑衣大汉,更早已坐到地上,埋首流泪。这些人虽听不懂歌中含意,但听得那凄切的歌声,便不知不觉,悲从中来,只觉天地萧索,一无生趣。
  铁中棠更是情难自己,独自暗忖道:“她要我莫留恋人间欢乐,到天上再与她相见;她说人间红颜易老,天上却可生生世世,永不离别。但……但她虽与我订下天上之约,我又怎忍在人间将她弃却?”一时之间,四山仿佛只剩下水灵光那凄切歌声的余韵,别的任何声音,都不再听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大笑之声,远远传来。
  一个清亮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道:“唱得好,唱得好,只是歌声唱得虽好,歌意却实在错了。你且听我唱来。”接着,便有个嘹亮的歌声唱道:“人生也有百年,为何不值留恋?须知天上神仙事,总是虚虚幻幻,有谁能眼见?怎比得眼前金樽,被底红颜?但得人生欢乐,神仙也不换。”歌声嘹亮高亢,上达霄汉,乍听似在耳边,但仔细听来,却又觉飘飘渺渺,也不知有多远。
  众人齐地大惊,放眼四望,四山苍茫,哪有人影,但见孤雁南飞,夜雨潇歇,山巅回音,历久不绝。司徒笑骇然道:“是谁来了?内力这般惊人!”语声未落,回雁长天,空蒙夜雨中,忽然白练般窜来一点白影,乍见有如乳燕投林一般。
  但等到这点白影落到地上,众人才看出是一只遍体白毛,不带丝毫杂色的灵猫,碧目晶莹,亮如明星,踞伏在地上,其威猛矫悍之态,又仿佛猛虎。它似乎在奇怪这空寂的山地,怎会来了这许多外客,碧莹莹的双目四下转动。众人也在奇怪这猫的神情灵异,自也俱都目注着它。小屋中,柴扉里,已传出一声娇呼,带笑唤道:“嫔奴,嫔奴!”白猫微一作势,箭一般窜了进去。
  众人虽猜不出这猫的来历,但铁中棠却已知道它必定便是那阴嫔所养的灵物,再想阴嫔曾说不久便有人要来接她,将前后情形融会推测,铁中棠立刻恍然忖道:“阴嫔掘了那地道,自己虽未出去,却令这灵猫,出去通知别人,她至今未走,原来是在等那人来接她。”他心中虽满怀心事,此刻也不禁想瞧瞧此人是谁。
  众人虽不知此中曲折,却更想看看武林中是谁有那般惊人的内力,能唱得出那般雄浑豪放的歌声。于是,数十道目光,不约而同地一齐望向歌声来路,只有水灵光粉颈低垂,任何事都改变不了她心中愁苦。
  过了半晌,山峰下方自传来一阵飘渺的乐声。乐声清悦流畅,绝无丝毫愁苦之音,月下赏花,樽前对美,人世间种种赏心乐事,都仿佛是这乐声奇意所在。众人虽然各有心事,但听得如此乐声,亦觉胸怀一畅。等到乐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时,这夜雨空山,仿佛也变成了明月香花的良辰美景。
  这时,乐声中又传来一阵阵嘤咛娇笑,莺声燕语。六七个锦衣少女,撑着湘妃竹伞,奏着青箫玉笛,一面嬉笑,一面吹奏,飘飘然走了上来。她们身上穿的是宽敞舒适的短衫,下面未着长裙,只穿着窄窄的锦裤,裤脚齐半胫,裎裸了半段精致莹白的小腿,下面白足如霜,无鞋无袜,却穿着对颜色与衣衫相配的木屐。乐声清柔,笑语如莺,人面更有胜花娇,带着种懒散而飘逸的韵致,让人不得不联想李白的诗句:“履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她们中间,是一张形如“滑竿”抬轿的锦榻,上面有流苏锦盖,显然是为了要蔽掩风雨。四个同样装束的少女,嬉笑着,悠闲地抬着锦榻,似是未用半分气力,榻上却是位少见的异人。他穿着件宽大的麻衣,头上无冠,面如满月,乍见仿佛是斜坐在榻上,仔细一看,双足却又都踏着地。
  原来那锦榻竟然有名无实,只是个架子,他看来虽似被人抬着,其实却是在自己行走,是以少女们才抬得那么轻松愉快,而他自己,更是满面笑容,有如团团的大腹贾模样,只是额角高阔,双眉斜飞,再加上那双含蕴精光的凤目,更使他平添许多睿智高华之概。众人虽然都已久闯江湖,见多识广,但瞧见这一行人物,仍不觉看得目定口呆,充满惊异。
  只听柴扉中一声娇笑,道:“你果然来了。”
  麻衣客哈哈笑道:“见到夫人灵奴传书,在下怎敢不连夜赶来。”大步走向柴扉,对众人望也未望一眼。那些轻盈的少女,轻笑着跟了过去。乐声已停,一个红衣美妇,怀抱着那白猫“嫔奴”,娇笑着走了出来。
  麻衣客目不转眼地望着她,忽然长叹道:“想不到三天不见,竟有如隔了十多年一般,看来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阴嫔娇笑道:“什么三天,咱们真的已有十多年不见了呀!”
  麻衣客揉了揉眼睛,摇头叹道:“不对不对,若是真有十多年未见,为何你的模样还是丝毫未变呢?”
  阴嫔咯咯笑道:“你这张嘴呀i死人都要被你说活的。”两人旁若无人,相对大笑,真的像是把别人都当作死人似的。
  阴嫔道:;这许多年,你可曾找过我?”
  麻衣客道:“找得鞋底也不知磨穿了多少双。”
  阴嫔含笑望着他,幽幽道:“既然找过,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这些年来究竟怎么样了?”
  麻衣客笑道:“今日既已见到你,我便已心满意足,过去了的事,还问他作什,要问的只是以后的事了。”
  阴嫔嫣然一笑,道:“我要你来接我,就是要瞧瞧你可曾变心,你若变心,就不会来接我了,是么?”
  麻衣客道:“我若不来接你,你就不来找我,是么?”
  阴嫔嫣然点了点头。
  麻衣客大笑道:“幸好我还未曾变心。”
  阴嫔秋波四转,娇笑道:“你心虽未变,人却变了。昔日你最讲排场,最喜打扮,如今却变得马虎了。”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三十岁以前,我不但自己穿得整整齐齐,更要她们打扮得整整齐齐,但三十以后么……”他目光在少女们身上一转,接着笑道:“我才知道人决不能作衣衫的奴隶,什么穿得舒服,就穿什么。”
  阴嫔眨了眨眼睛,笑道:“这也罢了,我且问你,你这张抬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像只无底船似的。”
  麻衣客又自大笑道:“这个更有道理了,试想我坐在榻上,她们在下抬着,心中虽不言,心里自不舒服,她们不舒服,我又有何乐趣,如今这般么……哈哈,我还是可以领略美人抬轿的意趣,她们也觉有趣,自也不会怨我,于是彼此都觉高兴,岂非比那一人独乐妙得多了。”这一番言论当真是别人闻所未闻,但却别有哲理。
  阴嫔摇头轻叹一声,又复笑道:“隔了这许多年,你虽然还是喜欢享受,但意境却的确高得多了。”
  众人见了这奇人奇行,听到这奇谈妙论,实已被此人气概所慑,一时间都几乎忘了自身的处境。司徒笑更知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只望他接了那红衣美妇后,两人快快去吧,免得误了自己之事。
  哪知这麻衣客此刻已回过头,目光这才在众人面上打量一遍,见了铁中棠时,又多瞧了两眼。铁中棠卓立雨中,满身水湿,心头更是忧虑愁苦,但种种原因,却都掩不住他那种天生的轩昂气概。那些轻盈少女,见到他那雕塑般的轮廓面容,更不禁暗中指点,附耳轻笑,频频向他抛去多情的秋波。
  麻衣客回首笑道:“这些人可是你的朋友?”
  阴嫔银铃般一笑,道:“只有你那些小妹妹看中的少年我认得,你看他可算是第几等人才?”
  麻衣客大笑道:“能被这些小丫头看中的人,自然是不错的了,只可惜有些愁眉苦脸,气量仿佛狭了些。”
  铁中棠望着他淡淡一笑,也不想置答,麻衣客更不再望第二人一眼,忽然飘身掠出那“锦榻”,抱拳笑道:“夫人请上轿!”他肩不动,袖不抬,身子便已掠出,轻功之妙,当真其深难测。
  阴嫔娇笑道:“哟,这样的轿子,我可不愿意坐。”
  麻衣客大笑道:“你怎的也变俗了?这样的轿子,平日你还坐不到哩!”阴嫔皱眉一笑,终于走了过去;司徒笑只当他们已要走了,不禁暗中松了口气。哪知麻衣客大袖飘飘,竞转身走到那云梯车架下,仰面笑问道:“高处多风雨。衣单可胜寒?”
  水灵光轻叹一声,曼声低吟:“高处不胜寒,君于意如何?”
  麻衣客仰面大笑道:“我本怜香惜玉人,可怜高处多风雨,姑娘呀姑娘,你可愿重回人间?”
  司徒笑忽然大喝道:“她不愿下来:”
  麻衣客笑嘻嘻瞧了他一眼,道:“你怎知道?”
  司徒笑抱拳道:“前辈气宇高华。想必非是红尘中人,何必多管人间闲事,晚辈等恭送前辈下山:”
  麻衣客笑道:“这两句恭维话,说得果然不错,教人听来受用得很?好,你放下地来,咱们就走了。”
  司徒笑呆了呆,变色道:“前辈为何要放她下来?”
  麻衣客还未答话,阴嫔已娇笑接口道:“他又犯了老毛病了。瞧见漂亮的女孩子,就想带回家去,是么?”
  麻衣客大笑道:“到底只有你,是我的知心人。我见了如此才女,怎忍心留她在江湖受苦?自然要带回去的。”这话一说将出来,众人不禁大惊。
  司徒笑见他面白无须,身材矮胖,说话带着一团和气,武功偏又深不可测,一时间也不敢将恼怒现于词色,拉了黑星天、白星武等人,到一旁窃窃私议。铁中棠本最惊怒,但转念忖道:“此人若不出手,灵光今日怎能生下云梯,无论如何,也等他先救下灵光后再想办法。”一念至此,抬头向水灵光使了个眼色,水灵光也正在望着他,此刻天色虽暗,但两人目光却如电光火石,一触之下,便已心意相通。阴嫔怀抱着白猫,笑盈盈地望着他两人,也不说话。那些轻盈少女一个个低头瞧着自己的如霜白足,看模样竟似有些吃醋了。
  只见司徒笑等人聚首商议了一阵,黄冠、碧月两人,离得远些,并未说话,只有那金刚韦驼骆不群声音最大。此人身高体壮,站在那里比别人都高了一头,瞧他满面俱是怒容,不住说道:“谁怕,谁怕他?”
  司徒笑轻轻“嘘”了一声,忽然转首走了回来,向那麻衣客道:“在下等若不肯放她,前辈又当如何?”
  麻衣客一直负手含笑,此刻仍然笑道:“那就不妙了。”这几个字说得虽仍似轻描淡写,用的气力却已大不相同,但听他一个字一个字说来,中气竟充沛之极。他语气虽然冲谦带笑,但声音远远传送出去,每个字都震起了山谷回鸣,夜风萧萧中,听来更是令人心惊。
  司徒笑等人面色都大变。他六人中,倒有三人心计深沉,此刻互相打了个眼色,司徒笑抱拳道:“这女子对在下等关系颇为重大,而且还牵连甚众,在下等纵然肯让前辈将她带走,日后别人问将起来,在下等却不好交待。”他打了个哈哈,接道:“在下等连前辈大名都不知道。”
  阴嫔忽然截口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你想问出他的姓名后,能惹就惹,不能惹再作打算,是么?”
  司徒笑故作未闻,目光只是望着麻衣客,只见麻衣客微微笑道:“我若不愿说出姓名,又当如何?”
  司徒笑陪笑道:“那么,就请前辈暂候数日,等在下邀齐同伴,让他们也瞧瞧前辈风采,那时前辈再将这女子带走,又有何妨?”
  阴嫔咯咯笑道:“好个拖兵之计,想约了帮手再打么?”
  麻衣客亦自指着司徒笑大笑道:“想不到中原武林,竟有你这样聪明的人物,我这次出山,倒开了眼了。”
  司徒笑道:“不敢,不知前辈究竟意下如何?”
  麻衣客笑道:“我平生行事,从不强人所难,今日若是硬要将那位姑娘带走,未免扫了各位颜面。”
  铁中棠双眉一皱,司徒笑等人却不禁喜笑颜开,司徒笑抱拳笑道:“前辈当直星通情达理,晚辈钦佩已极。”
  麻衣客缓缓笑道:“所以……”众人一听他还有下文,俱都不再说话,早听他缓缓接道:“所以,在下今日必定要使各位心甘情愿把那位姑娘送到在下手里……”
  话未说完,司徒笑等人又变了颜色,阴嫔笑得有如花枝招展,黑、白双星对望了一眼,白星武悄悄伸出手掌,在骆不群身上一拍。
  他两人知道今日之事,定已无法善了,但自己又不敢轻举妄动,便先鼓动这“金刚韦驼”,去试试此人武功究竟多深。那“金刚韦驼”骆不群心粗性猛,本已气得吹胡子瞪眼,此刻又有了镖主授意,哪里还忍耐得住,当下厉喝一声,道:“要咱们将这小妞儿甘心送你,你这是做梦。”迈开大步,窜上前去,铁塔般站到麻衣客身前,两只蒲扇般的手掌虚空一扬,大喝道:“来来来,有种的先接咱家两手。”
  铁中棠见他双掌一捏一放,双臂骨节便已格格作响,知道此人外门功夫必有了极深的火候。麻衣客笑道:“混小子,你也配与我动手么?”
  骆不群怒道:“放屁,你若怕了,就乖乖……”
  麻衣客淡淡笑道:“也罢,我一招之内,若是不能将你仰天摔个斤斗,便算我输了如何?”
  这两人一个黝黑粗壮,筋骨强健,一个却是白白胖胖,手足细嫩;一个说话有如洪钟巨响,一个却是轻言笑语。两两相较之下,那麻衣客气势实已弱了许多,若是普通之人,必当麻衣客万万不是那“金刚韦驼”的对手。司徒笑喜人虽已看出这麻衣客武功不凡,但“金刚韦驼”走南闯北,也不是庸手,而且他人虽鲁莽,临敌时经验却不弱。这麻衣客武功纵然胜他多多,但要想在一招内将他仰面摔个斤斗,实是难如登天。司徒笑等人见他竟然发下如此狂言,不禁俱都大喜。黑星天生怕骆不群多话,一步窜了出去,笑道:“前辈这话,莫非是说着玩玩的么?”
  麻衣客笑道:“谁跟你说着玩玩。”
  黑星天道:“既是如此,前辈输了又当如何?”
  麻衣客笑道:“若是输了,我便爬着下山。”
  骆不群早已气得暴跳如雷,此刻大怒喝道:“咱家若是输了,不但爬着下山,还要向你叩八个响头。”
  麻衣客淡淡笑道:“只怕那时你已磕不动了。”
  黑星天满心欢喜,笑道:“骆兄莫要说了,还不快快领教前辈高招。但骆兄只要发一招就罢,切莫多事缠斗。”
  麻衣客微微拢了拢衣袖,淡淡笑道:“来吧。”他足下不丁不八,亦未运劲调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金刚韦驼”骆不群虽然满面怒容,但心头也不敢大意,闷“哼”一声,双拳当胸,双腿微屈,扎下了马步。这“扎马”一式,本是武家中最最基本的功夫,尤其外门武功,对此更是讲究,骆不群三十年武功火候,此刻扎下马步,便是一二十条壮汉,也休想将他推动一步。只见他小腹一缩,双足俱已嵌入士中,心下暗暗忖道:“胖小子,倒要看你怎样将咱家仰天摔个斤斗。”
  铁中棠瞧他下盘功夫竟如此扎实,也不禁暗中吃惊,再也想不出这麻衣客怎能将他摔个斤斗。
  只听骆不群暴喝一声,双拳突然振起,拳风虎虎,一招“泰山压顶”,向麻衣客当头击下。此招虽然粗浅,但亦是基本拳势,骆不群早已练得得心应手,闭起眼睛,都可接着使出数步后着,,何况他身高体壮,这一招使出,当真是名副其实,端的有如泰山当头压下一般,势不可挡!众人见他在这种情况下如此发招,不禁俱都称赞不已。
  瞧那麻衣客,含笑卓立,竟仍不避不闪,骆不群暗喜忖道:“你纵以内力反击,也摔不倒我。”双足加劲,双拳直击而下,只听“砰”的一声,骆不群一双铁拳,便着着实实击在麻衣客肩上,他竟然丝毫未以内力反击,骆不群身子仍铁塔般立在地上,而麻衣客的身子,却被这一拳打得钉子般直没入土里,宛如被钵锤敲下的木桩一般。众人又惊又奇,骆不群更惊得呆了。只见麻衣客下半身俱已没入土中,突然哈哈一笑,道:“躺下吧!”闪电般伸出双手。他身子本矮,此刻双手恰巧握住了骆不群的足踝,一提一抖,骆不群正在拼命稳住下盘,做梦也未想到对方这一招竟是在这种部位使将出来,此刻哪里还闪避得开,只觉双足一阵奇痛彻骨,惊呼一声,果然被抛得掠飞数尺,仰天跌倒。
  众人瞧得目定口呆,连惊呼都发不出来。
  只见麻衣客长笑一声,轻轻跃了出来,地上却已多了个土坑。他以血肉之身,竟能铁钉般没入坚实的土地中,这种武功实是骇人听闻之至,众人若非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麻衣客拂衣笑道:“你还磕得动头么?”
  骆不群大喝一声,待要跃起,岂知这一跤跌得十分厉害,全身疼痛,方自跃起一半,重又跌落。白星武轻叹一声,伸手扶起了他。骆不群瞧了瞧黑白两人,又瞧了瞧麻衣客,突然伏在白星武肩上痛哭起来。
  司徒笑瞧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麻衣客笑道:“各位还有谁来试试?”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答话。
  麻衣客仰天笑道:“各位既无异议,我便不客气了。”转首道:“徒儿们,去将那位姑娘救下来。”
  那些轻盈少女悄悄撇了撇嘴,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先去动手。阴嫔格格笑道:“你们若要跟着他,就先要学会不准吃醋,否则气也要气死了。”轻盈少女们“噗嗤”一笑,终于推推拉拉走了过去。麻衣客瞧着阴嫔笑道:“世上的女子若都似你,我便真的没有烦恼了。”
  司徒笑等人眼睁睁地瞧着那些少女走向云梯,谁也无计可施。忽然间,只听云梯上喝道:“且慢。”
  抬头望去,那沈杏白不知何时,已上了云梯顶端。众人心惊于那麻衣客的武功,谁也没有瞧见他的行动。只见他右手勾着云梯顶端,左掌却按在水灵光头顶“百会穴”上,口中嘻嘻笑道:“谁若再走上一步,我这只手掌便要拍下,那时前辈便只能带个冷冰冰的死美人儿回去了,只怕也没有什么意思吧?”
  那“百会穴”正是全身经脉中最弱之一环,纵被常人打上一拳,亦将受伤,何况沈杏白这种身手,一掌击下,自是没命的了。麻衣客果然不敢令人再进,挥手喝退了少女,仰面道:“你是谁?要怎样?”铁中棠更是情急,紧紧捏住了双掌。
  沈杏白缓缓道:“在下只是个无名晚辈,此刻亦别无所求,只求我下去后,前辈与那些姑娘莫要动我一丝毫发。”
  麻衣客听他所求之事,竟是这般容易,不假思索,立刻应声道:“好,我答应你,带她下来吧!”
  黑、白等对沈杏白本来大为称赞,只当他要好生藉此要挟要挟,此刻听了这话,不禁又是气恼,又是失望。白星武忍不住绕到钱大河身后,向他悄悄打着手式。哪知沈杏白却只作未见,随手点了水灵光穴道,解开她绳索,道:“闪开!”挟起她腰肢,一跃而下。
  水灵光绳索被解,仍是不能动弹,只是痴痴地瞧着铁中棠,眼波中不知含蕴着多少言语,谁也描述不出。铁中棠瞧得肝肠欲断,此刻若是换了云铮等性情激烈冲动之人,定必不顾一切,扑将上去。但铁中棠却自知以自己一人之力,动手非但无济于事,反而可能伤了水灵光性命,咬紧牙关,忍住不动。
  只见麻衣客哈哈一笑,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沈杏白笑道:“前辈请……”将水灵光推了过来。
  麻衣客轻轻扶起她肩头,笑道:“好孩子,你虽然无求于我,但我也不会亏负了你的。”
  沈杏白躬身道:“多谢前辈。”忽然接口笑道:“水姑娘秀外慧中,实在无愧为人间仙子,只可惜……”摇了摇头,住口不语。
  麻衣客道:“只可惜什么?”
  沈杏白笑道:“只可惜她方才已被在下强喂下一些毒药,若无解药相救,两个时辰中便要七窍流血而死了。”
  麻衣客大怒道:“你……你……解药在哪里?”
  沈杏白道:“就在晚辈身上。”
  麻衣客厉声道:“拿来!”手掌疾伸,向沈杏白抓去。
  沈杏白微退几步,嘻嘻笑道:“前辈方才已答应不动晚辈一丝毫发,此刻难道就忘了么?”
  麻衣客呆了一呆,缩回手掌,黑、白、司徒笑等人却大是惊喜,暗暗忖道:“想不到这孩子竟有如此机智。”
  沈杏白面带得意之色,微微笑道:“在下武功虽不及前辈,但所用的这毒药,却是三十六种药草配合而成,人所难解。”
  麻衣客垂下手掌,沉声道:“你要怎样?”
  沈杏白道:“前辈若不愿带个死尸回去,就请将她交回在下,否则……否则就请前辈答应在下三个条件。”
  麻衣客道:“放屁,咱家怎肯受胁于你?”
  沈杏白微微笑道:“自然自然,前辈怎会受胁于我,只可惜这位姑娘花容月貌,窕窈动人……”
  麻衣客忍不住转目望去,只见身侧的人儿,面靥虽苍白全无血色,但秀眉明眸,纤腰一握,娇弱的身子,在风中微微颤抖,当真是貌比花娇,楚楚动人,比之阴嫔的媚艳,另是一番风味。他阅人虽多,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清丽绝俗的女子,不由长叹一声,道:“什么条件,你说吧!”
  沈杏白得意地一笑,转身面对黑星天,躬身道:“弟子不敢擅专,这第一个条件,请师傅定夺。”
  黑星天笑道:“好孩子。”目光转处,沉吟半晌,侧首道:“司徒兄……”
  司徒笑早已等着说话,立刻应声笑道:“在下等只求前辈赐我等一件信物,我等若有急难时,持此信物,往求前辈,前辈定要拔刀相助。”铁中棠心头一凛,知道他要藉这麻衣客的武功,来对付“大旗门”,而“大旗门”中虽然高手济济,却未吧有人能是这麻衣客的敌手。
  只见麻衣客“哼”了一声,道:“第二件是什么?”
  沈杏白道:“这毒药毒性繁复,必须在一年中,每隔十日连续服用三十六次解药,方能将毒性完全解除。”他语声微顿,笑道:“是以前辈必须将在下带回前辈的居处,好教晚辈一面学习前辈的武功,一面解她之毒。”
  麻衣客怒道:“好小子,你居然还想学我的武功。”瞧了水灵光一眼,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第三件呢?”
  沈杏白目光一转,缓步走向铁中棠,微微笑道:“这第三件么,便是请前辈将此人制服,逼他……”
  铁中棠突然双掌齐出,直击而出,掌势快如闪电,上切沈杏白咽喉,下击沈杏白胸腹。
  沈杏白大惊侧身,惶惊呼道:“前辈你答应……”
  铁中棠厉声道:“前辈应诺之言,并未包括不许我动手。”
  麻衣客大喜道:“哈哈!不错!”黑、白两人面色齐变,才待抢步而出。
  铁中棠掌势不停,口中喝道:“前辈也未答应不向别人出手,请前辈阻住别人,等在下夺得解药。”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面色一沉,厉声道:“谁若敢妄自出手,便莫怪咱家手下无情了。”黑、白两人心头一寒,齐齐顿住了脚步。
  麻衣客挥手道:“看住他们,不准他们妄动。”
  轻盈少女笑应一声,一排挡在黑、白等人身前,但许多道水灵灵的秋波,却都悄悄在铁中棠身上飘来飘去。只见铁中棠掌势有如疾风之下的漫天飞花,缤纷错落,招式虽不奇诡,但出手之快,端的令人目不暇接。沈杏白武功本非他的对手,何况更早已对他存有畏惧之心,情怯胆寒之下,不出十个照面,便已无回手之力。
  麻衣客微微笑道:“好快的身手!”
  阴嫔笑道:“比你少年时如何?”
  麻衣客微微一笑,闭口不答。但见铁中棠招式越来越快,沈杏白已是手忙脚乱,满面大汗。司徒笑等人又惊又怒,黑星天连连顿足,白星武却已悄悄探手入怀,捏了把暗器在手。他既有“三手侠”之称,暗器功夫,自是高人一等。
  十余年前,两河镖局中人,大会张家口,献艺较技,白星武在众目睽睽之下,连发三种暗器,打灭了堂前十一盏明灯,百位武林豪杰,竟未有一人看出他是如何出手的,是以群豪方以“三手侠”之名相赠。此刻他见到事态紧急,便待以此妙手暗器,先废了铁中棠再说。哪知暗器方自捏在手中,鼻端突然飘来一阵温香。
  一个红衫绿裤的轻盈少女,半个身子已偎入他怀里,甜甜笑道:“你掏出些什么东西,让我瞧瞧好么?”
  白星武大惊忖道:“这女子好厉害的眼力。”口中支唔着道:“没……没有什么?”手腕一缩,便待将暗器藏回去。
  红衫女子娇笑道:“好小气,瞧瞧都不行么?”玫瑰般的笑靥,几乎已贴到他面颊之上,香气更是迷人。白星武只觉心神一荡,手腕已被那少女五只春葱般的纤指捏住,腕间立觉一阵疼痛,手掌再也拿捏不住。但闻一连串“叮叮”轻响,亮闪闪的暗器,俱都自袖中落了下来,洒了一地。红衫少女轻笑道:“哎哟,这可玩不得的。”脚尖一扫,将暗器俱都扫在一边,朝白星武皱了皱鼻子,吐了吐舌头,手肘尖在白星武腰间一撞,白星武只觉半身麻木,良久都动弹不得。
  众人见那麻衣客一个侍姬少女,已有如此机智、武功,心头更是骇异,哪里还敢妄自出手?这时铁中棠已攻出十余招之多,沈杏白在他掌风中左冲右突,一心想冲向黑、白等人身侧,怎奈铁中棠掌影连绵,已将他围得风雨不透。司徒笑等人前次见他,还似无此等能手,不想隔未多久,这少年武功竟又精进了许多。他几人自不知铁中棠在那沼泽秘窟中,又得了他亡父所遗的武功秘笈,心头都不禁大是惊奇。
  忽然间,铁中棠一掌斜袭而去,直抓沈杏白腕脉。这一招平易简单,并无奇诡变化,但沈杏白竟闪避不开,手腕虽缩回,肘间“曲池穴”却被对方扣住。沈杏白大惊之下,“霸王卸甲”,“力转乾坤”,“反缠金丝”,一连施出数招,要想挥脱铁中棠的掌握。但铁中棠手掌却已似黏在他臂肘之上,他哪里还挥得开,一连变了数招,黄豆般大小的汗珠,直流下面颊。
  铁中棠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可知道么?”
  沈杏白颤声道:“知道……”铁中棠突然伸手捏住他下颚。
  原来铁中棠故意要诱他说出这“知道”两字,只因“道”字乃是个开口音,沈杏白嘴方张开,便被铁中棠捏住。只见铁中棠右手闪电般缩回袖中,摸出块黑药,塞人沈杏白嘴里,左手往上轻轻一托,但闻“咕嘟”一声,沈杏白已将那块药吞了下去。
  铁中棠哈哈笑道:“你可知道吞下的什么?”
  沈杏白只觉喉间还存有一般奇异的腥臭之气,心念转处,大惊失色,颤声道:“莫……莫非是毒药?”
  铁中棠笑道:“不错,你可想要解药?”
  沈杏白呆了呆,阴嫔与少女们已咯咯大笑起来,麻衣客笑道:“妙极妙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是杰作。”
  铁中棠笑道:“但我这毒药,却更是厉害,一个时辰中,毒性便要发作,周身溃烂,受尽折磨而死。”
  沈杏白脸色发白,双腿发软,扑地倒了下去,颤抖着身子自怀中掏出个瓶子,道:“这……这就是水姑娘的解……解药。”
  铁中棠道:“你可是要和我换你的解药么?”
  沈杏白连连点头,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道:“就只有这一瓶么?”
  沈杏白爬起来,道:“小的哪有三十六种药草合成的毒药,方才只是说着玩的,那只是平常毒药,解药也只有这一种。”
  铁中棠冷冷道:“真的么?”
  沈杏白道:“真……真的,若有半字虚言,天诛地灭。”
  阴嫔摇着头叹道:“好好一个少年,竞如此怕死,唉,可惜!”
  沈杏白充耳不闻,双手将瓶子捧上。铁中棠冷笑着接了过来,沈杏白道:“小人的……的解药……”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什么解药?哪里有解药?”
  沈杏白心胆皆丧,噗通又倒了下去,呼道:“铁兄,你……”
  铁中棠道:“你唤我什么?”
  沈杏白哭丧着脸道:“铁……铁大叔,铁老伯,求你老人家发发好心,将解药赐下来吧!”
  铁中棠道:“你下次还敢害人么?”
  沈杏白顿首道:“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铁中棠凝目瞧了他两眼,突然仰天笑道:“蠢才,哪有什么毒药,方才你吞下的,不过是块金创药而已。”
  沈杏白一呆,少女们笑得花枝乱颤,连足下的木履,都在地上踢得“踢踢鞑踺”地直响。
  铁中棠笑道:“若不如此,你怎肯乖乖拿出解药来?但金创药从来只是外敷,无人尝过,你口福总算不浅。”
  沈杏白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哪里还能说话。笑声中,黑、白等人却是人人面色如土,司徒笑轻轻一跺足,抱拳想说什么,但终于只是长叹道:“走吧!”
  麻衣客笑道:“不错,你们早该走了。”
  司徒笑狠狠瞪了铁中棠两眼,黑星天恨声道:“总有一日……”咬一咬牙,与白星武三人齐地转身大步奔去。
  黄冠剑客亦自瞪着铁中棠道:“彩虹群剑,改日必定再来领教。”
  铁中棠道:“好说好说。”
  碧月剑侠方自笑眯眯瞧了他一眼,也被钱大河拉走了。
  沈杏白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站起,惶声呼道:“师傅,等我一等……”踉踉跄跄奔了过去。一行人来得威风,走得狼狈,恍眼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强敌既去,铁中棠手持解药,精神不觉大振,暗道:“以这麻衣客身份,想来不会对我用强,解药在我手,他想必也不会将水灵光带走。”满心欢畅间,突听麻衣客笑道:“小伙子,你还不来求我?”
  铁中棠呆了呆,大奇忖道:“本该你来求我,为何却要我去求你?”口中讷讷道:“求……求什么?”麻衣客笑道:“求我将解药让她服下呀?否则我将她带走后,她若是毒发而死,你岂非也要伤心而死?”
  铁中棠大惊道:“这……这……”
  麻衣客仰天大笑,得意已极,道:“我是必定要将她带走的,解药拿不拿来,都由得你了。”水灵光面色苍白,身子也摇摇欲坠。铁中棠更是惊怒交集,心痛如绞。
  只见阴嫔跚跚走了过来,轻叹道:“把解药拿给他吧!”
  铁中棠道:“但……但……”
  阴嫔道:“唉,傻孩子,你若是对她生死漠不关心,他自要来求你,但你对她生死太关心了,他就自然要你求他。”铁中棠黯然寻思半晌,知道她所言非虚,只因他宁可眼见水灵光离他而去,也不能眼见水灵光中毒无救。对于无法挽救之事,他决不拖延罗嗦,一念至此,他立刻将解药送将过去。麻衣客接过笑道:“果然是聪明人。”
  水灵光满面泪痕,颤声道:“你……你……”
  铁中棠咬紧牙关,道:“你等着我,我死也要将你救回。”简简单单几个字,却远胜过千言万语。水灵光道:“我死也等着你。”她虽已泣不成声,但这句话却也说得截钉断铁。
  麻衣客大笑道:“小伙子,莫要等了,她此刻虽说得如此干脆,但只要随我三五日便定要将你忘怀了。”铁中棠霍然转过身子,不去理他。阴嫔走过来说道:“他还在那茅屋里,虽已受伤,但却不致有性命之忧,你好生照顾着他吧!”铁中棠茫然点了点头,只听身后履声踢踺,水灵光轻轻啜泣,麻衣客柔声安慰,但却渐去渐远。他本应跟随而去,但想到艾天蝠为他受伤之事,心上再不迟疑,咬一咬牙,如飞向茅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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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5
第二十八回 英雄铁炼钢

  艾天蝠盘膝坐在茅屋中,面上仍然木无表情。
  铁中棠轻叹道:“艾兄,灵光已被人掳去,咱们也得快走,才能追得上他们,只是……不知艾兄你还能行动么?”
  艾天蝠茫然道:“你话声怎的如此低沉,我听不清。”声音之大,有如呼喝一般。
  铁中棠心头一震,大骇忖道:“他……他耳力竟也被震伤了。”
  想到他双目既盲,耳力若再不灵,这一代奇杰,便当真完全残废,铁中棠只觉手足发软,几乎站不住身子。艾天蝠突然长身站起,一把捏住他肩头,颤声道:“你怎的不说话了,难……难道是我听……听不到……”他耳力既弱,语声自是说得响亮已极。
  铁中棠只见他面容扭曲,神色惊惶,竟是从来未有。他纵在生死关头中,仍然面不改色,但此刻却已面色大变,只因要他耳聋,实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惨然,放开喉咙喝道:“只怕是小弟连日劳累,喉咙已嘶哑了,艾兄怎会听不到?”
  艾天蝠松了口气,展颜笑道:“小伙子真吃不得苦,这样喉咙就哑了,还是你老哥哥比你硬朗得多。”
  铁中棠热泪盈眶,却只有大笑道:“谁比得上艾兄?”
  艾天蝠道:“你方才可是说要去追人么?”
  铁中棠不敢迟疑,道:“不错。”
  艾天蝠道:“那么就去吧,你老哥虽受了些轻伤,但绝无妨碍,还是一样可以走得动的。”
  铁中棠陪笑道:“小弟却有些走不动了。”
  艾天蝠道:“我扶着你。”
  铁中棠伸手一抹泪痕,扶起艾天蝠肩头,大步走了出去,但方自走出柴扉,热泪又自盈眶而来。他孤身一人,要想追踪那麻衣客,已是大为不易,此刻再加上几乎完全残废的艾天蝠,更是难如登天。他根本不知道那麻衣客的来历身份,若不追查出他的行踪去向,只怕永生也无法救回水灵光。但他又怎能舍弃艾天蝠?
  这时,曙光已临,夜雨已歇。曙色满山中,两人奔行在泥泞的山路,铁中棠见地上屐痕足迹仍在,心头不觉大是欢喜,哪知到了一道三岔路口,足迹突然零乱,再也分辨不出,铁中棠大惊呆在地上,举步不得。
  艾天蝠等了半晌,突然问道:“阴……阴嫔可是与你要追的人走在一起?”空山回首四响,他自己却丝毫听不到。
  铁中棠道:“不错。”
  艾天蝠道:“她是从这里走的。举步向左行去。”
  铁中棠又惊又奇,忖道:“他又聋又盲,却怎会知道阴嫔所走的路途?”走了片刻,忍不住问了出来。
  艾天蝠微微笑道:“阴嫔身上,所带香气甚是浓郁,还残留在这清晨空山之中,甚是容易分辨,若是人多之处,我也嗅不出了。”
  铁中棠又是惊佩,又是感慨。两人奔行了许久,渐渐已至山下,红日高升,遍地俱是阳光。但麻衣客、阴嫔等人,却早已走得无影无踪,只有远处林间串铃阵响,走来的却是个提壶的小贩。
  铁中棠仍存希冀,道:“现在往哪里走?”
  艾天蝠摇头苦笑道:“此地气息已甚是混浊,嗅不出了。”
  铁中棠黯然叹息一声,呆立当地,想起水灵光的种种情意,日后若是不能与她相见,这日子如何能过?他自己纵能忍受那穿肠刻骨的相思之苦,但却又怎忍令水灵光忍受那长日永夜的相思?
  只听串铃声越来越近,那小贩左手提着个篮子,右手提着个酒壶走了过来,篮子系着铜铃,不住叮当作响。那小贩敞开喉咙喊道:“牛肉白酒,一溜就进口,三文钱牛肉,五文钱老酒,神仙也换不走。”要知名山丛林,香火极盛,是以山脚清晨便有小贩。
  铁中棠心头一动,转首道:“艾兄稍候,我前面看看。”大步奔向小贩,掏出些钱买酒买肉。那小贩含笑招呼,沽酒切肉,但铁中棠却非为买酒而来,当下便问那小贩可曾见到如此那般一行人走过。他生怕艾天蝠听不到他们对话起疑,是以走得远远的。
  那小贩瞧了他几眼,道:“没有。”
  铁中棠失望地暗叹一声,哪里还有心要那酒肉。
  突听那小贩又道:“大爷可是姓铁么?”
  铁中棠心头一跳,大奇道:“你怎会知道?”
  那小贩涎脸嘻嘻笑道:“大爷身上可有五两银子?”
  铁中棠知道他此话问得必有缘故,先不答话,只从身上摸出一锭亮闪闪的银子,在他面前一晃。那小贩眼睛都瞧直了,手掌却伸人篮子里,在卤牛肉、卤肝堆里,七翻八翻,翻出一片巴掌大的树叶。铁中棠见那树叶之上,密密麻麻,刺满了针孔,那小贩又自嘻嘻笑道:“这片树叶要值五两银子,大爷你买不买?”
  若是换了常人,必当这小贩想钱想疯了,早巳不顾而去。但铁中棠心细如发,却已看出那树叶上的针孔,仿佛刺的俱是字迹,心头又一动,问道:“你这树叶是哪里来的?”
  那小贩瞧着他掌中银子,只管嘻嘻的笑,铁中棠微微一笑,随手将那一整锭银子抛入篮子里。小贩大喜道:“方才有两辆极为华丽的马车,自林子里走过,这种阔人本不会是我的主顾,我也没有在意。”他忍不住将银子一拨,塞入牛肉堆里,方自接着道:“哪知后面一辆马车却突然停下,有人要买牛肉。那声音又娇又甜,好听极了,我连忙过去,只听车子里有个男的笑道:“在庙里住了多年,难怪你要嘴馋了,但除了你外,别人却不要吃这牛肉。”于是他就要我切牛肉,还要切得薄薄的。
  “我知道这是好生意,自然细心地切,哪知我正在切牛肉的时候,耳朵里忽然飘来了一阵又轻又甜的语声。”
  铁中棠忍不住插口问道:“她说什么?”
  小贩道:“她说要我等在路上,若是瞧见有个少年来问我路上有没有一行如此那般的人走过时,我就可卖片树叶给他,可卖五两银子。她那话声像是就在我耳朵边说的,但我身旁却没有人,我骇了一跳,抬头才看见车窗里探出个头来,正在含笑瞧着我,那话想必就是她说的。”
  铁中棠知道那话声必是以“传音入密”说出来的,不禁暗奇忖道:“灵光内功还不及此,莫非是那阴嫔?”
  只听小贩嘻嘻笑道:“那张脸呀,真是漂亮极了,我瞧得呆住,一刀险险切在手指头上。她瞧着我又笑,伸手递了锭银子出来,银子下果然是片树叶。但我还是不信,会有人花五两银子买片树叶子?”
  铁中棠一笑接过树叶,暗暗忖道:“她既知道我必会在路上查询,又知道这小贩纵然不信,也必定会碰碰运气,定必会等着我的。灵光焉有如此心计,想必是阴嫔了。但她却又为何要如此秘密地留话给我,还使‘传音入密’之功,为的是生怕那麻衣客发觉?真不知叶子上写的究竟是什么。”心念转处,将树叶贴在掌心,针孔中便露出肉色,叶色碧绿,肉色红润,自是极易辨认。他垂首望去,只见叶上刺的果是字迹,写着:“若期再见,速至鲁东,崂山脚下,慎之。”
  铁中棠反反复复,看了数遍,只觉胸中热血,渐渐奔腾飞扬,大喜忖道:“我……我已有望与灵光再见了。”一念及此,不禁喜极欲涕。
  他知道那崂山脚下,必定就是麻衣客的去处,本自暗地思忖:“阴嫔为何要将这秘密告诉我?她暗地以金簪在叶上刺字,必定花了不少心机,莫非是她可怜我与灵光的别离?”但心念一转,他立刻恍然大悟道:“是了,她历尽沧桑,此刻已想跟随那麻衣客终老,却又怕灵光夺去她的宠爱,是以便要我夺回灵光。唉,阴嫔呀阴嫔,你的聪明智慧,的确非人能及。”转念间那小贩竟已溜了,想是生怕铁中棠反悔,是以藏了银子,便溜之大吉。
  只见艾天蝠已缓缓走来,铁中棠连忙迎了过去,他只当艾天蝠必将探询,哪知艾天蝠却丝毫未起疑心。当下他再不迟疑,扶起艾天蝠就走。
  艾天蝠道:“兄弟,你要到哪里去?还要我陪着么?”
  铁中棠黯然忖道:“他随我同行,我虽多了一个累赘,但此刻我又怎能舍他而去,何况……那鬼母又不知在哪里。”当下忍住叹息,大声笑道:“此去艰难甚多,小弟我又没有什么阅历,艾兄你若无事,就再帮我一次忙吧!”
  艾天蝠微微一笑,道:“好,走吧!”
  铁中棠心头又是感激,又觉悲叹。两人一路同行,铁中棠生怕艾天蝠发觉耳聋,因而厌世,是以百般掩饰。艾天蝠竟真的浑无所觉,一路上只是将自己经验阅历,以及一些武林掌故,说给铁中棠听。这一日到了鲁东诸城,距离崂山地头已不甚远。此时风暖花艳,已将盛暑,距离大旗掌门北返,已将一年。
  铁中棠自思年来种种遭遇,亦不知是悲是喜。他虽为本门流下许多血汗,但能否得到师长谅解,还未可知。师长们北返一年,情况不知如何?云铮的伤势虽有聪明多智的温黛黛维护,但还是令他悬念。何况,他心中还存有一件极大的隐秘,夜半无人时,时常喃喃自语:“时候快到了,切切不能忘记……”
  到了诸城后,铁中棠虽然心急赶路,但生怕艾天蝠太过劳累,傍晚便投店,搬了张桌子,在树下饮酒。只听蝉声摇曳,鸟语虫鸣,加以明月在天,花阴曳地,四面纳凉挥扇笑语,颇足令人将一天征尘洗尽。但在此良辰美景中,铁中棠瞧着目盲耳聋的艾天蝠,心头不禁更是悲哀,却还得强作笑声,频频劝酒。深夜时两人都有了些酒意,谁也不想回房安歇。
  铁中棠豪兴逸飞,谈天说地,但他一路都要大声嘶喊,好教艾天蝠听见,是以此刻喉咙已真的有些嘶哑了。说话时,有些言语,艾天蝠已难以听清,铁中棠连忙大声笑道:“小弟喉咙已越来越哑了,昨天呼人要茶水,三尺外的人都听不见,大哥你听小弟说话,想来也头疼得很。”两人俱是英雄肝胆,侠义心肠,自然日益亲近,路上已改了称呼,是以铁中棠以“大哥”相称。
  艾天蝠微微一笑,也不答话,过了半晌,那始终紧闭,望之若无的眼缝缝中,突然渗出一滴泪水。月光之下,那晶莹的泪水,望之有如珍珠一般。
  铁中棠大惊道:“大……大哥,你为何伤心?”
  艾天蝠石像般端坐不动,又过了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道:“傻兄弟,你当大哥我真的不知道么?”
  铁中棠失色道:“大哥你知道什么?”
  艾天蝠黯然道:“你口口声声要我帮你,扶你,其实你只是因为大哥又聋又瞎,不忍心抛开我。”
  铁中棠身子一震,目中又是热泪盈眶,紧紧抓住艾天蝠的肩膀,颤声道:“大哥你……你是何时知道的?”
  艾天蝠叹道:“那时下了山脚,大哥就知道了……”他黯然一笑,接着又道:“你想不到吧,大哥虽然瞎了,又聋了,但还是站得住,走得动,吃得下,睡得着。”
  铁中棠呆呆的望着他石像般的面容,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刹那间但觉万念纷沓,不可断绝。不但世上所有的声音繁华,他从此已不能复闻复见,武林中的地位,江湖中的声名,他也势必定要抛却。他若是个碌碌凡夫,倒也罢了,但他却是个雄心万丈,傲骨峥嵘的铁汉,这种打击他怎能忍受?而如今,这种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打击,竟也未将他击倒,他仍然行所无事,连铁中棠都觉不出他的变迁。
  又不知过了多久,艾天蝠缓缓道:“兄弟,你莫忘了男儿心肠,久炼成钢,万劫余生,仍无所伤,只要一心无损,身体残伤,又有何妨?”
  铁中棠黯然忖道:“一心无损,谈何容易!世上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将此心磨炼成钢?”他心中虽充满了悲哀,但也充满了敬佩。
  只见艾天蝠突然缓缓站了起来,长叹一声,道:“时候不早了,睡吧!”回身走去,身子仍然挺得笔直。
  这一夜铁中棠辗转反侧,竟是难以成眠,直到繁星落于窗下,曙色染白窗纸,方自朦胧睡去。但等他醒来之时,艾天蝠竟已走了,只留下张字柬,用个木盒子压在窗棂上。字迹自然潦乱,写的是:“学剑虽难,不如交友之难。愚兄得友如弟,死已无憾,是以一路相随,不敢轻言别离。但长亭十里,亦有终止,愚兄不愿以残废之身,阻弟之万里鹏程,从此天涯飘零,必将不知所终矣。天长地久,再见无期,愚兄亦难免暗怀悲思别绪。镇纸之木盒,愚兄藏已多年,但望贤弟,切莫相弃。”纸短情长,情意真挚,铁中棠手持木盒纸柬,只觉手掌颤抖,不能停歇,悲从中来,不能自己。
  崂山,位于胶州。崂山在海湾之间,气候温凉,四季常春,惟因地处海角,是以自来无名,少有游迹。
  铁中棠到了崂山山脚,仰视山岭雄奇,佳木葱笼,但绕山转了一圈,却看不到有阴嫔的留言接待。他忍不住寻了个在山脚下的樵子,问他山中可有什么异人往来,那樵子只说满山都曾去过……却未见过什么异人。
  铁中棠又是焦急,又是失望,直到黄昏之时,他呆坐在树下,望着满天红霞,暗忖道:“莫非她是骗我的?她们往西去,却要我往东来,好教我永远也寻刁;着他们的去向?”想到愤怒处,不禁以拳击掌,暗中怒骂。忽然间,只听“咪呜”一声,一只白猫自草丛中钻了出来。只见这白猫神气威猛,旧非寻常,碧眼中似有火焰闪动,正是阴嫔所豢的宠物“嫔奴”。
  铁中棠大喜而起,道:“咪咪,你可是来接我的?”
  这“嫔奴”果似有灵性一般,碧绿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瞧了他半晌,突又“咪呜”一声,向山上窜去。铁中棠不敢迟疑,立刻纵身随之而去。但见这灵猫窜行之快,比之武林高手,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一身柔毛,在夕阳辉映下,有如彩虹般,划空而去。铁中棠尽了全力,方不致落后,奔行了约摸顿饭功夫,已过山腰。深林鸟鸣,山风森森,已有些寒意,但铁中棠却已汗流浃背。转过几处山弯,那灵猫又自“咪呜”一叫,钻入山壁间的草丛中,踪影不见。
  铁中棠呆了一呆,走过去探看,才发觉那山壁间竟有条一尺多宽的山隙,只是被附生在壁上的蔓草翅萝遮掩,不加仔细查探,很难发现。铁中棠大喜忖道:“这条隙之中,想必就是那麻衣客的居处了。”但心念转处,又不禁黯然忖道:“以我之武功,纵然寻得他的居处,还是无法夺回灵光的。”心念反复间,正自无计可施,突听身后一声娇笑,道:“傻小子,呆头呆脑地在瞧什么呀?”
  铁中棠大惊回身,只见淡淡,的夕阳光影中,两个乌发少女,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想是因他心神不属,竟未发觉。她两人身上穿的,俱是又宽敞,又柔软的丝质长袍,一红一绿长仅及膝,露出下面一段如霜赛雪的小腿,底平指白的赤足之上,套着双柔草织成的缕空草鞋,正是随那麻衣客同去空谷山的轻盈少女。霞光辉映下,丝袍光影流动,玉腿粉光闪烁,再加以乌发如墨,娇靥如花,被四下山色一衬,望之宛如仙子。
  铁中棠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行迹已露,喜的却是自己所料不差,此间果然是那麻衣客的住处。那红衣少女眼波转动,在铁中棠脸上转来转去,口中盈盈笑道:“谷主算得不错,你果然来了。”
  绿衣少女道:“既然来了,便该进去,还瞧什么?”
  铁中棠大惊道:“他怎知我来了?”
  他只当那麻衣客果有鬼神莫测之机,竟能未卜先知,却不知道那麻衣客天纵奇才,虽不能先知,但料事如神,见到平日与阴嫔寸步不离的“嫔奴”,突然偷偷出谷,便猜到定是阴嫔对水灵光生了妒意,是以故意要将铁中棠引来,好救水灵光出去。
  惊疑之间,少女们也不答话,娇笑着拥了上来,一人拉起铁中棠一只衣袖,笑道:“谷主等着你哩,还不快进去?”
  两人不由分说,腻在铁中棠身上,推推拉拉,将铁中棠拥进了那山隙之中,铁中棠只觉香腮贴面,香泽微闻,竟不能动手挣扎。那山隙阴森黝暗,仅容一人通过,少女们却一前一后,将铁中棠挤在中间,咭咭吱吱,娇笑着走了约摸盏茶时分。铁中棠突觉眼前一亮,景物豁然开朗,香风扑面而来,当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见山隙尽头,竟是一片辽阔的山谷,四山合抱,苍峰滴翠,一道清溪,横流而过,水波溶溶,游鱼可数。沿溪一带,绿柳垂杨,如丝如缕,清溪对岸,半坡繁花间,隐隐现出一幢精舍,四外花枝环绕,灿若云锦。精舍前却是一片空旷,浅草成茵,整齐如剪,一片新绿之上,罗列着十数件白玉色的琴几、玉墩、棋案之属。红尘间的烟火嚣嚷,似乎早已被群山所阻。
  极目望处,但见溪流蜿蜒如带,朱栏横跨水上,几只乱燕,在花林中飞旋来去,草坪上,土墩间,斜坐着几个披发少女,或披轻纱,或着柔袍,都在盈盈浅笑,流眸低语。小桥上,朱栏低垂,垂柳下,还倚坐着两个少女,正在持竿垂钓,只见竿头微颤,少女娇笑间,已被钓上一尾金色鲤鱼,草坪上的少女们立刻娇笑着拥了过去,但见白足如霜,青丝飘扬,亦不知是人间还是天上。铁中棠再未想到人间竟有如此胜境,不觉瞧得呆了。
  红衣少女咭咭笑道:“姐妹们,鱼有什么好看,还不快过来看看这只呆雁。”话未说完,少女们已一哄而来。
  她们身上穿的不是轻纱,便是柔丝,此刻迎面奔来,被风一吹,一个个妙处隐现,曲线毕露,宛如全裸一般,再加上许多条粉光标致的玉腿,飞扬奔行,当真蔚为奇观。铁中棠心神一荡,紧紧闭起眼睛,哪里还敢再看。
  刹那间少女们都已奔到了他身边,有的牵衣,有的扯袖,一阵阵甜香腻笑,四面八方拥了过来。铁中棠又是心慌,又是惊乱,伸手一推,触手处柔暖如棉,滑腻如脂,骇得他动也不敢动了。饶是他英雄铁汉,此刻处于众香国中,亦是无计可施。
  只听一个少女咯咯娇笑道:“瞧他那日精明强干,诡计多端,将那怕死的小子骗得团团乱转,哪知今日却变得像只呆雁了。”
  别的少女早已笑得喘不过气来,只有一个少女伸手在铁中棠脸上摸了一下,叹口气笑道:“那日我见了他,就想摸摸他的脸,看看这张脸是真的还是刻的,画的,今日总算让我偿了夙愿。”
  另一个笑道:“怪不得那位小娘子死心踏地的等着他,无论谷主用什么法子,她都不理不睬,原来他果然是生得俊。”
  这少女想是第一次见到铁中棠,语声中又是赞赏,又是感慨,铁中棠闻得水灵光似还无恙,不觉心怀一畅。
  忽然间,只听清溪那边,传过来一声清朗的语声,道:“客人到了,还不请过来,在那边胡闹什么?”
  少女们齐地作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拉着铁中棠奔过小桥。铁中棠道:“请松手,在下自己会走。”少女们一笑松手。
  铁中棠松了口气,睁眼望处,只见过桥之后,便是一条五色彩石砌成的花径,两旁种满鲜花,五色缤纷。花径直通精舍,此刻又有一阵朗笑语声自舍中传来:“佳客远来,小丫头们就将他带进来吧,我却懒得出迎了。”
  那红衣少女掩口低笑,当先领路,穿过一曲朱栏回廊,廊尽处珠帘轻摇,叮当微鸣,传出阵阵轻音细乐。
  麻衣客宽袍大袖,箕踞在堂间一张白玉榻上,榻前一张矮几,散置着四时鲜花,各色佳果。几个绝色美女围在他四周,樱口吹笛,纤指拨弦,见到铁中棠来了,乐声虽未停,但秋波却全都瞟了过来。四壁明洁如镜,堂前人俱都入了画中,铁中棠骤眼望去,也不知有多少位美女,多少道眼波。
  麻衣客纵声笑道:“好个痴情种子,居然不远千里而来,想必是走得累了,来,来,来,过来坐坐。”
  榻上的少女,立刻娇笑着让出一块地方。
  铁中棠暗暗忖道:“我若不敢过去坐下,他必要笑我太过小家气。”微微一笑,居然走过去坐下。他本具大智大勇,不拘小节,方才骤入奇境,虽有些腼腆拘束,但寻思之间,便将一切放开。
  麻衣客望着他笑道:“这里的酒果,你可敢吃么?”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以前辈武功,若要害我,何必在酒中下毒,只要酒醇果鲜,吃个三斤也无妨。”
  麻衣客大笑道:“好!”手掌一拍,便有个少女送上美酒,酒色碧绿,凉沁人心,鲜果更是芬芳甘美。
  铁中棠知道他若要自己见着水灵光,便根本不必自己多话,否则自己多话也无用,是以索性一言不发,放怀吃喝起来。
  少女们看把戏似的在旁边瞧着,不住咭咭地笑。麻衣客笑骂道:“小丫头,笑什么,拿点本事让客人瞧瞧呀!”
  少女们娇笑着应了一声,乐音一变,由轻柔而飞扬,有几人轻轻拍掌,曼歌低唱,还有几个便轻轻旋上堂前,婆娑起舞,如霜白足,踏着晶莹的玉石地面,也分不清是足胜于玉,还是玉胜于足。她们的舞姿轻盈而曼妙,腰肢展动,娇躯回旋间,轻纱衣袂飞扬,展露出一双双晶莹的玉腿。她们的眼波如水,笑容甜美,体丰眉轩,玉壁生辉,映着娇美眼波,腰肢玉腿,也分不出究竟有多少人起舞。再加上那歌声,那乐声,当真令人心动神摇,难以自主。突,见一个少女腰肢一扭,偎入了铁中棠怀中。只见她娇躯宛转,在铁中棠怀中扭来扭去,媚眼如丝,笑孜孜地瞧着铁中棠,直似要把他溶化一般。
  但铁中棠持杯而坐,却动也不动。麻衣客见他神色竟还能自如,微微一笑,挥手道:“罢了,让我带客人别处瞧瞧。”
  话声未了,歌舞已罢,偎在铁中棠怀中的少女也站起来,指着他鼻子娇嗔笑骂道:“你呀,你这人真是块死木头。”
  铁中棠微微一笑,长身而起,暗中却不禁松了口气。其实他方才心中又何尝没有神摇意动,只是他素来善于隐藏自己情感,别人谁也瞧他不出。
  麻衣客笑道:“此地少有外人留足,但你既来了,便是此地佳客,不带你四处瞧瞧,你必要说我小气。”
  铁中棠暗暗忖道:“他始终不提水灵光,此刻莫非要带我去见她么?”思忖之间,麻衣客已当先走去。
  穿过几曲回廊,走过几间房子,铁中棠才发现这整个一栋房舍,外观虽是瓦顶砖壁,与寻常无异,但内中却全都是玉石所建,晶白整齐,宛如琉璃冰宫,陈设更是清雅脱俗,全不带半分富贵铜臭气。铁中棠不禁暗叹忖道:“看来这麻衣客,当真可算是世上最懂享受的人了。”
  麻衣客大袖飘飘,脚步不停,走过几间雅室。铁中棠突觉眼前一亮,只见一间房中,壁上案头,俱都摆满了奇珍异宝,无一件不是美到极处,华贵之极的精品。铁中棠在那沼泽的宝窟中,本以为天下珍宝,已莫过于此,哪知此地所见,竟比那宝窟中的珍宝还胜几分。
  他不禁在暗中叹了口气,那麻衣客已自案头拿起一柄剑鞘满嵌珠宝的长剑,笑道:“你眼力不差,且看此剑如何?”但见他拇指一按弹簧,“呛啷”一声,长剑出鞘,剑声有如龙吟,响彻四室,剑光晶莹夺目,不可方物。
  铁中棠不禁脱口赞道:“好剑!”
  麻衣客面上微带得意笑容,环目四顾,道:“此间珍宝乃是我家数代收集而得,你看如何?”
  铁中棠道:“人间少见。”
  麻衣客缓缓笑道:“方才那些少女又如何?”
  铁中棠道:“人人俱是绝色。”
  麻衣客面色突然一沉,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里的珍宝,由你取去,方才的少女,由你选择。”
  。
  铁中棠心头一动,道:“什么事?”
  麻衣客且不答话,伸手在玉壁之上一按,玉壁上突然现出一扇镶着水晶的小小窗口。铁中棠忍不住凑过去一看,只见窗子那边,亦是一间雅室,室中玉榻锦墩上,斜坐着一个白衣女子,秀发披肩,容貌如玉,不是水灵光是谁?她身前身后,俱都堆满了各色各样的珍奇的玩物,时新的鲜果,华丽的衣衫,绝美的珠宝……还有一叠叠书册,一只毛羽鲜艳的鹦鹉。这所有一切,正都是世间所有女子俱都喜极爱极之物。但水灵光斜坐榻上,却仍是满面愁容,她手里虽拿着本书,眼睛却未瞧在书上,只是呆呆的出神。
  铁中棠目光动处,但觉心神一阵激荡,忍不住脱口唤了出来。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你虽瞧得见她,她却瞧不见你。你纵然喊破喉咙,她也听不到。”
  铁中棠冷笑道:“堂堂武林前辈,囚禁个女子,也算不得是什么英雄。”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麻衣客缓缓道:“你只要当着她面,对她说永远不愿再见她面,这里的珍宝美女,由你随意带走。”
  此间的珍宝美女,世人见了,莫不心动,他只道铁中棠万难拒绝。
  铁中棠大笑道:“在下只当前辈还有知人之明,哪知……嘿嘿,前辈看在下可是这样的人么?”
  麻衣客面色微变,冷笑道:“你莫忘了,她此刻已在我掌握之中,我若用强,也不怕她飞上天去。”
  铁中棠笑道:“前辈虽看错了在下,在下却不会看错前辈。前辈若要用强,还会等到此刻么?”
  这麻衣客虽然贪逸好色,但却自视极高,铁中棠这句话正说到他心里,眨眼间他面色便已大见和缓。只见他缓步在屋中走了一圈,方自驻足道:“我的武功,你已见过,若是出手助你仇敌,又当如何?”
  铁中棠道:“前辈武功,在下生平未见,若是出手助我仇敌,在下自然万万抵敌不过。”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你若答应了我,我便出手助你将仇敌全都杀死。”他生性奇特,从不愿过问武林中事,此番说出这句话,实是万不得已,只因他自幼及长,俱是一呼百诺,从未有人敢稍拂其意,此番只当稍使手段,水灵光便将投怀送抱,哪知他无论使出什么法子,水灵光还是对他不理不睬。
  水灵光对他越是冷漠,他便越是热情,也就不屑用强,只有要铁中棠说出那番话来,好教水灵光死心。是以他才不惜使出千方百计,只求铁中棠答应。
  铁中棠果然不禁为之怦然心动,暗暗忖道:“若是有他出手相助,何愁‘大旗门’仇不能报?”但瞬即转念忖道:“但我又怎能为了自身之事,牺牲水灵光?何况……‘大旗门’雪耻复仇,也不能假外人之力。”一念及此,当下淡然一笑,摇了摇头。
  麻衣客大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嗖的一掌,往铁中棠劈来,掌势之快,便是迅雷闪电,亦所不及。哪知铁中棠眼见他一掌劈来,竟然不避不闪,但觉冷风卷面,有如刀刮,寒气直透足底。
  麻衣客怒道:“你要死么?”怒喝之中,却已在那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硬生生顿住了掌势。
  铁中棠见他掌力收发由心,武功实已入了化境,也不觉暗暗心惊,口中却淡淡笑道:“前辈若要动武,在下万万不敌,闪避又有何用?”
  麻衣客呆了一呆,手掌反劈不下去,突然狠狠跺了跺足,一掌劈在空间,但闻掌风呼的一响,四下珍宝纷飞,声势当真惊人已极。他满腔怒气,无可发泄,可怜那些珍宝都倒了霉,叮当落在地上,竟已被掌风震得粉碎。
  铁中棠神色不变,冷冷道:“前辈掌力虽强,胆子却小得很。”
  麻衣客怒道:“你说什么?”
  铁中棠道:“前辈胆子若不小,为何不敢让她见我一面?”
  麻衣客又是一怔,突地大喝:“随我来。”放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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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5
第二十九回 此阵只应天上有

  铁中棠知他已中自己激将之计,大喜跟去。只见麻衣客身形奔行在玉石长廊间,望之有如凌虚而行。原来那藏宝之室与水灵光所在之地,相隔虽仅一壁,但两室间的道路,却是曲折绵长,繁复已极。铁中棠见那道路之曲折变化,竟似暗合奇门生克之理,但他既入虎穴,索性什么都不管了。
  奔行了片刻,方至地头,只听水灵光歌声自珠帘中传出。歌声如丝如缕,唱的是:“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简简单单几句话,当真将相思滋味,刻划得深深入骨。
  麻衣客冷“哼”一声,道:“相思有什么好?”一步跨入珠帘,见到水灵光,面上怒容,立刻消失无影。
  水灵光却已见到他身后的铁中棠,神情立刻呆住,亦不知是悲是喜,手里的书,也“噗”的落了下来。两人目光相对,便生似再也分离不开,麻衣客站在一旁,看得心里委实不是滋味,大声道:“既已相见,快说话呀!”
  但两人目光还是瞬也不瞬,都觉此时无声远胜有声,纵有千言万语,又怎说得出自己的心意。
  麻衣客自桌上拈起枚葡萄,一面咀嚼,一面在两人间走来走去,不知不觉间,竟将葡萄连皮带核都吃了下去。那葡萄本是异种,芳香甘美,但他此刻却食而不知其味,口中喃喃叹道:“容易!容易……唉,难!难!难!”
  只听门外“噗哧”一笑,阴嫔怀抱着“嫔奴”,款步而来。她乌发如云,盈盈娇笑,身披白纱,长裙曳地,更显得风姿绰约。白纱下露出双白生生的手腕,腕上金钏,随着脚步口丁当作响,看来不但比那日在山谷中更为丰腴,而且更娇美年轻了几分。她款摆腰肢,走到铁中棠身边,轻轻笑道:“小弟弟,可知道他嘴里方才说的容易是什么?难是什么?”
  铁中棠感激地瞧了她一眼,微笑道:“此刻杀了我容易,但纵然杀了我,若要灵光将我忘记,仍是难如登天。”
  阴嫔嫣然一笑,转向麻衣客,道:“他说的可对?”
  麻衣客笑道:“你引来的少年,脑筋自然不错。”
  阴嫔咯咯娇笑道:“既然不错,那么你自己也知道永远不能让这女孩子回心转意,与你来往的了,那么……就不如放了她吧!”
  麻衣客面色一沉,道:“哼,哪有这般容易?”
  水灵光突然轻掠而来,拜倒在地,仰首道:“你与其将我困在此地,教我恨你,倒不如放了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的好处。”她目中泪光莹莹,满面凄楚哀怨,铁石人见了也不能不为之动心,那颤抖着的吃吃口音,更令她平加几分缺陷的美,要人自心底对她升起怜惜。
  麻衣客瞧了她几眼,苦笑道:“我实不愿你恨我,怎奈我若放了你,你立刻便走了,永远记着我的好处,又有何用?”
  水灵光道:“那……那么你就杀了我吧!”
  麻衣客仰天叹道:“我又怎忍杀你……”
  铁中棠道:“你既不杀,又不放,究竟要怎样?”
  阴嫔笑道:“对呀,你究竟要怎样,也该让人知道才是。这样拖下去,难道当我永远不会吃醋的么?”
  麻衣客失笑道:“哦,原来你也会吃醋的……”负着手又走了几转,突然驻足道:“有了!”
  铁中棠道:“怎样?”
  麻衣客道:“你若能闯得过我八门一阵,我便放你两人。”
  阴嫔面色微变,强笑道:“但……但那八门一阵……”
  麻衣客笑道:“但什么!我昔日也是硬碰硬闯过那八门一阵的,否则先父也不会让我下山!”
  阴嫔道:“谁不知道你是武林奇才!世上又有几人能比上你?但是他……唉!他也不差!”
  麻衣客大笑道:“他既不差,就试试吧.怎样?”最后两字,自是对铁中棠说的。
  铁中棠暗忖道:“你既闯得过,我为何闯不过?”只要竞争公平,他便毫无所惧,决不逃避,当下大声道:“好!”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都随我来!”大袖飘飘,当先而行,三转两转,将众人带人一间石室。那石室形作八角,共有八门,门上重帘垂地,分作红、橙、黄、绿、青、蓝、紫、黑八色,也不知门内藏有何物。暗色垂帘门前,有几具石榻玉几,放着些鲜果佳肴,香茶美酒,翠杯玉盏,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铁中棠暗暗忖道:“八门已见,却不知一阵何在……”只见麻衣客双掌一拍,除了黑门外,另七道垂帘里应声走出七个人来。垂帘颜色不同,走出的人身上衣衫颜色也不同,什么样颜色的垂帘里,走出的便是身穿同样颜色衣衫之人。
  这七人秋波盈盈,也都是绝色少女,但衣衫不但颜色各异,式样也无一雷同,有的是宽裙大袖,有的是云披短裙,有的窄脚袖,缀边裤……反正各种各式的衣衫式样都有,一时也难说清,那衣香鬓影,娇声笑语,却教人目迷五色,就连水灵光都几乎看得呆了。
  铁中棠暗叹忖道:“这些少女,个个俱是人中绝色,也不知他是何处得来的,但他还不知足,看来……”思念尚未转完,却见这七个锦衣少女,已娇笑着将他团团围住。铁中棠皱眉道:“这就是前辈要我闯的阵么?”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此阵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你能一闯此阵,纵然输了,福气也算不错。”
  铁中棠道:“如何闯法?输赢如何作准?”
  麻衣客笑道:“此阵名唤‘仙女脱衣阵’——”铁中棠听了这名字,双眉已不禁深深皱在一起。只听麻衣客接道:“这七个小丫头,武功虽不甚高,但也不弱,她七人将你围在中央,一面脱衣,一面动手脱你的衣服,等到她七人衣服脱尽了,而你的衣服却未被她们脱下一件,这一阵便算你赢了一半,还有一半么……哈哈,还有一半先等你赢了这一半再说也不迟。”
  铁中棠听得又惊又奇,目定口呆,水灵光却听得红生双颊,呆在当地。只见锦衣少女们秋波乱抛,吃吃娇笑不绝。
  麻衣客笑容更是得意,道:“我这‘七仙女阵’,武林中敢夸无人见过,能闯过此阵之人,武功便可算是高手了。”
  铁中棠暗忖道:“此阵虽然匪夷所思,但我又不是死人,怎会被她们脱了衣服……”当下大声道:“她七人衣服要脱多久?”
  麻衣客大笑道:“她七人不住脱衣,决不停顿。”
  铁中棠微一沉吟,大声道:“她七人脱衣之时,我若将她们全都打倒,脱阵而出,这又当如何?”
  麻衣客笑道:“你若能将之打倒,自也算你胜了。”
  铁中棠暗忖道:“这七人武功纵不弱,但她们既不住脱衣,哪里还能动,我乘机将她们全都击倒,也就是了。”一念至此,整了整衣衫,道:“好,姑娘们请出手。”
  锦衣少女们轻轻一笑,身形闪动,在铁中棠身侧围了个丈余方圆的圈子,那甜甜的笑声,已足够令人心动。
  水灵光忽然大声道:“且慢,他……他若输了如何?”
  麻衣客笑道:“他若输了,还有一次机会。你且看这四面石壁之上的人物图形,所雕俱是破阵之法,只要他能在七日之中,将壁上武功学会,七日后必能破阵……哈哈,想当年,我也是在七日之中破了阵的。”
  水灵光转目四望,只见四面石壁之上,果然满雕人物飞翔刺击之势,不禁垂首道:“如此说来,这倒公平得很。”
  麻衣客笑道:“若要不公平,我自己难道不会与他动手么?与人争胜,总要人心服口服才是。”他缓步走向黑帘前石榻,笑道:“请来这里观战如何?”
  阴嫔娇笑着当先随去,水灵光瞧着麻衣客暗暗忖道:“此人虽可恨,但有些地方,倒也不失为君子。”一念至此,不禁对他稍生好感,随过去轻叹道:“你已有了这么多千娇百媚的……的人,为何还……还偏偏要……要不肯放我?”
  麻衣客斜倚榻上,微微一笑,也不答话,阴嫔却咯咯笑道:“好妹子,告诉你,你越是不肯答应,他越是想你。”
  水灵光呆了,道:“男……男人都这样贱么?”这却令麻衣客听得目定口呆,阴嫔早已笑得花枝乱抖。
  过了半晌,麻衣客方才苦笑着摇了摇头,拍掌道:“乐起,阵发!”语声清朗,直穿出户,户外乐声立起。这乐声抑扬顿挫,奏的曲调仍是诸般赏心乐事,要人不由自主听得心旷神怡。锦衣少女随着乐声,轻移莲步,转动起来。铁中棠见她们转了两圈,仍无动手之意,忍不住脱口道:“脱呀!”
  话才出口,脸已不禁一红,只听阴嫔咯咯笑骂道:“好个不害臊的大男人,硬逼着人家姑娘们脱衣服么?”
  水灵光虽然心中有事,也不禁听得一笑。
  这时乐声突变,由悠扬之声,变为轻柔之调,自红珠垂帘中出来的红衣少女娇笑道:“莫急,这就脱了。”语声中但见她纤手微扬,娇躯半转,已将身上的红绸披肩除下,有如一片红云般,洒向铁中棠面门。这披肩虽是一方红绸,但在她手中洒出,但闻风声猎猎,力贯.四指,实如一件极厉害的外门兵刃一般。
  铁中棠哪敢怠慢,身形一闪,堪堪避过,另一少女已将身上橙色短衫除下,随手拂来。但见衣角飞扬,斜拂铁中棠大横肋外“章门穴”,用的竟是武林罕见的“拂穴”手法,认穴之准,不差分毫。
  铁中棠一惊之下,错步折腰,只听身后咯咯一声娇笑,一件绿缎背心,已带着风声打向他背后椎下“命门”大穴。三招过后,铁中棠才知道这些少女的每一个脱衣的动作中,都隐含一着极厉害的招式。
  她们的动作,虽然极尽温柔诱惑,但招式却是奇诡变幻,人所难测,而且七人联手,配合无间,一招连着一招,有如抽丝剥茧,连绵不绝,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再加上那柔靡的乐声,甜甜的笑声,更令人心旌摇荡,更何况那眼前飞舞的衫裙,也令人目迷五色,眼花缭乱。
  铁中棠又惊又奇又骇,虽然勉力支持,但十数招过后,便已汗流浃背,举手出招,都变得困难已极。要知藉脱衣之姿势发出的招式,招式自是奇诡百出,武林罕见;以衣衫作为兵刃,自也令人难防。加以七人联手,乐声乱心,衣裙迷目,无论其中任何一事,都足使人手忙脚乱,何况四管齐下。
  就连阵外的水灵光,也不禁暗暗心惊。麻衣客侧目笑道:“且看我这‘七仙女阵’,是否天下第一奇阵?”
  阴嫔叹道:“别的阵式纵有此厉害,也无此奇诡;有此奇诡,却又无此香艳悦目,令人动心。我走遍江湖,见的厉害阵式也不少了,但像这样集威厉、奇诡、诱惑、好看、迷人、香艳于一身的阵法,却当真是从来未见,端的可称是天下第一奇阵了,也只有你们家这些精灵鬼才想得出这种阵式来。”
  麻衣客满面得意,大笑道:“好的还在后头哩,等着瞧吧。”
  这时乐声更是柔靡诱人,有如怨妇思春,荡妇呻吟。那些锦衣少女面上笑容更媚,身上的衣衫,也已除下一半,有的露出半段粉腿,有的露出了一双玉臂,有的衣襟半解,酥胸浅露,有的长衫已褪,圆脐撩人……衬着满地衣裙锦绣,望去更是五光十色,心醉神驰。要知她们衣衫的式样各不相同,脱法也不同,是以才能发出各种不同的招式,出招之姿势,更是千奇百怪,说也说不尽。这阵法的妙处,果然是越看越多,越多越妙。
  铁中棠掌风虎虎,指东打西,纵施出一身解数,仍是难以招架,只是他招式委实太快,是以还可支持。
  突听那黄衣少女媚笑道:“你看我的腿好看么?”水葱般纤指轻轻一抽,裙带已解,长裙顿落。但见她右足一勾,白生生的修长玉腿,带着落地的长裙飞起,竟以“鸳鸯双飞足”,急踢铁中棠腰下。玉腿纷飞,妙处隐现,铁中棠只觉心头一跳,后面又是一双粉腿飞来,他来不及抵挡,只有纵身跃起。
  黄衣少女娇笑道:“呀,还是踢得着!”如霜白足,轻轻一抖,足上的鞋子,宛如暗器般打了出去。这一招确是妙绝人寰,令人再也想不到的。
  铁中棠身形凌空,只见四只鞋子,带着四道风声前后袭来,立刻张臂飞足,要先将前面两只鞋子踢落。哪知这些少女以足飞鞋,力道之拿捏,竟与暗器高手无异,后面两只鞋子,竟然后发先至,直打铁中棠双膝。
  铁中棠骤出意外,眼见避无可避,突然身子一攀,凌空一个斤斗翻落下来,闭起眼睛,双拳挥出。只因他实在不敢去看人家双腿飞起之姿,是以先闭起眼睛再出招,但拳风虎虎,却令人不得不退。
  阴嫔拍手笑道:“好招!”
  麻衣客道:“也未见太好。水小妹,你说好不好?”水灵光早已看得目摇神驰,哪里有心听别人说话。
  一个紫衣少女忽然轻轻抬起腿来。她身上宽衫长裙已褪,只剩下半截紧衣,还有双浅紫色的袜子,紧裹着那修长匀称的玉腿。此刻但见她左手五指尖尖,插入了袜口,右手提着袜尖,向外一拉,长袜立刻被脱了下来,有如一条长鞭般,直打铁中棠面目,口中娇笑道:“给你只臭袜子闻闻。”玉腿也乘势飞出,一招两式,上下交攻,端的厉害已极。
  铁中棠哭笑不得。这种招式,他哪敢去接,连忙回过头去,哪知身后也有人娇笑道:“你不嗅她那只,嗅我这只也一样!”果然又是一只淡青色的袜子长虹般飞来。
  铁中棠虽处险境,临危不乱,他变招是何等迅快,双臂振处,身子突地窜出,堪堪躲了过去。他本可乘机发招,虽未见能伤人,但至少也可稍挽颓势,怎奈他目光转处,只见到一双白生生的腿,这一招却教他如何下手。他面前正是那婀娜的红衣少女,但此刻她衣裙却已尽褪,只剩下一件鲜红色的马甲背心,衬得肌肤更见莹白。只见她右手抓着马甲下的左端襟摆,左手抓着右摆,双手向上翻扬而起,马甲立刻被脱了下来。无论任何脱套头背心的姿势,俱是如此,但她却将之化作招式,那背心有如红云般当头向铁中棠罩下。
  铁中棠想也不想,双掌齐出,“黑虎偷心”直打对方胸膛,是以那红衣少女使出那一招后,前胸自然空门大露。铁中棠这一招“黑虎偷心”,以攻为守,正是好着,但他招式方出,才发觉对方马甲内已再无别物,但见酥胸如玉,鸡头新剥,铁中棠眼前一花,这一招哪里还能出手。
  这情势笔下写来虽慢,招式却快如闪电,怎容他稍有失着!就在这刹那间,他双臂已被人左右托住。红衣少女咯咯一笑,将那鲜红的马甲,轻轻蒙在铁中棠头上,纤纤十指,便来解铁中棠衣钮。
  铁中棠惊怒之下,方待挣扎,怎奈左右双肘之“曲池”大穴,已被轻轻捏住,竟然动弹不得。
  麻衣客大笑道:“丫头们!莫撕了他衣服,知道么?要将他衣衫好生生剥下来,才显得咱们这‘七仙女阵’的妙处。”
  红衣少女娇笑道:“若要撕他衣服,还会等到现在么?喂,我说你放心好了,咱们决不弄坏你一粒衣钮。”话说完了,铁中棠上衣也被脱下,他茫然木立在地,但见四下少女娇笑如花,媚眼如丝,身上粉光明亮,活色生香,地上满堆各色锦绣,衬着一双双如霜白足,但她们衣衫果然还未脱完,自己果是输了。
  托着他右肘的黄衣少女媚笑道:“你瞧什么?只怪你太差劲了,你还能再挡片刻,咱们……咱们……”
  另一边的绿衣少女笑骂道:“小妮子,要说就说,害什么臊?”
  黄衣少女咯咯笑道:“你若能再挡片刻,眼福就更好了,知道么?”她胸膛一挺,铁中棠连忙闭起眼睛,心中亦不知是羞是恼。
  那红衣少女提着铁中棠的上衣轻轻一抖,娇笑道:“男人的衣服,都有些汗臭气,你们谁要……”话声未了,已有一条人影自榻上横空掠来,秀发飞扬,衣衫飘飘,姿势之美,无与伦比,正是水灵光。
  她满面俱是哀怨愁苦之意,但秋波中却带着怒光,娇叱道:“拿来!”双手齐出,去抢红衣少女手里衣服。
  红衣少女双手一缩,将衣服藏到背后,轻退了两步,道:“唷,好不害臊,这衣服又不是你的,你抢什么?”
  水灵光道:“你……你拿不拿来!”她本就不善与人争吵,此刻又气又急,更是说不出话来,苍白的双颊,也激起了一阵淡淡红晕,望之更是美如天仙。
  麻衣客不禁瞧得呆了。红衣少女笑道:“这件臭衣服,咱们也不稀罕,但你若要,就偏偏不给你,妹子们,是么?”
  锦衣少女们本因水灵光夺去她们的宠爱,对她早就有些妒恨,此刻一齐拍掌笑道:“对,对,偏不给你。”
  水灵光轻轻咬了咬嘴唇,目中突然流下泪来。锦衣少女们笑得更是开心,道:“呀,哭了,大姐,你瞧她哭得这样可怜,就给她吧!”
  红衣少女笑道:“呀,这副小脸蛋,一哭果然更美了,只可惜我不是男人,你越撒娇,我越不给你。”水灵光呆呆立在地上,头垂得更低了。
  麻衣客瞧在眼里,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怜惜,暗叹忖道:“灵光的天性,委实太柔弱了,任何人都可欺负她。”
  一念尚未转完,突听“叭,叭,叭”三声轻脆的掌声,原来水灵光突然出手如风,在红衣、黄衣、绿衣三个少女面上,各各打了一掌,这三掌打得骤出不意,锦衣少女们竟被打得呆了。
  麻衣客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
  只见水灵光反手一抹面上泪痕,大声道:“放下衣服,出去。”
  锦衣少女们再也想不到这柔弱的女子,竟会突然变得如此凶狠,目定口呆,面面相觑,一齐怔住。
  铁中棠更是又惊又喜:“灵光变了,变得好!”他却不知道水灵光性子原极强韧,否则又怎能忍受在那泥壑中的非人生活?只是她从小就被养成那逆来顺受的脾气,是以看来显得极为柔弱,但别人若是将她逼得急了,她脾气发作出来却是非同小可。
  只见她突然一把把抓起地上的红衣绿裙,没头没脑地往锦衣少女们面上抛了过去,锦衣少女们又惊又奇,竟被她抛得四下奔逃,刹时间但见燕语莺叱,玉腿纷飞,满堂俱是春色。红衣少女跑到门口,方自回首道:“臭衣服,谁稀罕,你拿去吧!”远远将铁中棠衣服抛了过来。
  水灵光纵身接过衣服,麻衣客大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一群小野猫,竟被个小白兔制服了。”
  阴嫔噗哧笑道:“看来黄鼠狼要吃兔子肉,可真不容易。”
  麻衣客大笑道:“我是黄鼠狼,你就是妖狐狸。”
  水灵光却似没有听到他们的话。呆了半晌,缓缓走到铁中棠身前,递过衣服道:“你……你穿上吧!”
  铁中棠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受侮,才会发这脾气,心头也不知是甜是苦,伸手接过:“好……我穿上。”
  水灵光道:“这七天……”
  铁中棠道:“这七天我自会好生揣摩。只要他能在七天里学会破阵的法子,我也一定能学会的。”
  他缓缓穿起衣服,接道:“这衣服穿上,她们就再也脱不下了。”
  水灵光瞬也不瞬地瞧着他,口中虽未说话,但目光满注深情,也充满了对他的信任之意。
  阴嫔瞧了瞧麻衣客,故意长叹道:“好一对璧人,当真是郎才女貌,天成佳偶……”抱着“嫔奴”,婀娜走了出去。
  麻衣客冷“哼”一声,道:“这七日之中,你虽可在此揣摩破阵之法,但足迹却不可出此室一步。”
  铁中棠道:“这七日时光,是何等宝贵,你纵以八人大轿来抬我,我也不会走出此室一步的。”
  水灵光道:“对了,我也不扰你,你……你赶紧学吧!”转过身子,缓步走出,但将出门户,又不禁回首而顾。
  麻衣客冷笑道:“她对你如此情深意重,我若不让你为她吃些苦头,也显不出你对她的心意。”
  铁中棠笑道:“前辈要我吃苦之时,想必自己是在吃醋?”
  麻衣客大笑道:“对了对了,猜得不错,我若不吃醋,也不会要你吃苦了。”大笑转身,拂袖而出。
  水灵光立在门口,惶声问道:“什么苦头?”
  麻衣客曼吟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声音渐远,终于带着水灵光走了。
  铁中棠略作将息,立刻开始揣摩。只见四壁之上的图形,每一姿势,果然俱都是演示一着极精妙的招式。这些图形虽独立便可自成招式,有的却须五七相连,方成一招,但招式之间,却均有联系,其中变化之微妙,端的是武林罕睹。铁中棠暗叹忖道:“那麻衣人胸襟磊落,性情却偏激,当真是善恶不辨,奇怪已极。但若非如此奇怪之人,又怎会将这种精微之武功,轻易示人?”他天性自极好武,此刻骤然见着这等精奥之武功,自是大喜若狂,当下放开一切,眼瞧石图,手比招式,心中揣摩。
  一个罗衣少女,捧着具沙漏计时之器,飘飘走了进来,娇笑道:“瓶中之沙漏尽,便是一日过了。”
  铁中棠全心全意俱沉醉于那招式之变化中,随口漫应一声,却连回头都末回头去瞧上一眼。他再以这壁上招式与方才少女们的招式比较,只觉那些少女之“脱衣拳”虽是奇诡无比,古今所无,但这壁上之招式,却果然恰是她们的克星,一招一式,俱都恰恰可将对方脱衣之动作封死。那招式有时看来亦是平平常常,但稍一端详,便可发觉对方遇着此招,立刻缚手缚足,再也无法出手。
  铁中棠如醉如痴,越看越觉巧妙,到后来突又发觉这壁上招式,俱是守势,讲究的是:封、闭、拦、挡、切、锁、缠这七字要诀,再一深思,又发觉那“仙子脱衣拳”,却俱是攻势,踢、打、拂、刺、劈、砍、勾,无所不至,应有尽有。这攻势虽然凌厉无俦,但有时一招攻出之后,自己却不免空门大露。世上的武功虽杂,但似这般只攻不守的招式却是绝无仅有。
  要知招式攻而不守,那攻势自然凌厉;守而不攻,那守势自也严密;若将此两种招式合而为一,正是套绝妙拳术。但若将此两种招式分开,本都无法单独成立,惟因那“仙女阵”乃是七人联手,一人失手,救援立至,是以招式之间,自可不必防护自己,何况,她们空门大露之时,也就是罗襟乍解,香泽初闻之时,对方若是正人君子,怎肯放手击那“空门”?对方若非君子,见此情况,正要销魂,想来也舍不得下那辣手摧花。所以此阵之攻势,便可较世上其他阵式俱都凌厉几分。
  铁中棠智慧是何等聪明,焉有看不出此中妙处之理,不禁为之又惊又叹:“若非奇人,又怎能创出这般奇招?”转首望去,突见那漏中黄沙,竟已将完全漏尽,原来他沉醉于武功之中,竟已不知不觉过了一日。不知时间已过去这般久倒也罢了,此番既已知道,铁中棠才想到自己已有多时未进饮食,顿觉腹饥难忍。只见玉榻上的瓜果饮食,早已不知何时被搬走了,却有个轻衣少女笑孜孜地瞧着他,正是那送时漏来的女子。
  铁中棠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抱拳道:“姑娘。”
  那女子不等他话说完,先已笑道:“你可是饿了么?”
  铁中棠呆了一呆,讷讷道:“姑娘怎会知道?”
  轻衣少女抿嘴一笑,露出只深深的酒涡,笑道:“我等你说这句话已有许久了,那时你学武学得肚子都不顾了。”
  她肌肤莹白,眼波流动,虽非绝色美女,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风韵,此刻嫣然—笑,更是撩人。
  铁中棠道:“姑娘若方便,不知可有食物……”
  轻衣少女拢了拢鬓发,横眸媚笑道:“他吃醋,你吃苦,这句话你莫非已忘了么?何况……”
  她咯咯笑着,接道:“世上最最胸襟阔大的人,只怕也不会拿出好酒好肉,来招待他的情敌吧!”
  铁中棠又一怔,道:“这……这……”他这才知道麻衣客“饿其体肤”这句话之含意。但若无饮食,又怎能支持七日?
  轻衣少女眨了眨眼睛,斜卧到玉榻之上,轻轻笑道:“他要我告诉你,你若要饮食,也不难,但……”横眸一笑住口。
  铁中棠脱口道:“但什么?”
  轻衣少女笑道:“你若不再与他赌斗,便是他的客人,他自要好生招待你,否则,便要你做工来换食物。”
  铁中棠暗暗忖道:“原来这就是‘劳其筋骨’!”他心中虽然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叹道:“做什么工?”
  轻衣少女扭动着腰肢,裙脚下露出半段莹白色的玉腿,媚笑道:“做什么工,却要看我吩咐了。”她抿嘴、拢发、扭腰、露腿,使出了百般风流解数,铁中棠却有如未见,冷冷道:“既是如此,姑娘吩咐吧!”
  轻衣少女突然翻身站起,娇嗔道:“瞎子,瞎子,你难道是个瞎子么?”她自负一代尤物,即便在这众香国中,亦属个中翘楚,此刻自是又气又恼,秋波转了几转,突又娇笑道:“好,我来吩咐你,你先来替我按摩按摩,捶捶腿吧!”飞身倒落下地,一双莹白玉腿,却斜斜搭在榻边。
  若是换了云铮,此刻定已不顾一切,一拳打了出去;若是换了沈杏白……咳咳,那情况更是不问可知。
  但铁中棠却只是微微一笑,果然坐下为她捶起腿来。这双腿非但白如莹玉,而且从臀到脚毫无瑕疵,当真是细致白嫩,柔若无骨,触手之处,宛如玉脂,铁中棠也不禁心头一荡,仰目望去,才发觉这女子身材之美,端的难以描述,身上每一分寸,都充满了令人不可抗拒的诱惑。轻衣少女见到他目中渐渐有了异样的光芒,噗哧一笑道:“原来你也不瞎。”一条腿直伸到铁中棠鼻端眼前。
  铁中棠柔玉在手,温香入鼻,但双目突又变得十分清澈,只是口中笑道:“想不到身材美妙竟比面容娇艳,还要令人心动……”
  突听门外有人笑道:“水姑娘,你瞧瞧,这就是你心爱的英雄男子,想不到他还有这般功夫。”
  榻上的轻衣少女也咯咯笑道:“功夫还真不错,揉得我好舒服哟……哎,哎呀,轻点……上面点。”
  铁中棠不用回头,他知道这自是那麻衣客故意如此羞侮于他,再带水灵光前来观看,但他也仅是微微一笑。只听水灵光轻轻道:“他若不如此,怎能支持七日?他……他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他受的苦越多,我越是对他好,何况……他纵是爱上别的女子,我还是要对他好。”这几句话说得简单明了,教人再也无法回口,铁中棠面上虽然仍是微微含笑,但心头却已不禁泛起千般滋味。
  身后半晌都无声息,显见麻衣客已被她说得怔住。却听得阴嫔的口音叹道:“难怪这少年连头都未回,原来他早已知道水姑娘对他信任的了。”她幽幽长叹一声,曼声吟道:“但使两心相知,又何惧恶魔中伤……”铁中棠听得暗暗好笑,知道她乃是故意要气那麻衣客。
  哪知麻衣客却纵声大笑起来,道:“好个不吃醋的水灵光,只恨我无福得到。好,今日苦工做完了,让他吃吧!”
  铁中棠一笑住手,忖道:“此人倒不愧是个男子汉。”
  只见两个少女,端来满盘鸡鸭鱼肉,满樽美酒,当真是色、香、味俱美,引人食欲,何况铁中棠早已饿得发慌。他咽了口唾沫,便待动手大嚼。
  哪知轻衣少女却又拦住了他,轻笑道:“这是主子客人吃的酒食,工人仆奴吃的在那边。”伸出春葱般玉指轻轻一指。
  铁中棠随着她手指望去,只见一个木盘上,放着一碗清水,一个馒头,当下苦笑一声,也不争辩,过去吃了。但小小一只馒头,怎能填饥?他不吃还好,一吃更勾起食欲,更觉饥肠辘辘,难以忍耐。眼见那轻衣少女,在那里吱吱咭咭,吃得极是有味,不住笑道:“你若不再搏斗,爱吃什么,就吃什么,而且……”她秋波一阵荡漾,掩口媚笑道:“这里的人和珠宝,你都可随意带去,我……我也可跟着你走。”
  她故意散落衣襟,隐约露出了那毫无瑕疵的莹白肌肤,铁中棠眼睛却只瞧了瞧那鸡鸭,暗叹一声,走回石壁。
  轻衣少女冷笑一声,突又纵身跃下,微一旋身,扯落了满身的衣裳,大声道:“你瞧,我有什么比不上她?”
  那胴体之丰美诱人,当真令人眩目。铁中棠回头瞧了一眼,又自一笑,便转身揣摩武功,不再理她。他若是不敢回头去看,那少女倒也不气,但他回头瞧了一眼,却仍无动于衷,却令她又羞又恼,撕下衣服,一件件全都抛在铁中棠脸上。
  这样过了几日,那少女想尽了各种法子,不住去折磨铁中棠,苦工越做越多,馒头却似越来越小。麻衣客也不时带着阴嫔、水灵光等人,来这里大吃大喝,但这一切,铁中棠竟全都只当未见一般。
  他全心全意,都用在壁间的武功招式上,自觉进境甚速。他武功本有根基,又复聪明强记,学来自然事半功倍。到了第七日开始,他几乎已将壁上图形全部记在胸中,自问无论对方使出什么招式,他都可封架。这时他体力虽弱,精神之力却极为旺盛,全身都似乎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全心跃跃欲试。
  那轻衣少女忽然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笑道:“今日已第七日了,这些日子我对你不好,你莫怪我。”
  铁中棠笑道:“鸽子姑娘莫客气,这怎怪得了你。”他此刻已知道这少女名字,原来此间少女,俱是以禽鸟为名。
  鸽子姑娘叹道:“再过几个时辰,我们又要动手了。这次你还是不会胜的,你也莫抱太多希望。”
  铁中棠已胸有成竹,口中却笑道:“只要姑娘客气些就是。”
  鸽子姑娘道:“我自不会太难为你,但我那六位姐妹……”
  她话未说完,铁中棠突觉耳边轰然一声,有如迅雷轰顶一般,震得他心惊胆落,再也动弹不得。他方才自以为已可将对方少女出手招式封死,只因他本身之武功本已不弱,再加以学了壁上秘技。但此刻他却被鸽子姑娘一言提醒,对方本是七人,招招式式,俱可互相配合,一人失招,另一人立可来救。
  铁中棠算来算去,竟忘了七人连手之力,而无论任何一种阵势,威力最强大之处,便是互相配合,他武功纵然胜过对方七人,招式纵能将对方出手一一封死,但对方连绵的招式配合起来,他仍是有败无胜,除非他能将满壁千百种招式,全都融而为一。
  但他七日尽心尽力,也不过只能将这些招式分别强记着而已,若要将这些招式之妙用融合,又岂是百十日间所能达到!转目望处,黄沙又已漏去大半,距离较手之时,最多也不过只剩短短三四个时辰了。铁中棠木坐当地,刹那之间,便已汗如雨落。
  鸽子姑娘奇道:“你怎么了?”
  铁中棠惨然一笑,道:“只剩下最后数时,姑娘你难道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歇息歇息么?”
  鸽子姑娘瞧他本自神采飞扬,此刻神色却突然变得如此奇怪,悄然一叹,不再多话,转身走了开去。
  铁中棠茫然坐在地上,心头万念皆灰,剩下的几招武功,也不想再去学了。敌强我弱,情势太过分明,他纵有通天本事,此刻也是无计可施。他出道以来,屡逢凶险,却从未有此刻这般伤心失望。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笑声遥遥传来,麻衣客、阴嫔、水灵光以及锦衣少女们,嘻笑着走了进来。
  麻衣客笑道:“七日已过,你可准备好了?”
  铁中棠木然道:“好了。”
  麻衣客道:“此次你若败了,我立刻送你出山,但……哈哈,想来你胜算无多,你又饿了多日,不如我与你将饯行之酒先吃了吧!”
  铁中棠也不争辩,少时果然送来满盘佳肴。他虽然饥肠辘辘,却是难以举箸,只见七个少女亦已鱼贯行来。
  这些少女身上,穿的仍是各式各样的锦衣,但件数却似比上次又多了些。鸽子姑娘身穿橙色,艳光最是照人。
  铁中棠暗叹忖道:“你们又何苦穿这许多衣衫,故意要增长时间,反正我……”心念一转,突然大笑着长身而起。
  水灵光最是关心,惶声道:“你……你怎么了?”
  铁中棠也不答话,坐下只管大吃大喝起来,饱餐之后,精神更增,双手一拍,长身站起。
  麻衣客微微笑道:“此刻便开始么?”
  铁中棠道:“稍等片刻。”突然将身上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偷眼望去,麻衣客面上已变了颜色。
  水灵光却更是惊惶,道:“你……你……”
  铁中棠精赤着上身,将脱下的衣衫,俱都交给水灵光。水灵光呆呆的接了过去,呆呆的怔了半晌,突也拍掌笑道:“你……你赢了!你赢了!”一跃下地,牵着铁中棠的手掌,欢呼雀跃起来。
  阴嫔亦白笑道:“真聪明的孩子。”
  锦衣少女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他还未打,怎的便胜了?”只因从来无人破阵,是以她们也不知破阵之法。
  铁中棠大笑道:“裤子是否衣服?”
  少女们齐地一呆,红衣少女道:“裤子就是裤子,自然不是衣服。”她还当铁中棠糊涂了,怎的问出这样的话来。
  铁中棠笑道:“裤子既非衣服,我此时身上已无衣服可脱,而我之赌约,却是你们脱完衣服,若还不能脱下我一件衣服,我便胜了。我既已无衣服可脱,你们纵然将我击倒,也是我胜了。”
  少女们听得目定口呆,转目去瞧那麻衣客,只见他盘腿坐在榻上,一言不发,面沉如水。红衣少女道:“但……但你怎能将衣服……”
  铁中棠截口笑道:“你们既能增加衣服,我自可减少。事前又无规定要我必须穿多少衣服。”他叹息一声,接道:“此阵阵法已是古今少见,破阵之法更是妙绝人寰,当真无愧为天下第一奇阵了。”
  红衣少女眨了眨眼睛,道:“但……但……”
  麻衣客突然轻叱一声,道:“莫要说了,这就算他赢了,否则又有谁能在短短七日之中,学得破阵之法?”
  阴嫔笑道:“你以前也是如此赢的么?”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
  阴嫔轻轻一叹,含笑道:“你虽是色狼,但却当真坦白得很。”眼波流动,目光中满含赞许之意。
  麻衣客故作未闻,但却掩不了面上的得意之色。
  阴嫔接着笑道:“不但坦白,而且公道。你若出个绝无胜算的难题与他相赌,你岂非就赢定了?”
  铁中棠、水灵光对望一眼,心头俱都暗道:“不错。”
  水灵光瞧着麻衣客面上的得意之色,突然缓缓道:“有人说,若被自己喜欢的人称赞几句,那当真比什么都要高兴。”
  麻衣客笑道:“说得好。”
  水灵光接道:“又有人说女子只会称赞自己喜欢的人,她若不喜欢那人,谁也莫想要她称赞半句。”
  阴嫔咯咯笑道:“小妹子,想不到你也懂事得很。”
  水灵光道:“既是如此,你对她有情,她也对你有意,你两人便该相敬如宾,终身厮守,决不容别人插入才是,若换做是我……唉,所以我真不懂,你两人为什么要……要如此?”她此番连遭险难,处世经验大增,口舌也大见灵便,此刻平心静气,缓缓而言,言浯竟说得十分流畅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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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5
第三十回 九天仙子下凡尘

  但是她语声方了,阴嫔与麻衣客面上的笑容,便俱已消失不见,阴嫔双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麻衣客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且莫高兴,此阵不过只破了一半,何况,一阵之后,还有八门,每扇门中,俱有一道难题,你若要过这八门,只怕比登天还难。”铁中棠暗叹一声,还未说话。
  只见阴嫔轻抚着“嫔奴”的柔毛,缓缓接着道:“不错,要过八门,难如登天,幸好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了。”
  铁中棠、麻衣客不由得齐地变色道:“此话怎讲?”一言未了,突听一阵金铃之声,远远传了过来。
  阴嫔缓缓下榻站起,秋波四下流动,缓缓道:“你听,铃声已响,这不就是有客人来了么?”
  麻衣客凝目瞧了她两眼,一跃下榻,大步奔了出去。铁中棠见他面上一片凝重之色,心头不禁一动,转目望去,那些少女面上也都泛起了惊诧之容。
  鸽子姑娘皱眉道:“咱们这里,多年来从未有过外客自己闯入谷来,这来的人是谁,阴夫人莫非早就知道了么?”
  阴嫔也不理她,轻拍着“嫔奴”,道:“小乖乖,这里就有热闹了,你要瞧瞧么?还是随我们去?”
  铁中棠知道自己若是留在这里,此间门户必将一定关闭,当下毫不迟疑,赶紧笑道:“有热闹自是要瞧的。”
  只见这些少女虽然明知事情有异,但仍然是嘻嘻笑笑,娇声莺啼,拥着铁中棠、水灵光两人,来到一座大厅,却都不敢进去,只是悄悄在帘外窥望。
  这间厅堂辽广空阔,除了些石墩之外,便别无陈设。四面石壁,发着青糁糁的光色,与他室的堂皇富丽景象,迥然不同。
  麻衣客卓立大厅中央,已换了一件乌衫,头束黑带,面上毫无笑容,神情也突然变得十分沉肃凝重。
  铁中棠不禁瞧得奇怪,不知这麻衣客为何做出此般如临大敌之态,他却不知道此谷已有多年未有外人闯入,此番有人前来,实是大出意料之事——要知铁中棠前番入谷,实等于麻衣客自愿将他引进来的,自是例外。
  阴嫔抱着“嫔奴”,远远立在另一边角落中,面上似笑非笑,眼波不住流动,手掌不住轻抚怀中的“嫔奴”。
  大厅中寂无声响,意味十分沉重。忽然间,只听门外一声清喝:“阴夫人到!”
  两个少女左右掀起了门帘,一个身穿碧袍,瘦骨嶙峋,带着些说不出的阴阴鬼气的白发老妪,缓步走了进来。她容颜虽老,眼波却甚是明亮,左手扶在一个十三四岁的童子肩上,右手拄着根乌黑的铁杖。在她身后,却是一双极为夺目的男、女少年,男的长身玉立,英俊飒爽,女的明艳照人,身材婀娜。
  铁中棠、水灵光一见这几人,几乎惊叹出声来,原来他们竟是“鬼母”阴仪和她的门下弟子易清菊、跛足童子;那英俊少年看来虽无缺陷,其实却又聋又哑,正是“九鬼子”中的第八位,江湖人称“无音夺魂,辣手郎君”。
  只见“鬼母”阴仪走入厅来,目光在她妹子阴嫔身上轻轻一扫,微一颔首,立刻便转向麻衣客。这姐妹两人多年未见,但这样便算打过招呼,当真比陌生人还要冷淡,水灵光不禁瞧得大为奇怪。她自己多情多意,白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寡情之人。只听“鬼母”阴仪冷冷道:“阁下虽然号称‘武林鬼才’,但我此番突然闯来,只怕阁下也未想到吧?”
  麻衣客不动声色,淡淡笑道:“阴家姐妹行事素来神出鬼没,这些年来,我早已见怪不怪了。”
  “鬼母”阴仪冷笑道:“这样最好!”缓缓坐下,再不开口。
  麻衣客道:“你此番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来坐坐的么?”
  “鬼母”阴仪道:“不坐坐又怎样?”
  麻衣客哈哈笑道:“若有别的事,就请快说。”
  阴仪道:“自是要说的,只是此刻还未到时候。”
  麻衣客奇道:“要等什么时候?”
  阴仪道:“等别的客人来齐了。”
  麻衣客面色微变,道:“还有什么别的客人?”
  阴仪冷笑一声,闭口不答,易清菊、聋哑少年双双立在她身后,那跛足童子更是寸步不离,一双大眼睛却滴溜溜四下乱转。
  麻衣客回头盯了阴嫔两眼,阴嫔却抬起头不去看他。突听又是一阵铃声响动,一个少女匆匆奔入。她手里捧着张素色拜帖,神色也显得十分惊异,不住喃喃道:“奇怪,奇怪,又有人来了。”
  麻衣客接过拜帖瞧了瞧,变色道:“请进来。”
  过了半晌,只听一阵脚步之声响动,走人一个长衫老人和一个劲装佩剑,英气勃勃的少年。铁中棠、水灵光又不觉吃了一惊:“他父子怎的也来了?”原来这老、少两人,正是李洛阳和李剑白。
  只见李洛阳大步而人,抱拳一揖,沉声道:“多年不见,兄弟时时未忘阁下,不想阁下具柬相召,在下见了帖子,虽出意外,但也不敢不来。”他仰天一笑,接道:“做生意讲究账目清楚,阁下此番想必是也有了生意人的脾气,要与兄弟算算旧账了。”向阴仪微微一揖,转身坐下。
  麻衣客面沉如水,沉声道:“什么帖子?”
  李洛阳诧声道:“自是阁下具名的帖子,要在下等于今日赶来崂山,阁下莫非自己却忘了么?”
  麻衣客道:“你怎会寻得此谷的通路?”
  李洛阳道:“这更怪了,阁下明明在一路之上,俱有指路的路标,在下又非瞎子,怎会瞧不到?”
  麻衣客冷“哼”一声,默然半晌,朗声道:“外面若有人来,莫再敲铃,也莫再通报,请他们只管进来就是。”
  两个少女应声去了,麻衣客道:“等人都来齐之后再唤醒我。”盘膝坐下,闭目调息,已宛如睡着了一般。
  水灵光悄悄一拉铁中棠衣袖,道:“李洛阳怎会也来了?瞧他神情,还似与麻衣客结有冤仇似的。”
  铁中棠叹道:“今日之事,的确奇怪,我也猜不透。”他两人只是在帘外窥望,是以别人并未瞧见他们。
  水灵光又道:“瞧这情况,李洛阳收到的帖子,似乎不是这麻衣人发出的,那么,又有谁会代他发帖子呢?”
  铁中棠瞧了瞧那边的阴嫔,沉吟道:“只怕是……”一句话还未说完,大厅中又走人四五个人来。
  这几人装束各异,行踪奇诡,瞧那举止之间,武功却俱都不凡,虽是同路而来,却又彼此各不相睬。几个人瞧了瞧大厅情况,分别落座,口中各各喃喃低语,虽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语气却都不善。
  几个锦衣少女捧上茶来,“鬼母”等人默默接过四杯。一个华服大汉冷笑道:“俺是算账来的,喝什么鸟茶。”伸手接过茶杯,将茶俱都泼到地上。
  另一个枯瘦道人冷笑道:“这位施主说的不错,贫道喝了这茶,只怕就要归天了,喝不得……喝不得……”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将茶全都泼到地上。
  李洛阳微微笑道:“若说他多行不义有之,若说他下毒害人则绝无此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华服大汉怒喝道:“你这是替他说话么?”
  喝声未了,只听门外哈哈笑道:“咱们都是来寻他算账的,自己先打了起来,岂非可笑得很。”笑语声中,又有两人掀帘而人。
  只见这两人,俱是身材魁伟,丰髯广颡的大汉,赫然竟是霹雳火与海大少。铁中棠见这两人现身,不觉更是吃惊。“天杀星”海大少目光一转,大笑道:“妙极妙极,来的似乎都是故人,怎的主人却不待客,反而睡起觉来。”
  李洛阳微微道:“主人要等客人来齐,一齐接待。”
  海大少笑道:“这倒省事得很。”他瞧了瞧那华服大汉:“想不到你老兄也和这主儿有些过节,妙极妙极。”
  霹雳火哈哈笑道:“看样子这里只有老夫一人是来瞧热闹的了,这几位大名,你怎不替我引见引见。”
  海大少道:“鬼母夫人与李兄你是认得的了。”他伸手一指那华服大汉,道:“这位老哥你若不识,实是你孤陋寡闻,委实教俺失望得很。”
  华服大汉瞪眼瞧着他,神情似是有些奇怪。
  霹雳火道:“这位兄台究竟是哪一位?”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俺一个个说来也麻烦,反正这里四位,不是一派武林宗主,便是名震八方的瓢把子。”
  那同路而来的四个奇装异服之人,俱都霍然长身而起,面上各现出惊诧之容,彼此对望了一眼。这四人俱已多年未在江湖走动,如今见到海大少竟似已识破他们的来历,是以俱都为之耸然动容。
  华服大汉厉声道:“俺不认得你,你怎会知道俺?”
  海大少哈哈一笑,还未答话,只听外面一阵步履之声响动,高高矮矮,走入六七个人来。帘后的水灵光突然捏紧了铁中棠的手掌,自语道:“他……他们也来了。”铁中棠点了点头,双眉皱得更紧。
  原来此番来的这些人,竟是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盛大娘母子,与那武功高绝,但却败在柳荷衣之手的少年秀士。
  大厅中又是一阵骚动,认识的人,互相招呼,只有那少年秀士神情最是倨傲,谁也不理,自管大咧咧坐下。海大少大笑道:“俺与各位都认识得久了,想不到各位竟与俺有个共同的仇人,今日竟会走在一路,看来世界当真是小得很,一根绳子,便可将这些平日各无关连之人,忽然拉到一处。”
  黑星天微微笑道:“我兄弟可算是新仇,兄台莫非是旧恨?”
  海大少笑容突敛,沉声道:“不错!”
  就在这时,麻衣客霍然睁开眼来,目光闪电般四下一扫,却生似在每个人面上都盯了一眼。众人一齐顿住语声,数十道目光,也俱都盯到他面上。这些目光强弱虽不同,但却都充满怨毒之意。
  只听麻衣客缓缓道:“各位都是接到帖子来的么?”
  那枯瘦道人阴森森笑道:“若非接到帖子,到何处寻你?”
  麻衣客冷然一笑,霍然转身,闪亮的眼神,已盯到阴嫔身上,缓缓道:“想来帖子必定是你代我发的了?”
  阴嫔神色不变,笑道:“虽不是我,但也差不多。”
  “鬼母”阴仪冷冷接道:“三妹传给我消息,我发的帖子,路标也是我一手包办的,你此刻明白了么?”
  麻衣客仰天狂笑道:“明白了,早就明白了。”
  铁中棠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暗叹忖道:“她平日看来对这麻衣客那般多情,不想竞在暗中将他的新仇旧怨、冤家对头全都找了来,显然是定要眼看他家毁人亡,才遂心愿,却不知她与他究竟有何仇恨,莫非是因爱转恨,竟一至于斯……”
  水灵光也不禁悄声轻叹道:“好毒辣的女子!”
  他两人瞧得出神,一时间竟忘了自家的处境,回首望去,那些少女早已不知在何时,走得干干净净。等他两人目光回到大厅中时,厅中竟忽然多出了七八个身穿垂地黑袍,面蒙玄色乌纱的妇人。
  她们几人一排站在墙边,既不知是如何来的,也不知来了多久,厅中群豪,竟似全没有发现她们就站在自己身后。这其中只有麻衣客与阴嫔面对着她们,但中间却又隔了一群愤怒的武林豪士,是以也瞧不清楚。一时间厅中情况当真紊乱已极,每个人都似与麻衣客有着极深的仇恨,都想自己亲手复仇。
  但大家或多或少,又有些畏惧麻衣客的武功,是以谁都不肯先打头阵,也不愿开口,是以厅中虽然人头济济,却只有麻衣客清宏的笑声在四壁激荡,掩没了天地间所有其他的声息,震得人耳鼓嗡然作响。
  阴嫔待他笑声渐歇,突也咯咯笑道:“你可笑够了么?债主俱已临门,你笑也无用,还是想个法子还债吧!”她笑声虽无麻衣客洪亮,但尖细刺耳,听得人心里都不禁泛起一阵寒意,众人一惊,这才知道她武功竟也不弱。
  麻衣客沉声道:“不错,债是要还的,但咱家究竟欠了各位什么,要如何还法,各位不妨划出道来。”
  铁中棠只道此番群豪必将争先开口,哪知仍然人人闭紧嘴巴,只是目中的怨毒之意,却更深了。
  麻衣客目光一转,冷冷笑道:“李洛阳、海大少,你两人武功虽不济,人望却不差,就先说吧!”
  李洛阳、海大少对望一眼,却咬紧了牙关,闭口不答。
  麻衣客目光转向那四个异服之人,道:“南极毒叟高天寿,你活了这把年龄,不妨说说与咱家竟有何仇恨?”
  一个身穿织锦寿字袍,身拄龙头乌铁拐,脑门秃秃,端的有几分南极寿星模样之人,身子一震,转首不语。
  麻衣客目光立刻转向一个身穿绿袍,手摇折扇,虽已偌大年纪,但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的人。他手摇折扇,顾盼生姿,一派自命风流,强作少年的模样,麻衣客道:“玉狐狸杨群,你又如何?”
  这“玉狐狸”竟然面颊一红,更不答话。
  麻衣客道:“快活纯阳吕斌,你说得出么?”
  那锦袍枯瘦道人,非但不开口,反而后退一步。他虽作出家人打扮,但全身佩珠嵌玉,装饰得像是花花公子。
  麻衣客哈哈笑道:“你三人都不说话,‘神力霸王’项如羽总该说了吧?”那华服大汉“哼”了一声,一拳击在身侧石墩上,只听“砰”的一声,那般坚硬的石墩,竟被他这一拳生生打得一裂为二。
  这四人名字一说出来,霹雳火、黑星天等人都不禁为之色变,他们虽都未见过这四人之面,却知这四人行踪奇诡飘忽,脾气怪异绝伦,却又武功高强,手段毒辣。那“神力霸王”手下更有千百兄弟,遍布江湖,杀人越货。这四人在江湖中独树一帜,便是少林、武当等派,也不敢轻易招惹。只是这几人已有多年未曾在江湖走动,是以今日突然出现,众人不禁为之动容。
  铁中棠奇怪的是,这些人明明与麻衣客有着深仇大恨,又明明是为了复仇而来,此刻却不知为何不肯开口说话?
  这时麻衣客目光已扫向司徒笑等人,还未说话,司徒笑已摇手笑道:“咱们人多,咱们留到最后。”
  麻衣客哂然一笑,心里却在奇怪,不知这些胆小怕死的人,今日怎的敢闯入这里来,莫非有了什么靠山不成。目光转处,突然瞧见那少年秀士锐利的眼睛,双眉不禁一皱。此时“鬼母”阴仪已冷冷道:“他们不说,老身便代他们说吧!”
  海大少、项如羽等人一齐变色道:“咱们的仇恨,你如何知道?”竟是不愿阴仪多话的模样。
  阴仪冷冷笑道:“常言说得好,仇恨再大莫如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各位与他虽无杀父之仇,但妻子都被他夺去,这仇岂能不报?至于……这仇要如何报法,就要瞧各位自己的意思了。”仰面向上,不住冷笑。
  刹那间海大少等人都已变得面如土色。李剑白身子一震,后退三步,手掌紧握着剑柄,身子不住直抖。霹雳火瞧了海大少一眼,暗叹忖道:“瞧他平日言语神色,那花大姑想必就是他以前的妻子,不知如何被此人骗了,但此人却又是个花蝴蝶,始乱而终弃,是以花大姑后来只得去做那买卖。”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忽然暗中松了口气,喃喃道:“幸好老夫一生从未娶过老婆……”
  铁中棠不由恍然忖道:“难怪他们方才不肯开口,想他们俱是武林中成名人物,白不愿被人知道自己家丑。”
  那“神力霸王”项如羽突然冷笑一声,瞪着“鬼母”阴仪道:“不错,咱们老婆都被他玩了。但你呢,你姐妹又与他有何仇恨?”
  “鬼母”阴仪面色一变,半晌无言。
  项霸王哈哈笑道:“你姐妹既无老婆,想必是自己被他玩了……”
  易清菊怒喝一声,与跛足童子、聋哑少年齐地抢出。跛足童子大声喝道:“霸王有神力,老婆守不住,不要脸,不要……”
  项霸王大喝一声,有如霹雳,一掌击了过去,口中喝道:“小鬼找死!”拳风虎虎,果然势不可挡。突见眼前一花,阴氏姐妹已双双挡在他面前,姐妹二人各各发出一掌,轻轻化解了他的拳势。
  “鬼母”阴仪回首叱道:“徒儿们,退下!”
  阴嫔怀抱“嫔奴”,咯咯笑道:“我姐妹下帖子带你们来,难道是请你们来对付我姐妹的么?”
  项霸王怔了一怔,道:“这……”
  阴嫔笑道:“不错,我大姐是因为遇着他这个薄情郎,后来才会变得脾气古怪,而我哩,我这一生,更是被他毁了。他毁了我,才使我去毁别的男人,才会变得声名狼藉。我若不恨他入骨,怎会假情假意地到他这里?我为的就是要亲眼瞧瞧他到底落得个什么下场,亲眼瞧他家毁人亡!”她口中说得这般狠毒,面上却满带着春花般的笑容,项霸王也不禁瞧得心里直冒寒气。
  只听麻衣客仰天狂笑道:“不错,你们一生都是被我毁了的,这罪名咱家全部承当。但你们若要我家败人亡,哼!”他倏然顿住笑声,接道:“只怕还不大容易!”
  阴嫔娇笑道:“你说的也不错,这些人武功以一敌一,谁也不是你敌手,但大家一齐上,你又如何?”
  麻衣客大笑道:“你们人多,我难道人少么?”双掌一拍,大喝道:“小丫头们还不快来,看是他们人多还是咱们人多!”
  喝声嘹亮,穿房入户。但直到外面回声俱已消失,还是没有回应。麻衣客微微变色,怒骂道:“死丫头,臭丫头,你们都死了么?”
  “鬼母”阴仪冷冷道:“虽然未死,只怕也差不多了。”
  麻衣客面色突然变得苍白,呆了半晌,方自厉声笑道:“好,好,难怪你九鬼子、七魔女只到了三个,原来别的人都在外等着收拾我那些女徒弟,但……但她们却毫无罪孽,你们要算账的,只管来寻咱家。”
  突见“天杀星”海大少反手甩下了长衫,敞开胸襟,大步而来,道:“大家都等着捡便宜,俺只有先动手了。”
  麻衣客冷冷道:“你一人不是咱家敌手,与他们一起上吧!”
  海大少狂笑道:“俺海大少岂是倚多为胜的人?”
  麻衣客一挑大拇指,道:“好!咱家让你三招。”
  海大少一整面色,朗声道:“你让俺三招也罢,不让也罢,当着这里朋友,动手之前,俺却有几句话要说说。”
  麻衣客道:“此刻若是有别人还要在咱家面前噜苏,咱家先割下他舌头,但你海大少要说,就快说吧!”
  海大少道:“你虽然担承了全部罪名,俺却知道这罪名不该由你一人承当,那些婆娘也未见没有责任……”
  众人又复变色,项霸王怒道:“放屁!”
  海大少狂笑道:“俺这话虽不中听,但却非说不可。老实说,咱们这些人的老婆,实在也没有一个好东西。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些婆娘昔日若不是看他年少多金,武功又强,生得也不错,怎会撇下咱们去跟他?这厮虽好色,虽该死,但咱们那些婆娘被他甩了,却是活该。”
  铁中棠听他居然说出这番话来,不禁又是惊异,又是赞佩。只见项霸王、玉狐狸等人虽然满面怒容,但却无一人开口反驳,显见海大少说得不错,但若非胸怀磊落的本色英雄,又怎肯说出这番话来。
  厅中默然半晌,麻衣客方自笑道:“当今天下,想不到还有人会说公道话,而且说话的人是我的仇家,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数声,接道:“我知道话虽说得公道,但腹中气还是要出的,好,来吧,咱家接你几招。”
  海大少道:“这口气俺闷了多少年,只因俺明知不是你敌手,也找不着你,今日既见着你……呔,看掌!”喝声中他已一拳击向麻衣客胸膛。麻衣客眼见一拳击来,不避不闪。众人都知他武功超人,只当他此举必有煞手。
  哪知这一念尚未转完,只听“砰”的一响,海大少这一拳竟着着实实击在麻衣客胸膛之上。
  麻衣客武功再高,也禁不住海大少天生神力,直被这一拳打得踉跄后退数步,面上顿时变得毫无血色。
  海大少大‘晾道:“你……你这……”
  麻衣客调息半晌,强笑道:“就凭你方才那几句话,咱家便不能与你动手,只有捱你一拳,让你出气了。”
  众人见他身受天杀星海大少一拳,不但未受重伤,而且立刻便能说话,都不禁又惊又佩。海大少目定口呆,怔了半晌,道:“俺一生见过的怪人虽不少,但以你这样性格之人,俺却从未见过。”
  霹雳火忍不住插口道:“老夫也未见过。”
  麻衣客哈哈笑道:“寡人有疾,这点咱倒从不自讳。”
  海大少定睛瞧了他半晌,大声道:“好!你我旧账,全由那一拳勾销,但俺此刻既不能看你捱打也不能帮你打人,只得走了。”他不等话说完,便转身而出。
  霹雳火大声道:“等我一等。”正待随之而去。
  司徒笑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悄悄道:“你我五福同盟,自当同进同退,兄台怎的这就要去了?”
  霹雳火瞧了瞧黑、白两人,浓眉一皱,也不说话,反手甩脱了衣袖飞步而出,竟与海大少一起走了。
  麻衣客叹道:“好汉子!”话未说完,不住咳嗽起来。
  玉狐狸等四人对望一眼,都看出他已被海大少那一拳打得多少受了些内伤。四人心意相同,便待乘机出手。忽然间,只听李剑白嘶声喝道:“别人饶你,我却不能饶你!”反手拔出了长剑,一掠而出,直刺麻衣客。李洛阳惊呼一声,变色而起。李剑白长剑如风,已接连刺出七剑之多,剑剑不离麻衣客要害。
  麻衣客轻轻避过七招,道:“李洛阳,还不令他住手?”
  李剑白满面俱是悲愤之容,大喝道:“谁说我也不住手!”突然双手握剑,全力一剑刺了出去。他这一剑虽是拼命的招式,但上下空门大露,遇着麻衣客此等武功高出他数倍之人,此招实如送死。
  李洛阳惊呼着振衣而出,只见麻衣客身子一侧,让过了来剑,疾伸两指,闪电般夹住了剑尖。李剑白那一剑是何等力道,但此刻剑被人两根手指夹住,竟动弹不得,他纵拼全力,亦有如蜻蜓去撼石柱一般。刹那间他但觉万念皆灰,知道自己此仇再也报不成了,撒手抛剑,纵身撞向石壁,李洛阳急地抱住他身子。
  李剑白嘶声道:“莫拉我……莫拉我……妈……她……她老人家……孩儿不能为她雪耻,只有……”
  麻衣客突然大笑起来,随手抛去长剑,摇头道:“李洛阳,看你这莽儿子是误会了。此间只有你与我的仇恨,大是与别人不同。”
  李剑白身子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李洛阳叹道:“傻孩子,你母亲怎会是那种女人?”
  李剑白掌中匕首“当”的落下,道:“但……但……”
  李洛阳叹道:“为父与他的仇恨,只是因为他曾在珠宝会集之期,夺去了咱们家一批家传之宝,为父却无可奈何。”
  麻衣客大笑道:“洛阳珠宝世家,名扬天下,万万丢不得这人,是以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丢了珠宝,也一直不敢声张。”
  李洛阳叹道:“江湖中只道本宅数十年俱无珠宝失窃之事,若非小儿今日误会,我也不会将此事说出来,自坏本门的名头。”
  麻衣客道:“今日你既说出,想必是要向咱家索回珠宝的了?”
  李洛阳沉声道:“十年前我武功大不如你,这十年来我已练了一手功夫,今日要与你一拼胜负。”
  麻衣客道:“既是如此,就……”
  语声未了,只听那南极毒叟冷冷截口道:“李某人的功夫,最好稍等再拿出来献丑,这一阵我四人接过了。”
  李洛阳还未答话,李剑白怒道:“你四人凭什么争先?”
  “南极毒叟”高天寿道:“就凭这个。”他不但言语冰冷如刀,面上也是喜怒难测,与他那寿星般滑稽的生相,显得十分不配。只见他俯手拾起了地上长剑,随手一拗,长剑便折为两段,一齐递给李剑白,冷冷道:“剑是你的,还给你。”
  李剑白此剑乃是家传利器,虽非干将、莫邪一类神物,但世家代代相传的兵刃,自是精钢百炼,非同小可。他平日将此剑甚是珍惜,绝不离身,此刻见这怪老儿竟随手便将之一折两段,李剑白瞧得既是惊骇,又觉心痛,忍不住伸手去接。突听麻衣客叱道:“剑上已有毒,接不得的。”李剑白一惊缩手,俯首望去,只见那光芒闪耀的长剑,此刻果已变得碧惨惨黯淡无光,他哪里还敢伸手去接。这“毒叟”一触之下,便将长剑染毒,此等施毒的功夫,不但李氏父子惊骇,别人见了也不禁色变。
  “南极毒叟”哈哈笑道:“我这‘毒叟’两字,岂是浪得虚名的么?”随手一抛,两段剑流星般飞出。
  “玉狐狸”杨群笑道:“此剑丢了多可惜。”语声方出,他身形已起,竟比那断剑去势还疾,两只长袖凌空一卷,便将两段剑全都卷入袖里。短短七个字方自说完,他身形又已站回原地,不但来去倏忽,飞翔如意,而且身法更是惊人美妙。众人见这“玉狐狸”竟然施展出这一手如此惊人的轻功,无论是友是敌都不禁脱口喝出彩来。
  只有那一排黑巾蒙面的黑袍妇人,仍然幽灵般屹立不动,别人若不注意,竟难发现她们的存在。
  但见“玉狐狸”杨群双袖一抖,将断剑抖落地上,“快活纯阳”笑道:“丢了既可惜,不如废物利用了吧!”
  他俯身拾起长剑,走到那方才被“神力霸王”一拳击裂的石墩前,接着笑道:“项施主神力虽惊人,但却太失礼了些,将主人家好好一个凳子,弄得坐不成了,贫道正好利用这废物,为它修补修补。”他一面说话,右手拿着断剑,左手拢起两半石墩,胸膛起伏,提气作势,突然吐气开声。只听他口中“啃”的一声,竟将那半截断剑生生刺入石墩里,生生将两半石墩钉子般钉在一起。那石又硬又脆,但他以剑穿石,却有如刺穿豆腐一般,不带声息,众人又不禁喝起彩来。
  “快活纯阳”吕斌拍了拍手,长身而起,笑道:“诸位且莫喝彩,贫道手上若是事先未涂解药,此刻早就被毒死了。”
  “神力霸王”一拳碎石,面不改色;“南极毒叟”折剑如竹,掌上染毒;“玉狐狸”飞身追剑,来去如电;“快活纯阳”剑刺坚石,如穿豆腐。这四人一人露了一手功夫,无一不是惊人之作。
  铁中棠、水灵光双手相握,瞧得实是心惊。
  “南极毒叟”眼角斜睨着李剑白,冷冷道:“就凭咱们这四人的几手功夫,可够资格与你争先么?”
  李剑白目定口呆,无话可答。
  麻衣客哈哈一笑,道:“既已抢得了先,就动手吧,想不到这十余年来,你四人武功果然精进许多。”
  “南极毒叟”阴森森笑道:“纵然精进,却也比不上你。我四人商量,只有一齐动手了。”
  四个人身形一转,抢了四角,将麻衣客围在中央。麻衣客看来虽仍气定神闲,颜色不变,其实暗中早已戒备森严。“玉狐狸”杨群微一抱拳,道:“小心着,我……”
  突听一声轻叱,道:“且慢!”声息虽轻,但听来有如钢针刺在耳中一般。
  “玉狐狸”等四人齐地一惊,转目瞧去,这才瞧见两个黑袍蒙面妇人,离群当先走了过来。她两人行路的姿势极是奇异,肩不动,腿不屈,竟有如浮云飘动,鬼魅移形一般,但见长袍不住波动,人已到了眼前。
  麻衣客与玉狐狸双方都觉奇怪,猜不出她们是谁,也猜不出她们是何来意。“快活纯阳”道:“女施主们有何见教?”
  左面的黑袍妇人缓缓道:“你四人动不得手。”
  她语声平和轻柔,不带丝毫烟火气,但语句却是命令之式,似是此话一说出来,别人便不得更改。
  玉狐狸等人呆了一呆,齐地放声大笑起来,只有“南极毒叟”最是深沉,仍然不改声色,缓缓道:“我四人为何不能动手?”
  黑袍妇人道:“你四人在外奸淫屠杀,无所不为,你既奸了他人妻子,别人自也可奸你之妻子,你有何资格动手?”
  项霸王大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咱们的事?”
  黑袍妇人缓缓道:“苍天有威无力,不能亲管人间之事,所以要借我们的手,为天下妇人女子来抱不平。”
  项霸王大笑道:“如此说来,你们莫非是苍天的使者不成?”
  黑袍妇人道:“正是。”
  她每句话说来俱是平和轻柔,也无人瞧得见她们黑巾后面上的表情,但这“正是”两字出口,却带着种无比神奇的魔力,让人无法怀疑,只觉她们真的是白天而降的神使,世人绝不能违抗于她,纵是项霸王这般强横之人,听了这短短两字,也不觉打了个寒噤,别人更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过了半晌,“快活纯阳”干咳一声,指着麻衣客道:“你既要为女子不平,为何不管这厮,却来管我们?”
  黑袍妇人道:“我们本是为了要瞧他遭报应而来,但此刻却还未到时候,也不让你四人动手。”
  “快活纯阳”道:“却是让谁动手?”
  黑袍妇人道:“苍天所令之人。”
  项霸王突然怒喝道:“什么苍天苍地,装神弄鬼!俺就不信这一套,滚吧!”出手一掌,向那黑袍妇人击去。
  黑袍妇人道:“人力不可胜天,你竟敢动手?”
  项霸王呆了一呆,黑袍人衣袖已反撞上来,项霸王曲肘收拳,大喝道:“并肩子一齐上吧,先请她们走路再说。”喝声中已攻出五拳。他练的外门功力,早已登堂入室,此番五拳攻出,当真有霸王开石之势。
  黑袍妇人身形闪动,不知怎的,已避开了四拳,但等到项霸王最后一拳击出,她突然站住身子,不避不闪。
  “神力霸王”方才一拳碎石,是何等威势,众人眼见他这一拳已击在这妇人身上,心头不禁一骇,都只当这妇人必将骨折身飞,项如羽亦自暗中大喜,哪知他这一拳方自沾着对方衣服,黑袍妇人衣衫突然向内一陷,他拳上力道,竟有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项霸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但容不得他心念再转,黑袍妇人长袖又已反卷而起,兜住了他手臂。
  刹那间,他只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自对方袖中涌出,身不由主地被兜得离地而起,偌大的身子,忽悠悠自“玉狐狸”头上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上了石壁,沿壁滑落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来众人更是大惊失色,李剑白等武功较弱之人,还只当这妇人真的身怀不可思议的神通法术。
  “玉狐狸”等人虽知她这一手乃是“四两拨千斤,沾衣十八跌”一类内力功夫,但却更不禁为之心惊。这妇人黑巾蒙面,虽瞧不出她年纪,但世上能将此等功夫练到这般地步之人,实是寥寥可数。要知黑袍妇人方才衣服一陷,便已将项霸王力道全都引入,再自袖中挥出,项霸王做梦也想不到方才乃是被自己力道摔了个跟斗,在地上晕了半晌,方自挣扎爬起,但头脑一晕,扑地又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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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6
第三十二回 武道禅宗

  众人几曾见过这样的轻功,但闻身边风声忽来忽去,吹得人衣袂猎猎飞舞,到后来卓三娘的身形竟完全变作一条银光,在两条灰影之中,绕室飞转,哪里还辨得出人影。众人但见银光忽前忽后,在身侧四面—龟舞旋绕,绕得人头晕目眩,几乎便要晕倒在地,当下闭起眼睛,不敢再看。
  那赤足汉却仍瞪着眼睛,行所无事,似因他眼睛瞪得虽大,其实却什么也未曾瞧入眼里。只听卓三娘不住娇笑,风九幽微微气喘,到后来笑声越来越是清脆,那气喘之声也越来越响。
  风九幽突然顿住身形,道:“不……不追了。”
  卓三娘道:“你认输了么?”
  风九幽道:“我若生得你那样矮小,轻功也未必输给你。”
  麻衣客亦自驻足,胸膛也在不住起伏,道:“轻功再好,也只是逃命本事,算不得什么手段。”
  卓三娘自他身侧飘过,顺手一拍他肩头,笑道:“你要比拼命的手段,不找风老四找谁,他想要你的命呀!”
  麻衣客大喝道:“正是要找他。”举手拍出三招。
  风九幽喋喋笑道:“我也正要找你,抓着你还怕要不到那穿嫁衣裳的么?”两句话功夫,两人便拆了十数招。
  卓三娘笑道:“你们两位多打打,我进去瞧瞧。”身子一翻掠入那黑色垂帘。
  风九幽道:“不好,莫要被她捡便宜先寻了去。”猛攻三拳,身子一退,方待追踪卓三娘而去。
  哪知卓三娘已闪电般退了回来,常带微笑的面容之上,竟已变了颜色,瞧见风九幽追来,却闪身笑道:“你要进去么?请!”
  风九幽喃喃骂道:“狐狸精,又玩什么花样?”
  心里虽已启疑,还是飞身掠了进去。麻衣客驻足而观,目中光芒闪动,只听风九幽“呀”的一声惊呼,飞也似的退了回来。
  只见他双目圆睁,手指垂帘,道:“她……她还未死。”
  卓三娘叹了口气,道:“叫你不要进去,你定要进去。”
  水灵光恰巧醒来,惊喜道:“他……他还未死么?”
  卓三娘道:“小妹子,你那男人是活不成了,我们说的她,是另外一个人,这人你再也不会认得。”
  水灵光听得“活不成”三字,便又昏了过去。
  风九幽嘶声道:“夫人既还未死,为何不出来相见?”
  只听那娇柔甜美的怪声自黑色垂帘中传了出来,一字字道:“不错,我还未死,你可是要见我么?”
  风九幽打了个寒噤,道:“我……我……”
  卓三娘冷笑道:“没用的人,平日枉称了英雄。”
  风九幽挺胸道:“正是,在下正要见夫人一面。”
  那怪声道:“你等着吧,我这就出来,说不定还将你们要的那东西带出来,你们可不要走呀!”
  风九幽道:“自然不走。”脚下却向门外移动。他虽然舍不得走,但对方舟中人却委实害怕已极。
  那矮小之黑袍妇人走到卓三娘身边,悄声道:“是……是她?”
  卓三娘道:“不错,是她。”脚也往外直移。
  黑袍妇人身子一震,也待转身,麻衣客突然横身挡住了门户,冷冷道:“家母请各位留下,谁敢走?”
  风九幽眼睛一瞪,道:“谁要走?”竟真的坐了下来,斜眼瞧着卓三娘道:“卓三娘,你走不走?”
  卓三娘道:“你不走,我怎舍得走。”
  两人嘴上虽硬,神情却已软了。麻衣客心房怦怦跳动,暗喜忖道:“母亲已要出来,铁中棠已死,当真是万事大吉了。”
  他若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怕再也不会挡住风九幽、卓三娘的去路,只因她母亲那般说话,本是要将他们骇走的。
  这时大厅中又变得没有声息,最担心害怕的还是司徒笑等人,既不知道事情的究竟,也不知未来是凶是吉。
  原来铁中棠武功虽不甚高,但机变急智,却可算并世难寻,眼见一拳击来,他虽无法躲闪,但心念一转,便乘势向后倒跃,只是赤足汉那一拳力道委实太强,他仍被打得直飞出去,再加上他自己的倒跃之力,这一下竟飞出四丈多远,穿过垂帘,向那水池之中落了下去。
  这时他神智犹未完全昏迷,若是换了别人,必定不敢再用真力,只有任凭自己落水,但他却不惜冒险,竟拼尽最后一点真力,手脚齐动,拼命向旁一掠,于是他身子便恰巧落在那方舟之上。
  他张口喷出一口鲜血,人便昏了过去。等他醒来之时,鼻端只闻一阵阵淡淡的清香之气。他不知此香乃是天竺异宝,名为“天师檀”,取意乃是天意垂福,师助下人之意,能助长练武人功力,修习内功时燃此一香,修习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否则他身受那般严重之内伤,怎会这么快便已醒转,只觉香气入鼻,胸中舒服已极,知道自身必已落入方舟上四面垂纱之中。
  只听耳边有人缓缓道:“你重伤之下,还不惜妄拼真力,一心要落在方舟之上,显见别有用心,是么?”声音轻柔甜美,世间无双,铁中棠听过一次,永生难忘,知道这就是那麻衣客之母亲了,心下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位夫人身在舟中,却能将自己心意窥破,端的是神目如电,当下道:“晚辈内腑已被震伤。”他说了这句话喘息半晌,才能接道:“若是无人打救,落水之后,必无生望,但晚辈年纪轻轻,实不想死。”
  那语声道:“你明知自身落入水中,我未必会将你救起,但你若落在我面前,我却不能见死不救了,是么?”
  铁中棠道:“夫人明鉴,晚辈受的伤虽重,但夫人武功通神,自有回天之力,是以晚辈才存万一之想。”
  那语声道:“你倒没说假话。”随即不再言语。
  铁中棠说了这些话,心胸更是干焚燥喘,闭目歇息了半晌,才忍不住睁开眼来,想瞧瞧这位夫人的模样。他听这夫人语声那般柔美,只当她必定驻颜有术,貌如天人,哪知这一瞧之下,心头立刻大吃一惊。
  黑纱中光线灰黯,香烟氤氲,只见这位夫人盘膝坐在方舟中蒲团之上,身子似已缩成一具骷髅,脸上面皮焦黄,全无丝肉,顶上头发也已完全脱落,瞧不见一丝毛发,四肢细瘦有如婴儿,但肚皮却圆圆地凸了出来。这形状之奇特恐怖,任何人见了都难免变色惊呼出声来。
  但铁中棠素来不轻动容,心里虽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暗忖道:“这位夫人当年必是天香国色,只因苦修武功,才变成如此模样,难怪她不愿与别人相见。”一念至此,心里反而暗生怜悯同情之意,不知不觉自目光中流露出来,正是他遇强不畏,见弱生怜之天性。
  夫人双目半睁半阖,也未说话。
  铁中棠瞧了两眼,终是不敢再望,转过目光,只见蒲团旁有只香炉,炉旁有本薄薄的绢书,面上写的似是:“武道禅宗,嫁衣神功”。
  他心中一动,方觉这神功名字好生奇怪,暗道:“难怪那风九幽要个身穿嫁衣之人,想来必是暗指此本神功秘册。”
  突听夫人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大旗门下?”
  铁中棠心里更奇,不知她怎知自己来历,口中恭声应了。
  夫人又道:“你年纪轻轻,居然也会同情寂寞,这倒不易。”
  铁中棠一惊,才知道石闸未落,外面说的话,这位夫人竟都听得清清楚楚,连自己对李洛阳的那句话都未漏过。
  夫人道:“但你见了我的模样,怎不害怕?”
  铁中棠道:“晚辈从不知道害怕,何况夫人具大智慧,大神通,自当将臭皮囊抛却,晚辈只有尊敬而已。”
  夫人冷漠面容之上,微现暖意,缓缓道:“皮相美丑,本乃智者不取,但当今世上,又有几个能不看皮相之人?”
  铁中棠不敢答话,只是微微气喘。
  夫人道:“你还能动,便爬过来。”
  铁中棠大喜道:“夫人莫非已肯垂怜相救?”
  夫人道:“你若非已受必死之伤,必定不敢擅自闯入来;你既凑巧来了,你我总是有缘,我好歹救你一命再说。”
  铁中棠惊喜谢过,挣扎着往蒲团爬去。但他伤势太重,说话又损了气力,这短短数尺之地,竟如隔千山万水一般。
  那位夫人见他挣扎爬动,也不扶他一把,忽道:“有人来了。”
  铁中棠虽未听见声息,但忍不住扭头望去,透过垂地黑纱,果然朦胧见到一条银色人影。他知道这是卓三娘来了,心里不觉一惊。那卓三娘见到水中方舟轻烟,更是吃惊,在水边顿住身形,道:“舟中可有人么?”
  夫人也不答话,突然张嘴在那烟气之上一吹,只见一条匹练般白烟,穿纱而出,夭矫强捷,有如剑气一般。那卓三娘惊呼一声,再不答话,急急退出。等到风九幽随后而入,那夫人也是依样葫芦,吹出一道白烟,风九幽果也惊呼一声,风也似逃了。
  铁中棠瞧那白烟非但有形,还似有质,心下不觉好生羡慕,忖道:“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练到这般地步。”
  只见那夫人似在凝神倾听,神情十分庄肃。
  过了半晌,风九幽怪声自外传来道:“夫人既然未死……”两下那言来语去,几句问答,铁中棠自也听得清清楚楚。
  铁中棠听得夫人有出舟之意,心下不觉大喜,又过半晌,听得麻衣客道:“家母请两位留下,谁敢走?”
  夫人面容忽变,道:“孽障!我要将他们骇走,他却偏要将之留住。”
  铁中棠奇道:“夫人为何……”
  夫人道:“我既已有救你之心,为何不出手扶你一把,却看你在地上挣扎爬动。”双目一睁,目光有如明灯一般。
  铁中棠大骇道:“夫人莫非……已不能走动?”
  夫人道:“正是。”
  铁中棠倒抽一口冷气,道:“这……这……”
  夫人冷冷道:“这不干你事,快过来待我救好你伤势再说。”这句话说完,铁中棠也已爬到她面前。只见夫人缓缓伸出手掌,左掌按住铁中棠额头正中,直通心经,主血脉流行之“心经大穴”,右掌按住他脐右气血相交之处“血门商曲大穴”。她双臂动作,亦是呆拙生涩,但掌心却炙热如火,方自按在铁中棠这两处大穴之上,铁中棠便觉一股热力由她掌心直通心腑。他全身本已疲乏脱力,衰弱不堪,此刻但觉一阵阵新生之力源源不绝而来,化入他体中,有如水乳交融一般,自然舒妙已极。但过了半晌,这本极平和之力,忽似化做两股烈火,铁中棠顿觉唇干舌燥,全身也暴涨欲裂。他大惊之下,立刻运功相抗,忽然想起自己伤重欲死,哪有内力。但这一念还未转完,体中却已有一股内力生出,原来那夫人掌上之力,瞬息间已化入他体中,变成他原有的一般。
  铁中棠惊喜之下,也不及细想这内力怎会融化得这般迅速,连忙运力将那热力消散。过了一阵,那热力非但不减,反似更强,而铁中棠相抗之力,竟也越来越大,于是抗力越大,热力越强,而热力越强,抗力也随之增大,如此反复相生,也不知过了多久,铁中裳忽觉自身体内真力,竟似能将这势力吸为自己之用,那热力来得越快,自己也吸得越快,那热力源源不绝而来,但一入铁中棠体内,便被铁中棠那股吸力化为已有,于是铁中棠吸力更强……
  铁中棠体中本已无真力,但此刻无中生有,由弱而强,竟有如高山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而此长彼消,那股热力虽来得更快,但已有强弩之末,不可持久之象,更无法抗拒铁中棠吸化之力。香烟氤氲中,只见那位夫人焦黄的面目,由黄而红,由红而白,鼓涨的丹田下肚,也渐渐缩小。
  原来她数十年精修之内力真气,此刻竟如江河决堤,倒灌而出,全都灌入铁中棠体中,竟是不可遏止。
  这时大厅中众人已等了数个时辰之久。
  水灵光倚在那黑袍妇人怀中,一双大眼睛空空洞洞,望着屋顶,目中一无泪痕,眼泪似已流得干了。
  那赤足汉手持宣花大斧,木立当地,从未动过一动。李剑白四下走来走去,神情极是不耐;李洛阳端坐在那里,却仍悠然自得。
  司徒笑等人或坐或立,人人俱都十分不安。那少年秀士自四下寻来一些食物瓜果,但众人却都觉难以下咽。
  麻衣客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亦是忐忑不定,暗道:“母亲既已答应出来,为何到此刻还不出来?”
  只见风九幽与卓三娘负手立在石壁之前,两人看那壁上的武功图形,都似已看得痴了。卓三娘不住喃喃道:“好……好,果然好招。”她口中称赞,其实眼睛却根本未瞧,只是暗暗忖道:“那女怪物虽未露面,但瞧她方才那一手凝烟穿纱的功夫,似比以前更要精进了,少时她母子两人若是联手来对付我,我却如何是好,不如乘此刻先与风老四联起手来,将这小怪物宰了再说。”眼睛不觉向风九幽瞧了过去。
  风九幽摇头摆脑,也在怪笑道:“高,高,高招!”心里却也暗忖:“与其等他母子向我出手,我不如乘这小子落单时先将他宰了再说。但我一人之力,还无把握。”想到这里,一双眼睛也向卓三娘瞧了过去。
  两人对望一眼,瞧对方眼神,便知彼此心意相同。
  卓三娘道:“唉,小皇子,令堂大人怎还不出来呀?”
  麻衣客道:“你若等得不耐;怎不去问她老人家自己?”
  卓三娘接道:“哟,我可不敢问,风老四你去问吧!”
  风九幽喋噪笑道:“她见了我就生气,还是你去吧,你看来总比我顺眼得多。”两人一搭一档,逡巡着向麻衣客走了过去。
  麻衣客面色不变,浑如不觉,口中却忽然笑道:“你两人等得不耐,莫非是想先打一架么?”
  卓三娘、风九幽齐地一呆,卓三娘缓缓笑道:“小皇子,你真聪明,又让你猜对了,风老四想先宰了你哩!”
  风九幽暗骂道:“狐狸精,又赖上我了……但我好歹也将这小于宰了再说,免得那怪物出来就更麻烦了。”当下喋喋笑道:“宰你可不敢,打一架消遣消遣却不错。”长袖一拂,卷起一股狂风,扑向麻衣客。
  卓三娘笑道:“小皇子,小心了,风老四阴风厉害得紧;风老四,你也小心了,小皇子‘戏花拳’也不是好玩的。”
  话声中风九幽、麻衣客早已动起手来。风九幽每一掌发出,都带起一股寒风,吹在人身上有如刀刮一般。麻衣客出招却是轻巧飘忽,柔若无力。但见他面带微笑,忽而出手去摸风九幽下巴,忽而又似要去撩他面颊,当真有如调戏妇人一般。
  李剑白暗笑道:“这‘戏花拳’倒是名副其实。”
  李洛阳瞧了却暗地吃惊:“好厉害的拳法!不但出招部位怪到极处,让人再也料想不到,变化更是奇诡繁复。”
  只听卓三娘笑道:“风老四,你瞧小皇子已看上你,只是调戏你,你不如就嫁给他算了。”
  风九幽牙齿咬得吱吱的响,道:“这婆娘闲得太舒服了,倒要给她找点事做做……神斧力士何在?”
  赤足汉大喝一声:“在!”
  风九幽一招“凤凰展翅”,右手击向麻衣客,左手指着卓三娘,大喝道:“快跟她打上一架。”
  赤足汉道:“是!”一斧抡了过去。
  卓三娘笑骂道:“难怪雷老大说风老四不是坏人,只是疯子!但你也不想想,这大猴子碰得到我么?”话声中身形已飘飘飞了起来。赤足汉抡开巨斧,放开大步,在后一路追赶,一路砍杀。他巨斧抡起虽然声威骇人,却又怎伤得了轻功第一的“闪电”卓三娘?只苦了司徒笑等人,一见赤足汉巨斧砍来,便四下奔逃。那赤足汉眼睛发直,也不管是谁,只要有挡路的,就给他一斧。
  厅中顿时乱了起来,风九幽喋喋笑道:“对了,这样才热闹……哎哟,好招。”身子一转,也还了一招。
  卓三娘笑道:“大猴子,快些呀……”突然向风九幽劈出一拳,等到风九幽闪开时,她却又去得远了。
  风九幽破口大骂,卓三娘道:“你莫骂,我公平得很。”这次飞掠而出,却向麻衣客连劈三掌。
  但见她身子倏忽来去,忽向风九幽打一掌,忽向麻衣客踢一足,但击向风九幽力轻,击向麻衣客力重。
  风九幽何尝不知道她暗地帮忙,口中虽大骂,心里却甚是欢喜,暗道:“这婆娘的确有两套。”只见麻衣客面上笑容渐敛,显见应付已大是吃力。风九幽精神一震,道:“再过五十招,要你躺下。”
  卓三娘笑道:“五十招不行,七十招却差不多了。”李洛阳瞧得清楚,知道麻衣客实难再挡七十招。
  而高手相争,七十招幌眼便过,他老成持重,心中已在暗暗计算,七十招后,麻衣客若败了,自己父子两人又当如何?
  这时铁中棠只觉对方掌心的热力,突然中止,自己试一运力,不但伤势已愈,而且气力更胜从前。他惊喜之下,谢道:“多谢夫人。”睁眼一瞧,却不禁又是一惊,只见夫人双目紧闭,满头大汗,面上更无血色。
  铁中棠不禁惶声道:“晚辈不知夫人疗伤竟要损耗这许多内力,若是知道,晚辈也不敢妄求夫人了。”
  夫人胸膛起伏,腹下已变得平平坦坦,过了良久,突然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了……”声音虽仍甜美,却已变得极是微弱。
  铁中棠奇道:“夫人明白了什么?”
  夫人睁目笑道:“十余年来的大难题,今日才算明白……炉中香已燃尽,你将香炉捏扁它。”
  铁中棠道:“晚……晚辈力所不能。”
  夫人道:“你试试看。”
  铁中棠不敢违命,迟疑着取起香炉。那香炉高达三尺,乃精铜所铸,沉重异常,刀剑难伤。铁中棠苦笑暗忖:“夫人将我功力估量得太高了。”
  当下用力一捏,只想将香炉之炉耳捏断,算做交待,哪知他力道过处,那铜铸香炉竟真的被他随手捏扁。铁中棠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张口结舌,望着那被自己捏扁的香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夫人道:“平日你想捏扁这香炉难如登天,今日捏来却易如反掌,你可知这是什么原故?”
  铁中棠道:“晚……晚辈不知。”
  夫人道:“这只因我数十年性命交修之内功,已全被你吸收了去,再加上你本身功力,此时你功力之深,虽不敢说是震古铄今,天下无双,但当今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得上你了。”
  铁中棠目定口呆,亦不知是惊是喜,呆怔了半晌,汗流如雨,忽然拜伏在地,道:“晚辈该死,晚辈不知……”
  夫人道:“你闻得如此奇遇,非但不喜,反而惶恐,总算有些良心,何况……唉,此事本是天意,怪不得你。”
  铁中棠伏地道:“但……但夫人怎……怎会将真……真气全都给……给了晚辈?叫晚辈好……好生不安。”
  夫人一笑道:“这原因委实奇妙古怪,此刻之前,连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唉,此刻我总算知道了。”
  铁中棠道:“不敢请……请问夫人……”
  夫人道:“这十七年来,我练的便是这‘武道禅宗,嫁衣神功’。我虽早已知道这神功深奥并世无双,修练极难,但也知道只要练成此功之后,便将天下无敌,又听得昔年‘大旗门’开山两位祖师,也因练成此功,遂至称雄天下,是以我才摒绝一切,下了狠心,决心来练它。”
  铁中棠忽然想起麻衣客方才之言,忍不住脱口道:“这……这本神功秘册,莫非便是‘大旗门’先人故意遗失的么?”他实在想不通本门先人为何要将这练成后便可无敌于天下的秘门神功故意遗失,只是此时此刻,又怎敢问出。
  又听夫人道:“不错……但我一开始练此神功,便知不妙,只因一练此功之后,我体内真气,便忽然枯涩起来,难以运转,但那时我已欲罢不能,只有再练下去。哪知我真气虽越练越强,但若要它运转却是痛苦不堪,那真气流过之处,都宛如尖针所刺一般。”她叹了口气,道:“那痛苦比世上任何苦刑都要难受,但若停止不练,功力立散,那散功之苦,实是非人能忍,是以明知是饮鸩止渴,也只有硬着头皮去练,而真力越强,痛苦越深,我只有将真气逼在丹田腹下,不让它随意运行,这时我下肢却已完全瘫了。”
  铁中棠听得更是目定口呆,作声不得,但却已知道她方才丹田腹下为何鼓涨成那般模样的原因。
  夫人道:“但真气纵然练得再强,如不能运用,又有何用?试想我对敌运用真气时,自身内脉已如针刺,怎能施展武功?我心中自痛苦不堪,但却百思不得其解,总以为自己必是练错了。再看这神功的名字,‘嫁衣’两字,我虽始终不解,但‘禅宗’两字,我却知道。”语声微顿,接道:“佛家中‘禅宗’最重‘顿悟’,以传顿悟为第一大事。释迦牟尼说是:‘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这神功既称武道中之禅宗,自是也以顿悟为重。顿悟乃立刻悟道之意,而我却苦练十余年,还是未得其旨,我昼夜苦思,越想越是糊涂,自己越是痛苦。”
  铁中棠也不禁陪她叹息一声,只是无言劝解。
  夫人道:“今日我虽是见你仁厚智高,不忍见你就死,是以才要以内力为你疗伤,但也是要看看我将体中的真气逼入你体中之后,你有何反应,否则我与你非亲非故,又怎肯不惜痛苦为你疗伤?”
  铁中棠垂下了头,不敢答言。
  夫人又道:“哪知这令我痛苦不堪的真气,到了你体内,你竟行所无事,我心里奇怪,便将力道加强,这时你竟已将得自我的真气收为己用,与我相抗,但两种真气本属一源,自然互相吸引,而我之真气正在外流,便不知不觉被你吸了过去,等我发觉之时,我已欲罢不能,收不回了。”
  铁中棠也不觉恍然忖道:“呀,原来如此。”
  只见夫人说了这番话,竟已累得满头大汗。但她神情却仍极是兴奋,喘着气接道:“只是我内功虽失,却终于弄明白了一切,也高兴得很!”她缓缓道:“原来这神功之名‘嫁衣’两字,取的便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之意。嫁衣缝成,让别人去穿,缝的人虽使千针万线,怎奈自己却不是新娘子,这神功练来也是要留给别人享用的。练的人虽然吃尽千辛万苦,自己却半分也用不上,这种功夫,难怪‘大旗门’要将它远远丢开了。”
  铁中棠越听越奇,此刻已是汗流浃背。
  夫人目中微现忿色,但瞬即笑道:“我也知道了为何这神功要称‘武道禅宗’,原来这‘顿悟’两字,也是用在别人身上的。”
  铁中棠惶声道:“但……但为何如此……为何这神功真气在夫人体中,便那般涩重,到了晚辈体中,便……便……”
  夫人叹道:“想来必是因为这神功真气,太过强猛霸道,但经我十余年之磨炼,再入你身体之中,便将火烈之气,全都滤尽了,而两股同源真力互相吸引,乃是自然之理。”说到这里,闭目不语,但见那蒲团之上,已有一圈水渍,想来是她全身汗珠,雨水般流下,流在蒲团上。
  铁中棠五体投地,道:“晚……晚辈身受大恩,实不知应该如何……”语声哽咽,实是难以继续。他想到一人若是突然发觉自己一生心血,俱是为别人所费时之滋味,心里更是苦痛不堪。
  夫人惨然一笑,道:“此事你既无心,我亦非有意,怎能怪你,只是……只是这门神功,也未免对练功之人太残酷了些。”
  铁中棠再也忍不住伤心落泪,道:“晚辈……晚辈……”
  夫人长叹道:“天意……此功本属‘大旗门’,你又是‘大旗门’弟子,想来必是上天要你重振大旗门,才差你到这里来,否则你等纵然苦练三十年,也未见能复仇雪耻。”语声更是微弱,间断也更多。
  铁中棠大奇忖道:“司徒笑等人武功并不甚强,她怎会说我等再苦练三十年也无法复仇?”但此刻他已无暇多想,伏地道:“晚辈深受夫人大恩,没齿难忘,夫人若不给晚辈报恩的机会,晚辈必将抱憾终天。”
  夫人道:“报恩两字,本谈不上,你再也休要提起。但……但你若肯为我做几件事,我必当感激的。”
  铁中棠道:“夫人只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夫人缓缓叹道:“我儿子那些女弟子中,有个瞎眼的女孩子,这些年天天为我送饭,唉,她为了送饭给我,知道我不愿被外人所见,才自残双目,但愿你能为我找到这女孩子,替我好生谢谢她。”
  铁中棠道:“晚辈上天入地,也要将她寻着。”
  夫人凝思半晌,又自叹道:“我儿子虽不孝,但总是我亲身所生,唉!这也怪我与他爹爹情怨纠缠,才令他左右为难,现在你功力已强胜于他,但愿你能照顾他,莫教他被别人杀死。”
  铁中棠肃然道:“晚辈必将尊他为兄,互相规过劝善。”
  夫人微微一笑,道:“好……好孩子。”过了半晌,又道:“这‘武道禅宗,嫁衣神功’你也带走,替我将它去送给一个人。”目光闪动,忽然现出怨毒之色。
  铁中棠心头一凛,道:“送……送给什么人?”他知道若将此秘册送给别人,实比杀了那人还要毒辣。
  只听夫人缓缓道:“去送给一个你所见过的人中,最最自私,最最残忍,从来不替别人着想的人。”
  铁中棠本在担心不知她要自己将此秘册送给谁,此刻方自松了口气,道:“晚辈遵命。”
  只因若是将这秘册送给善良之人,铁中棠委实于心不忍,但将之送给最最残忍自私之人,却是再也恰当不过。
  夫人又已接道:“我早已写下一封书信,夹在这秘册之中,你决定将之送给谁后,不妨拆开看看。”
  铁中棠道:“是。”
  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心愿仅止于此,但……唉,却还想见我那孽子一面,不知你可愿为我将他唤进来?”
  铁中棠道:“晚辈这就去。”
  夫人目光一闪,又道:“但你却切切不可让第三者走上这方舟一步,我……我不愿别人见到我如此模样。”
  铁中棠心下又是一阵惨然,恭声应了,伏地再拜而起。夫人已又垂下双目,神色虽疲惫,却甚是平静。
  李洛阳避坐一角,纵观厅中全局,只见水灵光倚在那黑袍妇人怀中,非但姿势绝未变动,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眨。
  卓三娘身形仍如银线般飞舞来去,那赤足汉虽追她不上,但一面将那宣花巨斧抡得震天价响,一面大步狂奔,奔了百十圈下来,竟仍然毫未见缓慢,那身子端的有如铁打的一般,似是永不知劳累。
  风九幽与麻衣客之决战,却已又过了四五十招,风九幽喋喋怪笑道:“二十招,再要二十招就行了。”
  卓三娘笑道:“好,我替你数着,一招,两招……呀,这招‘双锋手’施得真臭……四招,嗯,这还差不多。”
  她身形不停,口中也不停。麻衣客身手更缓,面色更沉重,但招式使出,仍是潇潇洒洒,舒卷自如。
  卓三娘道:“十一招……十二招……呀,不好了,看样子二十招还不行。风老四,我替你攻一招吧!”语声未了,身子恰巧掠过麻衣客身侧,左手轻轻一拂,尖尖五指,有如兰花一般,拂向麻衣客,,但见她拇指、食指微屈,虚扣成环,无名指、中指、小指半伸半张,拂向麻衣客胁下三处大穴。
  这时风九幽鸟爪般五只手指,也正抓向麻衣客胸膛。麻衣客知道自己若是被他五指抓上,固是立时穿胸透胁,但被卓三娘那兰花般二指拂中,却更是不得了。
  就在这刹那间,忽见他身子一缩,不知怎的已将身上所穿之宽襟麻衣脱了下来,随手一撒,乌云般卷了出去。
  虽是一件麻衣,但在他手中使出,早巳贯满真力,风九幽怎敢怠慢,大喝道:“好招!”反身跃出。
  卓三娘笑道:“果然不错!”纤腰一转,手腕微震,无名指、小指、中指缩回,食指却突然变了个方位,呼的弹出。
  她手指虽未点中,麻衣客但听“嗖”的一声,竟有一股真气自她食指顶端“高阳穴”激射而出,嗤的一声急响过去。
  麻衣客只觉身子一震,肩头一凉,竟被她指上射出的真气划破一条血口,鲜血进出,不禁骇然道:“先天真气!”
  卓三娘笑道:“不错,你倒识货。”身子早已滑走。
  忽然间一股劲风泰山压顶般往麻衣客头顶直劈而下,原来是那赤足汉见麻衣客挡住去路,便一斧砍下。
  麻衣客不敢硬接,闪身而退,只听身后狞笑道:“还有我呢!”竟是风九幽自他身后又攻出一招,,他若要避过此招,就势必冲入那赤足汉斧下,众人瞧得不觉一惊。哪知他前后受袭,竟临危不乱,右足无声无息反踢而出,手中麻衣却向那宣花巨斧卷了上去,麻衣轻柔,巨斧刚猛,但柔能克刚,那麻衣客竟将巨斧卷住,赤足汉振臂一挣,竟未能挣脱。
  那麻衣被扯得笔直,忽见一道银光过处,一件麻衣,刀切般分为两半,赤足汉、麻衣客身子齐地向后一倒。
  风九幽方自避开麻衣客一脚,此刻见他身子倒下,怎肯失了良机,狞笑道:“这是第十九招。”双拳齐地击出。
  群豪眼见麻衣客再难避过这一拳,有的欢喜,有的惊呼,有的却闭起眼睛,不忍再看!就在这时,忽听天雷般一声大喝:“风九幽,你敢!”一个黑衣少年站在黑色垂帘之前,那不是铁中棠是谁?
  风九幽虽然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不禁骇得面目变色,方自触着麻衣客衣衫,一双手便不由自主垂落下去。
  但听满堂俱是失色惊呼之声,有的欢喜,有的失望,站着的被骇得扑地坐下,坐着的被吓得长身而起,齐呼道:“你还未死……”
  水灵光亦自喜极大呼:“你还未死!”但惊喜过度,身子还未站起,又软软倒下,原来又昏了过去。
  众人悲喜虽不一样,但惊奇之情却无不一致。只有卓三娘身子仍不敢停留,只因赤足汉仍在她身后抡斧狂追。他但听风九幽之命行事,别的任何事他都不闻不问。只见铁中棠大步走了过来,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非但毫无受伤之态,而且神采竟似更焕发。
  风九幽揉了揉眼睛,道:“小伙子,你被我那神斧力士打了一拳,居然还能大模大样走出,这是什么原因,你非得告诉我不可。”举手一挥,道:“力士且住!”那赤足汉果然如响斯应,停住脚步。
  铁中棠道:“我那幺叔本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你竟将他弄成这副模样,这是怎么回事,你倒说说。”
  风九幽怪笑道:“小伙子好没礼貌,风四太爷问你的话,你就该老老实实答出来,还敢反嘴?”
  铁中棠道:“今日你老实说出如何将我幺叔弄来,再快快将他神智回复,倒也罢了,否则,哼哼!”
  卓三娘拍掌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居然有个小伙子敢向‘风梭’风九幽如此说话,端的妙极!”
  风九幽道:“否则怎样?”
  铁中棠道:“否则就要你好看。”转向卓三娘道:“你若不将水姑娘快些还我,也和他一样。”
  众人听他如此说话,都道他必是活得不耐烦了,就连麻衣客也不禁暗暗为他担心,准备随时出手相救。哪知风九幽、卓三娘对望一眼,竟未暴怒,也未动怒。
  原来两人老奸巨猾,见到铁中棠未死,已觉奇怪,再见他如此发横,更当他身后必有靠山,而那靠山却正是他两人所畏惧之人。但两人眼睛往他身后垂帘里去瞧,也瞧不出什么动静,更觉莫测高深。卓三娘道:“这小子太过无礼,风老四,你还不教训教训他?”
  风九幽“嘻”的一笑,道:“三娘在此,小弟怎敢争先。”
  铁中棠大声道:“我问的话你两人快答复,否则莫怪我不客气了。”轩眉怒皱,端的威风凛凛。
  李剑白瞧得又惊又羡,恨不得自己也如此露上一手。
  黑星天等人虽都又奸又猾,但却被铁中棠三番四次捉弄,早已对他恨之入骨,此刻见他如此神气,只当他又在弄什么诡计。
  司徒笑悄悄一拉黑星天,道:“风老前辈不知这小子深浅,看似又被他唬住了,但这小子武功,你我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黑星天道:“不错,这小子骗了咱们好多次,这次咱们莫再上他的当了,司徒兄,是你上还是我上?”
  司徒笑还未答话,只听盛大娘道:“风老前辈不屑动手,待老身来教训教训这目无尊长的小子!”
  原来她对铁中棠亦是满腹怨气。风九幽、卓三娘两人正自无计,此刻见到有人来做试金石,齐地大喜道:“好极!”
  盛大娘一顿铁杖,长身而起,盛存孝却已在她身后道:“娘,还是让孩儿吧!”他生怕母亲有甚失闪,当下抢先跃出。
  哪知盛大娘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大喝道:“这次不要你动手。”嗖的掠在铁中棠前面,双手持杖,道:“来吧!”
  盛存孝又惊又急,望着铁中棠道:“铁兄……”他虽未说出手下留情四字,但眼色已等于说出一样。
  卓三娘道:“还等什么?”
  盛大娘道:“不必等了。”呼的一杖扫出。
  她年纪虽老,功力不老,一杖扫出,隐隐有风雷之声。
  铁中棠连让她三招,暗叹忖道:“瞧在你那好儿子份上,今日饶你一遭。”随意挥出几掌。
  但他功力与昔日相较,强了何止十倍,这几掌虽是随意挥出,掌风已颇见强劲,远非昔日可比。
  盛大娘喝道:“好小子,功力进步些了!”她不知铁中棠功力何止进步“一些”,仍然不惧,一棍当头劈下。
  铁中棠突然反手一抄,众人还未瞧见他如何出手,他便已抄住盛大娘棍尾,只有麻衣客知道,这一招正是他石壁上的武功。
  盛大娘只觉一股大力自棍上传了过来,自己竟万难相抗,这才大吃一惊,方待撒手抛棍,哪知铁中棠也在此时松开了手,只是棍上余力未尽,仍震得盛大娘手腕生疼,铁杖当即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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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6
第三十三回 拳中有奇境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盛大娘莫非扭了筋么?”
  盛大娘好胜之心,越老越盛,闻言正好乘机下阶,口中故意喃喃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俯身拾起铁杖,道:“还要再打么?”她这话问的已显见有些情怯,只因她若是真的要打,又何必再问。
  盛存孝连忙赶过去,道:“娘,你老人家还是歇歇吧!”心里却有数,不由得感激地瞧着铁中棠一笑。
  铁中棠亦自一笑,两人惺惺相惜,尽在不言之中。司徒笑等人虽然狡诈,却也未瞧出盛大娘已吃了暗亏,只因他们再也未想到铁中棠会有如此惊人的内劲。
  黑星天大声道:“待黑某教训教训这厮。”
  风九幽、卓三娘见铁中棠武功似强似弱,仍是瞧不出他深浅,闻言喜道:“正是,快去教训他吧!”
  黑星天道:“铁中棠,你虽然满腹奸计,但此番你我真刀实枪打一架,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玩什么花样!”
  铁中棠精神一震,暗道:“本门祖宗若是有灵,便来瞧孩儿为你老人家先杀了这第一个仇人吧!”当下一步滑了过去,沉声道:“要送死就快动手!”
  眼见黑星天缓缓走来,他面上虽然甚是得意,但脚下仍是慎重异常,铁中棠心念突又一动,压下了胸中怒气,暗道:“不对,此刻师傅师叔俱未在此,我若轻易将他杀死,一来便宜了这厮,再来也消不了师傅师叔的心头之恨,何况我此刻显露武功,未免打草惊蛇,司徒笑等人难免再生奸汁。”
  黑星天见他面容数变,只道他怕了自己,胆气更壮,大咧咧笑道:“我若让你三招,你必定不肯,看掌。”只见他掌法果然迅快,掌随声至,刹那间便已攻出三招。
  铁中棠冷冷道:“我让你三招又有何妨。”居然并不还手,连避了三招。要知他苦研麻衣客壁上之招式,七日来实是获益匪浅。那壁上招式,多是避守之道,铁中棠这三招避的当真是匪夷所思,妙到毫巅,黑星天这三掌攻的虽然迅急泼辣,却连他衣袂也沾不到一点。
  风九幽等绝顶高手见了还不怎样,司徒笑等人看在眼里,却是暗暗心惊,李剑白更忍不住脱口赞起好来。黑星天一生争杀不知凡几,此刻暗地虽然吃惊,却仍沉得住气,双掌一反,后着绵绵攻进。
  铁中棠存心要拿他试手,来练那壁上武功,封闭拦锁,闪展腾挪,竟仍然守而不攻,未曾还手半招。此等守招是“七仙女阵”之克星,用来对付黑星天自是绰绰有余。数十招过后,但见黑星天出招越来越快,额上却已微现汗珠,显见已被铁中棠此等奇诡的招式惊得慌了。
  突听司徒笑大声道:“黑白双星与人动手,对手无论多少,向来兄弟齐上,黑大侠今日不该轻敌破了惯例,白二弟,你说是么?”他这话明里说给白星武听,但偌大声音,还有谁听不到,正是要为白星武造个出手的机会。白星武不等他的话说完,便已长身而起,大声道:“正是如此。”身形一掠七尺,挥拳加入战圈。
  司徒笑笑道:“只可惜此时此地,这小子找不到帮手,否则对手越多,才越可看出黑白双星的真功夫。”他明知以麻衣客身份,决不会出手,李洛阳老成持重,也不会贸然来趟浑水,是以方自如此说话,只是斜眼瞧着李剑白。
  李剑白果然跃跃欲试,但瞧了半晌,只见铁中棠身形游走在黑、白两人之间,仍是守而不攻,仍是游刃有余。
  这一来不但李剑白大奇,别人亦是失色。要知黑白双星联手对敌,招式配合之间,实已如水乳交融,昔日“龙门五霸”那等武功,还是败在这两人联手之下,司徒笑说的那话,倒也非全属吹嘘,而今铁中棠声名不大,却非但以一敌二,而且此时未还手,司徒笑等人昔日都曾见过他的武功,此刻自是惊怪莫名。
  司徒笑暗道:“这小子武功进境之速,实是天下少有,今日若不除去他,再过几日,那还了得。”一念至此,忽又大声道:“五福联盟,生死与共,我司徒笑怎能瞧着黑白二兄苦斗,自己却坐在这里。”
  他这话明里虽是自言自语,其实又是说给大家听。李剑白忍不住怒道:“好个五福联盟,原来是以多为胜之徒。”
  司徒笑只作未闻,嗖的窜去,大声道:“黑大哥,白大哥,两位下去歇歇吧,待小弟来教训教训这厮。”他明知黑、白两人万万不会退出,说话间早已向铁中棠急攻数招,黑星天、白星武果然丝毫没有退意,招式反而攻得更紧。
  李剑白大怒道:“这算什么?”一挽袖子,便待参战,李洛阳却已拉住了他,道:“你再看看,再动手也不迟。”
  李剑白定睛瞧去,只见场中虽然多了一人,但情况竟仍毫无变化,只见铁中棠先还窜高纵低,闪展腾挪,才避得开对方招式,此刻脚步却越踩越是细碎,看来竟似根本未曾动弹,出招之间,也是有气无力,仿佛身患重病一般,但无论对方招式多么猛烈,他只要举手轻轻一引,便消弭无形。有时对方三人六拳一齐攻来,他明明双拳难挡六手,眼看要被打中,但脚下微一错步,便又避开,却仍不还手。
  李剑白瞧得目定口呆,喃喃道:“这是什么拳法?”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这是‘病维摩拳’。”
  李剑白道:“什……什么叫‘病维摩拳’?”
  麻衣客道:“便是这四壁之上的拳法。”
  李剑白瞪大眼睛,仍是不懂,卓三娘、风九幽、黑袍妇人等人,却不禁一齐扭回头,去瞧那壁上招式。
  但几人瞧了两眼,便又一齐转回头来。麻衣客冷冷笑道:“早知你几人自恃身份,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当着我面,偷学我的拳法,否则我又怎会说将出来?”
  卓三娘笑道:“你真是聪明极了。”
  风九幽道:“我又不想生病,学什么‘病维摩拳’?”
  麻衣客哈哈笑道:“你懂什么,我这‘病维摩拳’,取的乃是……”忽然想起风九幽这话乃是故意要套自己话的,否则以此人武功、身份,又怎会说出这样的外行呆话来,心念一闪,立时闭口不语。
  风九幽大笑道:“算你聪明。”
  原来这“病维摩拳”,取的乃是“天女散花,维摩不染”之意,对方招式纵如漫天花雨缤纷,也休想有一瓣沾得了他。“维摩拳”、“仙女阵”相生相克,“维摩拳”之长,正是以少胜多,以静制动,单独与一人对敌,反显不出威力。
  铁中棠苦研七日,将这“维摩拳”之精意全都牢记在心,只是招式之变化,仍无法运用自如。黑白双星、司徒笑三人,若是一开始便齐地攻上,铁中棠不能变化招式,必将落败无疑。但开始时黑星天一人动手,正好给铁中棠喂招,等铁中棠招式稍熟,又多了个白星武来给他试手,等到司徒笑上阵之时,铁中棠非但已可从容抵挡三人,更悟出了招式间不少精微之变化,揣摩出“维摩拳”以静制动之精义,是以便不必大避大闪,只是卓立中央,端的有如中流砥柱一般!司徒笑等三人之招式,虽如大河狂涛,奔腾而来,但遇着这中流砥柱,立刻飘流四散,不成格局。
  风九幽又瞧了半晌,冷冷笑道:“不错,这拳法委实有点门道。但这种有败无胜的拳法,也只有这傻子才会去学。”
  与人动手,只守不攻,岂非有败无胜,风九幽这句话,实是说人众人心里,麻衣客却仍一笑,道:“你等着瞧吧!”
  一言未了,只听司徒笑大声道:“盛大娘、盛世兄,你两位今日莫非是瞧热闹来的么?”
  “紫心剑客”盛存孝方待说道:“以多胜少,盛某不为。”那话他还未说出口来,盛大娘已一跃而起。
  原来盛大娘方才吃了个暗亏,心中实是又惊又忿,此刻暗道:“咱们以四敌一,还怕宰不了这小子?”当下一顿拐杖,当头一拐,向铁中棠击下。
  盛存孝阻挡已自不及,司徒笑笑道:“盛大娘远攻,咱们近取,上下左右,远近交攻,你还往哪里走?”
  四人但觉精神一震,齐声喝道:“你还往哪里走?”要知这四人在江湖中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以四敌一,已大是丢脸,若再被铁中棠生还,更是颜面无存。是以四人一心,都想将铁中棠立毙当场,还可稍挽颜面,是以下手更是毒辣,拳掌足杖,一齐往死处招呼。
  铁中棠脚步一错,身子仿佛突然扁了,间不容发,白掌杖间滑了出去,左掌掌缘在黑星天眼前一扫,跟着便封住白星武招式,右掌却平平在盛大娘铁杖上一托,这一托本是乘着拐势,丝毫不现火气,但盛大娘掌中铁杖被此力一引,呼的一声,竟向司徒笑、黑星天两人扫了过去。这一杖本身力道已是惊人,再加上铁中棠一送之力,更是威猛无俦,司徒笑、黑星天哪敢硬挡,翻身退出五尺。
  黑星天大怒道:“这算什么?”盛大娘不觉老脸一红。
  司徒笑却知盛大娘此招乃是不由自主,道:“少说话,多动手。”三人俱都恨透了铁中棠,恶狠狠一齐扑上。
  麻衣客大笑道:“你知道么,这就是以少胜多、以守胜攻的法子,谁说这拳法有败无胜?”他似也学了司徒笑那一套,这话明里虽讽骂那风九幽,其实却是向铁中棠指点拳法中之精义。
  铁中棠悟性本就高,闻言心念一闪,便已恍然。
  但见白星武-—招“毒蛇寻穴”击来,铁中棠左掌反手一招,力透掌背,白星武招式不由自主被格得斜歪出去,却正好去挡盛大娘铁拐,两人齐地一惊撤招,铁中棠左掌恰巧赶到,在盛大娘杖头一引,盛大娘铁杖便呼的向司徒笑横扫过去,这时铁中棠右掌已将黑星天双掌引向司徒笑。
  。
  司徒笑眼见盛大娘一杖、黑星天双拳竟是向自己身上打来,大惊之下,不及思索,一招“野马分鬃”,反击两人。但听“砰”的一声,司徒笑、黑星天两人竟对了一掌,各各被震开数步,盛大娘虽然硬生生顿住拐杖,但仍收势不及,杖头也扫上了司徒笑肩头,司徒笑痛彻心肺,噗的跌倒,眨眼间头上已疼得满是冷汗。
  众人见铁中棠仍是一招未攻,对方四人却自相残杀起来,且已有一人倒地,不禁又惊又骇,又是好笑。李剑白少年心性,更是拍掌大笑起来,道:“你四人纵觉以四敌一不好意思,也不必自己打自己呀!”
  司徒笑咬一咬牙,反身跃起,道:“在下无妨,莫着了这厮道儿。”四人铁青着脸,又自攻上。但铁中棠此刻已得拳法精义,骊珠既得,精神陡长,只用了封、格、引三字诀,便将四人引得兄弟相杀,朋友互斫!
  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对了对了,就是如此,你方才若能练到这地步,不必脱衣服,七仙女阵也可破了。”
  铁中棠此刻才知那“七仙女阵”破法原来如此,自己方才那衣服脱得实是有些耍赖,面颊微红,道:“多谢前辈。”
  麻衣客道:“不必谢我,谢你自己吧!”
  这两人一问一答,只是彼此了然,旁人却听得莫名其妙。
  只见司徒笑等四人招式已越来越弱,只因自己使出的招式,大半招呼到自己人头上,是以谁也不敢再下狠着。突听白星武轻唤一声,原来他又被盛大娘扫着一杖,左手抚着右肘,连退七步,亦是疼得满头冷汗。盛大娘跺一跺足,将拐杖“当”的掷在地上,道:“这臭小子有邪法。”转过身子,竟自大步走了。场中只剩下黑星天、司徒笑两人,而司徒笑亦是肩头受伤,两人手亡虽仍不停,心里早巳胆寒。
  突听风九幽冷冷道:“这也算是打架么?丢人!”“丢人”两字出口,他枯竹般身形也已飞起,不知怎样一掠,但闻两声惊呼,司徒笑、黑星天已被他夹颈抛了出去,,但他力道拿捏得仍是极有分寸,司徒笑、黑星天仍可双足落地,两人对望一眼,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风九幽上上下下,瞧了铁中棠几眼,道:“江湖中出了这么个少年高手,风四爷竟不知道,嘿嘿,真是丢人。”
  铁中棠听他夸奖自己,也不觉谦虚道:“过奖。”
  风九幽冷冷接道:“此事若是传将出去,我更难看,看来我今日只有杀了你,让江湖中根本不知有你这人,也就罢了。”说到这里,似觉自己想得甚妙,抬起头来,得意地大笑起来。
  铁中棠微笑道:“既是如此,请动手吧!”
  风九幽见这少年居然如此沉得住气,竟不动怒,倒吃了一惊,上上下下又瞧了几眼道:“不得了……了不得!”
  卓三娘笑道:“你气不到人家,有何不得了?”
  风九幽道:“瞧这小子一副派头,再过几年岂非活脱脱又是个‘夜皇帝’?唉,今日更是非宰了他不可。”
  卓三娘笑道:“你敢么?你不害臊么?”
  风九幽哈哈笑道:“你比我还想宰他,你以为我不知道?臭小子,闪电风梭都想宰了你,你不如先自杀算了。”
  铁中棠笑道:“如此说来,你两人不如一齐动手吧!”
  风九幽道:“你那几手,只能对付对付那些不成气候的晚辈,要用来对付我们……嘿,嘿,我不说了。”
  铁中棠道:“谁要你说,快动手吧!”他面对江湖传说中鬼怪般两大高手,心中虽惴惴自危,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这本乃他之天性,哪知却歪打正着,风九幽暗道:“不好,瞧这小子如此托大,莫非还有煞手?”忽然大笑道:“臭小子,风四爷与你动手,是存心欺负你……好徒弟,快来替为师教训这小子。”
  原来此人最是欺软怕硬,从不打没把握的架,卓三娘笑道:“对了,徒弟不成,师傅再上也不迟。”
  只见那少年秀士却是说打就打,一句话不说,窜了过来,动手就打,一打便已连攻七掌。卓三娘笑道:“师傅是个慢郎中,徒弟却是急先锋……哈,想不到这小子也是个急先锋。”
  原来那少年秀士招式虽快,铁中棠身手却比他更快,手腕一抖,就已变了三招,底下还又加上一脚。在场之人,无论武功强弱,都不禁暗赞:“好快的手脚。”两人以快打快,看得人眼花缭乱。
  风九幽瞧了铁中棠一眼,怪笑道:“别的不说,再过几年,你这‘闪电’两字的名号,总得让给他了。”
  卓三娘面色一沉,笑容顿敛。风九幽三番几次斗口,都输了给她,此番见她被自己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语,不禁大是得意,又自狂笑起来。卓三娘冷冷道:“你笑什么,你徒弟命已快送终了,你还笑得出来?”风九幽大笑着转动目光,去瞧场中恶斗,笑声果然渐渐微弱。
  原来“七仙女阵”与“维摩拳”相生相克,铁中棠既已深得“维摩拳”之精义,举一反三,便又将“七仙女阵”之招式了然于胸,但见他此刻所使俱是进手招式,虽未真个脱衣,但姿态却与脱衣一般无异,那出招部位之巧,变化之奇,端的令人匪夷所思,再也捉摸不透。那“七仙女阵”之招式,虽是七人同发,但他身手之迅急,又何止比那些锦衣少女快了数倍。
  此刻他双拳挥动,竟宛如有数人同时发招一般,发招虽有先后之别,但望之却有如齐地击出。那少年秀士虽是名师之徒,却再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怪异之招式,只是仗着身法轻灵,四下闪避。到目前为止,铁中棠出手虽快,轻功终是还不如他。轻功本是铁中棠拿手本领,此时他别的武功精进,轻功反而成了他最弱之一环,是以他虽居上风,但一时之间还是未能得手。
  只见麻衣客缓缓道:“守而不攻,失之柔庸;攻而不守,失之暴躁;攻守兼备,动静相生,便可胜了。”
  铁中棠灵机一闪,右手自内向外,划了个半弧,五指挥洒而出,右手如拈花枝,轻轻向外曳引,消去了对方招式。少年秀士只觉自己攻出力道,突然无影无踪,对方招式,却已急攻而来,大惊之下,双拳合拢,急振而出。这一招以攻为守,力道强猛,果是妙着,风九幽抚掌大笑,道:“好徒弟,好一招‘乾坤一击’!”笑声未了,只见铁中棠右掌一缩一引,看似有气无力,却又将对方那般刚猛的一招引开,左手自右而左,轻轻一旋,斜削对方双肘,这接连两招,果然已将“七仙女阵”与“维摩拳”融而为一,正是攻守兼备,动静相生,于拳法而言,这两招已可算是登堂入室之绝着。
  少年秀士踉跄退步,风九幽愤然变色,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好一个风梭门下,原来也不过如此。”
  只见那少年秀士面上由白转青,由青转紫,突然暴喝一声,双拳直抢中宫急进,正是力拼生死之孤注一掷。铁中棠心念一闪,不闪不引不避,踏步进步,双掌急迎而出。原来他斗得兴起,已浑忘了藏拙敛锋,免得打草惊蛇之事,竟有心要藉此一试自身真力,众人齐地悚然动容,麻衣客失声呼道:“不好!”
  他本知道铁中棠内力真气并不高明,怎能敌得过风梭之门徒,却又阻止不及,方自顿足扼腕,暗怪铁中棠竟不知以己之长,击人之短,反而以己之短迎人之长,哪知他一念还未转完——只听“砰”的一声大震,接着,一声惨呼,一条人影仰天飞出,鲜血随着身形洒落地面,远远跌在一丈开外。
  再一看,铁中棠却仍卓立当地,目中闪动兴奋之光,这一来不但麻衣客大出意料,众人更群相失色。麻衣客暗奇忖道:“他招式进境奇速,那是因为他悟性特高,他内力精进如此,却又是为了什么?”这道理不仅是他,谁也想不出来的。只见那少年秀士昏迷在地,满身鲜血。
  风九幽知道徒弟被人重创,却连望也不望一眼。卓三娘笑道:“你不去瞧瞧你那宝贝徒弟么?”
  风九幽冷冷道:“本门中阴柔功夫,他偏偏学不会,却只学会这些拼命的功夫,这种人原本该死,瞧他作甚?”
  铁中棠暗道:“这种狠毒师傅,只有让沈杏白拜在他门下,才是相得益彰。”转目一望,这才发现沈杏白竟已不见。他方才在外面还明明瞧见此人,此刻却已不知所终,心头不觉暗暗地一惊,只因沈杏白武功虽不高,心计却是歹毒无比。就在这时,突听麻衣客大喝一声:“不好!”接着一阵奇寒彻骨的柔风,无声无息向他击来。
  铁中棠身子一凛,已知中了风九幽暗算,大惊之下,急退数步,再也顾不得别的,盘膝坐下。耳边只听得麻衣客怒道:“身为武功宗师,做的却是这等小人勾当,你难道不怕丢人现眼么?”
  又听得风九幽阴森森笑道:“风四爷不过试试他,出来闯荡江湖,能不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谁知他这般不中用。”接着,掌风呼啸,显见两人已打得甚是激烈。
  铁中棠又惊又怒,又是惭愧,但此刻他身子已如落在冰窖之中,浑身不住颤抖,牙关响个不停。他暗惊忖道:“好厉害的九幽阴风……”不敢再想别的,只希望能将阴寒逼出体外,当即调息起来。
  但他说是不想,又怎能不想,先想到那夫人犹在方舟相候,又想到自己一伤,场中已是强弱悬殊,麻衣客已有性命之虑,再想到司徒笑等人眼见自己受伤,正是复仇良机,怎容得自己安静调息。一时间,但觉万念奔腾,纷至沓来,哪能运功逼毒?
  但他想得的确不错。卓三娘笑道:“风老四武功不灵,只会暗算,怎会是小皇子敌手,看来我只有出手助他了。”她口中虽在骂着风九幽,招式却已向麻衣客击出。
  风九幽怪笑道:“骂得好,骂得好……”两人合击,都想乘着里面厉害人物还未出来之际,先将麻衣客制住再说。麻衣客以一敌二,十数招过后,已是险象环生。
  那边水灵光犹自昏迷未醒,原来那黑袍妇人怕她刺激过度,是以伸手点了她黑甜睡穴,让她好生安息。少年秀士却是真昏迷,赤足汉瞪着眼睛,木立当地。
  司徒笑、黑星天对望一眼,两人也不说话,齐地层动身形,向盘膝打坐的铁中棠移了过去。铁中棠听得有人脚步之声移来,自己却已无力抵挡,不禁暗叹一声:“罢了!”
  突听一个黑袍妇人道:“你两人要作甚?”
  司徒笑陪笑道:“没有什么。”
  。
  那黑袍妇人道:“没有什么,便站在那里莫动。”
  司徒笑腹中暗骂,已知道今日这机会错过,又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向铁中棠复仇,但他先前已见过这些黑袍妇人之武功,果然不敢再动一动,暗中虽然满心恨毒,面上还得装着笑脸。
  铁中棠方自暗中松了口气,突听耳边有人道:“加强运功。”接着,似有一只手掌贴在他后心之上。原来他方才退步,正好退入那些黑袍妇人之中,这一掌便是黑袍妇人相助于他。刹那之间,他只觉一股阳和之气,自后心传人,自己体内方自得来之真气,也随之发动。要知他体内真气,本属至阳至刚,否则那位夫人周身经脉也不致被烧得如受针炙,此刻一经发动,已足以将那阴寒之气逼出,何况还有后心之助力,只见他头顶宛如蒸笼一般,不住有丝丝白气冒出,身体也随之温暖。
  司徒笑等人瞧得又惊又怒,知道他体中阴毒,片刻间便将尽数被他逼出,众人咬牙切齿,不知黑袍妇人为何要来助他。片刻间铁中棠体内真气便已运行两个周天,面色立变红润,心中便立刻泛起惊异之情:“这些黑袍妇人为何要来助我?”
  但他还未曾说话,只听耳边有人缓缓道:“你不必惊异,也不必问我,今日后速至常春岛便知一切。”
  铁中棠翻身跃起,还想再问,但黑袍妇人们已端坐如石像,黑纱垂面,也瞧不见她们面色。
  “常春岛……常春岛……”这名字铁中棠隐隐约约,似曾听闻,却想不起究竟在人间何处,但他见了黑袍妇人神情,也不敢再问。转目望去,只见麻衣客已是汗透重衣,生死俄顷。铁中棠怒喝一声:“风九幽,你瞧瞧能否伤得了我?”
  风九幽目光望向了他,果然一惊,铁中棠已横掠八尺,左手带消连引,右手如切似削,急地向他攻出两招。
  麻衣客精神一震,但他此刻真力损耗太巨,风九幽虽被铁中棠引开,他竟仍然无法力敌卓三娘一人。卓三娘身形闪电般飞旋四侧,倏忽来去,端的有如幽灵鬼魅,忽然笑道:“风九幽,你那力士死了么?”
  风九幽见铁中棠身中自己一掌,竟能立刻复原,心里又惊又疑,武功固是仍胜于铁中棠,但却不能取胜。此刻闻得卓三娘之言,立刻喜动颜色,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快来助我杀了这厮!”
  赤足汉暴应一声,挥动巨斧,扑了上来,风九幽阴恻恻笑道:“对付你也不值两人动手。”身子一闪,又去相助卓三娘夹击麻衣客。赤足汉巨斧泼风般舞动,上下左右,急急攻向铁中棠。
  铁中棠又急又惊,颤声呼道:“幺叔……幺叔……你……你……”他纵有天大本事,千百辣手,也不能向他幺叔身上招呼。
  但赤足汉宣花巨斧,却招招俱是杀手,铁中棠只要碰着一点,立时便将骨折肢断,哪里还有命在!这两人动手,铁中棠自然要吃大亏,司徒笑拍掌笑道:“妙呀,妙呀,叔侄拼命,当真好看煞人。”
  铁中棠更惊,更急,招式更乱,那边麻衣客情况却是比他更糟,十招中已还不出一招来。“紫心剑客”盛存孝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李洛阳父子虽然想来助拳,怎奈武功太差,有心无力,哪里插得上手。
  就在这时,忽听那黑色垂帘中传出一阵轻柔甜笑的语声,缓缓道:“我未出来之前,谁敢动手?”这轻柔语声,似比震天霹雳还要骇人。
  风九幽、卓三娘,凌空一个翻身,倒退丈远,风九幽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还不住手!”赤足汉一斧方自劈出,听得喝声,竟在半路硬生生顿住斧势,两膀若无千斤神力,焉能如此。
  但满厅之人,却无一人注意及此,数十道目光,一齐望着那黑色的垂帘,无人敢有半点声息。只有铁中棠暗叹一声,知道那夫人真力已尽,又是那般模样,此刻虽在帘后发发话,却万万不会出来的。
  哪知黑色垂帘竟然一掀,帘中竟然缓步走出一个人来,只见她长袍曳地,宫鬓高堆,眼波转动如水,腰肢娉婷似柳,容貌之美,固是难画难描,神情间带的那种高贵清华之气,更是令人不敢仰视,单只“仪态万方,宛如天仙”八字,又怎足以形容?
  众人一齐失色,麻衣客自己拜倒在地,始终坐着的黑袍妇人,立刻一齐站起,铁中棠更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众人惊的是这位夫人闭关数十年,而今居然容颜不改,不见苍老,若非早已参破内家绝境,又怎能有术驻颜。
  铁中棠惊的却是这位夫人方才明明还是那般模样,此刻怎会变得如此,若说此乃上天奇迹,他实难信;若说此非上天奇迹,又有何其他道理能够解释?他看了两眼,终于不敢再看,亦自拜倒在地。
  只听夫人柔声道:“卓三娘,多年不见,你还好么?”
  卓三娘垂首道:“托夫人之福。”她平日那般能说会道,此刻竟是言语生涩,说了一句话,便似已费了许多力气。
  ·
  夫人又道:“风老四,你呢?”
  风九幽道:“托……托……托……”他本待依样葫芦,学卓三娘说上一句,哪知竟连“托夫人之福”五个字都说不出来。
  夫人一笑道:“方才是谁动手,总不是你两人吧!”
  风九幽连忙道:“不……不是。”
  夫人道:“日后座下仙子,谅也不致如此鲁莽?”
  黑袍妇人道:“夫人说的是。”这些黑袍妇人语声虽然仍保持平平静静,但神情显也有些不安。
  夫人面色一沉,目光扫向司徒笑等人,道:“是你们么?”
  司徒笑道:“不……格……格……格……”他只说出半个“不”字,下面便是牙齿打颤之声,良久不息。
  夫人道:“既然都未动手,想必是我听错了。”
  众人一齐垂首,哪有人出声,只因众人既不能说“夫人没有听错,”更不敢说“夫人是听错了。”
  夫人淡淡一笑,道:“风老四与卓三娘多年不见,想必又练成几手绝技,是以今日想来这里露露,是么?”
  卓三娘道:“是风老四他要来的,小妹本不知情。”
  风九幽大惊道:“你……你……”他惊怒之下,虽待辩白,怎奈急得满头青筋暴现,还是说不出话来。
  夫人轻叹道:“你们既来了,想必也不会空手回去;但你们想必也不愿和我动手,这怎么办呢?”
  众人不敢出声,夫人似乎沉吟了半晌,才缓缓接道:“这样吧,我就令我今日收的徒儿铁中棠,陪你们过两招好么?”语声微顿,又自笑道:“我只传了他一日武功,想来他还不是你们敌手,你们手下留情才是。”
  众人一听铁中棠只学了她一日武功,便已有这般身手,那真比点铁成金还要令人吃惊。夫人道:“中棠,你起来,陪前辈们过两招。”
  铁中棠依言站起,但觉全身活力充沛。他听得这位天仙般的夫人亲口唤他徒儿,实比学得任何惊人武功还要欢喜。
  风九幽暗忖道:“徒弟已如此,师傅可想而知,我纵能打败徒弟,师傅出手时我岂非完了。”
  瞧了卓三娘一眼,忽然抚起肚子,大喝道:“哎呀,不好,肚子痛,要……要……”一路说“要”,飞也似奔了出去。
  卓三娘方自暗骂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只听夫人笑道:“风老四既然肚子痛,你就向卓三娘讨教吧!”
  卓三娘道:“夫人这是说笑,小妹怎会与铁世弟动手。”
  她究竟要较风九幽强胜一筹,盈盈一福,又道:“小妹本待伺候夫人几日,怎奈……唉,也只有拜别了。”她虽然还能说话,但话一说完,身子已出门。黑袍妇人似是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竟放下水灵光,无声无息走了。司徒笑等人也踉跄着奔出门去。突听风九幽声音远远呼唤着道:“神斧力士何在?”
  赤足汉暴应道:“在!”便待奔出。
  铁中棠大惊道:“幺叔,你等一等。”方自赶去,哪知赤足汉忽然回身一斧劈来,铁中棠不得不避,但一避之下,赤足汉已奔出门去,铁中棠身念师门安危,怎肯任他再落入风九幽之手,自待追出。
  只听夫人道:“中棠,你回来。”夫人口中这五字对铁中棠说来,实有无上威力,他脚步一顿,还是想回禀夫人一句后立刻追出。
  麻衣客道:“你留在这里,外面我去照顾。”
  铁中棠道:“但……”
  夫人道:“你两人都留在这里……”一句话还未曾说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身子已软软倒了下去。
  麻衣客惊呼道:“娘,你……你怎样了?”
  铁中棠惊呼道:“夫人,你……你……”
  两人呼声混杂,一齐奔了上去,只见夫人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一口气不上不下停在喉间,竟然已是奄奄一息。
  铁中棠、麻衣客不约而同,伸出手掌,掌心抵住夫人要穴,将真力源源不绝,逼人夫人体内。这两人内力加在一起,是何等惊人,夫人此时虽不能吸收,但过了半晌,面色还是稍见红润,睁开眼来,惨然一笑,继续着道:“我神功散后,容貌竟渐渐回复,但我也知道这只是回光反照,已不久于人世了。”
  铁中棠心头恍然,麻衣客却听得莫名其妙,他本想问:“什么神功?怎会失散?”但此时此刻,又怎问得出口来。
  夫人又道:“但你两人也不必伤心,上天令我死时如此,已算待我甚厚,但愿你两人日后互相视为兄弟。”
  这两人一个是他血肉所化的亲生子,一个却是毕生武功之结晶;一人延续了她血脉,一人延续了她武功。铁中棠、麻衣客对望一眼,齐地黯然点头。
  夫人呼吸更是急促,道:“卓三娘、风老四暂时虽被我吓走,但这两人生性多疑,决不肯就此罢手,还是要再来的。”
  麻衣客道:“娘只管放心,孩儿们还能抵挡。”
  夫人摇了摇头,惨笑道:“你两人此时还不是他两人敌手,千万不可拼命,我还要靠你两人传宗接代。”
  铁中棠、麻衣客垂下头去,不敢说话。
  夫人道:“你两人留意去看那四壁图画,山穷水尽之处,便是我的埋骨之地,那里面还……还有许多秘密,不但卓三娘、风九幽一心想知道,还有别人也……咳咳……你两人答应我,在……在里面等……等二十天才能出来……咳咳,莫与风……动……动手……”不住咳嗽喘气,已是难以继续。
  此时此刻,铁中棠、麻衣客两人,纵有天大困难,纵然刀斧临头,也只有答应她的话,两人一齐黯然称是。
  夫人道:“我一生……纵……纵横,死前有……有所传人,也算死能瞑目,但……但还有……还有……”
  铁中棠、麻衣客两人,一齐加紧逼送真气。
  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不能多说,你……你留意图画……莫忘了嫁衣……大旗门的……的秘密……恩仇……只有你……你爹爹知……知道……他……他实还未死……他骗过了你……却骗不过我……”嘴角缓缓泛起一丝微笑。
  麻衣客大骇道:“爹爹……还未死?他在哪……”
  语声突然中断,张口结舌,目定口呆,忽然两人一齐大哭起来,原来夫人一言未了,竟已含笑而去。只见她容颜仍如生,眼帘已半阉,上天虽然夺去了她的生命,却未能夺去她的绝世容颜。
  铁中棠、麻衣客终非常人,虽然大悲大痛,仍具大智大勇。麻衣客强忍悲痛,抱起夫人之尸身。铁中棠却回身抱起水灵光。只见少年秀士仍昏迷在地,竟始终无人理睬,麻衣客暗叹一声,随手摸出一包伤药,抛在他身侧,道:“兄弟,跟我来。”铁中棠听得这“兄弟”两字,心头又是一阵怆然,但觉血脉奔腾,几乎不能把握,闭目停歇半晌,才能随后退去。两人关起石闸,过了秘道,又到了那青山绿水池边,方舟已在岸边,柔纱依旧飘荡,但舟中之人,却已远去。
  上了方舟,铁中棠将那神功秘册,仔细藏在怀中,两人一齐凝目去瞧那四壁之上的丹青图画。只见四面青山绿树,白云悠悠,画的似非人间,而是天上,一道溪流自山树丛中,白云之下,蜿蜒流出。两人俱是聪明绝顶之人,深能体会“山穷水尽”四字之意,一齐沿着溪流瞧了过去,只见这溪流流过丛林,有亭翼然,绕亭而过,便是飞阁一角,又自亭台楼阁间曲折流出,忽然消失不见,尽头处正是一屏高山,山色苍墨,重重叠叠,白云飘渺山腰,杂树丛生足下。
  忽然间,重山叠岭间,又见溪流一现,便无真迹。两人对望一眼,知道这“山穷水尽”之意,便在此地。但石壁一片光滑,哪有机关枢纽,饶是两人这般目力智慧,也瞧不出石壁上有何特异之处,两人将方舟催动,紧靠石壁,也摸不出壁上有何痕迹。
  铁中棠忽道:“这四壁山树,画得俱是生机盎然,只有这一曲溪水,却画得死死板板,毫无生趣,两下委实不称,竟似非一人之手笔。”
  麻衣客道:“你说的不错,这其中必有蹊跷,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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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6
第三十四回 尽在不言中

  话未说完,突见铁中棠掬了捧池水,泼在那块石壁之上,石壁着水,那道溪流颜色突变,现出了粼粼水波,水中似乎还有游鱼,这才似高手所画,而那山脚下画的一丛杂树,经水一泼,也突然隐去,却现出了一道金色门户,门上还画着两只铜环,环中还套有无数个圆圈。
  铁中棠大喜道:“难怪溪水看来那般死板,原来是另外有人在原画上加了层见水便显之颜料,秘密也就在此处了。”
  麻衣客叹道:“想不到你不但胆大包天,而且心细如发,看来秘门入口之枢纽,定在这两只铜环之下。”
  铁中棠道:“不错,你可有匕首?”
  麻衣客摇了摇头,铁中棠皱眉沉吟半晌,忽然自水灵光头上拔下一枝金钗,顺着铜环里的圆圈划动起来。但他划了半晌,仍无动静。麻衣客道:“以正反相生之理试试。”铁中棠依言划动,石壁间果然发出吱的一响。
  接着,那方画着门户的石壁,果然旋转而开,露出高约七尺的洞穴。两人大喜,再不迟疑,先后纵身而入。哪知石门自内一推,便又阖起,水渍干后,金门便又隐去,无论是谁,再也难看出丝毫痕迹。壁后一条秘道,虽窄不长,然后便是一间空广之石室,四下嵌着明珠,俱是龙眼般大小之无价之宝。
  铁中棠若在别处见到此等设置,必将十分惊奇,但他深知此间主人超凡绝俗,是以无论见着什么惊奇之事,都在意料之中。只见石室中央,停放着两具棺木,竟是紫铜所铸,被明珠映得闪闪发光,棺上所雕之花纹浮图,也清晰可见。但室中除了这两具紫铜棺外,便宛如人间大富之家的居室,桌椅几榻,琴棋书画,各色俱备,而且件件皆是精品,四面锦帐流苏,气象甚是堂皇富贵。那两具铜棺竟设在这般一间石室之中,显得更是奇诡幽秘。麻衣客移开棺盖,将他母亲的尸身放入,面上已流满无声之泪珠。
  铁中棠也拍醒水灵光,简略的说了经过。水灵光听得又惊又奇,又喜又悲,三人一齐在棺前拜倒。这时三人心中悲痛,只是跪悼棺前,也未留心四下事物。洞中难计时日,也不知过了多久,算来约莫已过了一日,三人才觉得饥渴难忍,这才发觉洞中贮有黄精人参一类可以充饥之物,但食水却是难寻。三人正自忧虑,又在幔后寻得十数坛美酒,只因美酒既可久贮,又可解渴,反比贮水方便。铁中棠干杯不醉,麻衣客更是海量,两人俱是满心愁闷,正好以酒浇愁,不声不响,喝了起来。但水灵光喝了一杯,却已红生双颊。
  麻衣客道:“这酒后劲很大!”这一日来,三人俱是未曾开口,他这才说了第一句话,但说完之后,又复默然。
  水灵光本待不再喝酒,但口渴委实难忍,忍不住又偷偷喝了两杯,偷眼一瞧,麻衣客似未看到。
  又过了许久,铁中棠忽道:“阁……大哥贵姓?”
  麻衣客道:“姓朱名藻。”
  铁中棠道:“不知大哥是……”
  麻衣客道:“夜帝之子。”
  铁中棠长叹一声,道:“小弟早已猜到,只是……”见他满面悲哀脸色铁青,不禁倏然住口,不敢再说。
  只见麻衣客朱藻杯不离手,一杯接着一杯,痛饮不止,突然举杯大笑道:“夜帝之子,好显赫的名声,是么?”仰首痛饮三杯,突又掷杯大哭起来。
  铁中棠知他表面虽然乐观豁达,心中必有极多伤心之事,暗道:“不如让他哭个痛快。”也不劝他。
  只听水灵光突然轻叹道:“哭吧,哭吧,心里有悲哀的事,总是哭出来的好。”自己又喝了三杯,眼泪亦自流下面颊。
  朱藻以手拍腿,突又高歌道:“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哈哈哈,好一个莫厌金杯酒!这阙醉妆词乃是五代残唐,蜀主王衍所写,此刻在他口中歌来,果然有一种帝王之豪气。
  水灵光轻轻道:“莫厌金杯酒……莫厌金杯酒……”举杯又干了一杯。她酒量甚浅,此刻已是醉态可掬。
  铁中棠想劝他,但转念一想:“我三人这般愁苦,能醉个几日岂非大妙。”朗声一笑,亦自痛饮起来。
  朱藻道:“小兄弟,你我昔日恩怨不说,此后已是兄弟,是么……好,你在点头,好,喝一杯。”
  两人喝了一杯,朱藻忽然又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哥哥我心头的难受……哈哈哈,有何难受,再喝一杯。”
  两人又喝了一杯,朱藻拍掌歌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里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这首南唐后主之子夜词,在他口中歌来,更是愁肠百结,另有怀抱,令人闻之,亦觉满心萧索,难以自遣。
  水灵光又自叹息一声,道:“能哭能歌真名寸:,亦狂亦侠自风流,朱……朱大哥,我佩服你。”
  朱藻道:“你……你唤我大哥?”
  水灵光道:“铁中棠如此唤你,我自也如此。”要知纵是最最口吃之人,酒醉之后,说话也可十分流畅。
  朱藻道:“唉,原来你只为他才唤我大哥?”
  水灵光道:“不,这声大哥是我自己心里唤出来的。”
  朱藻道:“原来你对我并非全是恶感?”
  水灵光道:“我早就觉得你人不错。”醉眼乜斜,一指铁中棠又道:“若不是有他,说不定……说不定我会喜欢你。”
  朱藻大笑道:“好!好,既生瑜,何生亮……”笑声渐渐消敛,又自痛饮几杯,大哭大歌道:“休相问,怕相问,相问还添恨,春水满塘生,鶫鸂还相趁!”他随口歌来,俱是名家之词,而且词意与心境贴切,显见非但武功高绝,而且是位通品。
  水灵光轻轻击节,道:“既怕相问,为何还要相问?”
  铁中棠见他竟真的对水灵光这般痴情,暗叹一声,突然动容道:“灵光妹子,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水灵光大喜道:“你……你真的知道?”
  铁中棠道:“但你我只是兄妹之情,莫忘了你是我的妹子。”说这话时,他自己心头又何尝不在暗叹造化弄人。要知那时礼教甚严,堂兄堂妹,是万万不能通婚的。
  水灵光更已大哭起来,道:“我不愿做你妹子,不愿做你妹子。”突向朱藻道:“我做你妹子好么?”
  朱藻道:“我不要你做我妹子。”
  水灵光大声道:“为什么?”
  朱藻道:“你为何不愿做他妹子?”
  水灵光呆了一呆,轻叹道:“对了对了,这理由原来是一样的……好……好……”呆了良久,眼皮越来越重,竟睡着了。
  朱藻目光空空洞洞,凝望着远方,似是突然苍老了许多。
  铁中棠不忍再去瞧他,转身去翻动桌上书册。这时铁中棠心中已有计较,决心要将水灵光与他拉拢,一来只因他不失豪侠本色,二来也好报他亡母深恩。铁中棠生性豁达,心念一决,心中纵然痛苦,也不再去想。只见桌上书册,俱是诗词典史一类,并无秘密可言。
  突见一册黄绢订成的薄本,夹在残唐时郑州进士和凝所刻的红叶词稿之间,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杭州袁漱珍,庚子正月初八。苏州许苏珠,庚子正月初十……”
  一行行写的俱是女子名姓与时地,再无他言。
  铁中棠瞧得暗暗奇怪,忽见第二面上写着:
  “河朔水柔颂!庚子四月十七。”
  铁中棠身子一震,赶紧掩起书页藏在怀里,心房犹在不住震动,他想不出水柔颂名字为何在此,更不愿被水灵光瞧见。就在这时,石壁突然起了一阵阵震动,但声响并不巨大,接着,石室中又生出一种闷热之感。
  铁中棠双眉方皱,又听得朱藻道:“兄弟,你接着。”
  原来他也在翻书册,却发现一本乃母手抄之剑诀,当下远远抛给铁中棠,道:“此乃削香剑诀,你好生学吧!”
  铁中棠早已闻得武林中有种绝代剑术,名为“削香”,只是失传已久,却想不到如今竟能得见。他心头惊喜交集,道:“大哥,你呢?”
  朱藻黯然笑道:“削香剑术变招之快,当世无双,以你手腕之灵巧,学这剑术,正是相得益彰,而我……唉,我已无心学剑了。”坐下又去饮酒,有时抚棺痛哭,有时纵酒高歌。水灵光虽不敢再醉,但也始终未曾十分清醒。只有铁中棠心怀大志,不愿虚度时日,竟真的咬紧牙关学剑。
  又不知过了多久,铁中棠计算时日,纵不及二十日,至少已有半月,当下便欲离去,朱藻、水灵光亦无异言。直到这时,朱藻才略整衣衫。三人彼此相望,都觉对方已憔悴许多,于是一齐在棺前叩头,垂首而出。石门由内开启甚易,但铁中棠触手之处,只觉那本来冰冷的石质,此刻竟似有些温热,心头不禁一动。转瞬间门已开,三人相继跃出,突然一齐呆在地上。
  只见满池绿水,已干了一半,四壁丹青,都已熏得焦黑,池中方舟,更已踪影不见,池中却浮着些焦木。三人一眼瞧过,便知此地大火方熄,匆匆赶出去一看,满目荒痍,四下俱是焦木残灰,昔日繁华,早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石屋支架,犹自耸立在凄凉西风里。出了石屋,外面的百花、草坪、斜柳、朱桥,只剩下一堆堆灰烬,花边、草上、柳下,千娇百媚的少女,更是风流云散。铁中棠想起自己来时此地的风光,端的是八面风光,人间仙境,而如今……仙境已化地狱,人面不知去向,一时之间,他只觉满心悲怆,不觉呆在地上。
  朱藻突然一拍他肩头,笑道:“小兄弟,你想些什么?”
  铁中棠叹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
  朱藻道:“你还怕他能躲一辈子不成,难受个什么?”仰天一笑,又道:“这些身外之物,烧了倒干净,何况,此境本是人建,珍宝也是人手积来,他能烧得了,我便能再建。哈哈,小兄弟,你岂不闻,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铁中棠见他胸襟竟如此开阔洒脱,不禁对他更生好感,暗道:“灵光妹子若是能嫁得这般夫婿,我也心安,只是……”忽然笑道:“小弟斗胆,要奉劝大哥一言。”
  朱藻道:“你说吧!”
  铁中棠道:“大哥你万般皆可佩,只是太风流。”
  朱藻仰天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我……”笑容一敛接道:“不见意中伊人来,只有纵酒学风流。”
  铁中棠道:“大哥若有意中人时,便不再风流了么?”
  朱藻道:“若得意中人,从此不二色……你为何如此问我?”
  铁中棠笑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好,好!”当先出谷。谷外仍是一片清平世界,铁中棠忽将朱藻按在一方山石上坐下,道:“大哥,你且受小弟三拜。”
  朱藻笑道:“平白无事,拜个什么?”
  铁中棠正色道:“第一拜是谢她老人家再造之恩,第二拜是谢大哥收我这兄弟……”口中说话,人已拜倒。
  朱藻神色一阵黯然,但瞬即笑道:“说得好,这两拜大哥我都生受了;那第三拜却又为的什么?”
  铁中棠道:“小弟要请大哥至王屋山下,一处名唤‘再生草庐’的茅舍中.去会见一人,为小弟带封书信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自怀中取出封书信,想必是在那石室中写就封好的。朱藻道:“此事容易,你为何要拜?”
  铁中棠道:“小弟还求大哥也将此人当作兄弟一般,随时照料于他,但小弟却可担保,此人乃是个世间奇男子。”
  朱藻笑道:“既是人间奇男子,你不说我也要交的。”
  铁中棠再拜道:“多谢大哥。”转身携起水灵光的纤手,道:“灵光妹子,我也想求你一事,不知你可答应?”
  水灵光轻轻一叹,道:“无论你求我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你说出口来,我就答应。”
  铁中棠暗叹一声,口中道:“我求你也随朱大哥前去王屋山,再求你好生对待朱大哥,也好生对待茅屋中人。”
  水灵光面色微微一变,缓缓道:“你既说出口,我就答应你,但……但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
  铁中棠强笑道:“你知道什么?”
  水灵光一字字缓缓道:“我不管你想什么,只要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一生除你之外,决不嫁于他人。”她语气坚决,但神色却极平静.显见这话地早已在心里不知说过多少遍,只是此刻才说出口来。
  铁中棠变色道:“但……但你我……”
  水灵光淡淡一笑道:“我也知道兄妹不能成为夫妇,我只恨苍天,也决心-一生不嫁……朱大哥,咱们走吧!”
  铁中棠见她如此神情说话,知道那是谁也更改不了的,心中又悲又叹,转首望去,只见朱藻负手而立,面上似笑非笑,嘴边似叹非叹,若非豁达已圾之人,听得水灵光说出这番话来,神情怎能如此。铁中棠黯然叹道:”大哥你……你本度的是悠闲岁月,小弟却累得你奔波江湖。”但要说的,本非此话,只是到了唇边,方自更改。
  朱藻淡然一笑,道:“我早已有心出来走动走动,见一见天下事,此刻正是良机,只是……我又不禁奇怪。”
  铁中棠道:“大哥奇怪的是什么?”
  朱藻道:“你要我等远赴王屋,你却又要去何处?”
  铁中棠道:“王屋之约,本是小弟必赴之约,怎奈小弟此刻又有了更急的事,不得不请大哥……”
  朱藻截口道:“你这急事,说不得的么?”
  铁中棠黯然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但小弟事一做了,必定赶去王屋,与大哥、灵光妹子相见。”
  朱藻道:“你既不愿说,也罢,但我却信得过你,也不愿问你。”长身而起,道:“好,水灵光,咱们就走吧!”只见他大袖翻飞,当先而行,水灵光随在他身后,直到两人身影消失,水灵光一直未回头。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知道水灵光若是回头看上一眼,那倒还好,她此刻竟不回头,显然心头悲痛已到极处。他心头暗自低语:“大哥、灵光,不是我不愿说出那急事,只因我生怕说出之后,你两人便不肯离我而去了。但愿你们两人今后幸福……我若能侥幸做好那两件事,日后我们还有相见之日;我若不能做好,那……那……”举手揉了揉眼睛,踏着漫天夕阳余晖,大步下山。
  其实此刻盘绕在铁中棠心头之急事,何止两件。
  他幺叔怎会落入风九幽手中?师门之安危如何?是否也遭了风九幽毒手?大旗门恩仇究竟还有何秘密?这些问题的真相,都是他急于想查出来的,他甚至觉得片刻都无法忍耐。但若要查出前三个问题的真相,首先要寻着风九幽与他幺叔;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他还记得朱夫人临死前对朱藻所说的言语:“大旗门的恩怨秘密,只有你爹爹一人最清楚,他还未死……”夜帝虽还未死,但下落何处?有谁知道?
  那黑袍妇人出人意料,竟相助于他,还令他立赴常春岛,朱夫人要他答应立的三件事,其中有—一件,是要他寻出那盲目的送饭女子,而所有的少女,显然已都被那些黑袍妇人带回常春岛,是以这常舂岛,更是他急须要去之地,在那岛上,说不定可打听出风九幽与夜帝的下落。
  铁中棠将一些千头万绪之事,极快地整理一遍,心头便已作了决定,无沦如何,先去常春岛。夕阳还未完全隐落之时,铁中棠已坐在山脚下一方青石上,这方青石,正是他上山前所坐之地。只见他呆坐石上,日光茫然望着远方,原来常春岛究竟在何处,他固不知道,江湖中究竟有谁知道其地何在,他也全无所知,只得暗道:“顾名思义,常春岛必在海外。”当下一振衣衫,向东行去。
  但他到了海边,连问了数十个终年在海上打鱼的渔夫,却无一人听过这“常春岛”三个字。一个满面皱纹的年老渔夫道:“老朽在海上混了五十多年,海上只要有这么个常春岛,老朽万无不知之理。”
  铁中棠听他话中颇为自矜,想必所言非虚,不禁叹道:“你老人家既然不知,想必海上并无此岛了。”
  那老渔夫笑道:“小爷说的是。”
  铁中棠在海边探问了两日,仍是毫无结果,只见衣衫上似乎添加了一些海水咸味湿气。他满心忧闷,却又无计可施,只有折回西行,不消一日,便又过了崂山,到了即墨城。铁中棠赶路一日,此刻便寻店打尖,方自吃下一碗宽面,突听有人唤道:“圣姑们又经过了,快来快来!”
  酒铺中人,倒有大半涌了出去,一个个竟跪在路边。
  铁中棠大感惊奇,忍不住也跟了出去,突觉有人拉衣袂道:“圣姑来了,还不跪下?”铁中棠不便用力相抗,只有跪倒。
  过了半晌,只听街那头欢呼道:“圣姑……圣姑……”六七个黑袍及身,黑纱蒙面的妇人,在欢呼中缓缓走了过来,她们行路的姿势,极是奇特,肩不动,手不抬,只是双足在及地长袍中轻轻移动,但却走得甚是迅快,望之宛如乘风。
  铁中棠瞧得又惊又喜。这不是常春岛日后座下使者是谁?但瞧这些人身形,却又与朱藻石厅所见之人不同,显见又是另一批。铁中棠暗道:“无论她们是不是那时的人,只要她们回向常春岛,我便可跟踪而去。”只见黑袍妇人身后,还跟着辆大车,车帘深垂,密不透风。
  这时,方才拉他跪下之人又已悄声道:“兄台大约是外路来的,不知道这些圣姑不但慈悲为怀,而且法力无边。”
  铁中棠知道这些乡愚牵强附会,已将黑袍妇人瞧得有如神仙一般,是以对她们才会如此恭敬。但听他如此说法,可见黑袍妇人们在这城镇之中,必定做过不少值得称颂之事,不知怎的,铁中棠也觉甚是欢喜。片刻间黑袍妇人们便已走过长街,竟没有一人曾经东张西望一眼,端的是眼观鼻,鼻观心,行不逾矩。欢呼犹自未歇,人群却已站起。
  铁中棠悄悄自人群中穿行过去,远远跟在黑袍妇人们身后。此刻时已入夜,他行动也未引起别人注意。但铁中棠还是不敢跟得太紧。忽然间,只见走在最后的一个黑袍妇人竟停下脚步,回首而望。
  铁中棠心里一惊:“莫非我行藏已被她们发现,当作恶意?”他不愿与这些黑袍妇人发生冲突,当下便待隐过身形。哪知那黑袍妇人立在阴影中,竟在向他轻轻招手。
  铁中棠知道已躲无可躲,只有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那黑袍妇人轻语道:“这里来。”身子一闪,隐于树后。
  铁中棠大奇忖道:“若说她便是我日前遇见的那位妇人,此刻为何这般神秘?若说她是另外一批,又怎会认得我?”
  心中惊疑不定,脚步却已迈了过去,那黑袍妇人幽灵般站在树下阴影中,轻轻又道:“走过来些。”
  铁中棠迟疑道:“前辈有何指教,在下……”
  那黑袍妇人突然轻轻一笑,道:“你竟听不出我的声音么?”语声甜美柔媚,令人闻之心荡。
  铁中棠失声惊呼道:“温黛黛!”
  那黑袍妇人道:“不错。”伸出春葱般纤纤玉手,揭下覆面黑纱,但见娇靥如花,眼波似水,却不是温黛黛是谁?
  铁中棠又惊又喜,道:“你……你怎会和她们在一起?”忽又大惊问道:“我那云三弟怎么样了?”
  温黛黛目中似有幽怨之色泛起,叹道:“此事说来太长了,我只能简简单单地告诉你。”
  铁中棠道:“三弟他……他伤已好了么?”
  温黛黛道:“不但伤已好了,武功还精进许多。”
  铁中棠大喜道:“是……是谁救了他?”
  温黛黛道:“无色大师。”
  铁中棠更喜,道:“少林掌门人?呀,三弟缘福,真是不浅,想不到他竟得蒙无色大师之青睐。”
  原来这少林无色大师,不但乃是当世第一神僧,在武林中也是位尊望隆,少有人能望其项背。但这位少林高僧坐关已久,近十余年江湖中几乎已无人见得着他,铁中棠闻他竟出手为云铮治伤,自是喜出望外。
  温黛黛道:“那日我千辛万苦,终于将他救出地道,便听你的话,将他一直送上少室嵩山少林本院。”
  铁中棠叹道:“少林寺门禁森严,我真想不出你是如何设法进去的,又怎会见到五色大师?”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你也莫管我是如何进去的,总之我设法进去了,又设法见着了无色大师,请他为云铮疗伤。”
  铁中棠见她笑得甚是凄凉,知道此中必然有一段极是辛酸的经过,只因由少林寺门到方丈室这段路途,看似平平坦坦,其实却无殊千山万水般难以通过,但温黛黛似不愿说,铁中棠也不便再问,但他却想不到这段路途之辛酸与艰苦,除了温黛黛外,别人再也难以通过。
  原来那日温黛黛抱着云铮到了少林寺,已是精疲力竭。她一心求见少林长老,却被迎门的知客僧拒于门外。温黛黛瞧得少林寺两扇山门又自紧闭,纵有天胆也不敢闯门而人,只有跪在门外,哀哭求告。但她跪了半夜,哭声已嘶,少林寺还是对她不加理睬。
  这倒并非少林寺之出家人心性太狠,只是少林寺在江湖中名声实在太大,百余年来,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上山托庇求助,访师学艺,少林寺怎能一一接纳,何况这些求助之人中,又有不少是大奸大恶之徒,穷途末路中来求庇护,还有不少装着伤病求助,其实却是存心人寺卧底偷学武功之人,少林寺若是接纳,清净佛门岂非变为藏污纳垢之地。是以少林寺这才立下戒条,若非有人引见,或是江湖中真正知名的侠义之士,谁也莫想入寺一步。温黛黛既无人引见,又非知名侠士,此番被拒于门外,本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
  但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就在这时,只听风声微响,她身后不知何时,便已多了一个紫袍老人。这老人来时风声极是轻微,但身形却极是魁伟高大,望之有如神佛中之天神巨人一般。只见他浓眉厉目,颔下一部紫红色长髯,瞧了温黛黛半晌,道:“小姑娘,你哭什么?”语声也有如霹雳般震耳。温黛黛骤见其人,骤闻其声,心头不禁一震,但瞧他似无恶意,便将求助被拒之事说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你要见五色老和尚么?这个容易,但某家一生不做助人之事,除非事成之后有重礼酬谢。”
  温黛黛惶声道:“小女子虽然无长物,但还有些银两。”
  紫袍老人纵声笑道:“银子某家见得多了,就凭区区阿堵物便想某家出手救你,你岂非将某家看得太不值钱了。”
  温黛黛道:“但小女子除此之外,便……便别无他物可以相谢。”
  紫袍老人道:“那你就继续跪着吧!”拂袖走向山门。
  温黛黛瞧得云铮伤势越来越是沉重,知道若不早加救治,再迟便来不及了,突然狠了狠心,道:“前辈慢走。”
  紫袍老人回身道:“你可是想起酬谢某家之物来了?”
  温黛黛道:“不错。”
  紫袍老人目光一闪,大声道:“是什么?”
  温黛黛道:“便是我的身子。”
  紫袍老人仰天笑道:“不错不错!某家若非要你说这句话,岂有功夫与你噜嗦?你虽说得迟些,总算聪明,毕竟说出了。”笑声突然一顿,厉声道:“但这话乃是你心甘情愿说出来的,某家可没有丝毫逼过你,你也莫要赖账。”
  温黛黛道:“你若带不进去又当怎的?”说这话时,面色平平静静,只是目光炽热,似是情仍热,心已死。
  紫袍老人道:“若是带不进去,某家输这脑袋给你。”
  温黛黛道:“但纵然带进去了,此刻还是不能……”
  紫袍老人截口道:“某家知道你还要陪这半死的小子几日。”
  温黛黛道:“不是几日,是几十日。”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厉害的女子,某家倒未曾见过。好吧,给你四十日,四十日一过,你身子便是某家的了。”
  温黛黛道:“但心却是我自己的。”
  紫袍老人呆了一呆,道:“要你的心是何价钱?”
  温黛黛道:“拿你性命来换。”
  紫袍老人纵声大笑道:“好,好,想不到某家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这样的女子,只可惜早些日子未见到你。”
  温黛黛道:“早些日子,你见了也是白见。”言下之意,自是早日我尤求于你咱;又怎能要得我身子?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你姓甚名谁,快些说来。”
  温黛黛道:“温黛黛,温玉之温,黛绿之黛。”
  紫袍老人上上下下瞧了她几眼,突然背转身子,大声道:“庙里叮有和尚么?活的出来一个!”雷般的语声,震得树上松针一根根落下。
  片刻间寺门便微启一线,侧身出来个灰袍僧人,神情似已被那喝声所惊,但仍沉着气合什道:“施主有何见教?”
  紫袍老人道:“某家要见无色。”
  那灰袍僧人听他竟敢直呼掌教方丈法名,面色又是一变,轩眉道:“掌教祖师,已有多年不见外客。”
  紫袍老人道:“他纵不见别人,某家却是定要见的。”
  灰衣僧人冷冷道:“施主大名?”
  紫袍老人大喝一声,道:“某家姓名,也是你配问的么?”身形突然半转,双掌自袖中挥出,只听“砰”的一声暴响,山门边一株古松,竟被他一掌震成两截,上半截带枝带叶,哗喇喇倒将下去。那灰袍僧人见了这等威势,目光中方自现出畏惧之色,一言不发,匆匆转身走了进去。
  温黛黛也瞧得舌矫不下。紫袍老人哈哈大笑道:“老夫不亮这一手,那些管事的和尚谅必还不会出来。”
  过了半晌,果见一个白须僧人走了出来,但探首瞧见紫袍老人的身形,面容立刻大变。
  紫袍老人叱道:“慧根,你还认得某家?”
  那白须僧人慧根合什道:“原来是前辈到了,贫僧这就去通报家师,想来家师万无不见之理。”
  紫袍老人道:“快,快!”
  慧根道:“是,是!”又自匆匆而人。
  温黛黛久已知这慧根乃是少林名僧之一,见他竟也对紫袍老人如此畏惧恭敬,心下不禁更是骇然。又过了半晌,紧闭的山门突然大开,七个白眉僧人,一排迎了出来,合什道:“掌教方丈有请施主。”
  紫袍老人冷哼一声,道:“老和尚架子越来越大了,竟不出来迎接某家……温黛黛,抱起人随我来。”
  少林僧人果然不加阻挡,任凭温黛黛抱着云铮,入了山门,两旁僧人雁列山门之内,香烟氤氲之中,人人俱是面容肃然,双掌合什,动也不动,一眼望去,有如无数尊石塑的佛像一般,气象庄严不可逼视。
  温黛黛偷眼一望,见到这等气派,当下低垂着头,不敢再看,只见足下的道路由方砖变为青石,由青石变为细砂,又由细砂变为碎石,也不知走了多久,最终来到一片柔草之地,鼻端已可闻得一阵阵似有似无的檀香气味,心知方丈室必已到了,越发不敢仰视。只听紫袍老人道:“无色老和尚在么?”
  方丈室竹帘已被佛香熏成黄金般颜色,一个沉稳之语声自帘内传出道:“故人远来请进相见。”
  紫袍老人道:“有檀香气味的地方,某家平生不愿进去。”
  竹帘中道:“请恕老衲未曾出迎。”
  紫袍老人道:“你也不必出来,某家只想问你一句话。”
  竹帘中道:“请问。”
  紫袍老人道:“那件事你是管不管?”
  竹帘中道:“哪件事?”
  紫袍老人冷笑道:“是哪件事,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那件事数十年都未惊动到你我头上,如今你到底是管不管?”
  竹帘中默然半晌,方缓缓道:“管即是不管,不管即是管,檀越苦苦追问,岂非落了下乘?”
  紫袍老人皱眉道:“老和尚打什么机锋,某家不懂。”’竹帘中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某家来也是白来,不来也是白不来,那件事发作也好,不发作也好。”
  竹帘中微笑道:“阿弥陀佛,檀越终于大彻大悟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大旗即是小旗,小旗即是无旗,情即是仇,爱即是恨……某家说的可是么?”
  竹帘中道:“你懂了……你懂了。”
  紫袍老人仰天大笑数声,突然又道:“还有个半死的人求你相救,某家已带来,你救是不救,都由得你,你任他死在你方丈室里,也与某家无关……呔!去吧!”说到最后两字,突然抓起温黛黛、云铮两人,抛人方丈室中,大笑道:“四十日后,无论你在何处,某家都找得到你。”
  温黛黛只听耳边风声一响,人已穿帘而过。她只当此番必定跌个半死,哪知那紫袍老人手上力道,拿捏得竟恰到好处。温黛黛心头方自一惊,人已稳稳站在地上,只听紫袍老人的大笑之声渐渐远去,瞬息间便已无声无息。
  方丈室中恭肃沉穆,无色大师宝相庄严。温黛黛也不敢打量,只是跪下求助。
  无色大师道:“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温黛黛伏首道:“小女子温黛黛,他是大旗门下弟子云铮。”
  无色大师听得“大旗门”这三字,须眉微微一动,沉声道:“送你入寺那紫衣人,你两人是否原来不认得他?”
  温黛黛暗奇忖道:“这位大师未出门,怎会知道那老人身穿紫衣,又怎会知道我本不认得他?”心中虽惊诧,口中却将寺门外之事说了,不敢隐瞒。
  无色大师捋须长叹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他竟会将大旗门下人送来治疗……天意,天意!”
  温黛黛越听越奇,却又不敢询问。
  无色大师道:“好!贫僧为他治伤,你去吧!”
  温黛黛再也想不到这少林神僧竟答应得如此轻易,不觉又惊又喜,但听他要自己离去,不禁惶声道:“但小女子……”
  无色大师截口道:“佛家最重因果,你既已答应了他,便种一因,必有一果,需得你自己去了结,别人管不得。”
  温黛黛流泪道:“小女子既答应了他,自当自去了结,小女子只求大师让小女子在此多留几日,守着他伤势痊愈。”
  无色大师垂目沉吟半晌,喃喃道:“多情必有情孽……唉……院外有间柴房,你可留宿,每日只能入院半个时辰。”
  温黛黛伏地道:“多谢大师。”
  五色大师道:“贫僧此已破例,你快去吧!”
  这段经历,温黛黛仅以凄然一笑,淡淡几句话,便轻轻带过,只因她不愿居功,也不愿别人为她伤心。只听温黛黛接道:“少林寺不留女子,但无色大师却破例将我留下,而且许我每日去见云铮一次。”
  铁中棠叹道:“无色大师如此对待于你,亦是殊恩。”他自不知温黛黛竟是卧在柴房之中,更不知柴房中诸般痛楚。
  温黛黛道:“那无色大师不但武功通神,医道亦是高绝,三日之中,云铮伤势已愈,已可行动。”她又自凄然一笑,接道:“我见他伤势好得这么快,自是欢喜,听到无色大师竟要传他武功,更是喜出望外,但……但……”
  铁中棠见她面色有异,不禁问道:“但什么?”
  温黛黛道:“但自始自终,云铮未同我说过一句话。”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这……这……”想到温黛黛冒死救了云铮,却落得如此,心下不禁甚是难受。
  温黛黛凄然笑道:“他甚至连望都不望我一眼,但我自知以前太伤他的心,是以也不怪他。”
  铁中棠道:“现在你可是对他有了真情?”
  温黛黛闭目不答,惟见泪珠潸然流下。
  铁中棠道:“只因他不理你,所以你也不愿将这段艰辛经过向我叙说,只是轻轻带过,是么?”
  温黛黛流泪忖道:“想不到他竟了解我,只有他了解我。”心下既是悲伤,又是感激,但不知怎的,她此刻对铁中棠已只剩下兄妹之情,而无儿女之私。要知久历风尘之女子,心若被人打动,便坚如金石,她昔日虽然也曾被铁中棠奇特的性格吸引,但那只是暂时的刺激,而云铮,却终于真的打动了她的心,只是这种情感的变更,她自己都不知道。只见她忽然一笑,改口道:“哪有什么辛酸经历,日子一直过得十分舒服,只是云铮受伤时瞧着我的眼睛,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伤愈时虽不理我,但他的心却骗不了我……中棠……铁大哥,我这番心意,你谅必知道,此生我纵然永不能再见他,也无妨了。”
  铁中棠听她突然改了称呼,称自己为“大哥,”便知她心已纯洁,心下颇是安慰,又不禁问道:“你怎会永见不着他了?”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只因我已将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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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7
第三十五回 各怀异心

  原来她夜宿柴房,日间到院中半个时辰,有时根本见不着云铮,纵然见着,云铮也不理她。温黛黛眼泪暗流,只得忍住,半个时辰一过,她便得立刻回到柴房。苦闷无事,便每日劈柴。她在少林寺留了约摸二十日,竟将一房粗柴,根根劈为细枝,一双纤纤玉手,却已生满粗茧。她日渐憔悴,云铮精神却日渐焕发,面色也日渐红润,瞧他练功,更知他武功已大有精进。
  而云铮虽不理睬,温黛黛却不肯放弃这半个时辰,日日痴守在旁,瞧着云铮红润的脸色,冷漠的面容,心里也不知是难受还是欢喜,但面上却始终带着笑容。她平生虽常以虚情假意,骗过不知多少男人,此番她心里有了真情,却又不知怎的,竟无法,也不愿流露出来。
  这一日她苦等到黄昏容她入院之时,用清水拢了拢头发,抱着另一个希望进到院中,只望云铮今日对她稍加理睬。哪知她人院之后,竟突然发觉云铮已走了。
  她又惊又骇,又恐又怨,不顾一切,冲人方丈室中。无色大师似乎早巳知她来意,沉声道:“你来了么,好好,且坐下来,听贫僧说几句话。”
  温黛黛见到五色大师,也不敢放肆,只是忍不住流泪。无色大师道:“你必知道他已走了,乃是老衲送他走的。为了一件十分重大之事,他也不得不走。”
  温黛黛流泪道:“他……他为何不对我说一说?”
  无色大师轻叹道:“他走时老衲也曾问他,可要见你一面,他也曾考虑许久,却终于决定还是不见的好。”
  温黛黛道:“他……他为何如此忍心?”
  无色大师缓缓道:“无情便是有情,唉……有情不如无情。只是万物众生,俱都有情,是以众生苦恼。”
  温黛黛痛哭道:“大师慈悲,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
  五色大师叹道:“常春岛。老衲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温黛黛道:“常春岛在哪里?”
  五色大师道:“老衲也不知,只是要他自己寻去,但以他性情,只怕不到地头,半途便会……”突然动颜一笑,道:“何处是地头,何处不是地头,咄,老衲又着相了。”双掌合十,口念佛号。
  温黛黛道:“大师要他去常春岛,为了何事?”
  五色大师缓缓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有今日之果,必为昔日之因,他去得自有道理……”缓缓阉起眼帘,不再开口。
  温黛黛知道再问亦是枉然,垂首一礼,黯然走出了方丈室,自那后院小门中走了出去。她身子方自出门,那小门已“砰”的紧紧关上。这道门多日来总是虚掩,如今却关得严丝合缝,温黛黛知道今日走出了少林寺,他日若再想入此古刹一步,实是难如登天,心下不觉更是凄凉萧索,踏着荒山乱石,茫然向前行走,也不知自己走的什么方向,更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
  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一道溪流旁,温黛黛俯下身子,掬水而饮。此刻夕阳满天,流水如金,映着她如花容貌,但夕阳转瞬即逝,水中便什么都看不到了。温黛黛犹自临溪自伤,不禁凄然自语道:“人生又何尝不正如这流水一般,光彩转瞬即逝,我为何还要活在世上?难道真要等着去做那紫袍怪物的姬妾么?”她本已满心萧索,这时荒山共夜色苍暝,晚风伴流水呜咽,更使她生机渺然,仰天一叹,便待自去寻个了断。
  忽然间,只听身后一人缓缓道:“你真的要死么?”语声冷漠已至极点,温黛黛转身瞧去,顿觉一阵寒意由脚底直冲上来,原来她身后不及一尺之处,不知何时已幽灵般卓立着一条身穿黑衣的女子人影,除了衣衫微微拂动之外,由头到脚,再不见有丝毫动弹,似是方自地中出现,又似亘古以来便已站在这里,只是凡人肉眼,休想瞧得见她。
  温黛黛悚然忖道:“这……这莫非不是人,而是狐鬼?”突又转念忖道:“反正我已要死了,管她是狐是鬼,何必怕!”她当下壮起胆子,大声道:“不错,我要死了,你待怎样?”
  那黑衣女子阴凄凄道:“你年纪轻轻,口里说要去寻死,只怕不过是一时冲动,过一会儿又不想死了。”
  温黛黛道:“这人生有何意思,我为何还想活着?”
  黑衣女子道:“如此说来,你想必是伤透了心啦!莫非是你所爱的人对不起你,将你抛下了不管?”
  温黛黛只觉心头一阵痛楚,跺足大呼道:“也不用你来管!”双手掩面,放足狂奔起来。
  哪知她方自奔出数步,突见那幽灵似的黑衣女子,竟又无声无息挡在她面前,温黛黛道:“你……你到底要怎样?”
  黑衣女子缓缓道:“我也是个伤心人,我也想死,你既决心想死,不如和我一起去死吧!”
  温黛黛暗道:“你可是要试试我是不是真心要死?若是见我又不想死了,便好讥笑羞辱于我?好,我就死给你看。”当下故意大笑道:“好,想不到我黄泉路上,还有同伴……”
  黑衣女子道:“随我来。”拉起温黛黛的手,向西奔去。
  温黛黛只觉她手掌其冷如冰,便是死人的手,也无这般冰凉,掌心更有一种奇异的力道,带得自己身子不由自主,随她狂奔,脚尖都几乎沾不着地面,再看她黑色的衣袂,黑色的面纱,在风中不住飞舞,整个身子都似御风而行一般,温黛黛虽是决心想死,也不禁为之毛骨悚然。
  只见前路山势更是险峻,两旁岩石嵯峨,有时下临绝壑,只要稍一失足,立时便要粉身碎骨。黑衣女子忽然驻足道:“到了,就是这里。”
  夜色之中,温黛黛只见自己此刻存身之处,乃是绝壑边一块突出的山石,下面黑黝黝一片,也瞧不出有多深。黑衣女子道:“你还等什么?快跳下去吧!”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好一个寻死之处……”忽然间有许多人身形面容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她身子不觉轻轻颤抖……
  黑衣女子冷冷道:“你若不愿死,回去还来得及。”
  温黛黛道:“我……我……”忽又想起那紫袍老人的狰狞面容,云铮之冷漠眼色,咬一咬牙,大声道:“我为何回去?”
  闭起眼睛,纵身跃下。身子方一悬空,头脑立觉一阵晕眩,耳边似乎听得那黑衣女子笑道:“不错,是……”下面的话还未听到,便觉自己身子跌入了一人怀抱中。
  温黛黛又惊又骇,又是奇怪,过了半晌,才敢睁开眼来,只见六个同样装束的黑衣女子,站在她四周。
  仰面再看方才那方山石,正在自己头顶上不及十丈高处。原来这“绝壑”自上看下,虽是黑黝黝见不到底,却只是因为夜色深沉而已,此刻自下往上看去,便可发觉这绝壑深仅十丈。接住她身子那黑袍妇人道:“你可受惊了?”语声虽极为冷漠,但显见已有些关怀之意。
  温黛黛挣扎着落地,怒道:“我已决心求死,你们为何还要如此戏弄我这苦命的人?”
  那黑袍妇人叹道:“正因你是个苦命的人,我们才要如此。”
  温黛黛道:“为什么?”
  黑袍妇人道:“因为我们也都是苦命的人,所以要收容天下苦命的女子。但若非决心求死,还算不得真正命苦。”
  温黛黛道:“所以你们便要试试我,是么?但你们……”
  黑袍妇人幽然一笑,截口道:“我们都已死过了一次,所以要你也死一次,才能加入我们这一群中。”
  另一人冷冷接道:“此刻你我都是已死的人,再过几天,你就会知道做死人的滋味比活人好得多。”
  温黛黛心头一寒,转目四望,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忽然大呼道:“我不愿做死人……不愿做死人……”
  黑袍妇人冷冷道:“你已死过一次,还想活么?”
  温黛黛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后退两步,道:“你……你们究竟是谁?为……为何要我加入你们?”
  黑袍妇人道:“做了死人,便可做上天的使者,便可为天下受苦受难的女子抱不平,你难道还不愿意么?”
  这段经过,温黛黛已说得较为详细,只听得铁中棠惊心动魄,听到这里,忍不住叹道:“难怪她们行事说话那般冷漠,原来她们人虽未死,心却早都死了……后来呢?你可曾……”
  温黛黛接口叹道:“我的心也死了,我自然加入她们。自此我也身着黑袍,面蒙黑纱。我心里虽有许多疑问,但她什1却不许我问她们任何话,只说:“我的心既已死了,还管那么多事作甚?还问什么?”我只得跟着她们走,路上只要看到女子受了欺侮,她们必定出手相救,直走到这里。”
  铁中棠道:“你可知道她们此刻要去哪里?”
  温黛黛叹道:“回去……若不是车子里有两个奇怪的病人,我们早已回去了,只怕……只怕也永远再见不着你。”
  铁中棠微微——笑,道:“你们回去的地方,也正是我要去的地方,只是……我若非遇见你,却不知路途走法。”
  温黛黛大奇道:“你怎知我们要回到哪里去?”
  铁中棠道:“此事说来话长,但我却知你们要回常春岛。”
  温黛黛心头一震,道:“常春岛……原来是常春岛。”她忽然想起云铮要去之处亦是常春岛,身子不觉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见她神情,奇道:“你莫非还不知常春岛这名字?”
  温黛黛凄然道:“她们只说回家,始终未说家在何处。我有时甚至以为那是在天上,或是在地下。”
  铁中棠默然半晌,叹道:“无论如何,你总……”
  突听风中隐约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箫笛之声,温黛黛面色大变,道:“她们已在催我回去了。”
  铁中棠急忙道:“我跟着去可使得?”
  温黛黛皱眉沉默半晌,叹道:“好吧!但我们要在前面一间圣母祠中歇至四更才会启程,到时你再来吧,只是行藏须得十分小心,若是被她们发觉,就不好了。”话未说完,人已去远。
  铁中棠无意间遇着温黛黛,知道了许多事故,这其中虽然不乏令人伤心之事,但究竟欢乐多于悲苦。尤其是闻得云铮不但已经伤愈,而且又得当代第一高僧无色大师之亲炙,此事更令铁中棠满心欢喜。他暗道:“此刻距离四更还早,我为何不去小饮数杯,也算替三弟祝贺。”当下放开脚步,向方才那酒铺走去。这时街道两旁人群已散,店铺中却还有人在谈论着圣女圣迹,铁中棠远远瞧见那酒铺招牌,脚步更是加紧。
  突然间,他眼角瞥见两条极为熟悉的人影,也把臂走入了那酒铺,虽然只是匆匆一瞥,铁中棠却已看清这两条人影一个正是沈杏白,还有一人,赫然竟是云铮。这两人他都极为熟悉,那是万无看错之理,但这两人怎会把臂而行,显得颇为亲热,却是铁中棠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他又惊又骇,顿住脚步,脑海中思潮闪电般转动:“他两人怎会走到一处呀?必定是沈杏白又以花言巧语,骗得我三弟相信了他,这其中必定又有阴谋。”
  想到云铮性情之热诚天真,再想到沈杏白之深沉奸猾,沈杏白纵然蒙面将云铮卖了,云铮也未必知道。一念至此,铁中棠掌心不觉流满冷汗,抚额暗忖:“天幸我竟不迟不早,撞见了他们,总算三弟不幸中之大幸。”
  若是换了别人,此刻必已直闯而入,但铁中棠思虑周详,知道云铮对他误会极深,他若是闯了进去,云铮非但不会相信他说的话,说不定立时便要向他翻脸也未可知。虽在如此为难的情况之下,但铁中棠脑筋仍是动得极快,突然闪身掠入了一条暗巷中,在角落里寻着个无聊穷汉,道:“你可愿意发笔小财么?”
  那穷汉正自穷得发霉,闻言自然大喜,跃起身子,道:“要打架,要唬人,无论干什么,爷台只管吩咐。”
  铁中棠笑道:“什么都不要你干,只要你脱下这套衣服。”
  片刻之后,铁中棠穿着那穷汉衣服,面上也涂了泥垢,歪戴一顶破毡帽,手里提着半串制钱,自暗巷中走出。他虽不精易容之术,但学人神情,却是惟妙惟肖。但见他也斜着眼睛,左手伸在右胁下抓抓摸摸,一步一个呵欠,走人了酒铺,“叮”的一声,将半串钱都掼在柜台上,嗄声道:“掌柜的,给咱来一文钱花生米,其余的都打酒,要好酒。”眼角不经意一扫云铮与沈杏白,在他们旁边一张桌子大模大样坐下,活脱脱是那副有了半串钱便浑身发痒的穷汉模样。
  那掌柜的生怕钱上还有虱子似的,用两根手指将钱拾了起来,皱着眉摇了摇头,喃喃道:“天生的穷命,连六文钱的菜都舍不得叫一样,只会要酒,哼,还要好酒!怎的天下的穷光蛋,都是这种臭脾气……小二,先给穷爷来两角好酒。”铁中棠听在耳里,忍不住暗暗好笑。
  他终是不敢面对云铮与沈杏白两人,背着身子坐定。只听那沈杏白不住劝酒布菜,果然在拍云铮的马屁。过了半晌,云铮忽然大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常春岛在什么地方?可要老实说,这不是好玩的。”
  又听得沈杏白陪笑道:“小弟若不知道,怎敢来骗大哥。”
  云铮道:“唉,你这人的确不错,想不到你我萍水相逢,你竟待我如此,而我自己弟兄,却是个人面兽心的恶徒。”
  沈杏白笑道:“大哥,你怎的又提到那姓铁的了?那种恶徒、淫贼,提起来岂非败了你酒兴。”
  云铮大声道:“不错,来,我自罚一杯。”咕嘟喝了杯酒,忽又一拍桌子,连声叹息,于是沈杏白又连连劝酒。
  铁中棠听得只有暗中苦笑,忖道:“想必是云铮也不知常春岛途径,在路上东问西撞,而沈杏白等人却在无意间撞着了他,便以常春岛为饵将他钓上。但沈杏白既未暗算于他,又显见不敢套他秘密,却不知到底有何阴谋?”他一心要当着云铮将这阴谋揭破,当下更是不动声色。
  只听沈杏白东扯西拉,聊了半天,虽然言不及义,但此人口才确是绝佳,连铁中棠都不禁听得入神。突听沈杏白语锋一变,轻声道:“其实这常春岛究竟该如何走法,小弟也知道得并不十分清楚。”
  云铮变色道:“你……你莫非故意戏弄于我?”
  沈杏白陪笑道:“大哥莫要着急,小弟虽不清楚,却可将大哥平平安安,送上常春岛。”
  云铮道:“如何送法?”
  沈杏白道:“大哥今日只管放心喝酒,到了明日,去到海边,小弟寻得几个经常往来常春岛的船户,只要借一帆顺风,后日清晨,便可安抵常春岛了。”
  云铮笑道:“好兄弟,再干一杯。”
  铁中棠暗忖道:“想不到三弟武功虽已精进,性情却仍如此暴躁鲁莽,竟如此容易相信这恶贼的话。”他深知海边绝无一家船户经常来往常春岛,怎奈此刻又不便当面揭破,只有在暗中空自着急。喝酒时时间过得真快,酒座渐散,夜已颇深,云铮亦已喝得酩酊大醉,沈杏白付了酒账,将他扶了出去。
  铁中棠又惊又急,暗道:“三弟怎的如此大意,居然喝醉!沈杏白若在此时暗算于他,岂非神不知鬼不觉?”当下远远跟在沈杏自身后,哪敢离开一步。
  他此刻虽可将沈杏白制住,救回云铮,但他深信沈杏白必定还有同党,又想探出沈杏白究竟有何阴谋,是以迟迟未曾出手,只因他武功此刻已高出沈杏白极多,无论何时,只要沈杏白稍有加害云铮之意,他再出手也不迟,只是他一双眼神,却不敢有片刻离开云铮。
  这时街道已十分静寂,沈杏白扶着云铮走到长街尽头,突然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了几眼。铁中棠连忙闪身避人阴影中。就在此时,突有一阵阵急骤之车马声,白街头左面一条路上传了过来。沈杏白目光一闪,撮口轻哨了一声。哨声未了,已有一辆双马拉着的大车,急驰而至。赶车的丝鞭微扬,健马长嘶,大车方自停下,沈杏白已带着云铮跃入,赶车的丝鞭再扬,车马又复向前奔驰,一切动作配合得当真紧凑已极,绝对没有浪费丝毫时间,显见沈杏白行事之周密,无论有无跟踪,都先已防备好了。换了别人,此刻必定措手不及,哪里还能追上。
  但铁中棠一听见车马声,便知车马来得必与沈杏白有关,是以早在车马还未到达时,身形已自展动。
  车马停下,沈杏白跃入,铁中棠也纵身攀上了车厢之后,他双手方自得力之处抓紧,车马已奔驰向前。车辚马嘶,征尘滚滚,车厢中突然传出一阵低沉之人语,居然早已有人守候在车厢之中。铁中棠忙以耳朵贴住车壁,凝神听去,只听那语声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一点都未着痕迹。”
  听了这一句,铁中棠已知说话的人竟是寒枫堡主冷一枫。此人多时未闻消息,此刻突然如此神秘地现身,显见大有图谋。铁中棠心念方一动,冷一枫已接着道:“你暗中弃了黑星天,投靠老夫,足见你目光明确,选择得当。此事若是成了,老夫必不致亏待了你。”
  沈杏白道:“多仗老爷子栽培。”
  冷一枫道:“今日之江湖,高手屡出,似黑星天那样的武功,已只能跑跑龙套,哪里能成大事?”
  那时梨园中“跑龙套”一词方自通用,极为新颖,冷一枫想是觉得自己名词引用得妙,忍不住哈哈大笑数声。沈杏白也陪着笑了几声,道:“老爷子说的是,不但他们不成,就连风九幽,又怎能比得上你老人家神功绝世?”
  冷一枫笑骂道:“小孩子不要乱拍马屁。嘿嘿,只要你老实卖力,老夫何尝不能将那神功传授于你。”
  沈杏白知他口中虽骂,心里其实得意,赶紧又道:“晚辈只要能学着你老人家一成武功,就已心满意足了。”
  冷一枫正是被他马屁拍得受用已极,大笑道:“好,好,好,你连日辛苦,此刻不妨歇歇,明天好打起精神做事。”
  沈杏白道:“是,多谢你老人家。”
  这番话只听得铁中棠更是惊奇意外。沈杏白居然和黑星天等人拆伙,而且还在暗中与之对立,此乃第一件意外之事。沈杏白竟又背叛了他师傅,投向冷一枫,以沈杏白之精明阴险,冷一枫这方的势力,若非已远胜黑星天等人,沈杏白怎会投向他?而黑星天等人有风九幽为之撑腰,力量已大是不弱,冷一枫居然还较他们为强,此事岂非更是奇怪。
  铁中棠暗奇忖道:“莫非冷一枫真的身怀什么绝世之神功,只是平日不肯显露……不对不对,瞧他的眼神手法,武功纵较黑、白等人较强,也强不到哪里去,更绝对比不上风九幽。那么沈杏白又为何要弃强投弱?……哦,是了,冷一枫背后,必定也有个极厉害的人物撑腰,却不知此人是谁?……”他心念数转,便已将情况分析得清清楚楚,自信决不致距离事实太远。
  车马片刻不停,向前奔驰,铁中棠提了口气,附在车后调息,气达四梢,顿觉心头一片莹澈,身子轻如无物。到了忘人忘我之境时,他身子更似已非附在奔行的车马后,而似卧在柔软的云层中,丝毫不觉疲累。车马不停,直奔了三个多时辰,天上星辰已渐渐疏落,两匹健马,嘴角已流出浓浓的白沫。
  铁中棠知道此刻已过了他与别人所约的时间,但他为了云铮的安全,只好将任何事都暂且抛开再说。
  突听冷一枫叱道:“停车!”车马停住后,冷一枫又道:“沈杏白,你在这里守住姓云的小子,切切不可疏忽。”
  沈杏白道:“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就是。”
  冷一枫道:“等我走后,你再拍开他的穴道,将他稳住。”
  沈杏白笑道:“他醉得糊里糊涂,怎会知道被人点过穴道?弟子只要三言两语,包管将他制得服服贴贴。”
  冷一枫道:“好,你留意我烟花火号,只要烟花一起,你便带着姓云的赶去,不起烟花,不得下车走动。”
  沈杏白道:“是!”
  铁中棠身子一缩,藏人车底,只见一双足自车上踏下,穿着多耳麻鞋,打着赤足,看来甚是古怪。这双脚下来后,便再无别人下车。铁中棠暗奇忖道:“莫非这就是冷一枫?怎的如此打扮?”他自地上拾起几块石子,挥手弹向马腹,两匹马负痛之下,突然扬蹄长嘶,蠢动了起来。
  沈杏白在车厢中问道:“怎么回事?”
  赶车的道:“这两匹马想是疯了,不妨事的。”
  说话间铁中棠早巳乘着这一阵惊乱,一溜烟窜了出来,暗笑道:“幸好沈杏白听话,不敢下车走动,却方便了我。”
  只见前面一条身影,身穿短短的麻衣宽袍,头上乌簪高髻,脚下赤足芒鞋,手里提着个竹篓,铁中棠见此人竟是个道士,更是惊诧,不知是自己听错了人的口音,还是冷一枫竟已出家做了道士。他不敢走得太近,远远跟在这道士身后,只见这人脚步轻健,奔行极迅,果然身手不俗。
  但铁中棠此刻已是何等内力,他虽然还未练得绝好轻功身法,但真气运行,自然身轻,不急不缓跟在道人身后,又奔行了约摸盏茶时分,风中已传来海涛声,夜色中也可见到海上渔火。海上渔人艰苦,天色未亮便出海捕鱼,此时点点渔火,将一片碧海点缀得瑰丽无方,令人见之目眩神迷。那麻衣道人脚步不停,走到海边,铁中棠也毫不迟疑跟了过去。只因他知道云铮此时绝无危险,是以放心跟来。道人直奔一艘桅上悬有两红一绿三盏灯的大船,那船距离海岸还有两丈远近,道人提气纵身,一跃而上。
  船板轻轻一响,舱里立刻有人道:“什么人?”
  那道人道:“冷一枫。”
  铁中棠暗道:“想不到冷一枫居然出家做了道士。”
  若是换了别人,必当冷一枫因为两个女儿都已离家出走,是以看破世情,便出家皈依了三清教下。但铁中棠却深知冷一枫必非此等多情人,立刻联想到冷一枫身后撑腰的厉害人物,必是个道士,是以他才会出家。只见舱门开了一线,灯火射出,冷一枫立刻闪身而人。
  铁中棠不知自己上船时能否不发声音,是以迟疑了半晌,方自伏身掠到岸边,静静调息半晌,终于飞身跃了过去。
  只因他若是潜水而过,身子必将湿透,必然留下水迹,反不如一跃而上来得安全,而他跃上船舷,竟然一无声息,也无人惊觉,轻功显然比冷一枫高出许多。铁中棠虽然松了口气,反不禁暗奇忖道:“冷一枫这种功夫,也不过与黑星天在伯仲之间,但他说话口气却那般托大,岂非怪事?”
  冷一枫平日若是喜欢自吹自擂之人,铁中棠此刻便不会奇怪,但冷一枫素来阴沉,铁中棠才觉得此中必定另有原因。
  那船舱四周本无藏身之处,只是此刻中帆未起,横亘在船舱顶上,帆底竿边,挂着一盘粗大的绳索,再加上那卷巨帆的阴影,也恰好挡住了他身子,若非极为留意查看,便是自他身子旁走过,也不会发觉他藏在那里。
  铁中棠身子只要向前一凑,便可自船舱短檐下一排气窗的空隙中,将舱里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舱中早已摆起一桌酒筵,冷一枫已坐了上首,四面陪的,果然是黑、白双星与司徒笑、盛大娘母子。盛存孝似是有些坐立不安,浓眉紧紧皱在一处,司徒笑等人却是满面虚情假意,频向冷一枫劝酒。冷一枫面色较昔日更是深沉,丝毫不形喜怒。铁中棠瞧得清楚,但见他枯瘦的面容上似是笼罩着一层黑气,在灯光下看来,显得好生怕人。
  冷一枫道:“各位果然守信,准时在此相候于我。”
  司徒笑含笑道:“小弟接得冷兄相约之柬,怎敢有误?”
  冷一枫冷冰冰笑了笑,道:“好说好说……各位可知道我邀请各位在此相候,为的是什么?”
  司徒笑举着筷笑道:“冷兄远来,先用些酒菜点点心腹,再说正事也不迟!”挟起一箸菜,便要送入冷一枫面前碗里。
  哪知冷一枫却一手推开了,冷冷道:“我近来已不食人间烟火,自家带得有下酒物,不劳你费心。”提起那竹篓,放在面前。
  黑星天诡笑道:“不知冷兄带的是什么仙家下酒物?小弟可有这份口福也分一杯尝么?”他说的虽然客气,但言词间显然带着讥讽之意。
  冷一枫哈哈一笑,道:“自然有的。”揭开盖子,自竹篓中提起一条五色斑斓的花蛇,送到黑星天面前。黑星天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身子向后一仰,几乎连人带椅跌到地上。只见那花蛇被冷一枫提在手里,虽已有气无力,仍在蠕蠕而动。黑星天胸口直犯恶心,几乎连隔夜酒菜都吐出来。
  冷一枫阴侧侧笑道:“这便是我的下酒物,黑兄既要分一杯羹,就请莫要客气,只管用吧,请……请……”将那五花蛇一直送到黑星天面前。
  盛大娘等人群相变色,黑星天更是面色如土,却仍只有强笑道:“小……小弟无福消受,冷兄只……只管自用吧!”
  冷一枫干笑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左手一拧,将蛇头活生生拧了下来,泡在酒杯里,右手提着尾巴一抖,蛇皮立刻蝉衣般褪下,血淋淋的蛇肉,脱壳而出。冷一枫仰着脖子,竟将那一尺多长的蛇肉,一口口吃了下去。众人瞧得目定口呆,作声不得,只听冷一枫连连道:“不错,美味……”窗外的铁中棠,也不禁毛骨悚然。
  突见盛大娘长身而起,飞也似的奔出舱外。铁中棠心里一惊,只当盛大娘已发现了自己行藏。哪知盛大娘方自出舱,便“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她究竟是女流之辈,瞧见别人生吃活蛇,那恶心再也忍耐不住。直到冷一枫将一条蛇吃得千干净净,盛大娘才敢回座。
  冷一枫直作未曾瞧见,行所无事地抹了抹嘴唇,干笑道:“我已用过了点心,咱们不妨谈谈正事了。”
  司徒笑陪笑道:“自然自然……”瞧了白星武一眼。
  白星武忽然道:“不知那蛇头可吃得么?”
  冷一枫横了他一眼,也不答话,举起酒杯,连蛇头带血酒倒入口里,咬得“格吱格吱”作响,有如吃蚕豆一般。
  铁中棠悚然忖道:“冷一枫近来必定是学来了一种诡异的外门毒功,平日便以各种毒物增长自身毒性,是以练得脸上也发出黑气,这种功夫当真是邪门得很,却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
  席上五个人,瞧见冷一枫如此吃相,有四个侧过了脸,不敢去瞧,只有盛存孝仍是端坐不动。
  冷一枫狞笑道:“蛇头是否吃得,白兄现在总知道了吧!”
  白星武道:“知……知道了。”
  冷一枫道:“既是如此,那么咱们就……”
  话未说完,司徒笑已在桌子下推了黑星天一把,黑星天立刻道:“不……不知冷……冷兄的竹篓里,还……还有什么?”他直到此刻,犹未会过神来,说话也说不清楚。
  冷一枫诡笑道:“怎么?黑兄又想分一杯羹了么?”
  黑星天忙道:“不是不是……小弟只是问问。”
  冷一枫仰天大笑道:“好,问问就问问。”虽在仰天大笑,面上却无一丝笑容,铁中棠自上望下去,自然瞧得清楚。
  原来司徒笑方才那一推,冷一枫未必瞧见,铁中棠却瞧得清清楚楚,立刻恍然忖道:“司徒笑等人,竟是在拖延时间,不教冷一枫想起正事。”他本当冷一枫未必知道,但此刻瞧见冷一枫的神情,便知冷一枫心里也必定早已有数,铁中棠在一旁见他们勾心斗角,大起内哄,暗中不觉大是得意。
  只见冷一枫仰首大笑,司徒笑等人便隔着桌子,互打眼色;冷一枫笑声一顿,司徒笑等人便立刻正襟危坐。冷一枫目光在他们面上冷冰冰扫了一遍,突然问道:“各位打算拖到什么时候,才肯让我说到正事?”
  司徒笑干笑道:“小弟们根本不知道冷兄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事,怎会有故意拖延时间之心?”
  冷一枫狞笑道:“真不知道?”
  司徒笑道:“小弟怎敢相欺……”
  冷一枫仰天大笑道:“我冷一枫走南闯北数十年,大小身经数百战,却不想今日竟有人将我当做呆子。”
  司徒笑忍不住面色微变,道:“冷兄未免言重了,小弟们对冷兄一向尊敬有加,冷兄怎能如此说话?”
  冷一枫笑声突顿,拍案道:“不如此说话,却该怎样说话?寒枫堡窖藏的万两黄金,莫非不是你们盗去的么?”
  司徒笑故作茫然,道:“什么黄金?”目光左右瞧了一眼,道:“黑兄、白兄、盛大娘,你们可曾瞧见冷兄的黄金?”
  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一齐摇头道:“什么黄金?”他们虽也想学司徒笑的神情语气,但终是不如司徒笑那般奸狡,觉得非但不似,而且令人只觉有些可笑。
  冷一枫缓缓道:“有群不开眼的贼子,乘我不在堡中,偷去了堡中万两黄金,我只当是各位所为……”
  司徒笑干笑道:“冷兄必定是误会了。”
  冷一枫故意皱眉道:“若不是各位,却是谁呢?莫非是那些不孝不义,禽兽不如,见不得人的无耻小贼不成?”
  始终木然呆坐的“紫心剑客”盛存孝,突然长身而起,大声道:“不用骂了,那黄金是我盛存孝取来用了。”
  盛大娘变色道:“孝儿,你……你疯了么?”
  冷一枫却已大笑道:“到底是盛存孝敢作敢为,但却未免太呆了,明明是别人主谋,却偏要扯到自己头上。”
  盛存孝沉声道:“全是我一人所为,自应一人担当。”
  冷一枫面色一沉,道:“真是你一人盗的?”
  盛存孝昂然道:“不错。”
  冷一枫道:“既是如此,老夫少不得要教训教训你。”霍然长身而起,缓缓伸出了那枯竹般的手掌。只见他掌心颜色乌黑,双掌一捏,掌心之中突然泛起了一阵目力几乎难见的淡淡黑气。
  众人一见,便知他已将这双手掌,练得内含剧毒,盛存孝虽然昂然不惧,盛大娘已变色道:“慢来!”
  冷一枫侧目笑道:“怎样?莫非还有你一份么?”
  盛大娘嘶声道:“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你们眼见我儿子挺身而出,还好意思坐在那里么?”
  窗外的铁中棠不禁暗叹忖道:“盛大娘对别人虽然狠毒,对自己的儿子却的确不错,唉,这也是她儿子委实太好了。”
  只见司徒笑等人果然坐不住了,一个个干笑道:“盛大娘着急什么,咱们迟早还不是要对冷兄说的。”
  冷一枫哈哈道:“原来你们也不愧是男子汉。”言下之意,自是骂别人却不是男子汉了。
  司徒笑道:“咱们未经允许,便取了冷兄黄金,只因咱们知道,若是说出理由,冷兄一定会答应的。”
  瞧了黑星天一眼,黑星天立刻接口道:“咱们心想冷兄反正是会答应的,先拿后拿岂非一样?”
  白星武道:“是以咱们就先拿了。”
  冷一枫仰天笑道:“呵呵,可笑啊可笑,想不到三位对老夫的心思,倒比老夫自己还要了解!”笑声又顿,厉声道:“是什么理由?且说来听听。”
  司徒笑干“咳”一声,道:“数十年来,大旗门虽屡次向我五家寻仇,但屡次都是大败而返,这原因为了什么,冷兄可知道?”
  冷一枫道:“自是咱们武功高强,将他们打败了。”
  司徒笑嘿嘿干笑道:“冷兄取笑了,其实冷兄必也知道,咱们五家的武功,实比不上大旗门的。”
  冷一枫道:“这话也不错,尤其是咱们五家,多的是贪生怕死之徒,怎比得上人家那种剽悍勇敢之气。”
  司徒笑只作未闻,接道:“弱能胜强,这原因小弟本也不知,直至此次大旗门重出之后,小弟遵先父遗命,开拆了他老人家一封遗书,才知道其中究竟……说到此点,冷兄必然要奇怪,为何五福连盟,只有我司徒家有遗书叙述其中原因,别人家却没有……”
  冷一枫冷冷道:“不错,老夫正在奇怪。”
  司徒笑道:“今日我五家虽惟冷兄马首是瞻,但昔日的五福连盟,却是由先父知人公主盟。”
  冷一枫冷笑道:“你说得太客气了,各位什么事都将我冷一枫蒙在鼓里,这便是惟我马首是瞻么?”
  司徒笑只作不闻,接口道:“昔日五福连盟一切退敌之行动,大多由先父知人公策划,是以事后自由先父留下遗书,而先父这封书,却命小弟要等到大旗重来后方能开拆,里面便说的是如何退敌之计。”
  黑星天叹道:“司徒前辈行事之周密小心,当真非常人能及,他老人家生怕别人知道此中的隐秘,是以只由他一人留下遗书,又定要大旗重来之日才能开拆,这一切为的只是避免事机不密,泄漏出去。”他生怕冷一枫不了解如此做法的好处,是以故意叹着气说了出来。
  哪知冷一枫笑道:“咱们的退敌之计,为何要如此保守隐秘,难道这些妙计都是见不得人的么?”
  司徒笑却答得更妙,只听他长叹道:“不瞒冷兄说,你我五家先人的退敌之计,委实有些见不得人的。”
  这“你我五家先人”六字,无异将冷一枫的祖宗也算了进去,冷一枫却无法发怒,只因“见不得人”本是他自家说出的。
  铁中棠暗中听得不觉好笑,却又不禁惊奇:“想不到他五家屡次胜得大旗门,竟非武功取胜,却不知又用了什么奸计?”当下自是听得更是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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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7
第三十六回 重重隐秘

  只听司徒笑笑道:“原来我五家数代以来,每逢大旗门寻仇之时,必定要去求人相助,以常理忖来,大旗门既将仇恨看得那般严重,不顾性命地报复,大旗门传人性情又都那般剽悍,武功那般高强,而我五家平日与别人却又极少来往,武林中想必不会有人来助我五家与大旗门为敌。
  “但天下事每不能以常理衡度,武林中就偏偏有一门派中人,专门助我五家与大旗门为敌。此一门派中人,不但行踪诡异,武功绝高,而且代代相传,非但如此,只要大旗门一来我五家寻仇,我五家随时都可去求他们相助,从来不会遭受拒绝,最难得的是此一门派中人,行事从来不肯居功求名,派出来相助我等之弟子,竟不惜自降身份,混入我五家门下弟子群中。
  “数十年来,每一次大旗门前来寻仇之时,俱是此一门派中人,将之击退的,莫说武林中无人得知此中隐秘,便是大旗门人,也只当击退他们的人,必是我五家之弟子,因此将我五家之武功,也高估了许多,是以大旗门此番重来,见到我五家全力迎击,便立刻退走。”司徒笑一口气说到这里,语声方自微顿。
  冷一枫道:“如此说来,那日大旗门若不退走,一番血战下来,我五家莫非便要全军覆没不成?”
  司徒笑道:“说来虽惭愧,但事实却的确是如此。”长叹一声,又自接道:“非但如此,就连我五家在武林中的声名威信,也大多是那一门派中之弟子为我等建立的,是以我五家先人,一直将此事保守隐秘,虽然亲如子侄,但不到紧要关头,也不愿泄漏,而此一门派中人,事先懵然而来,功成懵然而去,也从未向他人透露半句口风。”
  黑星天忽也说道:“此事说来实是有些见不得人,但虽然见不得人,也不得不做,冷兄,你说是谁?”
  冷一枫“哼”了一声,算做答复。
  司徒笑道:“先父之遗书之中,并将此一门派的联络之处详细叙出,要小弟前去访寻于他。但此一门派虽不居功求名,却最是贪利,若要求他们出手,必须先以万两黄金作为敬礼。”
  冷一枫道:“所以你就算计了我的黄金,去送给他们。”
  司徒笑叹道:“小弟为了我五家之身家性命,不得不如此做法,实是情非得已,还请冷兄见谅,何况……”苦笑一声,接道:“何况冷兄那时并未在堡中,小弟要告知冷兄,也无地可寻冷兄之侠驾。”
  黑星天嗄声道:“而当时事已急不待缓,我等情急商议之下,才只得不告而取,想来冷兄反正不会吝惜区区黄金的。”
  冷一枫嘿嘿笑道:“各位未免将冷一枫说得太慷慨了,其实冷某也和各位一样,是最最吝惜黄金的。”
  黑星天干笑道:“冷兄取笑了。”
  冷一枫面色一沉,道:“我且问你,当时既已急不待缓,各位为何不将自家的黄金送去,反来盗用老夫的?”
  黑星天怔了一怔;道:“这……这……”
  司徒笑连忙接道:“小弟们实是没有黄金可送。”
  冷一枫道:“哈哈,可笑呀可笑,若说盛家堡积无余财,老夫还可相信,只因存孝委实手面太大,当真可说是仗义疏财,挥手千金,盛大娘家业再大,也被他连送带借花得差不多,但……”仰天冷笑一声,接道:“但若说良马万头的落日马场,生意鼎盛的天武镖局也穷得那般模样,嘿嘿,实是令人难信。”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家业看来虽好,其实……”
  冷一枫厉声道:“莫要说了,老夫平生最见不得哭穷。”
  司徒笑神色不变,道:“冷兄若能体谅,那是再好不过。”
  冷一枫道:“我再问你,此事理由既然如此光明正大,你等事后为何也未向老夫提起,而且百般狡赖,竟想胡乱混过去便算了么?哼哼,若非存孝沉不住气,只怕你等到此刻还不肯承认。”
  司徒笑道:“这……这……”他虽然千灵百巧,能言善辩,但此刻也被冷一枫问得张口结舌,无言可对。
  冷一枫道:“你既无法回答,不如老夫代你回答了吧!第一,你说那神秘门派,这一代的主脑之人,便是那名列‘碧海赋中’的‘风梭’风九幽。第二,你们盗了我万两黄金,前去求他相助时,他并未亲自出马,只派了他门下两个弟子,随你而去。第三,那人名唤苏环,平日喜做少年秀士打扮,白命潇洒风流,将你们这些人,全都未瞧在眼里。”
  他一口气说了三点,司徒笑等人已是微微变色。
  司徒笑拊掌笑道:“想不到冷兄耳目竟如此灵便,嘿嘿,哈哈,当真教小弟们佩服。”虽然敞声大笑,那笑声却是难听已极。
  冷一枫“哼”了一声,接道:“你等见风九幽未曾亲出,心中本极失望,但见了那苏环露了两手武功,实是超凡绝俗,又不禁暗中窃喜,只道此番就凭苏环一人,就足够要大旗门的好看!哪知苏环未与大旗门正式交手,便先已败在铁匠村一个无名少女的手下,而且败得现眼已极。于是又着了慌,这时苏环便只有自拍胸脯,说他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师傅风九幽请出山来。他此话果然不是吹嘘,风九幽果然挺身而出。
  “这时那大旗门的赤足莽汉,不知为了何故,又到了中原,他外貌实是太过引人注意,微一露面,便被天武镖局的镖客发现,你等也随即得到这消息,正在商议该如何对付,哪知风九幽听了,单身匹马,便把他擒了回来,而且更以‘九幽阴功,摄魂大法’,迷去了他的本性,竟使那铁铮铮的汉子,变做了奴隶,无条件地服从风九幽之令。想是你们对风九幽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苏环去请他师傅出山之时,你等曾在无意中擒住了水灵光,想以水灵光要挟铁中棠听命于你。眼见铁中棠便要屈服,哪知却有个武功绝高的麻衣客闯了出来,将你等一齐赶走,带回了水灵光。于是你等便将此事告诉了风九幽,风九幽自是知道那麻衣客的来历,却一直未曾对你等说出。只因他对那麻衣客亦有所图谋,明为你等做事,暗中却可为己,只恨那时你们谁也不知道那麻衣客的去向。
  “哪知凡事都有巧合,那九子鬼母姐妹,竟偏偏在此刻假麻衣客之名,发出帖子,你们恰巧也有一份。风九幽大喜之下,便带着你们浩浩荡荡闯了去,你们只当凭风九幽的武功,自是无往不利,又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风九幽武功虽高,武功比他更高的人,更不知还有多少。
  “在那里你们总算开了眼界,瞧见了夜帝之后,夜帝之子,‘闪电’卓三娘等,平日一个也难见到的人物。尤其是那些自命为上天使者的黑衣圣女,行事更令你们莫测高深。你们见到卓三娘、风九幽这些角色,都对她们有些畏惧,自更不敢去招惹她们,眼睁睁瞧着她们救了铁中棠,也无可奈何。
  “而铁中棠武功进境之速,更是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本是你们手下败将,但那日竟将你们五人,全都打得狼狈不堪。崂山那一役的结果是,卓三娘与风九幽被骇走,苏环死在那里,尸骨无存,鬼母姐妹与她门下全都被黑衣圣女们带回常春岛,而你们走的自然更是狼狈。但你们见到铁中棠等人还在山上,便还不死心,死等在山下。
  “一日之后,风九幽竟又回到崂山,他这次似在暗中约了帮手,是以有恃无恐,大骂叫阵。哪知夜帝之后,夜帝之子,以及铁中棠、水灵光等人,竟全都藏入了秘室,风九幽骂的话,他们根本未曾听见。你们遍寻不着,只有放一把火,将那天宫般的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宫里的珠宝,却被你们早已偷走了。
  “这事你们将风九幽都瞒在鼓里,自更不肯给旁人知道,只因多一人知道,便有多一人分那珍宝。你们偷盗老夫的黄金时,本想事后再告诉老夫的,那理由既然正大,想必老夫也无话可说。但得到这批珠宝后,你们便立刻变了主意,只因若被老夫知道了此事,你们自先要将那批黄金归还。是以你等便百般狡赖,一心想蒙混过去,却不知老夫早将一切事都知道得详详细细,清清楚楚。”
  他滔滔不绝说到这里,仰天狂笑道:“司徒笑,黑星天,老夫说的这话,可有一字虚言么?”
  司徒笑等人,面色早已听得阵青阵白,此刻更是面如土色,目定口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说不出一个字来。
  冷一枫竟将这绝大的隐秘,一口气全部揭穿,有如当时眼见一般,那是他们做梦也未想到的事。
  舱外的铁中棠,听完了这一番话,更几乎自藏身处跌了下来。
  司徒笑所叙之事,已是令他大出意外,数十年来,大旗门屡战屡败,竟非武功不敌五福连盟,而是败在风九幽那一门派中人手下,这实在是个惊人的隐秘,可怜大旗门竟生生被骗了数十年。
  铁中棠虽觉悲愤交集,莫可名状,却又不禁窃窃欢喜,只因这许多惊人的隐秘,竟被他在无意中听得。冷一枫说的那一番话,经过之事,铁中棠虽然大多在场,却也从未想到其中还有这许多曲折。尤其是赤足汉之被擒,九子鬼母师徒之走向,风九幽之为何要与大旗门作对,崂山夜帝宫之被焚……这些更都是他情愿牺牲一切代价去换取真相的秘密,不想此刻冷一枫毫无代价地告诉了他。这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真是应该感激冷一枫,也该感激沈杏白。
  只因他已猜到这些秘密必定俱都是沈杏白告诉冷一枫的,也只有沈杏白如此贴身的人,才能知道司徒笑等人这许多隐秘。此刻铁中棠心中惟一惊疑之事,只是不知风九幽暗中所约的帮手是谁,此人武功之高绝,却已是绝无疑问的事。
  只听黑星天颤声道:“这……这些事是谁告……告诉你的?”
  冷一枫嘿嘿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黑星天道:“但……但此事……”
  司徒笑沉声道:“黑兄不必问了,此中隐情,是谁告诉冷兄的,莫非黑兄到此刻还不知道。”
  黑星天变色道:“是谁?”
  司徒笑冷冷道:“除了令高足还有谁!”
  黑星天大怒道:“原来是这……”瞧了冷一枫一眼,突又咯咯笑道:“杏白,好孩子,说得好,小弟们正不知该如何向冷兄措词,却不知这孩子竟善体为师之意,先将此事告诉冷兄了。哈哈,好……”司徒笑心思灵敏,固是胜人一筹,但黑星天面色之转变,也是快得骇人。
  冷一枫仰天狂笑道:“黑星天,直到此刻,你还在这里自欺欺人,莫非当真将冷一枫视为三岁童子么?”
  黑星天恼羞成怒,拍案道:“冷兄,你当黑星天真的怕了你,我不过只是念在昔日之情,是以让你一筹。”
  冷一枫神色不变,冷冷道:“不让又怎样?”
  司徒笑缓缓接口道:“黑兄此话倒也说得不错,否则……哈哈,十只拳头怎会怕了双手?”
  冷一枫狂笑道:“好个十只拳头……”
  只见一条黑衣大汉,垂首捧人一坛酒来,走过冷一枫身侧时,冷一枫突然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笑道:“你好?”
  那大汉莫名其妙,怔怔答道:“好……”一个字方自出口,身子突然颤抖起来,“砰”的一声,他手捧之酒坛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这大汉乃是天武镖局的镖伙,黑星天见他如此慌张,霍然长身而起,怒道:“该死的奴才,还不扫干净,再……”那大汉缓缓转过身子,灯光下面目竟已变为紫黑颜色,眉目也已扭曲在一处,那模样实是狰狞可怖。
  黑星天大骇道:“你……你怎样了?”
  那大汉满头汗珠进落,却只是说出了一个字。只见他手指着冷一枫,嘶声道:“他……”仰天跌倒在地上,魁伟的身躯,竟成了一团。众人这才知道他竟是中了冷一枫掌上剧毒。
  而冷一枫方才只不过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掌,竟能使这样一条彪形大汉在眨眼间毒发而死,其手段之狠,掌力之毒,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黑星天“噗”的跌坐椅上,怒气再也发作不出。
  白星武不等冷一枫开口,抢先道:“此事既已瞒不过冷兄,咱们还是开诚布公地与冷兄商量为是。”
  他对方才黑星天翻脸,司徒笑示威,冷一枫毒掌伤人……这种种情事,竟都不提一句,生像这些事全都未发生过一般,而且说得言词恳切,态度坦白,生似他早就有意与冷一枫开诚布公地谈话一般。
  铁中棠瞧在眼里,暗叹忖道:“这些人武功虽不可怕,但却无一不是奸恶已极之人,那当真比什么武功都要可怕。”
  只听冷一枫道:“阁下早就该与冷某开诚布公地谈谈了,却等到此刻才说话,不嫌太晚了些?”
  白星武对他这冷嘲之言,似是一个字也未听见,自管接道:“那万两黄金,咱们自是该还给冷兄的,但望冷兄体谅大局,莫对小弟生了嫌弃之心。咱们还是该精诚合作,与风老前辈携手共灭大旗门……”他先以还金打动冷一枫,再以大旗门引起冷一枫敌忾之心,这番话果真说得厉害已极。
  哪知冷一枫却冷笑道:“那万两黄金,身外之物,老夫纵不要,也算不得什么,但与风九幽携手,却是万万不可。”
  白星武呆了一呆,道:“莫非冷兄瞧不起他的武功?”
  冷一枫道:“风九幽武功之高,已可列入天下十大高手之林,冷一枫怎敢有瞧不起他之心?”
  白星武道:“我方若有风老前辈为助,声势向上倍增,却不知冷兄不愿与他携手,是为了何故?”
  冷一枫缓缓道:“大旗门与五福联盟两派之事,表面看来,虽然简单,其实内情之复杂,却绝非你我所能想象。”
  白星武大奇道:“冷兄如此说来,莫非此事除了风老前辈之外,还另有他人牵涉在其中不成?”
  冷一枫道:“非但另有他人,而且牵涉之人,还俱都是久已退隐世外,咱们仅在江湖传说中听过他们名姓的高人。”这简简单单两句话,便已将铁中棠一颗心又悬空提了起来,白星武等人,更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司徒笑轻笑道:“此事居然还有隐秘,连小弟都不知情,冷兄却不知是如何得知的,小弟愿闻其详。”
  冷一枫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
  白星武连忙接道:“小弟们都在洗耳恭听,但请冷兄道来。”提起酒壶,为冷一枫斟了杯酒。
  冷一枫举杯一饮而尽,道:“司徒前辈有书信遗留给司徒笑,先父又何尝没有书信遗交给我?”
  司徒笑变色脱口道:“那信中说的是什么?”
  冷一枫望也不望他一眼,接道:“司徒笑所获那封遗书虽然内藏隐秘,但先父的遗书所叙隐秘却是更多……”说到这里,他那紫黑的面容,突然变为煞白,额角之上,也突然泛出了一粒粒汗珠。
  司徒笑暗中一笑,故作失色道:“冷兄怎的了?”
  冷一枫身子颤抖,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也无暇答话,伸手自那竹篓中抓出条蝎子,活生生放进嘴里大嚼起来,直将这一条蝎子吃得干干净净,冷一枫方自舒了口气,神情渐渐平定,面容也恢复了那种诡异的紫黑之色。
  司徒笑等人都是老走江湖的,一瞧这光景,己知冷一枫必是因为求功心急,不顾利害地练这种邪魔功夫,功夫虽练成,但他经络血脉之中,也满含剧毒,时时刻刻,都要吞吃些奇毒之物,以毒攻击,去克制血脉中之毒性,否则便要痛苦不堪。但他每服一种毒物,体中之毒性便加深一分,如此他掌力虽将越来越毒,但下次毒性发作便越是剧烈,发作的时间也越快,于是他服食毒物,势必要更多,这样恶性循环下去,实不知要到何地步才止,那情况当真与饮鸩止渴一般无二。
  司徒笑暗喜忖道:“冷一枫呀冷一枫,我此刻纵然畏惧于你,但终有一日,要眼见你死在你自家所练的毒掌之下。”
  只见冷一枫又自干了杯酒,道:“先父留下的那封遗书之中,开明宗义,第一件事便是要我不可倚仗风九幽那一门派之力,只因若要倚仗他们之力,便永远休想灭去大旗门,大旗门不灭,我们世代子孙,终是后患无穷,是以要绝后患,便须去求另一异人,千万寻不得风九幽。”
  只听耳边有人道:“为什么?”
  冷一枫道:“这原因牵涉甚广,其中最大关键,便是常春岛日后座下的黑衣圣女,风九幽那一门派之不敢灭去……”
  说到这里,忽然发觉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等人面上,都露出了一种诡异之神色。
  而方才那“为什么”三字,亦似绝非这五人说的。
  冷一枫大惊之下,霍然回身道:“什么人?”目光瞪视的方向,正是铁中棠隐身在外之处。
  四更时,圣母祠中的温黛黛左瞧右望,也望不到铁中棠影子,但黑衣圣女们却已将起身启行。温黛黛心里不觉大是焦急,忖道:“他那般迫切地要随我同去,此刻却还不来,莫非……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突见一位圣女走来,冷冷道:“你东张西望什么?”
  温黛黛暗中一惊,讷讷道:“我……我……我欠了一个魔头的债,怕他追着来向我索讨。”
  这句话本是她情急之下,随意说出的,但说完之后,心中便立刻想起了那紫袍老人,那凌厉的语声,似又在她耳边响起:“无论你走到何处,老夫都会寻着你的……”语声越来越响,竟是驱之不去,温黛黛不觉打了个寒噤。
  直到那圣女说话,她方自定过神来,只听圣女道:“你已死过一次,生前无论欠谁的债,都可不必还了。”
  温黛黛道:“但……但那人神通广大,厉害已极……”
  圣女冷冷道:“无论他多厉害,也不能向死人要债。”
  温黛黛道:“但……但我并……并未真的死呀!”
  那圣女道:“咄!此刻动身,天明已可上船,午后便可回岛,普天之下,有谁斗胆敢去那里撒野?”
  温黛黛情不自禁,松—了口气,仰望穹苍,缓缓道:“再有四五个时辰,我便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了。”虽是自责自慰之言,但语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似是红尘中还有些人和事,是她情愿要去为他们担心害怕的。
  铁中棠瞧得冷一枫面向自己,厉声喝问,心头不觉一惊,只当冷一枫竞已发觉了自己行藏。哪知就在这时,他身子下竟突然跃起一条人影,“矸”的撞开了窗户,轻烟般掠入船舱里。此人一直在铁中棠隐身之范围下站着,铁中棠竟丝毫未曾觉察,这固是因为铁中棠听得出神。但此人轻功之高,亦足可惊。而这人影也未想到绳围中还潜伏着人在,足以未曾留意,却是甚为可喜。
  铁中棠大惊之下,更是丝毫不敢动弹;只见那人影轻功身法虽然绝壮,却是个容貌俊美,神情潇洒的紫衣少年,手拿一柄洒金折扇,扇坠悬着两粒明珠。铁中棠若非眼见他的轻功身法,便要当他是个出来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再也不会想到他竟是个身怀绝技之武林豪杰。
  司徒笑等人面色齐高精尖,他们竟未想到居然会有人隐身窗下,冷一枫厉声道:“小伙子,你是干什么的?”
  紫衫少年虽然明知这里全都是手段毒辣的武功高手,但神情仍是丝毫不变,似是全未将这些人看在眼里。他目光一扫,手摇折扇,哈哈笑道:“阁下目力端的不错,竟瞧出在下藏身之处,但还有一事,阁下却大大错了。”
  冷一枫怒道:“什么事错了?”
  紫衫少年笑道:“方才问你为什么的人,并不是我。”
  冷一枫变色道:“不是你是谁?”
  紫衫少年目光缓缓转向船舱后的垂帘,微微笑道:“朋友还是快出来吧,莫非真要在下亲自来请么?”
  话未说完,垂帘后已传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大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一条人影,随声而出。
  此人身子枯瘦颀长,有如风中枯竹一般,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伸出蒲掌的大手,指着自己鼻子,阴恻恻怪笑道:“冷一枫,认得我么?”语声有如刀剑磨擦,吱吱咯咯的响,当真是说不出的刺耳。
  铁中棠见了此人,心头不觉一惊。司徒笑等人见了他,脸上却情不自禁,露出喜色。
  突听冷一枫大喝道:“风九幽。”他直着眼瞧了许久,方自想出此人来历。
  风九幽咯咯笑道:“好,总算你还有些眼力。咱家却要问问你,为什么万万不能和咱家携手?”
  冷一枫面色虽已微变,但却毫不畏缩,冷笑道:“这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想必要比我清楚得多、”
  风九幽面色一沉,大声道:“咱家问你什么,你便该好生回答什么,再说些不三不四的屁活,小心脑袋。”
  冷一枫狞笑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么?好!各位听着,风九幽根本不敢真的灭去大旗门,也不愿真的……”
  风九幽大喝道:“住口!”
  冷一枫道:“这可是你要我说的,为何又要我住口?”
  风九幽怒道:“你竟敢出言顶撞咱家!”
  冷一枫道:“别人怕你风九幽,我冷一枫却不怕你。”
  司徒笑等人见到冷一枫竟有如此胆气,都不觉吃了一惊。铁中棠惊异的却是:风九幽为何不敢灭去大旗门?
  只听风九幽怪笑道:“你凭那几手三脚猫的五毒掌功夫,便要张牙舞爪,嘿嘿,咱家一根手指便能宰了你。”
  冷一枫狂笑道:“你不妨来试试。”
  风九幽狞笑道:“你知道得太多,也说得太多,咱家早就想宰了你了。”身子一欺,已到了冷一枫面前。
  冷一枫双掌早已蓄势待发,此刻闪电般推出,那漆黑的掌心,在灯光下看来实是诡异可怖。
  但风九幽身子一闪,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已到了他身左。冷一枫抽身回掌,掌势斜划半弧,直拍风九幽肩头。他掌上剧毒,无论沾着哪里,都是一死,是以他掌势不必攻向别人要害,出掌自是方便迅快得多。只见风九幽枯瘦的身子一缩,又已到了他身右。冷一枫攻势那般狠毒凌厉,风九幽却竟未向他还手,两招过后,司徒笑等人已是大为惊诧。
  却听风九幽哈哈笑道:“小伙子们,瞧着,这姓冷的掌力虽毒,但只要莫被他手掌沾着,便一点也不要怕他。”
  说话间冷一枫又已攻出七招,他每攻一招,掌心便加黑一分,七招过后,掌心已是黑如涂漆。众人知他必定已将体中潜毒,全都逼出,站得稍近之人,已可隐隐嗅出他掌风中竟带出种腥臭之气。这“五毒掌”功夫之阴毒奇诡,实是骇人听闻,但风九幽身形却仍是灵动诡异,冷一枫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三十招过后,风九幽突然怪笑道:“咱家耍猴子也耍够了,呔,看招。”双掌齐出,连发三招。这三招来得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事先既无一丝征兆,甚至等他出掌之后,别人还是看不出他掌势变化如何。
  冷一枫连退三步,风九幽手掌不知怎么一屈,生似手臂已没了骨头,竟自冷一枫双掌中穿了过去,直拍他胸膛,眼见冷一枫纵然避得了这一招,却再也避不了这一招之后着,司徒笑等人只道他眨眼间便将丧生掌下。哪知冷一枫虽然不避不闪,却反手自袖中勾出一物,扬手道:“风九幽,瞧瞧这是什么?”
  风九幽硬生生顿住掌势,但手掌仍抵在冷一枫心胸前五分处,只要掌心轻轻往外一登,便足以制冷一枫死命。凝目望去,只见冷一枫掌中,竟是一封书信,信封制得极是奇特,碧绿的纸上,画着只漆黑的鬼手。
  风九幽果然面色大变,道:“信……信里写的什么?”虽未立刻撤回手掌,但语声已是极不自然。
  冷一枫道:“拿去瞧瞧。”
  风九幽一把夺过了书信,抽出信笺瞧了两眼,面色变得更是怪异,也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怒。众人瞧不见信上写的什么,见了风九幽如此神情,面上俱是悚然动容,心下更是惊疑莫定。
  但铁中棠自上望下,却恰巧将信上字迹照得清清楚楚。
  只见那惨碧的信笺上,写着:
  “风九幽:你若伤了我徒弟冷一枫一根毫毛,老夫便要你惨呼惨叫七七四十九天再死,少一天老夫便不是人。”下面并无具名,只画着个奇形怪状的老人,正在大吃毒蛇。虽只寥寥数笔,但却将这老人诡异的神情勾得极是传神。
  铁中棠遥遥望去,已是瞧得不寒而栗。
  只见风九幽阴狠的面上,突然堆满假笑,咯咯笑道:“失敬失敬,原来冷兄已投人飧毒大师门下?”
  众人见他突然对冷一枫如此客气,竟称起“冷兄”来,不觉更是奇怪。冷一枫道:“你不是要宰我?请动手。”
  风九幽干笑道:“风某方才只是说着玩的,冷兄莫要见怪,飧毒大师乃是风某好友,风某怎能伤了他高足?”
  冷一枫冷笑道:“如此说来,家师那封书信。必是求你高抬贵手了,你为何不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风九幽忙道:“不瞧也罢……不瞧也罢。”一手早巳将书信塞入怀里,道:“不知冷兄是何时投入飧毒大师门下?”
  冷一枫道:“我瞧了先父遗书,便立刻到家师那里,他老人家便立刻收了我这不成材的徒弟。”
  风九幽拊掌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冷兄既是飧毒大师门下,就什么事都好商量了。”
  冷一枫道:“但大旗门之事又当如何?”
  风九幽笑道:“此事咱们以后再谈也不迟,此刻……”突然转过身,瞪向那紫衫少年,面上笑容,也已消失不见。
  紫衫少年冷眼旁观,一直面带微笑,此刻挥扇笑道:“阁下奈何不了别人,可是要拿在下来出气么?”
  风九幽阴森森道:“谁叫你来的?”
  紫衫少年笑道:“家父令小可来此专候一人,但小可却见了船上灯火,便无意闯来,恕罪恕罪。”他口中虽说“恕罪,”但神情仍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哪里有一分一毫求人恕罪的模样?
  风九幽道:“就只两句恕罪便够了么?”
  紫衫少年笑道:“阁下还要怎样?小可无不从命。”
  风九幽狞笑道:“你偷听的秘密太多,偷看的也太多,咱们要先割你的耳朵,再挖出你的眼睛。”
  紫衫少年手摇折扇,面带微笑,似是听得颇为有趣,生像风九幽所说的人,并不是他。
  风九幽又道:“但你听的,看的,已全都记在心里,咱家还要挖出你的心……”伸手一抓,仿佛心已在他手上似的。
  紫衫少年嘘了口气,笑道:“是极是极,这心是非挖不可的,但心若被挖出来,岂非活不成了?”
  紫衫少年又叹道:“在下既未练得五毒掌,又无救命的书信,阁下要动手,在下看来只有认命了。”
  风九幽怪笑道:“算你知机,咱们不妨让你死得痛快些……”双臂一振,骨节山响,便待向紫衫少年扑去。
  紫衫少年道:“且慢!”
  风九幽身子一顿,道:“你莫非还有后事交待不成?”
  紫衫少年笑道:“在下死了也不要紧,只怕又有人要令阁下惨呼惨叫九九八十一天,在下岂非罪孽深重?”原来他眼尖目明,也已瞧到了那封书信,铁中棠见他笑谈生死,举重若轻,心中不禁生出相惜之心。
  风九幽怒喝道:“好尖的眼睛,先挖出来再说。”食、中两指如钩,成双龙抢珠之势,直取紫衫少年双目。
  紫衫少年仍是面带微笑,神色不动,眼见风九幽那两根又瘦又轻的手指,已将触及他眼帘。
  突然间,只听门外有人道:“风老四,给我住手。”
  语声有如洪钟巨鼓,震得人耳朵发麻。风九幽双指似乎突然在空中凝结,动也不会动了。
  只见一个长髯垂胸,满身紫袍的老人,自门外缓缓走人,身材虽是高大威猛,但行动却是无声无息。舱中这么多双眼睛,竟无一人知道这老人是何时来到门外,更无一人知道他是自何处来的。紫袍老人手捋长须,神情中竟似带着帝王般尊贵威严之气,缓缓道:“老四,你可是要为兄绝子绝孙么?”
  风九幽道:“哪……哪里……”
  紫袍老人道:“你要取我儿子性命,岂非要我绝子绝孙?”
  风九幽瞧了那紫衫少年一眼,骇然道:“原来是,是令郎。”面上又自布满假笑,道:“小弟只不过见令郎身上有些灰尘,想替他掸一掸。”那只本来要去挖人眼睛的手掌,此刻竟为人拍起灰来。
  紫衫少年忍住笑道:“多谢多谢。”竟真的让他将自己衣服上的灰尘,拍得干干净净。
  紫袍老人大步走过去,在冷一枫原来坐的上席坐厂下来,却瞧也未瞧冷一枫一眼,沉声道:“小子,过来。”
  紫衫少年这才走过来,阴笑道:“你老人家来得倒早。”
  紫袍老人道:“我老人家还未被人气死,自然来得早了。”突然伸手一指司徒笑,道:“你来斟酒。”又一指黑星天:“你去换菜。”再一指白星武:“你去取两份杯筷。”接着一指盛存孝:“你将那讨人厌的尸身抬出去。”最后一指冷一枫:“坐在这里,陪老夫喝酒。”他呼来喝去,霎时间便将舱中五个男人都派了份差使,竟将这五个鼎鼎有名之武林豪杰,全都视作奴仆一般。
  司徒笑等人惟震于这老人之威势,不敢发作,但叫这些平日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来做这些奴仆之事,实是有所不能。
  风九幽突然顿足大骂道:“你们聋了么?我大哥说的话都敢不听,莫非想咱家割下你的脑袋。”
  司徒笑一声不响,提起丁酒壶,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垂首走出,取杯热菜去了。
  盛存孝挺胸道:“你杀了我吧!”
  紫袍老人道:“为何杀你?”
  盛存孝昂然道:“你杀我容易,令我为奴却是难于登天。”
  盛大娘在一旁直拉他的衣角,他也直当未曾觉察、哪知紫袍老人却突然仰天笑道:“好小子,有志气,坐下吧!”
  盛存孝怔了一怔,倒未想到这老人竟然如此侠气,怔了半晌,突然走过去搬起尸身,自窗门抛入河中。
  紫袍老人一直凝目瞧着他,见他本来死也不肯做的事,此刻竟自动做了,不觉捋须笑道:“好小子,你倒有些意思……好……好……”只因这两个“好”字,盛存孝便终身受用不尽。
  冷一枫突然阴恻恻一笑,道:“前辈令我相伴饮酒,实是荣幸之至,在下这里有些下酒物倒还新鲜,在下也不敢自珍,清前辈随意用些吧!”他对这老人占了自己座位,一直怀恨在心,此刻竟将那竹篓打开,送到老人面前,暗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妄自尊大的老人,如何将这些新鲜的下酒物送下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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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7
第三十七回 多情亦多恨

  紫袍老人接过竹篓,瞧也不瞧,突然反手一扣,竟硬生生将那装满了毒物的竹篓扣在冷一枫头上。这手势简单已极,看去也并不甚快,冷一枫却偏偏躲他不开,狂吼一声,连人带椅跌倒在地。
  风九幽拍掌大笑道:“冷一枫呀冷一枫,你这岂非自讨苦吃?我惹不起你那老毒物师傅,却有人惹得起的。”
  冷一枫阴沉老辣,方才骤然大惊,不免惊吼出声,此刻却是一声不响,将竹篓自头上缓缓褪了下来,篓里已有两个火红色的蝎子、一只蜘蛛叮住了他的脸。冷一枫不动声色,一只只抓了下来,抛在地上。他体内所含之毒,早已比那些蝎子、蜘蛛厉害得多,这些蝎子、蜘蛛非但毒不死他,反被他毒得半死不活,一抛到地上,便动也不能动了。众人方才还在好笑,此刻又不禁骇然。
  紫袍老人拍案道:“好毒物,当真与飧毒那老头子一般无二,难怪敢在人前这般猖狂。”
  冷一枫冷冷道:“五毒偃身,如蛆附骨,含恨必报,不死不休,但望阁下你今后多加小心了。”
  这几句话说得冰冰冷冷,众人听得一股寒意,自心底直冒上来。紫袍老人捋须狂笑道:“你敢情是想报仇么?”
  冷一枫道:“阁下最好此刻便将冷某杀了。”
  紫袍老人怒道:“你还不配老夫动手,要复仇叫你师傅来……”突然变色而起,凝神倾听了半晌,面露喜色,大声道:“来了,来了……喂,小子,等的人来了,你还不快走?”
  紫衫少年道:“儿子又不认得那姓温的姑娘,爹爹若不带路,叫儿子到哪里找她去?”
  铁中棠心念一闪:“姓温的姑娘?莫不是温黛黛?”
  只见紫袍老人顿足道:“孽障,真是烦人……”冲着冷一枫大喝一声:“老夫要事在身,无暇与你噜嗦。”袍袖一拂,烛火飘摇,转眼就瞧不见了。
  冷一枫冷笑道:“如蛆附骨,不死不休……”
  风九幽道:“人家父子都已走了,你说给谁听?”
  冷一枫狞笑道:“走了?哼哼,走不了的。”
  风九幽道:“你可知此人是谁?”
  冷一枫道:“谁?”
  风九幽大笑道:“可笑你连他都不认得,雷鞭落……”
  冷一枫变色道:“他便是雷鞭老人?”
  风九幽道:“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众人这才知道,这老人竟是雷鞭,都不禁悚然动容。
  铁中棠也不禁暗惊忖道:“难怪这老人如此气派……”心念一转:“他等的若真是温黛黛,这倒是怪了。”他真想赶去瞧瞧,怎奈这边的事也一样令他动心。
  只见冷一枫呆了半晌,突又咯咯笑道:“雷鞭!哼哼!雷鞭又如何?雷鞭也未见能在常春岛来去自如。”
  风九幽冷笑道:“莫非你能在常春岛来去自如不成?”
  冷一枫道:“我若不能,也不说了。”
  风九幽仰天大笑道:“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冷一枫道:“你若不信,在下只有告辞了。”
  哪知他还未站起身来,风九幽已喝道:“且慢。”
  冷一枫道:“干什么?”
  风九幽咯咯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有何办法可到常春岛去,也不妨说来让大家听听。”
  冷一枫“哼”了一声,道:“冷某知道各位必须去常春岛一行,却又不得其门而入,是以好心好意前来,要想指点各位一条明路,哪知各位却又不信,看来冷某所用之心机,全都是白费了。”
  风九幽眼睛一瞪,拍案道:“谁不信?”伸手一指黑星天,道:“好小子!是你敢不信么?”
  黑星天怔了一怔道:“我……我……信,信。”
  风九幽喝道:“司徒笑,可是你不信?”
  司徒笑含笑道:“谁也没有在下这么信的了。”
  风九幽转过脸来,满面都是笑容,道:“你瞧,人人都相信的,有谁不信,风某第一个宰了他。”
  冷一枫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好笑!确是好笑!”
  风九幽道:“等冷兄笑过了再说也不迟。”
  他若有求于人,那人纵然百般嘲骂于他,他也行若无事,等到那人没有用了,他一刀砍下那人的头,也不会眨眨眼睛。
  冷一枫纵然阴沉,但遇见脸皮这么厚的“武林前辈”,倒也无计可施,道:“要我说出亦无不可,但却无此容易。”
  风九幽笑道:“冷兄有何条件?只管说出便是。”脸孔一板,喝道:“黑星天,还不替冷大侠倒杯热热的酒来。”
  黑星天只得忍住气,倒了杯酒送上。冷一枫道:“阁下为何前倨而后恭?”
  黑星天道:“嗯……咳咳……”
  冷一枫哈哈大笑,持杯在手,缓缓道:“冷某带了个人来,只要有此人随行,不但立可直入常春岛,而且还可大模大样回来。”
  风九幽似是喜得心痒难搔,咯咯笑道:“妙极!妙极!这人当真是个活宝,他在哪里?请冷兄千万将他带来。”话未说完,已自长身而起。
  冷一枫道:“我将他藏得妥当得很,你找不着的。”
  风九幽干笑着坐下,干笑着道:“冷兄若不带来,谁敢去找?但……此人究竟是谁?先说来听听总可以吧!”
  冷一枫道:“大旗弟子云铮。”
  风九幽呆了一呆,突然拊掌笑道:“妙极!妙极!”
  冷一枫道:“别人不知,你总该知道,有他同行,去到那常春岛,实比取了道张天师护身符还要妥当。”
  风九幽大笑道:“不错,此人确是道护身符。想那日后纵然心狠,见了他也要投鼠忌器……不对不对,该说打狗也得看主人……”越想越觉自己话说得对,不觉越笑越是得意。
  但除他之外,谁也笑不出来,人人都在心中奇怪:“为何云铮有这么大用处,竟能做护身符?”这奇怪之心,自以铁中棠为最,他听了众人之言,虽已知道“大旗门”与“常春岛”必有关连,但“大旗门”连年亡命塞外,常春岛却远在海隅,两下可说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这关系是从何来的?实是令人费解。何况风九幽说了,常春岛主人见了云铮,便要投鼠忌器,不敢伤害风九幽等人,显见得两下关系还极为密切。
  铁中棠这一夜里,虽然听得了不少昔日梦想不到的秘密,但听了之后,却比不听还要糊涂。他心念纷乱,左思右想,风九幽与冷一枫又说了几句话,他却一个字也未曾听入耳里。
  突听风九幽纵声怪笑,道:“条件都可依你,总该将云铮带来了吧?”铁中棠这才知道他两人三言两语,便已谈妥。
  冷一枫道:“阁下武林前辈,说出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风九幽道:“这个你只管放心,快!快!”
  冷一枫咯咯笑道:“要那云铮前来,举手之劳而已。”手掌微扬,一道惨绿色的烟火,穿窗而出,直冲云霄。
  火光一闪而灭,众人睁眼瞧着舱门,但过了盏茶时分,舱门外连人影也没有出现半个。
  风九幽已大是不耐,皱眉道:“怎的了?”
  冷一枫干笑道:“快了……快了。”又过了半晌,他自己面上也现出不耐之色,站起身子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莫非……”
  风九幽冷笑道:“莫非你只是在胡乱吹嘘?”
  冷一枫也不答话,再等片刻,冷一枫方自变色道:“不好,事必有变,待我出去瞧瞧。”纵身掠出。
  风九幽冷笑道:“要溜?那可不成,风四太爷今日跟定了你。”如影随形,跟在冷一枫身后。
  铁中棠也不禁大是着急。他深知沈杏白精明能干,绝对不致误事,此番必是情势有变,但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却是难说得很。只见风九幽、冷一枫、司徒笑等人,一个接着一个,掠上河岸。这其间几人轻功之高下,一眼便可判出,除了风九幽外,身法最轻便的,便是冷一枫。盛存孝剑法沉稳,武功虽然扎实,但轻功却非其长,纵身一跃,几乎达不到岸上。
  铁中棠只等众人俱都上得岸了,方自悄悄跟去。他自忖轻功虽然及不上风九幽,却已相差无多。
  这时风中竟隐隐传来一阵叱咤之声,还夹杂着女子的轻喝,不但风九幽等人听到,铁中棠也听得清清楚楚。冷一枫脚步立刻加快,十余个起落,便已瞧见一团人影,围在方才他乘来的马车旁。紫袍老人雷鞭父子,身形最是触目,还有六七个黑衣蒙面的妇人,幽灵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方才昏迷不醒的云铮,已下得车来,而看守云铮的沈杏白,此刻竟已直挺挺跪在云铮面前。
  情势一变,竟变到如此地步,实是大出冷一枫意料。风九幽显然吃了一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冷一枫道:“谁知道。”
  风九幽道:“你上去查探查探,我回船上等你。”
  冷一枫冷笑道:“你过去瞧瞧,我回船上等你。”
  两人谁也不敢上前,都待转身溜之大吉,忽然,雷鞭老人大喝一声,道:“既已来了,且莫要回去。”
  这老人不但生似背后生了眼睛,耳力之灵,更是骇人听闻。风九幽、冷一枫对望一眼,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只见云铮戟指大骂沈杏白,直将沈杏白骂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喃喃道:“小人只是奉命而行。”
  云铮怒道:“我以兄弟待你,你纵然奉命而行,也不该如此。若非这些夫人赶来,岂非便要送命在你手上?”
  原来沈杏白等了许久,终是忍耐不住,下车来瞧瞧动静。他只道如此深夜,决不会有人发现他踪迹。这时温黛黛与黑衣圣女恰巧走过,温黛黛早已深知沈杏白之奸狡,见他鬼鬼祟祟的模样,便知他必有诡谋。沈杏白见到黑衣圣女们的身形,吓得软了半截,赶忙钻回车里,只望黑衣圣女们已忘记了他是谁。
  但他做梦也未想到,温黛黛竟也变成黑衣圣女之一,方自关起车门,车门便被打开,被人一把抓了出来。温黛黛瞧见云铮,亦是吃了一惊,当下解开了云铮的穴道。云铮宿酒已醒,也未想到,出手救他的黑衣蒙面女子,会是温黛黛,下车大骂沈杏白。这时雷鞭父子已听到动静,飞掠而来。温黛黛瞧见这紫袍老人,也吓得不敢声张。几重巧合,便造成了此刻这微妙复杂的局面。
  这时曙色将临,已可辨人面目。冷一枫生怕云铮发现自己,动也不动地站在风九幽身后。他怕的倒非云铮,而是日后座下的黑衣圣女。司徒笑更是不敢露面,躲在冷一枫身后,黑星天躲在司徒笑身后,白星武躲在黑星天身后。
  盛大娘喃喃骂道:“没用的东西。”但她站在白星武身后,亦是动也不动。盛存孝长叹一声,背转身子,似是不愿再瞧这些人的丑态。云铮纵是朝这面瞧过来,也只能瞧见风九幽一人,何况此刻正是怒愤填膺,眼里除了沈杏白一个人外,谁也瞧不见的。
  温黛黛眼见自己梦寐中人便在眼前,却不能上前相认,心里当真是爱恨交进,又惊又喜。
  雷鞭老人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骂完了么?”
  云铮眼睛一瞪,道:“关你何事?”
  雷鞭老人道:“孺子如此无礼,可知老夫是谁?”
  云铮大喝道:“铁血大旗门下,谁也不怕。”
  司徒笑等人见他竟敢对雷鞭老人如此顶撞,心下都不觉暗喜,只道他这番必定有苦头吃了。哪知雷鞭之生性,见着有骨气的少年,最是欢喜,竟然不怒而笑,道:“大旗门下,骨头果然都硬得很。”
  云铮道:“你知道就好。”
  雷鞭笑道:“但老夫只是要与救你的这几位夫人说话,你若还未骂完,老夫也不妨等上一等。”
  云铮瞧了那黑衣妇人们一眼,反觉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们在此说话,我到别处去骂无妨。”他也与盛存孝一样,是个服软不服硬的脾气。
  雷鞭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子……”向黑衣妇人们微一抱拳,笑道:“日后夫人近来可好么?”
  站在中央之黑衣妇人道:“连阁下身子都还如此硬朗,日后夫人福丰,自然也康健得很。”
  雷鞭老人笑道:“有理,有理……温黛黛在哪里?”
  他突然问出温黛黛的名字,一群人中倒有大半吃了一惊。云铮方待将沈杏白抱走,此刻也霍然顿住身子。
  黑衣妇人却仍冷冷道:“谁是温黛黛?”
  雷鞭老人哈哈大笑道:“你们休想瞒过老夫,温黛黛一出少林寺,便失去踪影,若非已跟随你们,老夫怎会寻找不着?”
  黑衣妇人道:“那也说不定。”
  雷鞭老人一手捋须,微微笑道:“温黛黛若非已跟随你们,老夫宁愿割下头来,与你相赌。”
  黑衣妇人道:“阁下若要割下自己的头,我等也无法拦阻。。”
  雷鞭老人笑声一顿,怒道:“你还不承认,难道要老夫……”
  黑衣妇人冷冷截口道:“阁下若定要说温黛黛已跟随我等,不妨指出谁是温黛黛来,否则……哼哼!”
  另一黑衣妇人道:“阁下若是指错了人,他日与日后相见之时,只怕有些不便。”语声冷漠,竟与先前之人相差无几。
  雷鞭老人怔了一怔,定眼望去,只见七个黑衣妇人站在对面,自顶至踵,都被黑衣紧紧裹住。七个人不但装束一样,连身材高矮都几乎完全相同。
  只听最左一人道:“我是温黛黛么?”身旁一人立刻跟着道:“我是温黛黛么?”这七人一个连一个说将下去,连语声都无差别。七人若不动弹,谁也无法瞧出她们有何差异之处。
  雷鞭老人一生中,遇见的棘手之事,也不知有多少,却也未如此刻这般为难过,竟是呆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这时铁中棠已绕了个圈子,隐身在那辆马车之后。
  他虽然确知这七个黑衣妇人中,必有一个是温黛黛,但要他指出谁是温黛黛来,亦是有所不能。不但是他,连云铮与司徒笑,也是一样分辨不出。只听黑衣妇人道:“阁下若是指认不出,就请莫再无理取闹。”
  雷鞭老人又急又怒,道:“这……这……”
  沈杏白突然一个翻身,扑到他面前,大呼道:“小人若能指出谁是温黛黛,前辈又当如何?”
  雷鞭老人喝道:“老夫都认不出,你这臭小子反倒认得出?好!你若认得出,老夫便作主今日放过你。”
  沈杏白道:“真的?”
  雷鞭老人一脚踢了过去,将他踢得连滚两滚,口中怒骂道:“什么真的假的,老夫说的话,一千匹马也追不回来。”
  沈杏白虽然挨了一脚,神情却大是欢喜,道:“小人并非目光比你老人家敏锐,只是温黛黛方才在小人面前露了马脚。”
  雷鞭老人道:“什么马脚牛脚,快说出便是。”
  沈杏白道:“除了温黛黛外,谁也不会认得小人,更不会认得云……云大侠,但方才有位黑衣夫人,瞧见小人和云大侠时,却脱口喝出了小人与云大侠的名字,小人那时便已猜出这位夫人是谁了。”
  雷鞭老人道:“你那时纵然猜到,此刻也未必分辨得出。”
  沈杏白笑道:“但小人那时便已乘着那位夫人拉出小人时,在她手上留了些记号,她当时也未觉察……”
  说到这里,右面第二个黑衣人情不自禁,悄悄将手往衣袖里一缩,沈杏白眼内瞥见,霍然反身,大叫道:“就是她!”
  呼声未了,雷鞭老人已闪电般掠到那黑衣妇人面前,厉叱道:“就是你!温黛黛,你还想逃么?”
  那黑衣妇人身子一阵颤抖。
  沈杏白哈哈大笑道:“温黛黛,谁教你将手缩在衣袖里,其实你手上哪有什么记号。”
  铁中棠又是惊奇,又是感叹。惊奇的是不知这老人为何要寻温黛黛,感叹的是这沈杏白的确饶富心计。只见那黑衣妇人顿了顿足,大声道:“你认出我也好,认不出也好,反正我死了也不跟着你。”她反手抹下面幕,露出那虽然美丽,但却憔悴的容颜。云铮见了这面容,身子竟不由自主,为之一震。
  雷鞭老人大笑道:“老夫既已认出了你,你便得跟我走。”
  中央那黑衣妇人忽然冷冷道:“为什么?”
  雷鞭老人道:“她与老夫已有约定。”
  黑衣妇人截口道:“她已死过一次,任何约定都可不必遵守。”冷笑一声又道:“只因人既死了,任何事都无法做了。”
  雷鞭老人哈哈笑道:“不错,既入日后座下,必定死过一次。但她纵然死了,这件事也可做的。”
  黑衣妇人道:“凭什么?”
  雷鞭老人道:“只因她与老夫约定之事,乃是将身子交给老夫,却未言明死活,这身子不论死活,老夫都要定了。”
  这一着确是厉害非常,黑衣妇人们立刻无话可说,只因惟有这件事,死人确是一样可做的。
  温黛黛目光四望,两行清泪,夺目而出。
  云铮突然大喝一声,挺身而出,厉声道:“瞧你也是个武林前辈,怎的欺凌弱女?别人不管,云某却是要管的。”
  温黛黛身子一震,双目中露出惊喜之情,云铮竟仍然对她如此关切,她纵然真的死了,也是甘心。
  雷鞭老人瞪眼瞧着云铮,瞪了半晌,突然抚掌笑道:“不错,不错,就是你,老夫先前竟未认出。”
  云铮怔了一怔,道:“什么没有认出?你胡言乱语什么?”
  雷鞭老人道:“老夫救了你性命,你怎能对老夫如此无礼?”他此刻方自认出,云铮便是自己送入少林寺的少年。
  云铮却更是茫然不解,道:“你几曾救了我性命。”
  雷鞭老人道:“若非老夫,你怎进得了少林寺?”
  云铮又惊又疑,道:“但……但她……”
  雷鞭老人道:“她便是为了要救你,才将身子交给老夫。傻小子,难道你直到此刻,还不知道么?”
  云铮身子一震,倒退数步,呆在当地。
  雷鞭老人招手道:“小子,过来。”那紫衫少年满面苦笑,走上前去。
  雷鞭老人道:“站到温姑娘身旁去。”
  紫衫少年连连咳嗽,站了过去。温黛黛痴痴地瞧着云铮,别的事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雷鞭老人瞧瞧他儿子,又瞧瞧温黛黛,捋须大笑道:“好!好!当真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女的既漂亮又聪明,男的也不差,将来为老夫生个孙子,哈哈……哈哈!当真妙极……妙极……”
  温黛黛这才回过神来,诧声道:“什么?孙子?”
  雷鞭老人道:“你与我儿子生下来的,自是我的孙子,嫡亲的孙子。”他似是生怕别人不懂,解释得详详细细。
  温黛黛更是大感意外,道:“你……你原来要我与你儿子……”
  雷鞭老人满面俱是得意之情,道:“老夫一生纵横,孙子若是不佳,岂非一大憾事,是以老夫一心要找个好媳妇……”仰天大笑数声,接着:“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你。老夫阅人无数,深知笨女人生笨儿子,聪明女子生聪明儿子,此乃千古不变之理。如今老夫有了你这般聪明美貌的媳妇,好孙子也眼看便可到手了……诺诺,你瞧,我儿子少年英俊,文武全才,与你正是天生一对。”这老人自说自话,越说越是得意,那紫衫少年却是满面苦笑,咳嗽也咳得更是厉害了。
  风九幽咯咯笑道:“妙极!妙极!当真妙极!温姑娘,还不跪下叩头,亲亲热热的叫一声老爷子。”
  云铮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道:“放屁!”
  雷鞭老人道:“傻小子,站开些。”
  云铮道:“温黛黛是我的,岂能再嫁你这臭儿子?”他也不知自己怎会说出这句话来,只是冲口便已说出,温黛黛听在耳里,几乎喜欢得晕倒在地。
  雷鞭老人浓眉怒轩,厉喝道:“傻小子,你不知老夫是谁,对老夫无礼倒也罢了,岂能骂老夫的儿子?”
  云铮道:“骂了又怎样?”
  雷鞭老人大怒道:“小子,快去教训教训这呆鸟。”原来他“小子”上若没有加别的字,便是唤他儿子。
  紫衫少年苦笑道:“但……但……”
  雷鞭老人喝道:“但什么?莫非你要做个不孝之子?还不快去……念在这傻小子还有把硬骨头,莫伤他性命就是。”
  紫衫少年叹了口气,道:“好……”
  哪知云铮出手一向快得骇人,不等他话说出,便已一拳击出。风九幽怪笑道:“好小子,怎会是少林拳?”
  一句话说完,云铮已攻出五拳之多,风九幽道:“贤侄,你瞧这傻小子真打,还不揍他?揍他。”
  中央那黑衣妇人乘着此时,附在温黛黛耳边,悄声道:“我等缠住这老头子,你也走吧!”
  温黛黛垂首道:“到……到哪里去?”
  黑衣妇人取出一个铜哨塞入她手里,道:“到海边一吹,自有船接你。到了常春岛,就不必再怕任何人了。”语声方了,微一招手,六个黑衣妇人身形齐展,只一闪已将雷鞭老人团团围住,身法当真快如行云流水。
  雷鞭老人怒道:“你六人要怎样?”
  黑衣妇人道:“要教你脱身不得。”六人身形旋转不停,突有一人拍出一掌,直打老人肩头。
  雷鞭老人大喝道:“闪开!老夫素来不愿与妇人交手。”
  黑衣妇人道:“不交手也得交手。”六人连环出掌,配合之佳妙,掌式之奇幻,什么话也形容不出。
  雷鞭老人虽是当世之雄,但陷身在此阵之中,空白暴跳如雷,一时间也休想冲出去。
  温黛黛脚步已开始移动,一双眼睛却再也离不开云铮。只见云铮拳势有如狂风暴雨般,攻向那紫衫少年,那紫衫少年似已无力还击,又似根本无心与他动手。温黛黛纵不想走,又不能不走,方待狠心转过身子,眼角动处,突然瞧见风九幽正瞧着她诡笑,同时,她也瞧见风九幽身后的冷一枫、司徒笑,她心头一凛:“我此刻一走,岂非正好落入他们掌握?”她宁可被雷鞭老人所擒,也不愿被这些人沾着一根手指,当下又顿住脚步,当真是进退维谷。
  突听紫衫少年悄声道:“这马车是空的。”
  温黛黛心中一动,云铮却大喝道:“空的又怎样?”
  紫衫少年一面闪避他的拳势,一面压低声音道:“空的便可坐人,人坐上去便可逃走。”
  云铮道:“你休想逃走。”
  紫衫少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温黛黛却已赶了过来,悄声道:“他是要你坐上马车走呀!”
  云铮拳势仍是丝毫不停,怒道:“我为何要逃走?”
  紫衫少年叹口气道:“你总可带着温姑娘走吧?”
  云铮这才怔了一怔,道:“你……你说什么?”
  紫衫少年叹道:“傻小子!真是傻小子!你两人逃走,我替你们挡住追兵,岂非什么事都没有了。”
  云铮道:“哼!你焉有如此好心?”
  紫衫少年着急道:“你当温黛黛是天仙,我却未见瞧得上她呀。但你若还不走,我便真要娶她做老婆了。”
  云铮纵然再傻,此刻也能体会出这少年的一片好心了,心下不觉甚是感激,口中却犹自喝道:“傻小子,你……”
  紫衫少年道:“好,我是傻小子,好了吧,可以上车了吧?”温黛黛忍不住“噗哧”一声,悄然掠入了车厢。
  云铮终于住手,道:“但……”紫衫少年不等他再说话,突然手掌一伸,不知怎的一来,已扣住了云铮脉门,将他推上了马车,口中轻呼一声,手指轻弹马腹,健马长嘶一声,扬蹄奔出。马车一走,车后的铁中棠便无法藏身。他此时此刻,怎能露面,只有攀在车厢上,跟着马车走了。
  健马方自长嘶,紫衫少年已掠到风九幽、冷一枫等人身前,张开双手,笑道:“各位可认得在下么?”
  风九幽道:“认得……莫放那马车走……”袍袖一拂,便待追出,黑、白双星、司徒笑亦自举步。
  哪知紫衫少年年纪虽轻,武功却高,身子飘飘摇摇,始终挡住了风九幽的去路,眼睛却瞪着司徒笑等人沉声道:“各位还未答复在下的话,走不得的。”司徒笑等人被他气势所慑,果然不敢动弹。
  风九幽忍住气道:“你乃雷鞭之子,风某怎不认得?”
  紫衫少年笑道:“不敢,不敢……”随手一指司徒笑等人,“这几位兄台贵姓大名,也请为小侄引见引见。”
  风九幽满腔怒火,终于瞧在雷鞭面上,不敢发作,只狠狠瞪了紫衫少年几眼,将司徒笑等人姓名说出。
  紫衫少年哈哈一笑,飘身闪开道路,道:“各位请追吧!”
  风九幽怒道:“此刻哪里还追得上?”
  紫衫少年笑道:“此刻若是追得上,我也不让路了。”
  风九幽火冒三丈,却也奈何不得他,只得挺胸顿足,破口大骂,却又不敢指明骂的是谁。紫衫少年再也不理他,转首望去,但见那六个黑衣妇人旋转更急,几乎已看不出她们的身形,只剩下一团淡淡的灰影。
  灰影中雷鞭老人连声怒叱,突然长啸一声,冲霄而起,啸声有如雷鸣,风云为之变色。众人虽然久知雷鞭老人之能,但听他一啸之威,竟致如此,也不禁为之战战兢兢,群相失色。
  风九幽低笑着道:“我大哥动了真怒,对方无论是谁,都不管了,这几个妇人此番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哪知啸声未了,黑衣妇人们身形已自散开,各各垂手而立,再无动作。雷鞭老人飘身落下,须发皆张,双目含威,看来当真犹如九天雷神,怒下凡尘。只见他一身紫缎锦袍高高鼓起,不住波动,显见得其中涨满真气。众人瞧得此等登峰造极的气功,更是为之舌矫不下。
  雷鞭老人大怒喝道:“久闻常春岛‘大周天绝神阵’大小由心,妙用无方,老夫正要领教,各位怎的停了?”
  黑衣妇人缓缓道:“大周天绝神阵虽是大小由心,但六人终是不能显出它的威力,何况温黛黛早已去远,我等又何苦多费气力?阁下若定是要瞧瞧绝神阵的威力,常春岛上,随时都有人候教。”语声低沉缓慢,仍是丝毫不动意气。
  雷鞭老人暴怒道:“常春岛?哼哼!常春岛难道真是龙潭虎穴,老夫难道真的不敢去么?”
  风九幽道:“她们真是当大哥不敢去的。”他自身不敢闯入常春岛,此刻自是极力鼓动别人,自家便好乘机混水摸鱼。
  雷鞭老人被他激得更是怒火冲天,跺一跺足,道:“小子,咱们走!”这一足跺下,泥地竟被跺下一尺。
  风九幽暗中大喜,道:“小弟虽然无力为大哥助拳,但跟从大哥前去,最少也可助一助大哥的威风。”
  雷鞭老人厉喝道:“要去的俱都跟随老夫前去,老夫就不信,那常春岛真是龙潭虎穴,此番就要闯它一闯。”
  司徒笑等人都为之喜动颜色,紫衫少年却不禁暗中叹息。
  奔驰的马车中,云铮、温黛黛对面相坐,温黛黛面上笑容犹未敛,云铮怒道:“你笑什么?”温黛黛不声不响,垂下头去。
  云铮道:“你既觉得那少年比我聪明得多,为何不跟着他去?”温黛黛仍是低垂着头,不言不语。两人默然半晌,车马奔驰更急。
  云铮忽然又道:“我方才虽然挺身而出,但那也不是单为着你,别的任何女子受了欺负,我也一样会如此。”
  温黛黛道:“我知道……”
  云铮似是满肚子别扭。温黛黛越是如此柔顺,他便越是恼怒,忽而敲打车壁,忽而瞪眼发威。温黛黛还是低垂着头,也不理他。又过了半晌,云铮忍不住道:“你虽然救了我性命,但也害得我够苦了,我丝毫也用不着感激于你;。”
  温黛黛道:“我知道……”
  云铮突然跳了起来,“咚”的一头撞上车壁,嘶声大喝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温黛黛幽幽望了他一眼,幽幽叹道:“你怎知我不知道?”这一眼望将过去,云铮似是被人在心上扎了一针。这目光中那种如怨如慕,千回百折的情意,便是铁石人见了,也禁受不住,何况这么条血气生生的汉子。云铮再也忍受不住,突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温黛黛软绵绵的身子,嘶声道:“你不知道,我……我是……”
  他生性激烈,大喜大怒,若要不理别人,便瞧也不瞧那人一眼,若是感情进发,那火一般热情,也实是令人动心。温黛黛埋首在他胸前,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感激我的。”
  云铮道:“我不但感激,而且……而且还……”
  温黛黛道:“还什么?”
  云铮道:“我……我还……”
  温黛黛道:“男子汉大丈夫,连个爱字都不敢说么?”
  云铮道:“不错,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能没有你。”
  温黛黛抬起头来,娇靥上已满是泪痕,颤声道:“我纵然受尽千辛万苦,但只要能听到这一句话,便什么都满足了。”
  云铮紧紧抱着她,似是生怕她突然飞了,口中不住道:“我爱你……我爱你……你若喜欢听,我每天都可说上千百次。”
  温黛黛幽幽道:“但我以前曾经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也曾做过些对不起你的事。”
  云铮捂住了她的嘴,道:“不论你以前做过什么,也不论你以后要做什么,只要你真心对我,永远不离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温黛黛“嘤咛”一声,伸手搂住他脖子,俩人身体相偎,脸面相依,热泪相流,似乎都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车厢外只听得热泪奔腾,又是感动,又是欢喜的铁中棠,竟也不觉为之热泪盈眶,暗道:“傻小子……傻小子,你终于明白了……”他虽不愿偷听,但车厢中字字句句,却都传入他耳里。不愿再听,但却又忍不住想多听一些,好代他们欢喜,只因这两人若是幸福,他真比自己幸福还要高兴。
  云铮的确是全心全意在享受着这无比的幸福,口中喃喃道:“你纵然见着比我聪明的人,也莫要舍下我。”
  温黛黛见他说得诚心诚意,似是还未忘记方才那紫衫少年的事,忍不住破颜一笑,轻轻骂道:“傻小子!”
  云铮道:“我虽是个傻小子,但却是全心爱着你。那些聪明人,不知有多少人会去爱他,但我只有你一个。”
  温黛黛道:“只怕不止一个吧!”
  云铮道:“真的只有一个,你若不信,我……我……”
  温黛黛突然抱紧了他,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丁一口。她脸上又是笑容,又是泪痕,道:“傻小子……傻小子!别人都爱聪明人,我却只爱你这股傻劲。”
  云铮脖子被她咬得生疼,心里却是甜甜的,突然笑道:“若是如此,只怕还有别的女孩子喜欢这股傻劲也未可知。”
  温黛黛咬着嘴唇,轻轻道:“若是有别的女孩子再喜欢你,我就将她杀了,剥了,煮了,一口口吃下去。”
  云铮纵声大笑道:“好凶的雌老虎……纵然有人要来喜欢我,听见这话也要吓得跑回去了。”他笑声中满是得意高兴,早已将那些不幸的往事,忘得干干净净,温黛黛瞧着他,瞧了半晌,突然轻轻一叹。
  云铮道:“这么高兴的时候,你为何叹气?”
  温黛黛眼帘一阉,垂下头去,幽幽叹道:“咱们现在虽然这么高兴,但高兴的时候不多了。”
  云铮大骇道:“谁说的?……谁说的……”
  温黛黛道:“到了海边,我便要坐船到常春岛去,从此……天涯海角,人天两隔,只怕我……永远……”
  云铮大喝道:“不准你说了……也不准你去!”
  温黛黛道:“我又何尝愿意离开你,但……但你莫忘了,我已是个死人,只有常春岛才是我的去处。”
  云铮又急又怒,热泪夺眶而出,紧抱着温黛黛,嘶声道:“谁说你是死人?那些胡说八道,你休要听他。”
  温黛黛道:“我已加入她们,不去也不行。”
  云铮咬牙道:“谁说不行?谁若敢强迫你,我将那人……那人煮来吃下去,我……我去放火将常春岛烧了!”
  温黛黛伸出衣袖,轻轻拭去了他面上的泪痕,道:“傻小子,日后武功绝世,座下高手如云,你能对付得了么?”
  云铮身子一震,犹如当胸着了一拳。
  温黛黛见他面上突然没了血色,两眼瞪得圆圆,唤他一声,他也不应,直似已变得痴了,呆了。
  她不禁又是心痛,又是着急,涮目道:“你……你怎么样了……你……你醒来……再想法子……”
  云铮茫然道:“什么法子……什么法子?”放声大哭道:“没有法子了,我……我……对付不了他们。”
  温黛黛垂首道:“想来总是有法子的。”
  云铮定了定神,突又跳了起来,“咚”的又一头撞上了车顶,他也不觉甚疼,大喜道:“真的有法子?”
  温黛黛更是心痛,更是怜惜,轻抚他的头,道:“日后虽然武功通天,总也不能强迫我一定要做死人吧?”
  云铮拊掌笑道:“不错,不错……”
  温黛黛道:“我若是去求她,想来她也决不会勉强我们。”
  云铮道:“不错,不错……我陪你去。”
  温黛黛瞧了他一眼,突又道:“只是,我却不愿意去求。”
  云铮大呼:“你……你……为什么?”
  温黛黛轻轻道:“你若又犯了那少爷脾气,只想起我的错处,又不理我了,我倒不如死了的好。”
  云铮面孑L急得通红,大叫道:“云铮若再对温黛黛有丝毫相弃之心,老天只管叫云铮死于……”
  温黛黛急忙捂住了他的嘴,破涕笑道:“我相信你,你莫再说了,老天若是有眼,便令我两人天长地久,永不相弃。”
  云铮道:“对,天长地久,永不相弃……”两人面面相对,眼光相视,似是一时一刻也不舍得离开。
  铁中棠听了温黛黛的言词语意,早巳知她这诸般做作,不过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之意。但他对温黛黛却毫无责备之意,只因他深知温黛黛这一番苦心,她如此做法,也不过是想要云铮与她永不分离,若非如此,她又怎能伏得住那野马般的云铮。铁中棠只觉她这番心意大值怜惜,颇堪同情,纵然用些手段,使些巧计,也是情有可原,怪不得她的。
  铁中棠虽非女子,却当真可算是女子们的知己,只因天下女子,惟有对她们喜爱的人,才肯如此费尽心计。那男人若是不值女子一顾,便是求女子对他用些手段,使些巧计,那女子也是不肯的。
  转目望去,只见车马奔行在荒野中,竟似无人驾驶。铁中棠暗中一笑忖道:“他两人说得起劲,我听得起劲,竟将赶车之事忘却了,此刻他两人想必还是不会想起,我也端的不该再听下去了,且让他两人温存温存,我便为他们赶车也罢。”当下轻轻掠上前座,拾起缰绳,策马而去。
  这时天光已大亮,万丈金光,破云而出,将那辽阔的原野,照得一片金黄,风声中已隐隐传来浪涛声,大海想必也已不远了。铁中棠但觉精神一振,且将一切烦恼之事,俱都抛在身后,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愁来无事瞌睡多。他见到云铮与温黛黛如此光景,莫说要他一日一夜不睡,莫说要他赶马,便是要他三日三夜不睡,便是要他掌炉,他也是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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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7
第三十八回 无语问苍生

  车行半晌,大海忽在眼前,但见朝日宛如金钲,海波亦如涂金,金波浩瀚千里,令人眼界为之一宽。铁中棠一眼望去,却瞧不见海滩陆地,心头不觉一怔;再看前面岩石嵯峨,竟是一道断崖。原来方才健马无人驾驶,放蹄狂奔之下,便失却方向,此刻若非已有铁中棠赶车,车马只怕便要笔直冲入海里。
  铁中棠大惊之下,硬生生挫腕勒住缰绳,但车马兀自冲出丈余,方自停顿,只要再进三尺,车马若想停顿,亦是有所不能了。俯首下望,但见断崖之下,怪石林列,石色如铁,海浪汹涌,打上岩石,飞激四溅,人马若是跌下,哪里还有命在?
  车厢中的云铮与温黛黛,虽已忘却天地万物,但车马骤停,两人心念一转,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温黛黛惶声道:“该死!该死!咱们竟忘了无人赶车。”
  云铮道:“我去瞧瞧,这是怎么回事?……”
  话声未了,人已掠出,却见一条黑衣汉子,端坐在马车前座上,云铮更是惊奇意外,脱口轻叱一声:“什么人?”
  铁中棠惊魂未定,掌心犹自捏着冷汗,听得这一声轻叱,也未及思索,便转过头来。
  云铮目光动处,面色大变,狂吼道:“原来是你!”吼声中呼的一掌,直击而出。
  铁中棠也不知是不及闪避,还是不愿闪避,竟被这一掌着着实实击在左胁之上,只听“砰”的一声,他身子已自马车上飞了出去,远远跌入断崖下,只留下半声惊呼,飘飘渺渺,飘荡在海风中。
  温黛黛听得这一声惊呼,方自抢掠而出,只见云铮左掌握着右拳,正站在地上呆呆地发怔。他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双目中却布满了红丝,温黛黛又是惊诧,又是着急,惶声道:“什么事?”
  云铮道:“铁中棠……铁中棠……”
  温黛黛更惊,失声道:“铁中棠?铁中棠在哪里?”
  云铮一伸手向断崖下一指,道:“被我一拳打下去了。”
  温黛黛惊呼一声,颜色惨变,身子也似站立不住,摇了几摇,终于“噗”的一声,跌坐在地。云铮面上忽然泛起一丝笑容,喃喃道:“打下去了。一拳就打下去了……”那笑容极是古怪,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欢喜。
  温黛黛身子发抖,指尖冰冷,道:“你……你好……”其实她喉头哽咽,一个字也未能说出口,挣扎着站起身子,跌跌撞撞,狂奔到断崖边缘。只见断崖下浪涛击石,泡沫四溅,哪里还瞧得见铁中棠人影,惟见一方黑色衣袂,挂在岩石上,犹未被海浪打湿,仍在迎风招展,看来却似铁中棠的一只手掌,还攀在岩石上,想挣扎着自海水中爬起。
  温黛黛这一眼瞧下,心中悲痛,哪里还能忍耐,一只手紧抓着崖边岩石,立时放声痛哭起来。云铮见她竟为了铁中棠如此悲痛,又嫉又恨,忍不住大怒道:“铁中棠背师叛友,人人得而诛之,你哭什么?”
  温黛黛霍然转身,痛哭着道:“他……他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若不是他。今日哪还有命在?”
  云铮冷笑道:“如此说来,我反应感激他不成?”
  温黛黛道:“自……自然。”
  云铮大怒嘶喝道:“你不知他害了我多少次!第一次在那迷林中,他便将我送人司徒笑手中,若非我挣扎着逃出来,又……又遇见了你,早已要被他们非刑拷打而死,我还应感激他?感激他什么?”
  温黛黛流泪道:“错了……错了……”
  云铮大声道:“此乃我亲身经历之事,怎会错了?”
  温黛黛嘶声道:“你可知那次他非但未曾害你,且是拼了性命救你,他为了救你,假意向司徒笑跪拜,又乘机将司徒笑击伤,那时他若将你放下不顾,本可逃生,但他死也不肯放下,终又落人别人手中,幸好遇见个存心向‘大旗门’报恩的赵奇刚,但赵奇刚也只能救出一个人而已,在那种选择之下,他仍是选择了救你,便令赵奇刚负你逃生,自己却落入百丈绝壑之下。”这些话她本是自司徒笑、铁中棠等人口中零碎听来,隐忍了多时,此刻终于一口气说出。
  云铮听得面上阵青阵白,道:“但……”
  温黛黛道:“赵奇刚舍命将你送到安全之处,你却偏偏要疑心那是别人要非刑拷打于你,竟逃了出来。”她惨然一笑,又自接道:“但你却不知真要害你的,是我而不是他。若非司徒笑定要我将你诱回‘大旗门’的老家,他好在暗中跟踪,要把你‘大旗门’一网打尽,你伤势未愈时便已将你杀了。”
  云铮头上冷汗交进,道:“但到了洛阳,他为何……”
  温黛黛道:“我自以为事机做得极是隐秘,到了洛阳李宅,便被铁中棠看破真相,但你那时已恨他入骨,不可理喻,他只有以钱财将我诱惑,好教你对我死心,哪知你非但不知此意,反而更恨他了。”
  云铮颤声道:“但……但他为何又跟司徒笑……”
  温黛黛道:“那只是他金蝉脱壳之计。他要挟潘乘风易了那老人的容貌,令司徒笑等人将之当做铁中棠,他自己便好专心专意,在暗中对付他们。他智计万方,又岂是别人所能猜出。”
  云铮只觉双膝发软,“噗”的,也跌倒在地。
  温黛黛道:“那时我对你本无丝毫好感,只是铁中棠时时刻刻,劝我莫要害你,是以在荒祠之中,我才会那般说话。”
  云铮黯然垂下了头。
  温黛黛道:“那日在铁匠村中,也是他将艾天蝠诱开的。他为了要救你的性命,自己险些死在艾天蝠掌下。”
  一阵风吹来,云铮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温黛黛道:“那时你已负伤,我将你抱回居处,却被司徒笑等人追踪而来,又多亏铁中棠救了你也救了我。”
  云铮流泪道:“原来你……你是喜欢他的……”
  温黛黛亦是满面痛泪,颤声道:“不错,有一阵我是喜欢他的,但他为了你,到处避着我,直到……直到……”她垂首啜泣了一阵,方自接道:“直到那日你负伤时,我抱着你满山狂奔,那时我才发现,我整个心都已被你打动,我宁可自己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让你死,但……但若不是他,我们又怎有今天……”一面说话,一面流泪,话未说完,珠泪已湿透衣襟。
  云铮呆在那里,已不知动弹。恩恩怨怨,前因后果,到了此刻,他终于全都恍然。但这恍然,却已迟了些,这激动也未免太大了些。
  云铮但觉心胸中一片混混噩噩,似已完全失去了主宰,他似乎什么都已不知道,只知自己纵然死上百次,也不能恕罪。
  温黛黛流泪道:“这些话,我怕你伤心,本来永远也不想对你说的,但为了洗刷铁中棠的冤名,只得对你说了。”
  云铮茫然点了点头,泪珠洒满胸前。
  温黛黛啜泣道:“不说别的,就说今天,若不是他及时勒住了缰绳,我们岂非早已粉身碎骨……”
  云铮突然长身而起,仰天痛嘶道:“铁中棠!铁二哥!小弟……云铮……太……太对不起你……”狂奔着冲向断崖,便待一头撞将下去。
  温黛黛惊呼一声,滚了过去,抱住他双足。
  两人一齐滚在地上,云铮惨呼道:“放手!求求你放开手……我若不死,你叫我如何活得下去?”
  温黛黛痛哭着道:“你不能死,你怎能抛下我,莫非……莫非你忘了,天长地久,永不相弃……”她紧抱着云铮,再也不肯放手。
  云铮道:“但……但我哪里还有脸活下去!我活在世上又是何等痛苦!求求你,还是让我死吧!我……我……”
  温黛黛嘶声道广但‘大旗门’的血仇还未报,我们的誓约言犹在耳,你怎么能死?怎么能死?”她拼命捶打着云铮的胸膛,悲嘶着道:“你要死也要死得像个英雄。你要死也不能死在今日。”
  云铮心头一凛,又是一身冷汗流出,道:“但我……”
  温黛黛却越说越是悲愤,骂得更凶:“你此刻若是死了,不但抛下‘大旗门’血仇不顾,也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无依无助,你……你若再说一个‘死’字,你便是混账,便是懦夫。”
  她哀求虽然无用,但这番痛打,却打得云铮又惊又愧,这番痛骂,更是字字句句都骂人云铮内心深处。温黛黛打得手软无力,骂得声嘶力竭,只觉自己实也心灰意冷,突又伏在云铮身上,痛哭着道:“你要死就死吧!我也陪着你死……大家一起死了……大家眼前……眼前都落得个干净。”
  云铮长叹一声,道:“我不死了。”
  温黛黛怔了一怔,道:“你……你说什么?”
  云铮道:“我活着固然痛苦,但我若死了,又怎能真的安心?你说得不错,我纵然要死,也不该死在今日。”
  温黛黛又惊又喜,道:“真……真的?”
  云铮道:“我几时骗过你?”
  朝日虽已升起,但海上却起了浓雾,突然一阵尖锐的哨声响自岸边,划破了天地间的静寂,传达到远方。
  过了半晌,一艘渔船自浓雾中荡出,船上卓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欵乃摇橹。她年龄虽已老迈,但站立在动荡的船头上,强劲的海风间,身子却仍挺得笔直,似是一生中从未曾弯曲过。
  云铮面容已麻木,与温黛黛等候在岸边,只见渔船渐渐靠岸,那老婆子目光一转,忽然锐声道:“死人在哪里?”
  温黛黛道:“老婆婆,死人就是我。”
  老婆子瞪了云铮一眼,道:“他是谁?”她面容被岁月侵蚀,风雨吹打,划出了千百条皱纹,显得那么衰老不堪,但一双眼睛,却仍亮如闪电,似是只要一眼瞧过去,任何人的秘密,却再也休想瞒得过她。
  温黛黛陪笑道:“他也是要去常春岛的。”
  老婆子“哼”了一声,道:“你上来,他留下。”
  温黛黛惶然道:“为……为什么?”
  老婆子怒道:“他凭什么能到常春岛去?”
  温黛黛道:“他……他……”
  云铮突然厉喝道:“你莫要求她,云某要到常春岛去,也未见得非坐她这艘船不可。”
  哪知这老婆子听了这句话,如见鬼魅般,面容突然大变,颤声道:“你……你说你姓什么?”
  云铮大声道:“云。”
  老婆子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他道:“你可是大旗门下?”
  云铮道:“不错,你要怎样?”
  老婆子身躯摇了两摇,突然回过头去,道:“你也上来吧!”
  温黛黛大喜道:“多谢婆婆。”
  云铮心中却大是惊诧:“为何我一说出姓名来历,这老婆子就变了颜色?这其中难道又有何隐秘?”
  只听温黛黛道:“快上来呀!”一把将他拉上船去。
  两人上船人舱,那老婆子始终背对着他们,再也不瞧云铮一眼,长篙一点,渔舟便离开了海岸。
  温黛黛道:“还要相烦婆婆一件事,不知婆婆可答应?”
  老婆子道:“说吧!”
  温黛黛黯然道:“晚辈们有个朋友,失足落在左面的岩石下,请婆婆荡船过去瞧瞧,他……他的尸身还在不在?”
  老婆子也不说话,却将渔舟荡向左方。
  温黛黛心里也不觉奇怪,暗道:“这老婆子先前什么事都不肯答应,此刻却是有求必应,这是为了什么?”
  海浪汹涌,雾更重,哪里还寻得着铁中棠的尸身?云铮、温黛黛相视一眼,又不禁潸然泪下。老婆子虽仍未回头,却似将他们举动瞧得清清楚楚,锐声问道:“这尸身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们竟为他如此伤心?”
  温黛黛流泪道:“是……是他的二哥。”
  老婆子身躯似乎又一震,道:“他的二哥,姓云还是姓铁?”这句话问将出来,可见她对大旗门竟是知之颇深。
  温黛黛瞧着她背影,迟疑着道:“姓铁……”忍不住又问道:“婆婆你莫非也知道‘大旗门’?”
  老婆子却不答话,也不再说话,双手紧紧握橹,用力将渔船荡向浓雾深处,但闻水声荡荡,海天俱寂。她似是对这条海路极是熟悉,虽在浓雾之中,也不致迷失方向。温黛黛瞧着她身形,不觉竟已瞧得出神。却未想到那老塞子突然叹息一声,伸手在她面上轻抚了一下,道:“孩子,你为什么要对大旗门……”她似是有许多话要说,但只说了半句,便戛然而止。
  温黛黛只觉她的手掌,比任何砂石都要粗糙,摸在脸上犹如锉子一般,不禁问道:“婆婆在海上已有多久了?”
  老婆子默然半晌,缓缓道:“我在这海上……一个人……荡来荡去……已有十九年八个月零三天了!”她将时日记得如此清楚,显见这一天天孤寂的岁月,是如何难以打发,温黛黛只觉心头一阵凄楚。
  只听老婆子又道:“将近二十年的岁月……唉!过去得真是慢。但有许多事,再过二十年,还是忘不了的。”她也不知是对人倾诉,还是自言自语。
  温黛黛茫然,更不知该如何对答,但她已隐隐猜出这老婆子,必定有股伤心事,而且还必定与大旗门有关。三个人各各俱是心事重重,谁也不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婆子自舱中取出几个馍馍,三人分来吃了。那馍馍又粗又干,温黛黛若非早已饿了,实是难以下咽,便不禁又自叹道:“海上如此困苦,婆婆你为何不歇歇?”
  老婆子道:“困苦?……歇歇?……”突然纵声大笑起来道:“若非这种困苦的日子,又怎能磨得去我心头的恨事?”笑声中充满了怨毒,也充满了诡异。
  温黛黛只听得一阵寒气自心底升起,再也不敢说话。
  船行约摸三个时辰,方自靠岸,云铮道:“多谢!”一掠而去。他只觉自己留在这老婆子身旁,心里便有说不出的别扭,真是越早离开此地越好。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不得其解。
  温黛黛也说:“多谢婆婆……”方待转身。
  哪知老婆子却一把拉住了她,轻叹道:“傻孩子,千万莫要为大旗门子弟伤心,大旗子弟是从来不为女人伤心的。”她终于将先前那句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温黛黛呆了一呆,还想再问,老婆子却已将她推开,径自摇船去了。
  岸上雾已淡去,极目望去,但见岛上椰林高耸,四下佳木葱茏,果然不愧为“常春之岛”。温黛黛迎面瞧不见人影,忍不住呼道:“弟子温黛黛,奉命前来……”呼声未了,已有两条人影一掠而至。这两人轻功俱不弱,身材却极是窈窕,面貌也极是娟秀,在淡雾中看来,更是风姿绰约,貌美如花。温黛黛本当这岛上之人,不是头蒙黑巾,便是容貌怪丑,神情生冷,如今见了这两个少女,心情不觉一松。
  那两个少女瞧了他两人一眼,面上却不禁露出惊诧之色,左面一人道:“这位公子怎会也来到岛上?”
  云铮唉叹一声,道:“在下奉命而来的。”
  那少女道:“奉谁的命?”
  “少林掌门,无色大师。”
  少女们对望一眼,右面一人道:“无色大师,位尊武林,他老人家派来的人,娘娘想必不会不见的。”
  左面一人道:“我去通知。”转身一掠而出。
  右面那少女面带浅笑,道:“两位请稍候……”眼波转向温黛黛,道:“不知这位姐姐是不是……”
  温黛黛不等她说完,便已抢着道:“我也是死人。”
  少女嫣然一笑,道:“那些死人、活人、上天使者一类的话,只是在外面说的,到了岛上,便用不着了。”
  温黛黛本当这岛上之人,必定甚是矫情做作,不近人情,听了这话,暗中又不禁松了口气。
  那少女道:“武林中人,大半奸诈百出……”转首向云铮一笑,道:“我可不是说你。”
  云铮见她笑语温柔,也不禁对她甚有好感,道:“无妨。”
  那少女这才接道:“对付奸诈之人,咱们也只有用些手段,好叫他们心生惧怕,不敢对咱们使坏心思,所以咱们一出此岛,便以黑巾蒙面,言语诡异,但回到岛上,大家却都像似姐妹一般。你想娘娘就是为了天下女子们多不幸,才将咱们救上这岛来,对咱们自然温柔得很。”
  她咭咭咕咕,又说又笑,温黛黛也不禁染上几分喜气,暗道:“岛上之人,若都像她一样就好了。”但心念一转,又不禁忖道:“但瞧那几个救我之人,言语冰冷,语气间似有重忧,又不似故意做作出的,莫不是她们才是真正的伤心人,而这少女却没有什么伤心事?却又不知她怎会来到这里?”当下忍不住问道:“岛上的人,莫不都像姐姐这般和气?”
  那少女笑道:“岛上虽然有些人平日不太说话,但心地都是好的,姐姐在岛上多住几日,就知道了。”
  温黛黛暗道:“这就是了。”
  只听那少女又道:“我姓姚,别人都唤我姚四妹,姐姐你以后也叫我姚四抹最好,莫再以姐姐相称了。”
  温黛黛道:“我姓温。”
  姚四妹咯咯笑道:“姐姐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姐姐……不但认得姐姐,还认得他。”
  温黛黛、云铮齐地一怔,定睛向她瞧去,看了半晌,两人心头突然一动,齐声道:“原来你是……横……”
  姚四妹咯咯笑道:“对了,妹子昔日就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在洛阳李家,咱们早就见过面了。”
  温黛黛这才恍然忖道:“难怪她对我如此亲热,想不到原来竟是昔日相识!却不知这些女王蜂怎会来到这里?”
  姚四妹似是已知她心意,轻叹道:“昔日那一窝蜂,如今早已星散了,只有我与方才走的那杨八妹,最是幸运,被娘娘救到这里,其余的姐妹们,如今却已都不知下落,也不知是生是死?”说到这里,她容色也不禁甚是悲戚,但瞬即便又泛起笑容,道:“在这里,姐姐还会遇着些想不到的人。”
  温黛黛道:“谁?”
  姚四妹道:“鬼母门下的七鬼女,姐姐可认得?”
  温黛黛骇然道:“她们也在这里?”
  姚四妹笑道:“前两天才来的,鬼母也一起来了,还有一位,听说是鬼母妹子,年纪虽大,人却美极了,手里还抱着白猫,唉!我年纪大了时,若能也有她那样美的风姿,也就心满意足了。”
  温黛黛更是惊奇,脱口道:“阴嫔?”
  姚四妹道:“对了,阴嫔。最可笑的是鬼母门下,昔日本来和我们打得你死我活,但到了这里,却和我们亲密得跟什么似的。”
  温黛黛又是惊奇,又是感叹,还想再问她一些有关岛上之事,但这时已有一阵钟声,自岛上山巅传了下来。
  姚四妹道:“娘娘已在召见,咱们快走吧!”
  一条小路,曲曲折折伸向山峰,三个人相继而行,一路上但见青翠的山林中,种满了五色缤纷的花朵。林木间,花光里,不时可瞧见亭台楼阁,翩翩人影,当真犹如一群仙女,徜佯在这世外仙山中。四面鸟语啁啾,却听不见人声。天地间到处都弥漫着一种祥和安适之气,令人不觉顿时忘却红尘劳苦。
  姚四妹轻轻笑道:“姐姐你瞧这里,就是天上仙境也不过如此,咱们女人能到这里,也真该知足了。”
  温黛黛长叹道:“谁说不是……”瞧了云铮一眼,住口不语。云铮茫然而行,却似全然未曾听见她们的说话一般。
  上山数百丈,突见一道长阶,直达峰巅,也不知有几千几百层。阶石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玉石。到了这里,姚四妹神色突然变得十分恭谨,悄声道:“上面摘星峰,观日顶,便是娘娘视事之地了。”
  温黛黛悄悄点了点头。在这似可直通天上的长阶下,她只觉得那位娘娘实是高不可攀,自身却渺小无比。三人拾级而上,纵是脚步轻捷,也走了顿饭时分,方自堪堪将达尽头。道旁一角小亭,绿石朱栏,玲珑可观。那杨八妹正自倚栏相候,见了三人,轻轻招手。
  三人转身走了过去,杨八妹悄声道:“这位公子还请在此少候……妹子先陪这位姐姐上去。”
  温黛黛瞧了云铮一眼,眼色中满是安慰之情,似是要他放心。但云铮瞪眼望着远方,竟是不闻不见。
  这时杨八妹已在亭外招手,温黛黛只得叹息一声,随她走上,只觉心里战战兢兢,怔忡难安。距离峰巅越近,她心中惊慌之情也就越深,到后来竟已垂下了头,再也不敢向峰巅观望。峰巅一方青石平台,四面围着青玉栏杆,雾气留在山顶,阳光直射,将这平台玉栏映得更是辉煌灿烂。十七八个青衣少女围坐在栏杆旁,中央是一方淡黄色的凉毯,看来微闪金光,也不知是什么织成。
  一个青衣妇人,斜倚在毯上,远眺着海洋——极目望去,但见白云悠悠,大海与苍天连接成一片青碧。温黛黛随着杨八妹走上平台,她目光始终不离杨八妹足跟,到了台上,还是不敢抬起头来。她只觉许多道目光都在瞧着她,她却不敢回望一眼,也不知栏杆上的少女都长得什么模样,更不知这位名动天下,已可算当今武林第一人的“日后娘娘”究竟是不是天仙般人物。
  耳边只听一阵和婉的语声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温黛黛伏地拜道:“温黛黛。”她一字不敢多说,只觉足下的玉石被阳光映闪得她眼睛都快花了。
  那和婉的语声道:“谁带你来的?起来说话。”
  温黛黛遵命站起,恭恭谨谨将经过始末说了出来。那语声更是和悦,轻叹道:“你也吃了不少苦了。”这话声既和婉,又温柔,但却总是有着种愁苦之意,似乎这说话的人昔年终日都在悲惨之中,是以连语声都变得愁苦。
  这温和的声音却使温黛黛减去了些畏惧之心,情不自禁,抬起头来,悄悄望了一眼。但这时斜倚在毯上的日后娘娘正转首望着他方,温黛黛终是只能看见她小巧的身子,纤纤的玉手,而瞧不见她的面容。温黛黛有心再瞧几眼,却又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
  日后娘娘缓缓道:“你既已来到这里,什么苦都不必吃了,若是没有别的事;让八妹先陪你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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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言语是那么体贴而温柔,温黛黛心头当真充满了感激,深知自己若是留在这里,定必十分幸福,只是云铮……她只要一想起云铮,心胸间便似立刻燃烧起来,也说不出是甜蜜,还是痛苦,垂首道:“但……但弟子还有下情上禀。”
  日后娘娘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吧!”
  温黛黛惶声道:“弟子一心想留在这里,只是……只是……”
  日后娘娘道:“莫非你还有什么牵挂?”语声中已微带诧异之情。温黛黛更是惶急,目中不知不觉已有泪珠夺眶而出,口中也讷讷的不知应如何说话。
  日后娘娘道:“来到这里的孩子,必定是都已隔绝尘世,但你若有什么为难的事,说出来我也不会怪你。”
  温黛黛更惭愧,更惶急,更感激,哽咽着道:“我……他……我又遇见了他……他……我……”她说得断断续续,简直词不达意,实是令人难懂。
  但四面的女子,多是久历沧桑,听了这断断续续几个字,便已将她言下之意了解于胸,却不禁发出轻轻一声叹息。
  日后娘娘柔声叹息道:“你本当那男子对你无情,是以心灰意冷,但后来却又偏偏遇见了他,又发觉他并非无情,于是两人山盟海誓,再难相弃,是么?”她娓娓道来,无一句不是说人温黛黛的心底。
  温黛黛红生双颊,悄然颔首。
  日后娘娘叹道:“我这里尽收容天下不幸女子,但却决不希望天下女子俱都不幸。你若能幸福,我更高兴。”
  温黛黛情不自禁,再次拜倒在地,道:“多谢娘娘!娘娘天高地厚之恩,小女子永生决不忘记。”
  日后娘娘道:“照你如此欢喜,那男子必定是个多情人……唉!多情虽然烦恼,但世上多几个多情人总是好的。”过了半晌,又道:“他在哪里等你?”
  温黛黛道:“就在山下小亭。”
  日后娘娘道:“便是那无色大师派来的弟子?”
  语声中显见又有惊诧之意,温黛黛道:“他……那男子虽因无色大师之命而来,却非少林子弟。”
  她说出了个“他”字,又觉甚是难以为情,急忙改口,四下却已传出一阵轻轻的笑声。温黛黛与日后娘娘说了这一席话,已知这位武林前辈实在是善体世情,放任自然,既温和,又慈祥的妇人,绝非她昔日想像中那种愤世嫉俗,矫情做作之辈,是以听得少女们敢在她面前笑出声来,倒也不觉惊异,只是更觉难以为情,面上红晕,直透耳根。
  日后娘娘道:“他既非少林弟子,是何人门下?唉!你莫怪我问得噜苏,但你既来此一趟,我便不免对你多加关心。”
  温黛黛道:“是大旗……”
  “大旗”两字方自出口,日后娘娘突然厉吼一声:“什么?”语声森严凌厉,与方才竟已判如两人。
  温黛黛心头一震,颤声道:“他……他是大旗门下……”突听“咯”的一旨,半截如意“当”的落在她面前,想是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将手中如意折了。温黛黛伏在地上,身子已吓得簌簌地发抖,再也想不出日后娘娘听了“大旗门”三字,为何如此发怒。
  只听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是不住喘息,过了半晌,突又厉声道:“大旗门下!你怎能对大旗门下如此痴情?天下的男人纵然死光了,你也不能对‘大旗弟子’瞧上一眼,你知道么?”
  温黛黛又惊又疑,这同样的话,她已自那摇船的老妇人口中听过一次,语句纵然不同,意思却完全一样。她实不知这常春岛上之人,为何对“大旗弟子”如此愤恨?那老婆子听了云铮乃大旗门下,却又如何不再拒他上船?这爱恨之间,关系竟是如此微妙,实是令人不解。只是温黛黛心中虽有千万疑团,却一个字也不敢问出口来。只觉日后娘娘似已长身而起,在四下走来走去,一阵阵脚步声围着温黛黛打转,每一脚都似踩在温黛黛心上。
  良久良久,脚步之声才自停顿,日后娘娘厉声道:“带那大旗子弟上来。”杨八妹恭应一声,转身掠下。温黛黛更是说不出的惊惶,说不出的关心,不知她们将云铮带上来后,要将他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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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8
第三十九回 生死两渺茫

  云铮上得峰巅,上了石台,第一眼便瞧见个身形纤弱的青衣妇人,背负双手,面对着大海。这妇人身材既不高大,体形亦不奇特,衣着更非鲜艳夺目,全身上下,可说绝无丝毫抢眼之处。
  但山峰上如许多人,云铮却偏第一眼便瞧见了她。这平平凡凡的妇人身上,竟似含蕴一股无比强大的吸引之力,站在她身旁的纵然都是貌美如花的绝色少女,但她却只是个背影,便已足够将天下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再也不会瞧到别人身上。云铮虽瞧不见她面貌,却也已断定她便是常春岛之主日后娘娘。
  这被武林传说犹如神话般的人物,如今已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云铮心里不觉泛起一阵难言之激动。只见她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十指互绞,根根指节,全都苍白,心中竟似也充满激动之情,却不知为了什么。
  云铮躬身抱拳道:“大旗弟子参见日后娘娘。”
  日后娘娘道:“你是奉谁之命来的?”语声虽是冰冰冷冷,怎奈已在双手之动作中,无意间泄漏了心中激动,是以连语声听来都似有些颤抖。
  云铮道:“弟子乃是奉少林无色大师之命前来。”
  日后娘娘突然厉声道:“你既奉无色大师之命前来,便该以少林弟子身份觐见,知道么?”
  云铮怔了一怔,也不知她为何暴怒,只得称是。
  日后娘娘道:“无色大师令你前来,是为何事?”
  云铮道:“无色大师令弟子转禀娘娘,说是江湖动乱已久,也该让武林朋友稍得安歇,那件纠缠数十年,几乎将天下武林高手,全都牵涉在其中的公案,此时也该作一了结,望娘娘上体苍天好生之德,下体无辜遭劫之苦,更该念此一公案中人,俱已被积年仇杀,逼得流离颠沛,苦不堪言,有时连亲人尸首都难收葬,惩罚也该够了,是以但请娘娘得放手时且放手,早些将此公案……”
  突听日后娘娘大喝一声:“住口!”只见她双手互绞得更紧,甚至连身子都已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厉声道:“你也想教训我么?”
  云铮道:“这番话全属无色大师所言,弟子只是将之一字不漏,转禀娘娘,至于所说的为何公案,弟子毫不知情。”
  日后娘娘“哼”了一声,仍似薄怒未歇,厉声道:“无色也未免将自己看得过高了,凭什么他来管这闲事?”
  云铮瞧她如此模样,心里既惊且奇,垂首不敢言语。
  又过了半晌,日后娘娘激怒方始渐渐平息,但仍未回过头来,只是徐徐道:“他要你前来,只是说这几句话么?”
  云铮道:“就是这些话。”
  日后娘娘道:“你不妨回去告诉他,此事既非我种因,亦非我能了结,我一向只是袖手不问,此后还是袖手不问。”说着说着,她语声又自激动起来:“无色若想将此公案了结,不妨自己设法,莫再寻着我。”
  云铮道:“是。”
  云铮这才转首瞧了温黛黛一眼,只见她满面惊惶悲痛之色,目中泪痕未干,也正在偷偷瞧着他。两人目光相遇,温黛黛目中突又流下了两行晶莹泪珠。她眼波中竟充满惜别之情,也充满了悲痛,似是在哀求着云铮:“你快走吧,莫要管我……”两人心有灵犀,情意互通,云铮一眼瞧过,便知日后娘娘拒绝了温黛黛之请求,心里只觉一股悲愤之气直涌上来。
  温黛黛见他面色突变,目光似又闪亮了火光,大骇之下,颤声道:“你……你万万不可在……在此……”
  但云铮性子一犯,便是神仙也拦他不住。温黛黛一句话还未说完,云铮已挺胸大喝道:“铁血大旗门下弟子云铮,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日后娘娘怒道:“你竟敢又称大旗弟子?”
  云铮狂笑道:“云某已将少林门之事交待,自当还我本来面目。云铮生为大旗门下人,死为大旗门下鬼,为何不敢自称大旗门下弟子?大旗门武功纵不如你,但这‘铁血大旗’四字说将出去,无论在何处都要比‘常春岛’响亮得多。”
  日后娘娘更是怒极,嘶声道:“你……你敢……”
  温黛黛痛哭着扑到她足下,痛哭着道:“娘……娘娘,他……他还是孩子,娘娘莫和他一般见识。”
  日后娘娘冷笑道:“我还犯不上为他动怒……好吧!大旗门下,你还有什么事要请教的?”
  云铮大声道:“我且问你,温黛黛既不愿留在此处,你凭什么要强迫于她?难道这也算救苦救难么?”
  日后娘娘道:“谁要强迫她留在此处?”
  云铮不禁怔了一怔,心气顿时平了,他只道自己猜错,反觉有些讪讪的难为情,讷讷道:“既是如此,黛黛,咱们走吧!”
  日后娘娘道:“谁答应你带她走的?”
  云铮又是一怔,瞬即暴怒道:“你方才明明说不留她,此刻又不放她,莫非是故意消遣于我?”
  日后娘娘冷冷道:“她无论要去何处,我都不会留她,但要和你同走,却是万万不可。”
  云铮怒道:“为什么?”
  日后娘娘道:“她若要寻个归宿,纵是嫁于市井无赖,贩夫走卒,俱无不可,却万万不能嫁给大旗门下。”
  云铮怒喝之声更大:“为什么?”
  日后娘娘道:“只因大旗门男子,俱是无情无义的畜生。”
  云铮一跃而起,怒骂道:“放……谁说的?”
  他虽然终是不敢骂出“放屁”两字,但敢在“日后娘娘”面前如此暴跳如雷之人,普天之下,可说绝无仅有。四下少女都已花容失色,只道娘娘决不会再放过他。
  哪知日后娘娘非但未曾动手,竟连头也未回,却向温黛黛道:“你此刻若是要走,我也不留你。”
  温黛黛轻泣道:“娘娘,我……”
  日后娘娘道:“但你临走之前,却要发下重誓,今生今世,决不和‘大旗门’弟子交谈一言半语。”
  温黛黛道:“我……我……”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日后娘娘道:“你不能么?”
  温黛黛痛哭着道:“我……我留在这里。”
  日后娘娘道:“你若要留在这里,也得发下重誓,从今而后,永不再对‘大旗’弟子有所思念。”
  温黛黛身子一震,颤声道:“这……这……”突又伏地痛哭:“我不能不想他,我实在不能不想他。”
  日后娘娘冷冷道:“常春岛上,俱是心如止水之人,你若要想他,便不能待在这常春岛上。”说到这里,不但云铮悲愤交集,热泪盈眶,便是“常春岛”上的少女们,也觉日后娘娘所行,委实太过不近人情,都不禁对温黛黛生出了同情怜悯之心,有的甚至已悄悄垂下泪来。
  温黛黛以手捶地,嘶声道:“娘娘,你怎么能令人做不能做到的事,你……你不如让我死吧!”
  日后娘娘冷冷道:“看来你只有死了。”
  云铮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厉喝道:“我大旗门与你有何仇恨……”喝声中竟已飞身扑上,一掌击向日后娘娘后背。
  少女们齐声惊呼,花容大变。
  只听日后娘娘冷冷道:“你也敢无礼。”反手一挥,背后竟如生了眼睛般,袍袖直拂云铮胸膛。
  云铮一拳还未击出,便觉一股大力涌了过来,竟是不能抵挡,狂呼一声,凌空跌出三丈开外。温黛黛惊呼着便待扑上去,但日后娘娘长袖轻垂,便已拂了她肩井穴,刹时她已无法动弹。云铮武功虽不如人,但那股剽悍勇猛的冲劲,却是天下无双,方自跌倒在地,翻身掠起,又自扑上。日后娘娘袍袖再展,云铮再跌再起,但三五次过后,他连一招都未递出,便远远跌了开去,一次比一次跌得重。他这才知道这号称武林第一奇人的日后娘娘,武功确是神奇不可思议,自己纵然再练十年,也未见敌得过人家。
  一时之间,云铮但觉万念俱灰,仰天长叹一声,目中流下泪来,只听日后冷冷道:“凭你这样的武功若想救她性命,除非一死。你若死了,她才可定下心来,只看你有没有决心死的勇气?”
  云铮突然仰天狂笑,道:“原来你只是要我死么?那还不容易,云某早已活得不耐烦了。”
  铁中棠死后,他便早已心灰意冷,此刻悲愤化作失望,更觉了无生趣。要知云铮性情激烈,冲动时从来不顾生死,此刻又怎会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狂笑声中,一掠而起,竟要投身那万丈绝壑之下。
  哪知日后娘娘袍袖拂处,竟又拦住了他。
  云铮怒道:“你连死都不让我死么?”
  日后娘娘道:“这面崖下,俱是海水,你跃下也未必会死。若是决心想死的人,往那边跳去。”
  她竟未回头。云铮狂笑道:“温黛黛,我生不能陪着你,死后却再也无人能阻我与你相见了。二哥,你也慢走一步……”狂笑未了,他身子已落入另一边那万丈绝壑下,只有那充满悲愤的狂笑声,却仍在人们耳中激荡。
  半日前云铮将铁中棠击下断崖,半日后他自己投身断崖下,他只道这一死不但可救得温黛黛性命,还可洗清他的罪疚,临死前心里想必十分安然,但他却未想到他这一死,可叫活着的人如何忍受?
  何况,这铁血大旗门下的两大弟子,是江湖后起一代中最富朝气,最有前途的两大高手,他们的性情虽是极端不同,但一个是机智百变,临危不乱,一个是热情充沛,临难不苟。这两人正都是下一代热情少年的典范,铁血男儿的楷模,江湖中正不知有多少事等着他们负担。但如今,他两人竟在一日中相继死去,这对江湖而言,又是何等巨大的损失,何等深沉的悲痛。
  温黛黛身子虽然不能动弹,但心却已碎了,含泪的眼睛,望着日后娘娘,那目光中的悲痛怨恨,谁也指叙不出。只见日后娘娘竟霍然回过头来,那苍白的面容上,竟也满是泪痕,缓缓道:“将温黛黛送入留云馆,好生看着她。”语声中竟是充满关怀亲切之意。
  温黛黛却真想破口大骂:“你既将他逼死,为何还要流泪?”怎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两个少女走过来抱起了她,她无助地被抱下了山。
  日后娘娘目送她们身形消失,突然仰天苦叹,轻轻道:“不想大旗门下,竟终于有了个为情而死的男子……”她面上泪痕未干,嘴角却已泛起笑容,竟不知是悲、是喜。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无人能猜得出她的心意。
  ******
  山麓,留云馆,窗明几净。
  这时正有四条人影,飘然而出,掠向海滨。
  海滨,渔船上,静寂无声。
  那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盘膝而坐,仰望苍天。
  她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寂然静坐。苍天,碧海,衬着苍苍的白发,当真有如吴道子彩笔下的绝妙图画。
  留云馆中掠出的四条人影,远远便顿住身形,瞬也不瞬地瞧着她。四人身法均极轻灵,谁也未曾发出丝毫声息。那老婆婆虽未回首,却已觉察,突然沉声道:“过来。”
  四条人影齐地一紧,对望一眼,终于掠了过去,却原来正是“鬼母”阴仪、阴嫔、易冰梅与冷青萍。这时阴仪那经常阴沉的面容,竟又现出激动之色;阴嫔嘴角常带的娇笑,也已无影无踪。老婆子缓缓转身,面对着她们,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目光瞬也不瞬,谁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阴嫔突然颤声道:“大姐……”
  老婆子缓缓道:“三妹。”
  阴嫔身子一震,突然疯狂般掠上船头,站在那老婆子面前,眼睁睁瞪着她,道:“大姐,真……真的是你?”
  老婆子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缓缓道:“不是我是谁?”
  阴嫔轻呼一声,双膝一软,扑地,跪在船板上。
  阴仪整个人却似已呆了,一步步走上船头,口中喃喃道:“大姐,真的是你……大姐,真的是你……”
  老婆子也似呆了,喃喃道:“二妹……二妹……”
  阴仪道:“三十年不见,不想终是还能见着大姐一面。”
  多年来艰辛岁月,似已将她心肠炼成如铁石,虽在如此激动之心情下,身子仍是站得笔直。老婆子喃喃道:“三十年……三十年了,唉!日子过得有时是那么慢,但有时又觉得三十年只是一转眼的事。”
  阴仪道:“是……”
  老婆子道:“你可忘了么?我临走的时候,还替你们梳了次头发,想不到……现在……你头发都白了。”
  阴仪垂首道:“大姐头发也白了。”
  老婆子惨笑一笑,道:“白了白了!二十年前就白了,唉……想不到一转眼间,我竟已有三十年未替你梳头。”缓缓自怀中掏出把破旧的梳子,梳子上还嵌着粒珍珠,想必昔日一定是十分鲜艳而时髦。但如今,这梳子也正和她们姐妹一样,虽还残留着一丝动人的痕迹,却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珠光也已发黄了。
  老婆子目光凝注着梳子,半晌半晌,惨然笑道:“你还记得么?这梳子就是昔日我为你梳头的那把。”
  阴仪目光也凝注着梳子,颤声道:“记得。”
  老婆子道:“你瞧你的头发又乱了,过来……让我再替你梳次头。”
  她似乎将她这二妹还当作昔日闺中的少女,却忘了她的二妹已是名震武林垂二十年的女魔头。阴仪双目之中,泪珠突然夺眶而出,悄悄转过头,竟真的坐到老婆子身前,让她为自己梳这早已斑白的头发。梳着梳着,老婆子嘴角泛起笑容,目中却也流下泪珠,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阴仪头发上。
  易冰梅与冷青萍在一旁静静地瞧着,瞧着这一幕动人,却又令人心碎的图画,早已瞧得痴了。阴嫔更是满面泪痕,突然大呼一声,扑了过去,勾住了她两个姐姐的脖子。阴仪再也忍耐不住,也翻身扑入了她大姐怀里。那老婆子张开双臂,拥抱着她这两个可爱却又可恨的妹妹。一时之间,三人竟似都忘却了自己的年纪,忘却了那一段辉煌而又艰苦的岁月,忘却了自己一生中的得意与不幸……
  她三人实已全然忘却了一切,似乎又回到昔日那可以随时大哭,也可以随意大笑的日子。又不知过了多久……那老婆子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喃喃道:“天可怜见,天可怜见,让我阴氏三姐妹,终又回到一处。”
  阴仪缓缓坐起,拭干了泪痕,淡笑道:“可笑我第一次坐上大姐这艘船,竟不认得大姐了。”
  阴嫔亦自坐起,道:“可不是么,若不是我坚持着再回来瞧瞧,大姐只怕已气得不理我们了。”
  老婆子苦笑道:“大姐怎会怪你们?我若不说,你们又怎会想到这船上的可怜老太婆,便是昔日的异人阴素?”她无意中说出这句话来,却犹如千钧铁锤般,在她三人心上同时重重打了一记——昔日光耀武林的伟人,如今已变作无情海上的渡婆,昔日春花般的容貌,今日已变作丑恶的鸠荼。
  三十年,三十年的岁月,毕竟是不饶人的。
  热血已冷,激情也化作悲痛。
  三人面面相望,虽然瞧不见自己容貌,但却已从对方面上的皱纹中,映出了自己苍老的痕迹。三个人这才顿然领悟,逝去的岁月,是永远也无法挽回了,逝去的欢乐,也只有留待追忆。
  世上万物都有可欺时,惟有时间却是明察秋毫的证人,谁也无法自它那里骗回半分青春。世间万物都有动情时,惟有时间心肠如铁,无论你怎样哀求,它也不会赐给你丝毫逝去的欢乐。惟有岁月留下的痕迹,你想磨也磨不去,想忘也忘不了。三个人面面相坐,谁也不再能说得出话来。只因她们发觉阴氏三姐妹虽又终于回到一处,却已和往昔大不一样了。
  终于还是阴素一声强笑,打破了这难堪的静寂,她便站起,强笑道:“你们坐着,大姐去替你们倒碗糖水吃。”
  阴嫔缓缓一拭泪痕,亦自强笑道:“大姐还真的把我们当小孩子么?我们现在只喝酒,不吃糖水了。”
  阴素道:“你们不吃,那边两个小孩儿总要吃的。”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互相一笑,似乎在说:“我们也已是大人,只喝酒不喝糖水了。”她们毕竟年轻,还未曾领悟到岁月的无情,否则此时此刻,她们又怎么能笑得出来。
  阴素终于还是端出了两碗糖水,冷青萍也终于喝了下去,易冰梅却乘她没瞧见,悄悄泼到海水中。
  阴嫔轻叹一声,道:“说真的,这三十年来,大姐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大旗门那姓云的……”
  阴仪突然干咳一声,似是要她莫要再说下去。
  阴素却苦笑道:“无妨,让她说吧,近年来,我早已麻木了,往事早已不能再折磨我了。”
  阴嫔道:“那姓云的可死了么?”
  阴素叹道:“他还好好的活着。”
  阴嫔恨声道:“好个没良心的,竟抛下姐姐一个人在这里,若不是姐姐救他,他还能活到现在?”
  易冰梅与冷青萍都睁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满了惊诧与好奇。她们显然是想听听这一段武林前辈幽秘的故事,却又不敢说出口来。
  阴嫔却已瞥见她们面上的神色,猜破了她们的心意,笑骂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可是想听听这段故事?”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含笑垂首。
  阴嫔长长叹息一声,道:“说给你们听听也好,好教你们日后小心些,莫要上了那些臭男人的当。”她轻轻闭起眼帘,缓缓道:“那时我年纪还小,我们三姐妹,住在一栋有着大花园的房子。花园很大,种满各种鲜花,四时不断……”她轻叹一声,嘴角泛起一丝甜蜜的笑容,接着道:“那时的日子过得真妙,我们姐妹练完了武功,就在花园里修花、剪草、捉蜻蜓、扑蝴蝶,但是……有一天,花园里突然闯入个满身鲜血的人,他受的伤极重,一进花园,就扑地昏倒了。我们三姐妹跑过去,只见这男人虽然满身鲜血,显得有些怕人,但模样生得可是真俊。尤其是,他脸色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更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看了真教人心动。但那时我不过只觉他生得很俊而已,却不知我大姐仅只瞧了他一眼,就已……就已偷偷爱上了他。”
  说到这里,阴素枯老的面容,似也泛起一丝红霞,但瞬即没有了,仰望苍天,又呆呆地出神。
  阴嫔接着往后说了下去:“我们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必定乃是被极厉害的仇家追赶,惊惶之中,才会闯入我们的花园。二姐那时就似乎已猜着了大姐的心意,故意说:‘此人又不知是什么来历,我们何必为他惹麻烦?不如送他走吧!’大姐心里虽不愿,但到底年轻面薄,也不好怎么说话。就在那时,墙外已响起呼喝叱咤之声,显然是追兵已来了,而且追来的人人数还不少。大姐虽未说话,却突然抱起那男人,将他藏了起来,然后行所无事地修花剪草,竟不瞧我和二姐一眼。追兵终于追进了花园,大姐非但没有说出那男人的事,反而说他们擅闯私宅,将他们痛骂了一顿。

  “那时我们姐妹在武林中已有些名气,那些追兵虽然也都是厉害角色,却也犯不上得罪我们。何况,我姐妹在江湖中是出名不管别人闲事的角色,平日就算别人死在我们眼前,我们也不会伸一伸手。那些追兵想来想去,也觉得我姐妹不会将那男人藏起,竟再三向我们道歉,一个个走了。
  “从那天之后,大姐花也不修了,草也不剪了,整天去服侍那男人,替他治伤,弄出各式各样好东西给他吃。过了一个多月,那男人伤势总算好了,大姐整日守候在病榻旁,日久情生,更是对他着了迷,哪知……”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苦苦叹息一声,嘴角笑容早已消失,转目望去,阴素却已悄悄流下了眼泪。
  易冰梅听得人神,忍不住道:“哪知怎样?”
  阴嫔叹道:“哪知那男人伤好了之后,竟悄悄走了,只留下张字条,说是要大姐永远忘记他。但大姐怎么忘得了他?大姐知道我们反对,竟说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就悄悄地追了去。”
  她又自停住了语声,连连叹息。
  易冰梅忍不住又问道:“后来怎样?”
  阴嫔苦笑道:“后来我也不知道了,我也要问大姐。”易冰梅与冷青萍的目光,立刻转到阴素身上。
  只见阴素泪流满面,轻轻道:“后来我终于追着了他。”
  易冰梅、冷青萍齐地松了口气,似在为她欢喜。
  阴素仰望苍天,又呆呆出了半晌神,嘴角竟也泛起一丝微笑,笑容是那么甜蜜,似乎使得她苍老的面容,都焕发出动人的光彩。她轻轻道:“那一段日子,我们过得真是美,我们从早到晚,整天在一起,就连他都似乎将一切事都忘记了。但是……但是有些事却是忘不了的。”
  说到这里,她微笑已化作哀伤。
  “他们门户为了复仇,要远赴塞外,而他们门户的规矩,是绝对不许带女子同行的。”
  易冰梅接道:“就是妻子也不行么?”
  阴素惨然笑道:“妻子也不行。”
  易冰梅睁大了眼睛,喃喃道:“好狠,好狠。”
  阴素道:“他们离别了妻子,为的只是不愿练武时分神,更不愿他们下一代受到丝毫母爱。他们在冰天雪地里训练自己,训练他们的儿女,训练的严格与残忍,真是教人看了动心。他们要将儿女训练成铁一般身子,还要将儿女训练成铁一般心肠,若是母亲在那里,就不会狠下这个心来。只因我后来不顾一切,还是追到塞外,所以看到了这些,我虽然心狠,却也不禁看得流泪。”
  阴嫔诧声道:“大姐竟追到塞外去了么?”
  阴素垂下头来,眼泪又是汩汩流出,道:“我一生去了七次,每一次都被他们掌门人赶了回来。只因我总是不死心,无论吃多么大的苦,受多么大罪,有时甚至被打得遍体都是伤,但只要我伤一好,我还是追了去。他们食粮本少,有好的都给了孩子吃,要孩子长得快,我在冰天雪地里追他们,更是寻不着吃的。有时我一饿就是一两天,饿得连藏在雪地里的老鼠、毒蛇,都被我挠了出来,用火烤了吃。我求他们只要让我跟着,什么苦我都愿意。我用尽了各种法子,说尽了各种好话,甚至……甚至下跪。但……但他们还……还是不动心,还是要赶我……”
  易冰梅、冷青萍再也想不到面前这老婆子,昔日竟有如此伟大的爱情,如此强烈的情感,早已听得泪流满面。
  阴嫔更是泣不成声,颤道:“难……难怪大姐你……你如今竟变得……变得如此苍老了……”
  阴仪突然大声道:“大姐你既是受了这么多苦,就该一直追到底,除非……除非他们真把你杀了。”
  阴嫔道:“你就从此不追了么?”
  阴素默然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
  阴嫔顿足道:“大姐你真是,那姓云的既然忍心见你受苦,不管你,你又何必再管他的生死。”
  阴素流泪道:“他……他也没法子,除非他竟敢背叛门户。”
  冷青萍心念一动,突然颤声道:“那姓云的……的老前辈,是否‘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阴素道:“你……你怎会知道?”
  冷青萍流泪道:“我……我大姐的遭遇,也……也和老前辈的完全一样,只怕还……还要惨些。”
  阴素道:“真……真的?”
  冷青萍道:“我大姐也是在堡中救了个姓云的大旗弟子,也是悄悄爱上了他,而且还为他生了个孩子……”
  阴素道:“后来怎样?”
  冷青萍流泪道:“后……后来此事被‘大旗门’的掌门人知道,我姐夫就……就被他们五马分尸了。”
  她吸了口冷气,道:“那大旗掌门,就是我姐夫的亲生爹爹。”
  阴素身子一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阴嫔恨声道:“那大旗掌门,真是个没有心肝的人,我若见了他,定要把他胸膛剖开瞧瞧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阴素缓缓道:“他的遭遇,昔日本也一样,他也爱上了个女人,这女子却和他仇家有些关系……”
  她骤然间说出这从来无人言及之武林隐秘中的隐秘,众人都不觉吃了一惊,脱口问道:“真的?”
  阴素凄然一笑,道:“此事自也被他爹爹知道,但他却真狠得下心,将那女子活生生推落绝壁之下。”
  冷青萍忍不住问道:“你……你那……”
  阴索道:“我丈夫云九霄,就是他亲生弟弟。”
  冷青萍又是一惊,颤声道:“他……他既然自己也受过这样的苦,为什么还要对他亲生的弟弟和儿子如此狠心?”
  阴素仰天叹道:“这就是‘铁血大旗’无情的传统。他们代代相传,都是如此,而且……”她突然幽秘的惨然一笑,接道:“而且据说‘大旗门’每一代弟子,都有过我这样差不多的悲惨的事。”
  这又是件惊人的秘密,众人更是惊得呆了。
  过了半晌,阴嫔又忍不住问道:“这些事我从来未曾听人提起,大姐你……你却又怎会知道?”
  阴素神情更是幽秘,缓缓道:“我自然知道……想来你们日后自也会知道的,知道得比现在还多。”
  阴嫔诧声道:“为什么?”
  阴素一字字缓缓道:“只因这常春岛,便是……”
  突然间,山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钟声,响彻云霄。两个乌衫少女,手提着青竹篮,自袅娜四逸的钟声余音中,踏着碎步奔来,遥遥便呼道:“婆婆,又劳你送饭了。”
  阴仪大奇道:“给谁送饭去?”
  阴素还未及回答,乌衫少女轻轻跃在船上,嫣然笑道:“你们才来,怎么就跟婆婆这么熟了?”
  她两人白不知她们原来就是姐妹,阴素也未说出,她面容又恢复冷漠,只是淡淡道:“我要送饭,你们也该走了。”
  少女笑道:“对了,你们先让婆婆送饭去,回来再聊天,否则若是让人饿着了,可真不好。”
  另一少女也笑道:“你们才来没多久,我们也正好闲着,吃过饭,让我们陪你们到各处看看好么?”
  阴仪、阴嫔只含笑称谢。
  她四人心中虽还有无数疑问,这常春岛便是……便是什么?又和“大旗门”幽秘的历史有何关系?阴素如此急着送饭,究竟是为谁送饭去?但此时此刻,她们四人纵有满腹疑问,也只有留待阴素回来后再寻解答,四人打过招呼,便径自去了。
  骄阳仍盛,波平如镜,海面一片黄金般光彩。忽然间,冷青萍又奔回海岸,高声唤道:“婆婆,婆婆。”
  阴素回应道:“什么事呀?”
  冷青萍道:“那边若是有个叫铁中棠的人,要到这里来,求婆婆好歹载他一程,莫要忘了。”
  在那蜂女香舟上,她本当铁中棠已落水而死,但后来她随鬼母同赴帝宫,虽然在宫外留守,没有瞧见铁中棠,但却已得到铁中棠的消息,等到黑衣圣女将鬼母与她姐妹一齐带回常春岛后,她又辗转听到铁中棠要到常春岛来。
  阴素皱了皱眉,道:“他是什么人?”
  冷青萍呼道:“他……他也是大旗门下!”
  阴素眉头皱得更紧,道:“他可是那姓云的小子的二哥?”
  冷青萍惊喜道:“不错,婆婆你怎会认得他?”
  阴素“哼”了一声,道:“他已不会来了。”
  冷青萍大奇道:“他为何不会来了?”
  阴素道:“他已落入海中,连尸首都寻不着了。”
  冷青萍大骇道:“你……你说什么?”
  阴素大呼道:“他已死了。”
  冷青萍身子一震,再也立足不住,立时晕倒在海岸上。
  阴素看着她身影倒下,不禁苦叹道:“幸好铁中棠已死了,不然这孩子受罪的日子可就多了。”过了半晌,喃喃道:“这孩子明知大旗弟子都是无情无意的人,方才嘴里也还在骂大旗弟子没有良心,但转眼之间,为何自己也对大旗弟子如此关心?莫非那姓铁的也和云九霄少年时一样,真有令少女着迷的地方……唉!幸好铁中棠死了……幸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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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铁中棠却未死,幸好未死。
  他此刻正坐在海边山岩上,下面急流澎湃,海浪汹涌,重列着千百块怪兽般的礁石,正是他落水处。海边山岩,亦是怪石嵯峨,峥嵘险恶。岩高不止百丈,铁中棠显然体力大是不支,未能一口气爬上去,是以坐在半岩略作歇息。他方才被一拳击落海中,云铮拳势虽重,但铁中棠现在是何等武功,身子随着拳势飞起,所受内伤并不重。
  只是他身子落下后,险些一头撞上海水中礁石。幸好他应变奇迅,反手一掌,拍在石上,衣衫虽被礁石尖齿扯下一角,身子却堪堪自礁石边滑了下去,而掌石相击,他身子又正在坠落之际,这一震之下,竟使他昏在海水中,衣衫又被海底礁石勾住,身子不能浮起。
  是以云铮与温黛黛在上面只能看到石上那一角飘扬的衣袂,却看不到他身子浮起,只当他已葬身海底。海水冰凉,过了半晌,铁中棠便已醒来。
  他体力全失,只有攀着海中礁石爬向岸边。
  这时云铮与温黛黛已又乘着阴素的渡船寻来,铁中棠一时不愿与他们相见,便隐身躲在礁石后。
  等到云铮、温黛黛苦寻不着,失望而返,铁中棠又费了不知多少气力,方自层层礁石间爬到岸边。此刻铁中棠胸膛不住起伏,喘息仍剧。目光动处,突见一艘船笔直向自己存身之处驶来。这渔船顺风破浪,来势快得异乎寻常。
  铁中棠虽还猜不出这艘船来历,但他行事素来仔细,何况此刻体力如此不支,凡事更应谨慎小心。他见那渔船方向来势丝毫未变,身形一闪,寻了个石隙躲了进去。石隙前还有方怪石遮挡,正是天生绝妙的藏身之地。
  渔船驶到近前,竟在那星罗密布的礁石外缓缓打住,铁中棠便已发现,船上掌舵的竟是那与温黛黛同来寻找自己的白发婆婆。她年迈苍苍,一人操舟往来海上,已是十分令人惊奇之事,更令铁中棠奇怪的是,这老婆婆竟然去而复返,却又不知是为的什么?
  只见她俯身拾起一团绳索,打了活结,脱手抛出,那绳团便不偏不倚套在一方礁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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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8
第四十回 斯人独憔翠

  老婆子将长索另一端,系在船上,紧紧拴住了渔船,身形突然横飞而起,掠上了礁石。她左右双手,各各提着只竹篮,身形飞掠在峥嵘险恶,滑不留足的礁石上,却是稳健迅急,足以惊世骇俗。礁石间恶浪汹涌澎湃,雪白的浪花,飞激四溅。这老婆子身形兔起鹘落,看来直如白发龙婆,凌空飞渡一般,竟是直扑铁中棠藏身之山岩。
  铁中棠又白吃了一惊:“莫非她已发现了我?”
  刹那之间,那老婆子便已掠上山岩。但她却未接连扑上,反而沿着岩麓走了几步,突然放下竹篮,伸出双手,抓住了一方尖锐的岩石,用力一扳。那方无论是谁看来,都断然必定以为是在山岩上生了根的石笋,赫然竟在她以手一扳之下,缓缓滑了开去。
  铁中棠自上面瞧将下去,恰巧瞧得清清楚楚。只见那滑开了的石笋下,乃是一块铁板,白发老婆子俯身掀开了铁板,便露出个两尺方圆的洞穴。洞里黝黯无光,深不见底。那老婆子俯在洞口,呼道:“饭来了。”
  呼声落处,突有一阵铁链曳地之声,自洞穴中传了出来。无底洞口,响起铁链之声,令人不禁大生幽秘恐怖之感。
  铁中棠越瞧越是惊奇,他无心去窥破别人隐秘,实是大为犯忌之事,当下更是屏息静气,不敢动弹。那老婆子听得铁链一响,立刻自竹篮中取出两只纸袋,轻叱道:“接住。”随手抛入洞穴之中。她似乎对洞中之人,深怀畏惧之心,纸袋抛下,立刻将铁板紧紧盖起,翻转身子,推动岩石。
  只听洞穴中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回去告诉日后,她……”但石笋已然阖起,语声也立被隔断。
  那老婆子松了口气,喃喃叹道:“……可怜!可怜!一世英雄,竟……自作自受……今生无望了。”但隐约听来,却可猜出这老婆子似在为洞中之人惋惜。
  但她虽在惋惜这洞中人本是一世英雄,却又说他落到如此地步,全是自作自受,要想逃出来,更是今生无望了。
  铁中棠目送船影消失,心中暗暗忖道:“看来这老婆子定是常春岛上之人,是以洞中人才会提起日后两字。”
  他想到云铮与温黛黛,也曾坐这艘船来寻找自己,便更断定这老笋子定是来自常春岛的。只因那黑衣圣女要温黛黛以哨声呼唤渡船之事,铁中棠也曾听在耳里,如此说来,则温黛黛与云铮必定已在“常春岛”上,再也不怕有人加害了。他们既脱离险境,铁中棠自也大是放心。
  但被囚在这神秘的洞穴中的,突竟是谁?
  此人竟敢直呼“日后”之名,那老婆子看来虽然对他那般怀有戒心,却俨称他乃是“一世英雄”,他的身份来历,想必自是十分惊人。“日后”将他囚禁在如此阴黝潮湿的洞穴中,显见对他痛恨极深,却又为何不索性将他杀了?而能被“日后”怀恨之人,却也断然必非寻常之辈。
  铁中棠翻来覆去,左思右想,越想越觉此事实是诡秘之极,这洞中人的身世,必也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一念至此,他那好奇之心,实是再难遏止,接连几个纵身,掠到石笋前,推开石笋,掀起铁板。
  但他行事从不鲁莽,生怕洞中人乘机脱逃。此人若非恶徒倒也罢了,若是凶恶之徒,自己却又制他不住,岂非要闯大祸?是以他只是将铁板掀了一线.万一情况不对,再将铁板关上也来得及。
  要知那石笋重逾千斤,只可向旁推动,却无法向上抓起,中间隔着块铁板,洞中人便休想将石笋移开。何况那铁板厚达七寸,分量亦是极为沉早,纵有绝高之掌力,亦是决计无法将之震裂。是以洞外之人虽可进去,洞中人却万难出来。而山岩上千石万笋,若非眼见,又有谁会知道这石笋下藏有秘密?筑建这秘窟之人,端的是独具匠心,令人钦佩。
  铁中棠白铁板空隙中瞧了下去,天光照射下,他这才瞧出洞中乃是条曲折幽秘的地道。突听那铁链拖地之声,又自地道中摇曳而来,一条人影,随着铁链曳地声,自阴影中缓缓现出,厉声道:“是什么人在外面,又来扰人清梦?”
  铁中棠也瞧不清他形貌,只觉此人虽是铁链在身,被人囚禁,但语气之间,竟仍隐隐带有帝王之威。纵是帝王,身在囚禁之中,也常会失去威严’此人自然万万不会真乃帝王之尊,但在如此情况下,仍有如此气概,一种豪雄威风,浸浸然直逼铁中棠眉睫。
  铁中棠心念一闪,口中未说话,却将铁板完全掀开。
  那人抬头望了一眼,怒道:“何方狂奴?怎不回话?”
  只见他发髻蓬乱,须长过胸,形状果然十分潦倒,但那种英雄落拓之气,却更是令人心醉。铁中棠紧抓着铁板,只要他身形一动,便可将铁板阉起,口中却道:“地穴已开,你为何还不乘机逃出?”
  那人再也未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也不禁一怔。但瞬息之间,便自仰天狂笑道:“朱某一生几时逃走过?无知小辈,你竟将咱家瞧成了何等人物?”
  狂笑之声,震人耳鼓,正是神龙遭困浅滩,余威仍足惊人。铁中棠心念又一动,大声道:“你可认得朱藻?”
  那人身子似乎一震,道:“朱……朱藻?”
  铁中棠道:“不错,夜帝之子朱藻。”
  那人喃喃道:“朱藻……朱藻……”竟仍茫茫然有些痴了,过了半晌,突然大喝一声,道:“你认得他?”
  铁中棠道:“认得。”
  那人道:“他……他在哪里?……他此刻也……也来了么?”语声竟已颤抖,显然心中大是激动。
  铁中棠暗暗叹息一声,已猜出此人是谁了。
  他无意中遇着此人,心中虽是又惊又喜,但见到此人竟落得如此模样,却又不禁感慨丛生,泫然欲泪。那人却是满心焦急,厉声道:“快说,他可是来了?”
  铁中棠叹道:“他虽未来,却时时刻刻在想念着你老人家,只是……只是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去处。”
  那人身子又一震,道:“你……你怎知他在想念着我?”
  铁中棠黯然一笑,突然抓开铁板,纵身跃了下去。
  那人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话犹未了,铁中棠竟已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垂首道:“小侄铁中棠,叩问你老人家福安。”
  那人双目圆睁,神情更是惊诧,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你可知我又是谁?为何要向我跪拜?”
  铁中棠道:“小侄乃是朱藻大哥之结义兄弟,见了你老人家,自当跪拜。”突觉肩头一阵剧疼,已被那人一把抓住,铁中棠只觉这只手掌,犹如钢铁一般,劲力之强,竟是自己生平未遇。
  何况武功练到铁中棠这种地步,对任何人之出手,已都有种本能之反应,无论是谁,都难将他抓住。但此人却能无影无踪般伸出手来,直到抓住铁中棠后,铁中棠方始觉察,这出手之快,又是何等惊人。
  铁中棠虽是铜筋铁骨,此刻竟似也有些受不了此人一抓之力,但他却仍咬牙忍住,决不皱一皱眉头。那人手掌不放,目光灼灼,凝注着铁中棠。
  铁中棠也抬起头来,回望着他。只见他身上一件宽袍,已是千缝百补,满头长发披散,双目虽仍灼灼有光,看来却仍是潦倒已极。尤其是那副锁在他身上的巨大的铁链镣铐,更令铁中棠满心感慨,既是怜悯,又觉悲痛。
  那人缓缓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铁中棠道:“小侄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
  那人喃喃道:“不错,不错,倒也可配作朱藻的兄弟。”突然松开手掌,竟自仰天大笑道:“你既已知道我老人家是谁,便该称我一声老伯才是。”
  铁中棠这才完全确定自己猜的果然不错,这个赫然满身镣铐,几乎连手足都难动弹的老人,正是名动天下,无人能与之抗衡之“夜帝”!刹时间,铁中棠更是惊喜交集,伏地再拜,恭声道:“老伯……”
  夜帝哈哈笑道:“藻儿为人一向目中无人,能与他结拜兄弟的,老夫早已知道不会错了。”
  铁中棠道:“多谢老伯夸奖。”
  夜帝道:“你一时便能猜出我是谁来,倒也不奇,不想你竟能受得了我那一抓之力,面不改色,端的有几根硬骨头。”
  铁中棠见他落到如此地步,心胸仍如此开朗,若非人中之杰,焉能如此,心下不禁更是佩服。
  夜帝道:“想不到藻儿竟还记着我!他可好么?我那住处,如今想必已被他整治得更是宽敞了。”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过了半晌,方自勉强忍住悲痛,垂首道:“不知老伯已有多久未曾回家了?”
  夜帝道:“谁耐烦去记那日子,只怕有十来年了吧!”
  铁中棠暗叹忖道:“别人若是过他这种日子,定是度日如年,连多少天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他竟连多少年都记不得了,这又是何等胸襟!”口中黯然道:“沧海桑田,这十余年来,世间变化已有不少……”
  夜帝笑道:“但我那住处远离红尘,想必不致有……”
  铁中棠叹道:“那……那地方……已……”他实是不忍将夜帝地方已被焚毁之事说出口来。
  夜帝变色道:“已怎样了?”
  铁中棠却也终是不敢隐瞒,垂首道:“已……已被焚毁了。”他生怕这老人家听得这惊人之变故,太过悲痛,竟是深垂着头,再也不敢仰首去望一眼。
  哪知夜帝又自仰天笑道:“烧了么……烧了也好,远在十余年前,老夫便想将它烧了的。”
  铁中棠道:“为……为何……”
  夜帝笑道:“你既与朱家人结为兄弟,便该知道我朱家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享受,却不能吃苦的。”
  铁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无论任何享受,都定必要奋斗才能得来。你若喜欢比别人享受得好,你能力就必须比别人高些。”
  铁中棠肃然道:“此点小侄定必永记在心。”
  夜帝笑道:“我相信藻儿之能,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他也必能改造,是以我对他一向放心得很,只是……”笑容突然消失,叹道:“只是不知他的娘如今怎样了?”
  铁中棠心头一颤,头垂得更低。
  夜帝叹道:“她委实太过好强,一心想要胜过我,但像她那样去练武功,却太苦了,不知她那痛苦已结束了么?”
  铁中棠不敢抬头,道:“她老人家痛苦已结束了……”
  夜帝开颜笑道:“好极好极,她也该享享福了。”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剧痛,更是不敢抬头。
  夜帝道:“里面有些好酒好菜,你既来了,便该陪我谈谈,莫急着要走,知道么,快进去痛饮几杯。”
  铁中棠又惊又奇,几乎奇怪得说不出话来,呆子半晌,方自讷讷道:“老……老伯还要进去么?”
  夜帝道:“自然要进去的。”
  铁中棠道:“小侄既已将秘门打开,老伯为何还不走?不如待小侄先将老伯身上的……的东西弄去……”
  夜帝道:“原来你要救我出去。”
  铁中棠道:“小侄……小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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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帝又仰天笑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还用得着等你来么?孩子,你未免太小瞧了你朱老伯了。”
  铁中棠道:“老……老伯为……为何不走?”
  夜帝笑道:“这其中有道理,你慢慢便会知道了。”拉起铁中棠,转身向那曲折的岩洞里走去。
  铁中棠又惊又叹,忖道:“这老人当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到如此年纪,还是如此倔强,到如此地步,还是决不肯接受任何人丝毫帮助,看来只有慢慢设法劝他,他才会走的了。”但他怎敢将这番话说出口来,只得相随而行。
  只见这山岩下的秘洞,竟是曲折深邃,有如诸葛武侯之八卦阵一般,幽秘繁复处尤有过之。两人走了半晌,铁中棠更是发觉自己若非有老人领路,便再也休想自这曲折的道路间走回原地。越是深入,越是阴湿黝黯,到后来竟已伸手难见五指。
  铁中棠想到自己结义兄弟之爹爹竟在这种地方过了十余年的日子,更是决心要将老人说服,劝他出去。也不知转了多久,夜帝方自停下脚步。
  忽然间,铁中棠只听“叮”的一声轻响,火光一闪,眼前竟突然大放光明,原来秘道中竟已亮起了灯光。只见前面岩壁,已被凿成石灯的模样,灯芯竟有十余条之多,互相连接,夜帝火石一敲,刹那间灯芯便一齐燃着,有如魔法一般。
  铁中棠瞧得内心惊奇,目定口呆。他奇的倒不是这石灯制作之巧,只是再也想不出这灯中满盏的灯油究竟是哪里来的。但更令他奇怪的事,还在后面。秘道中一直是阴湿而黝黯的,这里却干燥宽畅,左面一张石床,右面一张石桌,几个石凳,石桌边竟还有个石盆,盆沿雕成双龙抢珠之势,一缕清泉,潺潺不绝,自龙口中流了出来,又自盆底流了出去,盆中却始终保持着满盆清水,再一旁的梳洗用具,也无一样不是干干净净。
  夜帝笑道:“这地方还好么?”
  铁中棠道:“此处虽好,却非久留之地。”
  夜帝哈哈笑道:“说得好……说得好……”一面大笑,一面已将那两只纸袋拆了开来。纸袋中食物倒也丰盛,铁中棠只道他要劝自己吃了,哪知夜帝提起纸袋,竟将袋中食物都倒入盆下水沟里。
  铁中棠大骇道:“老伯这……这是作甚?”
  夜帝道:“你莫非当我要绝食自尽不成?”
  铁中棠道:“这……这……”
  夜帝大笑道:“你只管放心,老夫纵然要死,也要寻个舒服的法子,万万不会被生生饿死的。”
  铁中棠更是诧异,忍不住道:“但老伯为何要将吃食倒了?”
  夜帝笑道:“这些东西只配给马吃,老夫这里既无驴,亦无马,不将它倒了,留着它作甚?”
  铁中棠只听得呆呆地怔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不……不知老伯平日吃些什么?”
  夜帝且不作答,反而问道:“方才老夫曾说,若是要走,多年前便已走了,你司是有些不信?”
  铁中棠讷讷道:“小侄确是有些不信。”
  夜帝大笑道:“你倒老实得很……好!你且忍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中,你无论见着什么,都莫要说话。”
  铁中棠更满腹狐疑,勉强道:“小侄遵命就是。”
  夜帝大笑道:“好!”笑声中双臂一震,身形暴长,满身铁链镣铐,突然四散而开,哗啦啦,啷呛呛,落满了一地。
  铁中棠骇然道:“这……”
  夜帝笑道:“莫忘了不准说话。”
  铁中棠只得将满心惊讶,压了下去。
  夜帝转身走到水盆前,略为梳洗,脱下宽袍,里面竟是件柔丝所织,轻柔华丽的花衫。等他转过身来,哪里还是方才那落魄潦倒的老人?哪里还有一丝一毫落魄潦倒的模样?只见他容光焕发,须发有如衣衫般轻柔,看来虽是潇洒飘逸,却又带着种不可抗拒之威严。这潇洒与威严之奇异混合,便混合成一种不可抗拒之男性魅力,令人顿时忘却了他的年纪。
  铁中棠又待惊呼,虽然忍住,但张开了的嘴,却再也合不拢了。
  夜帝微微一笑,缓步走到石床前,伸手一扳,那石床竟赫然应手而开,又露出了个洞穴,但洞穴中却是光亮异常,洞中秘道,亦是异常平整光洁。
  夜帝道:“随我来。”
  铁中棠有如身在梦境,呆呆地跟着走了下去。他天赋机智,平日别人所行所为,他事先便可料中十之八九,但今日夜帝所做的每一件事,却无一不大出他预料。只见秘道两旁,每隔十步,便有盏石灯,走了数十步,便是道月牙石门,低垂着淡青长帘。
  夜帝回首笑道:“闭起眼睛,要你睁开时再睁开。”
  铁中棠此刻对他已是五体投地,立刻闭起了眼睛。只觉夜帝引身将他引入了垂帘,又走了几步,鼻端便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令人心神俱醉。香气浓浓,室中也渐渐温暖。
  又过了半晌,夜帝方自笑道:“好,睁开。”
  铁中棠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眼睛不睁还罢,这一睁开了眼睛,几乎吓得跌倒在地。
  只见此刻他立身之地,竟是个圆形石洞,虽说是石洞,但四面满悬长缀之锦帐,珍贵之毛皮……纵是大富之家的厅堂,也不过如此,何况洞中一桌一几,俱是青石雕刻而成,花色不同,各具匠心。有的石桌形如楼房,有的卧椅形如长桥,有的低几形如农舍,更有张圆桌竟雕成那“夜帝之宫”的模样。
  石桌上一杯一盏,亦是花巧奇丽,有的形如鸟雀,有的形如牛马,有的形如武士,有的形如裸女。每样东西,俱是手制而成,但是匠心独运,栩栩如生,这已是任何巨室富家万难及得上之事。
  更何况——锦帐下,石桌旁,低几前,竟站着十余个绝美少女。
  她们有的身披轻纱,有的穿着锦袍,有的正在谈笑,有的正在下棋,也有的正在梳妆,还有的正在作图。
  此刻,每个人都停住了手,痴痴地望着铁中棠,每个人面上都充满了惊讶之色,不知道少年自何处来的。铁中棠几乎眼也花了,他平生所遇之人,可惊可奇之事虽然不少,但却当真要以此事为最。一时之间,他整个人都呆住了,莫说夜帝令他莫要说话,便是要他说话,他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夜帝道:“此地又如何?”
  铁中棠道还是说不出话来。
  夜帝笑道:“此刻你不妨说话了。”
  铁中棠长长叹了口气,道:“小侄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夜帝大笑道:“好!好!”转身面向少女,笑道:“这便是我那藻儿的结义兄弟,你们不妨过来相见。”
  少女们掩唇轻笑,有的还不禁垂下头去。
  夜帝大笑道:“此地久无外客,这些丫头也不免都变得小家气了,贤侄你可莫要见笑。”
  铁中棠也不禁垂下了头,哪敢回话。
  夜帝道:“呆望什么?还不整治些酒菜来,与我这贤侄接风?”少女们一阵娇笑,一齐走了。
  夜帝道:“坐下。”
  铁中棠坐了下来。
  夜帝道:“到了这里,你感觉如何?”
  铁中棠抬起了头,只见四面珠帘仍不住轻轻摇荡,一阵阵银铃般的轻悦笑声,自摇荡的珠帘中飘了过来。他又自长长叹息一声,讷讷道:“小侄直到此刻为止,还有些不甚相信,不知这究竟是真是幻?”
  夜帝哈哈笑道:“老夫早巳说过,朱家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会设法好好享受。”
  铁中棠叹道:“老伯实有过人之能,但……但小侄心里有许多无法想通的事,不知老伯能否见告?”
  夜帝道:“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吧!”
  铁中棠道:“不知老伯怎会到了这里,又怎会……怎会如此?”他实在找不出话来形容心中的惊异,只有苦笑着四面指了指,只因日后既然将他囚禁此间,此间便必是绝地,而夜帝却能将此绝地变为仙境,岂非大是不可思议。
  夜帝含笑道:“你问的虽然只有两句话,但我解释起来,却委实是说来话长,不知你可有耐心听么?”
  铁中棠道:“小侄洗耳恭听。”
  夜帝微微一笑,寻了张舒服的卧榻倒身坐下,开始叙说那一段神奇的故事。只听他缓缓道:“我一生行事,自信绝无愧天疚地之处,却只有件事被人骂得体无完肤,你可知道是什么?
  “好!瞧你微笑不语,想必心里已知道,只是未便说出口来。其实你纵然说出,又有何妨?要知风流亦非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你居心未存下流,纵然对天下女子钟情又有何妨?
  “我一生之中,最最倾倒的,便是那些秀外慧中,才貌双全的女子,只因惟有她们,方是天地间灵气之所钟。你且看有些女子粗头与恶俗,有些女子却是清雅如仙,这其间差别为何如此之大,便是因为上天喜恶有所不同。苍天既将灵气钟于某些女子之身,便是要人多加爱护,这正如好花好草,灵山秀水,亦是要人欣赏之理相同。若有人对这些苍天垂爱之事物,不知欣赏,不知爱惜,此人不是俗物,便是暴殄天物的呆子。”
  他仰天大笑数声,接着道:“幸好我既非俗物,亦非呆子,从来不敢暴殄天物,只要是上天眷爱之女子,我必定爱护有加,视如无上之珍宝。更幸好我那妻子也非俗物,知道我之所为,不过是要将天下好女子好生护着,莫教她们受了恶人欺负而已。
  “更令人庆幸的是,只要是好女子,便能知我之心。其实也惟有好女子,方能知我之心。我平生最大之愿望,便是与天下的女子结为知己,更愿天下好女子,也俱都将我视为知己,则人生已庶近无憾了。”
  他显然已将铁中棠视如子侄,是以说话毫无顾忌,铁中棠却已听得呆了,惟有连连苦笑。只因他这番言语,说的无一不是铁中棠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道理,铁中棠实不知他说的是对还是错。转眼瞧去,只见少女们已将酒菜端来,悄悄坐在四周,一个个俱是面带微笑,早已听得入神。这番话她们显然已不知听过多少次了,但此刻仍听得如此入神,可见夜帝言语间,实是大有令人动情处。
  酒菜果然精致,夜帝举杯在手,突然长长叹息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自接着往后说了下去:“但天下好女子中,却有个最最好的女子,非但未将我视为知己,而且根本对我不理不睬。
  “这实是我平生最大之恨事,为了此事,我接连七日七夜,几乎全然未进饮食,几个月里,食而不知其味,睡更不能安枕,只要一想起她来,心头便有如针刺般痛了起来,不知你可想得出我那时之心境?
  “好,你还是微笑不语,我那时心境,想必你也是懂的。唉,与你这样聪明的孩子说话,也是人生一件乐事,否则与那些俗物言谈,倒不如对牛弹琴还可少生些闷气。”
  他说来说去,尽是说些似通非通,玄之又玄的道理,此刻又将话题岔开,又忽而要铁中棠饮些美酒,用些酒莱,铁中棠忍不住要将方才的话再问一次道:“不知前辈怎会来到这里?”
  夜帝这才说及正题,叹息着道:“你且莫着急,只因方才那些话,听来似乎与此事并无关系,其实却是我为何会到这里的最大的原因。
  “你可知那对我不理不睬之人是谁么?她便是……好,只怕你又猜中了,她便是常春岛之日后。她若是对我不睬,倒也罢了,我最多不过生些闷气。哪知到了后来,她竟想尽办法,将我身边的女子,俱都说动,十人倒有九人离我而去。
  “她说我用情不专,自命风流,却不过只是好色之徒。她哪里知道我之深情,她哪里知道我的深意!你可见到爱花之人,家里只种一株花的么?家里惟有一株花的,那断然必非爱花之人。这道理正与我相同。我若对女子漠不关心,又何苦用尽千方百计要她们陪伴在我身旁,辛辛苦苦地维护着她们,绝不使她们受到丝毫伤害?爱花之人必常护花,将花移人温室,冬日焙火,夏日施水,好教那鲜花莫被狂蜂所戏,野鸟所欺。唉……不是爱花人,又怎知护花者的一片苦心?”
  这番话又听得铁中棠目定口呆,啼笑皆非,虽觉这道理大是不通,却又说不出他的不通之处在哪里。
  那些少女却听得如醉如痴,有的甚至已在偷偷落泪。铁中棠赶紧插口道:“是以老伯便赶去常春岛。”
  夜帝道:“不错。那时藻儿年纪已不小,你那伯母又已坐关,我忍无可忍,便赶去常春岛。日后却早巳算定我这一着,她终究不敢与我独斗,竟已集全岛百余高手之力,摆下了‘大周天绝神阵’,在岸边等候于我。我方自踏上常春岛,她便与我立下誓约,只要我能破了那‘绝神阵’,她便听凭我来处治,我若在三个时辰中破不了此阵,便得完全听凭她发落丁。那日海上风浪极大,我下船时已是疲累不堪,而且三个时辰,又嫌太少。但我虽明知这誓约立得极不公道,却又被她这条件所诱,无法拒绝,一战之下……唉,我便到了这里。”
  铁中棠也不禁为之长叹一声,沉吟着道:“不知老伯临去之际,可曾将去向说给朱大哥知道?”
  夜帝道:“未曾。但你那伯母,素来深知我心意,我纵然不说,她必也知道我要去哪里。”
  铁中棠黯然道:“她老人家的确知道的,只是……”他要说的是:“只是她老人家未及说出,便已死了。”但却将这句话又忍在心里。
  夜帝道:“只是什么?”
  铁中棠强笑道:“只是她老人家并未告诉小侄。”
  夜帝举杯在手,呆呆地出了会儿神,缓缓叹道:“我十余年未曾回去,她自也不愿藻儿来找我。”
  铁中棠暗暗叹道:“这次你却错了。”
  过了半晌,夜帝方自接着说了下去:“我到了这里,不过半年,便将这岩洞中的秘路全都摸熟了,但约莫十个月后,才发觉此地并非绝地,除了那入口外,还另有一条石隙,可通向外面,那时我若要走,便可走了。”
  铁中棠道:“老伯为何不走?”
  夜帝正色道:“男子立身处世,虽可不拘小节,但于大节,有关忠、孝、信、义处,却断不可亏。”
  铁中棠肃然道:“是。”
  夜帝道:“我只要留在此间不走,便不算失信于人;至于我在此地如何过活,便要看我是否有自求安逸之能力,只要我有此能力,纵然日日享乐,也无亏于心,非我定要在此受苦,才算守信。”
  这番话却是说得义正词严,无懈可击。
  铁中棠道:“小侄明白。”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我这伯父虽然生性风流,立论有时也不免失于偏激,但胸怀间自有一种恢宏之气,果真不失为武林第一名侠之风范。”一念至此,面上不禁露出敬重之色。
  夜帝微微一笑,道:“珊珊,下面的事,你都已知道了,不如由你接着往下说吧,也可说得动听些。”
  一个鹅蛋脸,柳叶眉,高挑身材,肤色微黑,年纪虽已二十七八,但却仍充满青春健康之活力的少女,秋波一转,嫣然笑道:“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我却永远也忘记不了。”
  她笑容间满含对往事甜蜜的回忆,开始叙说她的故事,轻柔的语声,令铁中棠更是听得入神。
  她阖起眼帘,说得很慢:“那时正是暮春时节,我和翠儿每天要赶着羊群出来,找个有水有草的地方,一面读些书,一面牧羊。有一天,已是黄昏,我正要回去了,忽然听得山下面有吟诗的声音传出来,念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山下面会有人吟诗,我自然吓了一跳。
  “但那吟诗声是那么优雅,念的又是我熟悉的诗句,我听了两句,竟不知不觉间听得呆了。那时我心里想,山下面的纵然是鬼,也是个雅鬼,于是我和翠儿就壮起胆子,去找这声音是自何处发出来的。”
  她笑容更是动人,接着说:“你知道少女们的幻想总是比别人多些,所以我们才一心要找那雅鬼。若是换了现在,只怕我们就不敢了。我们找了半天,才发现乱草间,山石竟有条裂隙,有双眼睛正在这裂隙中呆呆地望着我们。这双眼睛的目光,也是那么温柔,决没有丝毫恶意,我们就壮起胆子,和他说起话来。从那天之后,我们每天都要去听他说话,只因他说的全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我们都不禁听得着了迷。我们每天挤羊奶给他喝,他也时常用石头雕些东西送给我们,到后来我和翠儿就都对他……都对他……”
  说到这里,她脸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霞,容光更是照人,垂下了头,嫣然一笑,才接着道:“到后来我们都觉得再也不能离开他了,就带着些纸笔、丹青和一些衣物,也住进这地洞里。那时这地洞虽还没有这样的规模,但已是很干净了。我们每天陪着他吟诗、下棋、作画。
  “有一天他突然要我们将画好的画拿出去卖,再换些有用的东西回来,但他却又要我答应,一定要将画卖给女孩子。但闺秀少女怎会到街上来买画,幸好我们也是女人,可以在别人闺房里走动,很容易就将七八张画全都卖了出去,而且卖得价钱很高,我们就买了些丝绸、纸笔、珊瑚、象牙一类的东西回来。
  “一次他不但画了画,还刻了一些图章和珊瑚、象牙人一类的小玩意,于是我们又拿出去卖。那时我们到了市上,先前买我们画的几个女孩子,竟派了她们使唤的丫头,天天在街上等着我们。原来她们已对那几幅画着了迷,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画儿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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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9
第四十一回 各有奇遇

  说到这里,旁边也有三四个少女面上泛起了嫣红。珊珊含笑瞧了她们一眼,继续说了下去:“她们见了我,简直高兴得发狂,求我们一定要带她们来找这画画的人,否则就不放我们走。我被逼得没法子,也实在瞧她们可冷……”
  突听一个杏衣少女笑啐道:“谁可怜?你才可怜哩!”
  珊珊娇笑道:“你还不可怜?那时候连眼睛都哭红了,我再不带你们来,只怕你们真要活活急死。”
  那杏衫少女,瞧了另几个少女一眼,咯咯娇笑道:“就算我们着急,可总比她们要好些吧!”珊珊笑道:“这倒是真话。”
  少女们又笑又啐,闹成一团,你说我着急,我说你可怜,但瞧了铁中棠一眼,又都红着脸垂下了头。夜帝仰天笑道:“好!好!你们都不着急,着急的是我……”听到这里,铁中棠不必再听,也已猜到此中究竟。
  这些少女想必是见着夜帝画的图画后,便自心醉神痴,忍不住想要瞧瞧这作画的才子。等她们见着夜帝后,更不禁要被他这绝世之丰神,优美的谈吐所醉,留在这里,再也不肯走了。
  于是大家同心协力,再加上夜帝胸中之丘壑,经过十数年的辛苦经营,终于将这阴森的岩洞,变成了仙境。由此可见,夜帝不但武功绝世,而且文采风流,妙手丹青,亦非他人能及,否则又怎能迷得了这些少女?
  珊珊笑道:“只要是见着他图画雕刻的女孩子,十个中倒有九个要被迷住,想尽法子,也要赶来。到后来我们真怕这样下去,连这岩洞都要被女孩子们挤塌,再也不敢将他的图画雕刻拿出去卖。”
  夜帝微笑道:“不是不敢,只怕是不愿吧!”
  珊珊粉脸微微一红,笑啐了一口,道:“我不说了。”
  夜帝大笑道:“你也该歇歇了。翠儿,你说。”
  另一个模样与珊珊生得同样标致,年纪又轻些的少女笑道:“好!我说。珊姐倒不是吃醋,她若吃醋,先前也不会将别的女孩子带来了。她只是知道,凡是要买这些图画雕刻的女孩子,必定都是才女,才女瞧见才子的手笔,怎会不心动?但人来得太多,也不行呀!”
  珊珊笑道:“还是翠儿知道我。”
  翠儿笑道:“不但珊姐,别的姐妹们,也说莫要将图画往外卖了,留着自己看,总比让别人看好得多。”她笑容更是明媚,言语更是爽朗,比起珊珊的婉转娇柔,又另有一番动人心魄之处,令人见之神醉。只听她接着道:“我和珊姐虽是穷人家的女子,但别的姐妹们,却都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她们来的时候,就不知带来了多少珠宝,尤其是敏敏,几乎把她家全都给偷搬了来。”
  那杏衫少女笑骂道:“我可没惹你,你穷嚼什么舌头?”
  翠儿笑道:“我又没说假话。”
  珊珊娇笑道:“我证明,敏丫头来的时候,足足装了三大车东西,就只她一个带来的,已足够大家吃一辈子了。”
  翠儿道:“所以虽然不卖图画,也没关系,大家每天除了吃饭,就是想尽法子将这里布置起来。”
  铁中棠叹道:“小侄若非眼见,真不敢相信这故事竟会是真的……唉!若非老伯此等奇人,又怎会有此奇遇?”
  翠儿笑道:“是呀,他若不会吟诗作画,哪有这段事?”
  夜帝笑道:“但我也不愿那日后知道此事,是以每日算准时间,知道有人送饭来了,我便打扮个落魄模样出去。”
  铁中棠也不禁失笑道:“却连小侄也被骗了。”
  洞中无昼夜,众人谈谈笑笑,也不知过了多久。珊珊忽然笑道:“他们男人,想必总有许多不愿被咱们女孩听到的话要说的,咱们何必留着惹厌,走吧!”
  翠儿笑道:“累了一天,也该睡了。”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少女们俱都嫣然一笑,陆续走了出去。
  夜帝瞧着她们身影,微笑道:“你瞧这些女子,是否天地间灵气所钟?不用你说话,她们先已知道了你的心意。”
  铁中棠道:“果然善体人意……”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接道:“小侄委实有句不愿被人听到的话,要求老伯回答。”
  夜帝道:“有什么话?你只管问吧!”
  铁中棠沉吟半晌,似乎甚是为难,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来。转眼四望,只见几上纸笔犹在,他方自走了过去,提笔写了几个字,双手送到夜帝面前。
  夜帝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改变。但他默然良久,也终于说出一番话来,铁中棠听了这番话,神情竟也大变,也不知是惊是喜。只见他刹那间便已热泪盈眶,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灵光……朱大哥……你们……太好了。”
  ******
  铁中棠究竟写的是什么?夜帝究竟说了什么?铁中棠又为何突然提出水灵光与朱藻两人的名字?
  但这时朱藻与水灵光已远在千里外的王屋山下,耳边但闻得山林松涛,又怎会听得到铁中棠的呼声。王屋山并不高峻,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宁古五来,故老相传,王屋山正是颇多仙人灵迹。朱藻与水灵光到了王屋山示,但见灵山佳木,果似带着几分仙气,却寻不着那“再生草庐”在哪里。,两人一前一后,将山麓四周,都寻找了一遍,朱藻微微皱眉,道:“这里哪有什么再生草庐?莫非……莫非……”
  水灵光道:“莫非什么?”
  朱藻叹道:“莫非你铁大哥只是骗我们的?”
  水灵光仰首望天,幽幽出了一会儿神,缓缓道:“我和中棠相识以来,他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是骗我的。”
  她离开沼泽虽然已有许久,但只有自崂山至王屋山这一段路途之中,方自真正深入红尘。这一路上,她看见了许多以前没有见过的事,也看见了各色各样的世人。她虽然未曾对任何一人抱有轻视之心,但无论是谁,早要到了她面前,都已不知不觉被她那种飘逸灵秀之气所慑,而自愧形秽起来。这使得心如赤子的水灵光,也在不知不觉间培养出一种尊贵高华之气。
  她昔日若是天上仙子,此刻便已是仙子中的公主,教人一心想亲近于她,却又不敢亲近。这种绝俗的风姿,竟已有几分与朱藻非凡的气概相似。两人走在人群中,当真有如鹤立鸡群,迥异流俗。这种气质自是与生俱来,不是装作得来的。
  只是童年的不幸,使得水灵光变得有些羞怯,有些自怜,对别人有些畏惧,对自己也无信心。但泥污中的明珠,终有露出光华之一日。水灵光此时正如泥中之明珠,已洗清了泥污,放出了逼人的光华,只因她童年不幸的阴影,已逐渐消失,她对别人不再畏惧,对自己有了信心。她的口吃之病,也在不知不觉间好了。此刻,她言语中更充满自信,不但深信铁中棠绝对不会骗她,也深信那“再生草庐”必定在这里。
  朱藻叹道:“铁二弟自然不会恶意来骗我们,他只是……”
  水灵光幽幽道:“你不用说了,中棠的心意我知道。”
  朱藻怔了一怔,笑道:“你该称他大哥才是。”
  水灵光道:“我偏要叫他中棠……中棠,中棠……”
  朱藻仰天笑道:“好个刁蛮的女孩子,二弟有了你这样的妹子,这一生中只怕难免要多吃些苦头了。”
  水灵光嫣然一笑道:“我总觉得只有你才像我的大哥。朱大哥,你做我的大哥吧,我不要中棠这哥哥。”
  朱藻苦笑道:“唉!唉!今天天气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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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灵光笑道:“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你就是不认我这妹子,我还是要认你做大哥的。”
  朱藻摇头叹道:“十余日前你还是个温温柔柔的女孩子,不想此刻竟变得又淘气,又调皮了。”
  水灵光道:“大哥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朱藻道:“不知道。”
  水灵光笑道:“我这都是跟大哥学的。”
  朱藻大笑道:“好个……”
  突然间,两条人影,自山坳后急掠而下,轻功俱都不弱,但见到这里竟然有人,两人立时放缓了脚步。只见当先一人,剑眉星目,身形英挺,一身黑缎劲装,腰边却束着条血红丝带,脚步虽已放缓,但行止间却仍带着种英挺剽悍之气,背上斜背一柄乌鞘长剑,血红的丝带,迎风飞舞。另一个却是妙龄少女,身材窈窕,一身翠衫,背后竟也斜背着剑,娟秀的面目,配着双灵活的大眼睛,顾盼飞扬,生得虽非绝美,但娇憨明媚,极是动人,与那少年站在一起,正是一双璧人。
  朱藻、水灵光目光动处,不禁暗暗喝彩,却不知这少年男女两人瞧见了他们,更已不觉瞧得痴了。两人自他们身前走过,还忍不住要回头瞧上两眼。朱藻心念一动,突然抱拳道:“请教。”
  那劲装少年赶紧转过身来,亦自抱拳笑道:“不敢。”
  朱藻含笑道:“不知兄台对此间是否熟悉?”
  劲装少年道:“在下久居此间,对此山倒还略知一二。”
  朱藻拊掌道:“好极了……在下斗胆,想要向兄台打听个地点,不知兄台可否见告?”
  劲装少年道:“不知是何所在?”
  朱藻缓缓道:“再生草庐……”
  这四字说出口来,劲装少年突然面色一变,倒退了一步。那翠衫少女本自一直含笑瞧着水灵光,此刻亦自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你要找谁?打听这地方作甚?”
  朱藻神色不变,微微笑道:“在下受人之托,带来一封书信,要交给再生草庐主人,至于草庐主人究竟是谁,在下却不知道。”他言语神情间,自有一种雍容高华之气,这几句话淡淡说来,也自有一种力量教人不得不信。
  少年男女对望一眼,面色渐渐恢复和缓。劲装少年沉吟半晌,道:“不知兄台尊姓?”
  朱藻道:“朱,朱紫之朱。”
  劲装少年展颜一笑,道:“既是姓朱,便可去得。”
  朱藻奇道:“此话怎讲?”
  劲装少年笑道:“那‘再生草庐’虽非什么隐秘之处,但兄台若是姓云,或是姓铁,小弟便无法奉告了。”
  翠衫少女亦自接口笑道:“我们先前就已将两位当做姓云的,所以才吃了一惊,两位可莫要见怪。”
  水灵光、朱藻对望了一眼,暗中不禁起了惊疑之心。这“再生草庐”主人,莫非是敌非友?否则怎会逃避云、铁两姓之人?但他若真是敌,铁中棠为何又要自己待他如兄弟?而且再三叮咛……这其中之矛盾,朱藻虽然绝世聪明,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翠衫少女已轻轻拉起了水灵光的纤纤玉手,眨了眨大眼睛,娇笑道:“姐姐你怎会生得这么美的?”
  水灵光笑道:“你才是真美……”
  劲装少年却瞧着朱藻叹息道:“兄台气概之高华,实为小弟生平仅见,否则小弟亦不致轻信兄台之言……”
  朱藻微微一笑,道:“兄台若非光彩耀人,在下方才也不敢冒昧招呼了。”两人相与大笑。
  劲装少年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放低语声,轻笑道:“两位人中龙风,当真是天成……”哪知他语声虽轻,水灵光却听到了,截口道:“他是我大哥……”眼波一转,突又笑道:“我看你们两位才是……”
  翠衫少女笑道:“小妹叫易明,他是哥哥易挺,我们也是兄妹。”于是四人相与大笑,只是朱藻不免笑得有些勉强而已。
  易挺道:“我兄妹也是正要去再生草庐的,正好同行。”朱藻拊掌道:“妙极。”
  笑语声中,易挺当先领路,只见他虽未施展轻功,但脚步之轻灵,却显见已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他那妹子易明,身法之灵妙,竟也不在他之下,此刻正拉着水灵光的手,低声笑语,谈得似是颇为投机。朱藻见这兄妹两人,年纪轻轻,竟都身怀如此上乘武功,心下不觉暗暗称奇,忍不住想要问问他的来历。
  哪知易挺也在打量着他,面上神情,更是惊异,忽然失声叹道:“小弟行走江湖多年,但如兄台这样的身法武功,小弟莫说未曾见过,就连听也未曾听过。小弟若是双眼未盲,兄台必是当今武林中的高人。”
  他说的倒非是恭维之言,要知朱藻虽也未曾施展轻功,但行走间那种流云般飘逸之风姿,武林中任何一种轻功身法也难望其项背,易挺惊叹之余,却又不免对身后衣着虽随便,神情却高贵,笑容虽可亲,武功却可惊的人物,暗暗起了疑惧之心,言语间也正是在试探他的来历。
  朱藻微微笑道:“在下之武功,怎比得上兄台嫡传峨嵋心法?”淡淡两句话,便说出了易挺武功家数。
  易挺又不免吃了一惊,道:“兄台好高明的眼力。”
  朱藻道:“只是在下疏懒已久,对江湖侠踪,多已生疏得很,竟不知峨嵋出了贤兄妹这般少年高手。”
  易挺展颜笑道:“难怪在下瞧不出兄台身份,原来兄台竟是久已隐迹江湖的隐士高人。”
  易明接口笑道:“也许人家只是不愿说出大名而已,你又怎会知道人家真的是隐迹已久。”
  易挺笑道:“这位兄台虽然看出了咱们武功家数,却仍不知道咱们是谁,想必自是真的久未在江湖走动了。”
  易明笑骂道:“好不害臊,你以为你自己真的很有名么?在江湖走动的人,就一定会知道你?”
  易挺哈哈一笑,虽未说话,但笑声中颇有些自矜之意。
  朱藻暗笑忖道:“这兄妹两人,倒是心直口快,瞧他们神情,必定都是少年扬名,否则又怎会如此狂放大意。”要知少年扬名之人,多半不免有些眼高于顶,但对人对事,也多半不会藏有什么心机。
  只见易挺身形一折,突然转入一条羊肠小道。这条小路蜿蜒通向山上,走不了几步,道旁便有块小小的白杨木牌,上面写的,赫然正是“再生草庐”四字。
  别人若是来寻“再生草庐”,既在山麓四面寻找不着,便万万不致将这条羊肠小路错过。但水灵光与朱藻两人,一个虽然细心,却毫无江湖经历,一个更是脱略形迹,从来不留心小处的人。若要这两人去创一番事业,那准是别人难及,但若要他两人寻路,却端的是找错了人。别人三年办不了的事,他两人也许在三天里便可办好,但别人片刻间便可寻着的地方,他两人只怕三年也寻不着。
  朱藻回头瞧了水灵光一眼,苦笑道:“原来在这里。”
  易挺笑道:“小弟早已说过,这‘再生草庐’本非什么隐秘之地,天下人都可来,只是……”朱藻道:“只是姓云的,和姓铁的来不得。”
  易挺笑道:“不错!”
  朱藻道:“为什么?”
  易挺道:“这原因我也弄不清……”
  朱藻笑道:“兄台平日想必糊涂大意得很。”
  易明咯咯娇笑道:“依我看去,你们两位也差不多。”
  突听一阵朗笑之声,自道旁竹林中传了出来,一人朗声笑道:“只有天下的英雄,才配做糊涂大意之人。”
  朱藻大笑道:“说得好,如非英雄,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兄台想必就是再生草庐主人了。”只见一人大笑着自竹林中飘然行出,远远看去,只见他风神飘逸,神清骨爽,端的有林下逸士之风。走到近前,才看得出此人实有几点与常人特异之处。
  他满头长发,颔下微须,俱已花白,但眉宇眼神,却又甚是年轻,教人再也难猜出他的年纪。他风姿虽然飘逸潇洒,但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刚猛剽悍之气,这两种气质本自完全不同,一个人同时具有这两种气质,委实少见得很。这逸士之风姿,与英雄的气概互相混合,便形成一种强烈而奇异的魅力。他笑容虽爽朗,但眼神中却又深藏着一份浓厚的忧郁。这两种神情又是断然不同,而此刻却又同具一身,教人一眼看去,便能觉出此人身世必有一段不平凡的遭遇。
  朱藻未见得此人,便听此人言语出众,此刻见了此人,更觉他风姿独特,竟再也移不开目光。这再生草庐主人,也正在一瞬也不瞬地瞧着他,口中却笑道:“易家贤兄妹自何处为愚兄接引来如此佳客?”
  朱藻接口笑道:“客来不速,兄台不嫌唐突?”
  草庐主人笑道:“在下未见兄台,闻声已觉神俊,此刻一见之下,更是不觉倾倒,只望兄台莫嫌小弟孤陋就好了。”
  朱藻大笑道:“兄台风骨超特,在下又何尝不深为倾倒,难怪我那二弟要说兄台乃是当世之奇男子了。”
  草庐主人奇道:“令弟是哪一位?怎认得在下?”
  易明银铃般笑道:“姐姐,你瞧他两人,一见着面就谈个不了,却将咱们都晾在这里,也不叫咱们进去坐坐。”
  草庐主人转目瞧了水灵光一眼,笑道:“在下险些忘了,这里还有位佳客,请!请……”当下含笑揖客。
  穿进竹林,只见三五间草庐,斜搭在山坡上,屋前绿水宛然,屋后却有片菜畦,果然好一个隐士居处。草庐中陈设亦是清雅有致,不同凡俗,两个垂髫童子,香茗待客,香茗固属佳品,杯盏亦是玉制。朱藻自幼享受便同王侯,但此刻在这“简单”的草庐里,方一坐下,便觉出这草庐其实大不“简单”。
  他早已看出,庐中无论一杯一盏,一条一幅,俱是万金难求之珍物,心中不觉暗奇忖道:“这草庐主人,退隐后仍有如此享受,若五万贯家财,焉能如此?他退隐前莫非是个劫财无数的江湖大盗不成?”但看来看去,却也看不出这草庐主人有丝毫盗贼的模样。只听草庐主人又已笑道:“不知令弟……”
  朱藻微微一笑,截口道:“我那二弟,有封书信要我转交兄台,是以在下专程赶来……”他一面说话,一面取出了那封书信,忽又笑道:“其实我那二弟怎会认得兄台的,我也丝毫不知道。”
  草庐主人怪声道:“哦……”含笑接过书信,扫目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大变,脱口道:“是二弟……”语声中既是惊喜,又是欢喜。
  朱藻笑道:“看来兄台与我那二弟倒熟得很。”
  草庐主人道:“熟得很,熟得很……太熟了……”突然顿住语声,微一抱拳,道:“在下告退片刻,恕罪。”话未说完,便已匆匆去了。
  水灵光悄声道:“看来这草庐主人倒神秘得很。”
  易明笑道:“不错,神秘极了。我兄妹虽然与他相识也有不少时候,但他的事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水灵光道:“你们怎会认得他的?”
  易明道:“无意遇上,谈得很投机,就变成了朋友……”嫣然一笑,接道:“就像我和姐姐你一样。”
  水灵光道:“他姓什么?”
  易明笑道:“我也不知道……”
  水灵光失笑道:“你们兄妹真奇怪,交了个朋友,却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自己还仿佛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的事。”
  易明娇笑道:“我也知道这些不合情理,但只要他人好,我们就交他这朋友,又何必要问他名字?”
  这边两人嘀嘀咕咕,娇笑轻语,那边朱藻与易挺也在谈论这草庐主人奇特的行藏,神秘的身世。只听易挺道:“这一年来,他的确结交了不少英雄豪杰之土,但这些朋友,也没有一人知道他的名字。”
  朱藻道:“既是如此,为何又有许多英雄结交于他?”
  易挺道:“此人不但文武全才,谈吐风趣,而且仗义疏财,挥金如土,朋友若有急难,只要求着他,他立时解囊,绝无推辞,但他却无任何事要求别人相助于他。这样的人物,自是人人都愿结交的。”
  朱藻微喟道:“奇男子……果然是人间奇男子……”
  易挺忽然问道:“不知令弟可知道他的来历?”
  朱藻笑道:“照此情况,我那二弟想必知道他的来历,只恨我也未问清楚,便匆匆赶来了。”
  易挺道:“令弟想必也是位英雄人物?”
  朱藻展颜笑道:“不是在下为舍弟吹嘘,放眼天下,似他那般智勇双全,侠骨柔肠的人物,端的少见得很。”
  易挺叹道:“如此英雄,小弟却无缘得识,岂非憾事?”
  朱藻笑道:“日后我必定为你两人引见引见,只是……”苦笑一声,接道:“只是我那二弟行踪飘忽得很,他此刻在哪里,连我都不知道……”缓缓顿住语声,脑海中不觉已泛起铁中棠的容貌。
  ******
  铁中棠提笔写的,只是:“水柔颂,庚子四月十七。”九个字。
  这本是他在夜帝宫后秘室中的黄绢册中瞧见的。夜帝看了这几个字,面上神情却自大变,过了良久,方自沉声道:“你为何要向我问起此事?”
  铁中棠垂首道:“此事于小侄一生,关系甚大,只因……唉!这其中关系纠缠复杂,小侄一时也说不清。”
  夜帝厉声道:“你既说不清,为何要我说?”
  铁中棠道:“小侄只想求问老伯,庚子四月十七那一天,在盛家庄外的桃花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夜帝身子一震,道:“桃花林……你怎知道桃花林?”
  铁中棠重音道:“小侄实是——”
  夜帝突然放声狂笑,道:“好!你莫要说了,不管你为了什么要问我此事,我向你说了也罢。”笑声又突顿,面上露出黯然之色,缓缓道:“此乃我一生中憾事之一,我迟早总要对一个人说的。”
  铁中棠屏息静气,不敢开口。
  只听夜帝缓缓道:“二十年前,有一日我忽然动了游兴,由江南一路游山玩水,四月间便到了中原。你知我生性素来不喜拘束,一路上既无朋友可找,更不愿投店打尖,去看那些俗人厌物的嘴脸。我若走得累了,便以天为幕,以地为床,以河流为唾壶,不但逍遥自在,而且还可从中领略天地之佳趣。
  “这一日,便是十七那一日。黄昏时我正自有些力乏,忽见道路前面,有着偌大一片桃林。四月暮春,桃花将落未落,正是开得最盛之际,满天夕阳,将那片桃林映得光辉灿烂,有如仙境一般。”
  他面上泛起一丝微笑,似乎那动人的风光,此刻仍是令他神醉,但笑容一闪而没,他又接着说了下去:“我无意中见着此等奇景,自然不禁大喜,当下便在桃花林中歇了,沽了壶美酒,斩了只白鸡,正待对花独饮。哪知就在此刻,桃花林外,突然响起一阵叱咤喝骂之声,似是有个男子在前逃命,却有个女子在后追赶。我本是为了遣兴而出,自不愿惹上这些江湖仇杀之事,虽恨这两人大煞风景,本也待一走了之,但却又忍不住好奇之心,想要瞧瞧那女子是何角色,唉……这一瞧之下,却又平白瞧出了不少事来。”
  他心中似有许多感慨,叹息半晌,方自接道:“那两人轻功都不弱,身势极快。我虽已飞身掠上桃树,在花枝间藏起身形,但酒菜却未及取上。只见前面奔逃的那人,乃是个劲装少年,发髻蓬乱,气喘如牛,神情已狼狈不堪,掌中剑也只剩下半截,似是方经一番剧战,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为了挣扎求生,是以拼命在跑。
  “后面追的那人,却是个高髻堆云,容貌如花的锦衣少妇,手持双股鸳鸯剑,也已累得娇喘微微,满头香汗。那劲装少年一奔入林,显见再也无法支持,身子一个踉跄,虽又冲出几步,终于扑地跌倒。那锦衣美妇一掠而来,那股鸳鸯剑,唰的刺下。劲装少年大呼道:‘剑下留情,先听我说句话好么?’锦衣美妇剑势果然一顿,抵住那少年的胸膛,冷冷道:‘你已落在我手中,还有什么话说?’那劲装少年颤声道:‘今日我与你才是初次相见,你……你怎么对我下得了毒手?’……”
  说到这里,夜帝长长叹息一声,道:“这些话都是他们当时口中说的,直到今日,我仍可记得一字不漏。”
  铁中棠垂首道:“不想老伯竟记得如此清楚。”
  夜帝黯然道:“只因这件事,在我印象之中,实是极为深刻,你既问起此事,想必已知道这男女两人是谁了吧?”
  铁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那时我还不知道,心里不觉暗暗称奇,这少年与她第一次相见,她为何要下此毒手?只听那锦衣美妇冷冷道:‘你我虽是初次相见,但却仇深似海,今日我如落到你手中,你难道不杀我?’那少年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他,轻轻道:‘你若落在我手中,我……我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杀你。’他生相虽有些轻薄,但却端的是个俊秀少年,尤其说话的语声甚是特别,最易打动女子的心肠。那锦衣美妇怒喝道:‘好个轻薄之徒,不要命了么?’喝声虽怒,但暗中却已有些动心。
  “只因她若未动心,剑尖一落,早就可将那少年宰了,何必还和他说话?这种女子心意,我怎会不知?那少年想必也瞧出来了,胆子更大,长叹道:‘不是在下奉承,似姑娘这样美貌的女子,在下实未见过。’他歇了口气,道:‘尤其是姑娘这双眼波,便是天上明星,也无那般明亮,便是池中春水,也无那般温柔。’他说着说着,竟悄悄推开了胸膛上的剑尖。锦衣美妇面上微微泛起红霞,似已听得痴了,竟完全未发觉。
  “那少年面上露出狂喜之色,突然翻身跃起,一把将她抱住了,喃喃道:‘姑娘,在下实已意乱情迷……’他口中胡说八道,连我也听得有些脸红了。
  “那锦衣美妇似是又羞又怒,突然一个肘拳,将他打得仰天跌倒。我只道她此番必要取那少年性命,哪知她还是以剑尖抵住少年胸膛,剑尖还是未曾刺下,只是怒喝道:‘你……你当我是什么人?’那少年颤声道:‘我……我实是忍耐不住……姑娘若是肯让我亲近亲近,我……我死了也甘心。’他语声虽装出颤抖的模样,目中却全无半分害怕之意,只因他已算准,那锦衣美妇此刻已下不了手。
  “那锦衣美妇手果然软了,少年又推离了剑尖跃起。但这一次他并未伸手去抱,只是跪了下来,道:‘姑娘若是不肯,不如一剑杀了我,我能死在姑娘手下,已心满意足了。’这番话说得可真是动听,再加上他那种说话的声音,也难怪女子听了要心动。那锦衣美妇竟垂下了头,脸上红得更厉害,过了半晌,才轻轻道:‘你知道我已不是姑娘了。’那少年道:‘但你在我的心里,却永远是最纯洁的姑娘。’那锦衣美妇听了这句话,心里实似有许多感触,双目之中,竟不知不觉泛起了泪光。那少年语声更温柔,道:‘我早已听说,你婆婆与丈夫都待你不好,唉,我真不懂他们怎忍心对你不好……’那少妇喝道:‘谁说的?他……他们对我很……很好……’她嘴里虽不承认,但神情却早已承认了。
  “那少年叹道:‘我的那些兄弟,也对我不好……我们本自无冤无仇,又何必为了他们而互相仇视……’只听‘当’的一声,那少妇手中两柄剑都掉了下来,喃喃道:‘他们对我不好,我为何要为他们拼命……’那少年大喜道:‘对了……’突又叹道:‘我一生之中,便是梦想能遇着你这样的女孩子,但你那眼睛……你那樱唇……却比我梦想中的女子还要美上百倍、千倍,我若未见你,真不信世上有这么美丽的女孩子……’那少妇道:‘真的么?’少年道:‘我怎忍骗你?’那少妇幽幽长叹了一声,缓缓阉起了眼睛,轻轻道:‘为什么以前从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那少年叹道:‘那些不解风情的莽汉,整日只知打打杀杀,又何解温柔,又怎知灵魄,似你这样冰雪聪明,绝色无双的女子,却委身于他,岂非辜负了青春?唉!上天对人,为何如此不公?’这句话更是说人了那少妇心里,只见她眼圈儿又是一红,娇躯突然软软地倒在那少年身上……”
  听到这里,铁中棠耳边,似又响起了水柔颂在那“死神宝座”中,狞笑着对铁青笺说出的言语:“……二十年前,你曾经跪在我面前,说我是你平生所见,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孩子……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不但饶了你的性命,还在桃花林中……”那时铁中棠虽已猜出了此事的真相,但此事的始末详情,铁中棠直到此刻,方自完全清楚。
  他心中暗叹忖道:“想那盛存孝,身子既有不能对外人道的残疾,又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自不会说这些甜言蜜语,水柔颂年方少艾,春闺寂寞,见了铁青笺那样的少年,听了这些挑逗的言语,白不免动心。”
  只见夜帝面上笑容甚是奇特,接着说道:“那时我心里虽恨这少年花言巧语,但也恨那少妇的丈夫不解风情,是以一直袖手旁观,也不想多管闲事。只见两人轻言细语,那少妇被少年说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显然也已意乱情迷,芳心难以自主。那少年突然瞧见我遗留在桃花树下的酒菜,笑道:‘不想苍天也凑趣得很,竟平白送了些酒菜来。’两人也不问酒菜是何处来的,便对斟起来。这时夜色已浓,桃花林中,春意更是撩人。我瞧他们在树下享受我的酒菜,我却在树上喝风,心里惟有苦笑,也颇以能瞧见这段情史为乐。
  “那少妇酒量甚浅,我那酒又是陈年佳酿,后劲甚足,她喝了几杯,不但醉了,而且醉得十分厉害。这时她已罗襟半解,积郁的春情,突然间全部发作,那当真有如黄河决口般,一发不可收拾。我只当此番郎情妾意,必有一番缠绵。哪知那少年竟悄悄摸着了一柄鸳鸯剑,喃喃冷笑道:‘贱人,你不杀我,我可要杀你了……’那少妇犹在昵声呼唤于他,他却提起剑来,一剑向那已对他完全倾心的女子刺了过去。”
  这一变化,倒是大出铁中棠意料之外,他竟不由得脱口惊呼一声。夜帝道:“你想不到吧?”铁中棠叹道:“这一着小侄委实未曾想到。”
  夜帝道:“那时我又何尝不是大吃一惊!先前我只道那少年虽然狡猾,但总算是个多情的少年。这时,我才知道这少年实是个冷酷无情之辈,竟忍心对这样的女子下得了如此毒手。无论原因如何,但此等事却是我万万不能忍受的,当下大喝一声,自树上跃了下来。那少年自然吃了一惊,反手向我刺了一剑,却被我一把就将剑夺下,那少年更是吃惊,竟吓得呆了。”
  铁中棠暗笑忖道:“以夜帝这样的武功,铁青笺自是做梦也未想到,也难怪他要吓得呆了。”
  只听夜帝接道:“那时我虽恼恨他不该如此来骗这女子,只因这女子并非淫妇,只是委实寂寞难耐,又被他百般挑逗,难以自主,但我可怜他年纪轻轻,虽然盛怒之下,却也并未取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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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9
第四十四回 往日泪痕

  柳笔梧轻叹道:“我越瞧越觉这新娘子风姿的确太美了,却不知她是什么人家的好女子,姓甚名谁?”
  这时钱大河已又喝道:“再拜祖先。”于是新人再拜。
  易明眼睁睁的瞧着,竟似已呆了,柳笔梧拉了拉她衣袂,易明方自回过神来,娇笑道:“新娘子叫水灵光。”
  那钱大河又已大呼道:“三拜……”
  他竟不知道这第三拜该拜什么,呼声一顿,方自呆住,盛存孝却突然一把拉住易明手掌,厉声道:“她叫什么?”
  易明见他面上突然变了颜色,不禁又是惊奇,又是诧异,又有些慌了,道:“她……她叫水……水灵光。”
  盛存孝身子一震,喃喃道:“朱藻……水灵光……”易明在一旁瞧得目定口呆,只当她这盛大哥定然有了毛病。
  那边易挺与钱大河打了几个手式,嘴皮动了几动,钱大河点了点头,干咳两声,鼓足气力,大呼道:“三拜……”
  盛存孝突然暴喝一声,抓起把酒壶,往新郎、新娘之间抛了过去,砰的一声,落在香案上,龙凤花烛,立被击倒。
  礼官钱大河,骇得呆了,张大了嘴,阉不拢来。
  满堂立时大乱,众人面上俱都变了颜色,纷纷大喝道:“盛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你要做什么?”
  易挺与易明在百忙中交换了眼色,这兄妹两人,只当盛存孝早巳认出云铿乃是大旗子弟,这刻方自发作。
  新郎朱藻霍然转身,一步掠到盛存孝面前,厉声道:“我与你素无恩怨,你为何要在我吉日捣乱?”他平日虽是雍容大度,但这婚礼却委实是他平生第一件动心的事,有人突然捣乱,他怎能不为之变色?
  盛存孝面色已成紫赤之色,嘶声道:“我……我……”
  他平日纵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此刻却急得说不出话来。墨龙、蓝凤、碧月,自也不禁为之惊诧莫名。云铿亦已赶来,亦是面目变色。朱藻道:“盛存孝,你今天究竟是为的什么,若不说出,我便要……”
  盛存孝怒气上涌,脱口喝道:“你便要怎样?”他究竟也是武林中久负盛名的人物,怎能受人如此喝问,此刻盛怒之下,纵有理由,也不愿说出了。
  朱藻亦更怒极,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狂笑道:“好,好,既是如此,我今日便要教训你这狂夫。”狂笑声中,轻轻一掌拍出。他怒极之下发出的这一掌,看来虽飘柔,但掌势变化无端,自是足以惊世骇俗之杀手。
  盛存孝不假思索,亦一掌迎出。但两人武功实在相差太远,两掌相击之下,紫心剑客眼见便要血溅当场。若真是如此,“彩虹七剑”,自不能坐视,非但立即混战起来,而这一场误会,也将永远不能解释。
  只因当今世上,只有盛存孝一人知道这其中的曲折秘密,他若死了,“彩虹七剑”固是说不定便要在今日这一战中全军覆没,武林中自亦又得掀起巨波,朱藻与水灵光也将抱恨终身——这后果之严重,影响之巨大,实是不堪设想。
  就在这一刹那间,“彩虹七剑”齐声惊呼,却已挽救不及。
  幸好云铿一见朱藻狂笑,便已暗中戒备。
  此刻朱藻一掌还未拍出,云铿便已抱住他身子,连声大喝道:“两位且慢动手……两位且慢动手。”
  。
  突然“呛啷”一声龙吟,“墨龙剑客”龙坚石匣中长剑已出鞘,冷冷道:“盛大哥无论有何理由,此刻也不必说了。”
  此人素来不喜多言,但说出来的话,分量却极重。他这短短两句话,自是说无论盛存孝今日为何如此,无论他是错是对,只要盛存孝出手,他便立时挥剑。
  “蓝风剑客”柳笔梧轻轻掠来,站到她夫君身后,虽一言未发,但纤纤玉手,也已握住了剑把。
  “黄冠剑客”钱大河大喝道:“谁敢动盛大哥一根汗毛!我……我……”瞧了朱藻一眼,语声微微一顿。
  他暗中委实有些畏惧朱藻之武功,但此时此刻,已不容他有所选择,终于顿了顿足,接着喝道:“我和他拼了。”
  “碧月剑客”孙小娇酒意上涌,更是不顾一切,反手拔出长剑一挥剑,大呼道.:“易明、易挺,你们难道就只在一旁看着么?”纵身跃上桌子,将桌上杯盘酒盏,“哗啦啦”俱都踢落在地。
  朱藻仰天大笑道:“好,你们竟要以多为胜么?我今日倒要与‘彩虹七剑’周旋周旋,瞧瞧究竟是谁胜谁负?”
  龙坚石冷冷道:“胜负俱无关,生死亦无妨。”他平日看来最是冷漠,其实却是满腔热血,这短短十个字说完,厅堂中立刻充满了杀气。
  云铿虽是连声劝阻,但也无人去听他的,双方眼睛都红了,也个个俱是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
  忽然间,一条人影横掠而来,一字字道:“你们要动手,就先杀了我。”竟是满身吉服的新人水灵光。此刻她蒙面巾已去,面色苍白得全无一丝血色,这异样的苍白,衬得她的美貌更加强烈而动人心魄。众人也不知是被她这绝色的容貌所慑,还是为她那冷漠的语声所动,竟不由自主,齐静了下来。
  水灵光目光移向朱藻,轻轻道:“你先坐下好么?”轻柔的语声中,也似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竟使得这绝世英雄朱藻,身不由主地坐了下去。
  水灵光幽然一叹,缓缓道:“紫心剑客盛存孝素来不是鲁莽无礼之人,今日如此做法,其中必有原因,是么?”
  她那楚楚动人的风姿,悲怨凄楚的神情,温柔悲哀的眼波,足以使百炼精钢,化为绕指之柔。
  盛存孝也不觉怒火顿消,仰天长叹一声,道:“不错,在下如此做法,其中委实有着原因。”
  水灵光道:“不知你可愿说出来?”
  盛存孝道:“在下……在下……”他神色间也满含悲痛与为难,似是有着不能将那原因说出的苦衷,但又委实不能拒绝水灵光的请求。只见他面色忽青忽紫,终于顿了顿脚,黯然道:“这其中的秘密,在下说起实在伤心,但……”仰天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在下若是不说,水姑娘与这位朱……朱大侠却又势必要抱恨终身。”
  众人悚然动容,云铿亦自变色道:“既是如此,兄台如肯说出,在下等感激不尽。”
  盛存孝面色凝重,一字字缓缓道:“别人俱可与水姑娘成婚,但这位朱大侠却是万万不能和她成婚的。”
  朱藻忍不住大喝道:“胡说八道,为什么?”
  盛存孝忍下怒气,缓缓道:“只因……只因……唉,在下未说出这原因之前,先得说个故事。”
  水灵光道:“好,你说吧,我们都静静听着你的。”
  朱藻双眉一挑,方待发话,但听得水灵光这温柔的语声,只得忍住,别人更屏息静气,凝神倾听。
  盛存孝垂首默然良久,似是在思量着该如何措词,又似是这故事委实令他伤心,是以他一时竟不忍出口。过了约莫盏茶功夫,他方自黯然将这故事说了出来。
  “昔日有个……有个‘某人’,自幼酷好练武,但他只是个极为平凡之人,资质无超人之处,是以虽然昼夜苦练,武功进境却仍不快。此人之母,望子成龙,却一心将他儿子,当做绝世的天才,只望她儿子将来必能成为举世的大剑客。某人既不忍令她母亲失望,但自己却又偏偏无法练成惊人的武功,其内心之痛苦,绝非他人所能体会。他在这痛苦的煎熬下,终有一日,竟将那江湖中无人敢练的‘断绝神功’开始练了起来。”
  他方自说到这里,众人已情不白禁脱口惊呼出来:“断绝神功?他……他好大的胆子,竟敢练那断绝神功?”
  要知在座俱是武林高手,人人都知道这“断绝神功”的来历,无论是谁,只要一练这“断绝神功”,非但必将失却养育子孙之能,而且——个练得不好,便将走火入魔,甚至因此丧生。
  是以江湖中虽有不少人知道这“断绝神功”的练法,却无人愿意牺牲一生之幸福去练它。
  云铿黯然道:“慈母之爱,有时爱之反足害之,此人若非被他母亲所逼,又怎会练这绝子绝孙的断绝神功?”
  易明颤声道:“他如此牺牲,却不知可练成了么?”
  盛存孝又自黯然半晌,才缓缓接着说了下去。
  “此人实是天资愚鲁,苦练三年,竟毫无所成,但……但却已将他生育子孙之能白白断送了。他母亲也在无意间得知此事,悲痛惊惶之下,一面严禁爱子再练,一面立即忙着为他爱子成婚。”
  易明失声道:“这……这岂非苦了那女……”面颊一红,顿住语声,孙小娇正听得入神,此番竟未取笑于她。
  盛存孝叹道:“某人虽不肯以自己残废之身,来害别人大好女子之一生幸福,却又不敢违抗母亲之命。只因他母亲终是抱着一线之希望,但……但某人成亲之后,两年毫无所出,他妻子却日渐憔悴了。那时某人心中更是痛苦不堪,哪知他母亲对她爱子希望仍未断绝,竟将这不能生育之责,怪在她媳妇身上。”
  众人又不禁失声惊呼,易明日中竟已流出了眼泪,喃喃道:“好可怜的女孩子,竟遇着这样悲惨的事。”
  孙小娇眼圈儿也红了,一面揉着眼睛,一面恨声道:“这本是男人的世界,受罪的都是咱们女人。”
  钱大河道:“那……那也未必见得,有的女人……”
  孙小娇瞪了他一眼,嗔道:“谁要你说话的?……那女子后来怎样?莫非被她婆婆休了么?”
  盛存孝满面沉痛,黯然道:“他们乃是武林中素享盛名之世家,怎能随便休妻,被江湖朋友耻笑。”
  易明恨恨道:“她定是怕那媳妇将原因说出来,是以……”心念一转,突然变色道:“在如此情况下,某人的母亲,莫非……莫非竟将她媳妇杀了么?”
  盛存孝默然无语,神情更是悲痛,竟默认了。
  易明“哇”的一声;扑在孙小娇身上,放声痛哭起来。孙小娇咬牙切齿,恨声道:“她难道还要为她儿子再娶媳妇不成?”
  盛存孝垂首道:“正是……”
  孙小娇骇然道:“她害了一个不够,还要再害一个……她那儿子若是稍有良心,便不该再娶了。”
  盛存孝一字字缓缓道:“但某人却是个孝子,他母亲莫说要他成婚,便是要他死,他也会立刻去死的。”
  云铿叹道:“这样的孝顺,岂非太过?”
  盛存孝肃然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母亲养育之恩,实如天高地厚,为人子者,怎忍违抗于她?”
  朱藻早巳听得动容,此刻委实忍不住了,突然大声道:“这岂是孝顺,只不过是愚孝而已。愚忠愚孝,俱非我辈男儿汉的行径,那……那某人只顾了他母亲,便将别人家的好女子一个个害得那般模样,这……这非但愚不可及,而且简直……简直有些混账了。”他越说越是激愤,说到后来,竟破口大骂起来。
  水灵光悲戚道:“此人的孝心,虽然有些……有些太过,但如此纯孝的人,我却佩服得很。”
  盛存孝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朱藻却不禁更是怒形于色,不知水灵光为何总是帮着盛存孝说话。他自然再也想不到水灵光与盛存孝之间的关系竟是那般复杂——水灵光的母亲,便是盛存孝的妻子。水灵光虽然怨怪盛存孝害了她母亲一生,但却又不禁对他抱有一种与常人不同的亲切之心。此等,心情之微妙与复杂,自也非别人所能了解——其实在座之中关系微妙复杂的,又何止水灵光与盛存孝两人而已。
  盛存孝终于接道:“某人第二次成亲之后,生怕他母亲再……唉,于是便对他妻子时刻留意,处处保护。但无论怎么样的体贴与关心,也总是不能令正值青春的少妇……满意的,他第二个妻子,也日渐憔悴了。”
  他这“满意”两字用的可说极是“谨慎”,但“蓝风”柳笔梧、“翠燕”易明等少女听了,却又不禁羞红了脸。
  孙小娇恨声道:“只怕某人对他妻子,只不过像保护货物一般保护着而已,决不会对她体贴关心,你说是么?”
  她究竟是已婚妇人,深知女子若能被夫婿体贴关心,纵然有些地方不“满意”,也不致日渐憔悴的。
  盛存孝默然半晌,长叹道:“不错,某人身怀残疾,自卑自愧,总是不敢对他妻子亲近,只是远远地保护着她。如此过了两年,倒也平安无事。突然有一日,某人家族中不共戴天的仇家,大举来犯,双方立时展开死战。某人那媳妇亦是武林名家之后,武功颇不平常,掌中双股鸳鸯剑施展开来,已是武林一流名家的身手。某人族中人丁不旺,仇家来犯,媳妇也不能坐视,手提双股鸳鸯剑,与仇家的一个少年子弟血战起来。某人虽然在担心他媳妇与人交手经验不够,但自身已被对方两人缠住,一时之间,自是无法照顾他人。他天赋虽差,但勤能补拙,这时武功已颇具火候,只是剑法惟以沉稳见长,谈不上‘狠、准、辛、捷’四字。而对方的武功,却是以剽悍泼辣见称,在此般情况下,某人应付自是吃力,最多也不过只能保持不败而已。
  “幸好这时某人的盟友已赶来,他那仇家不但行迹飘忽,而且行事奇怪,一击不中,立时全身而退。但这时某人却也突然发觉,他的妻子竟已在恶战中失踪了,某人焦急之下,立时前往寻找。他不敢惊动别人,只因他得知他母亲对这媳妇已有嫌弃之心,若是知道媳妇失踪,定不准别人去找的。但一人之力,终是有限,他过了半个多时辰后,方自寻至一片桃花林外……一片桃花林外……”
  说到这里,他面色更是悲怆沉痛,连语声都已颤抖起来,似是这往昔的故事,直到此刻仍在刺着他的心。过了半晌,他方自缓缓接着说了下去:“那时月光满天,满林月影浮动,落花缤纷……而那桃花林中,却传出了一阵阵……一阵阵销魂之声。某人虽非君子,亦非小人,听到这声音,立时顿住了脚步,方待转身离开,而那林中的销魂呻吟,已变成了呼唤。”
  他说的本是最最旖旎之事,但语声神情间却充满悲愤。
  少女们虽因他所叙之事而脸泛羞红,却又不禁被他神情语气所惊,相顾之间,俱皆愕然失色。
  但闻盛存孝一宇字恨声道:“这呼唤一人某人之耳,他便已发觉竟是自他妻子口中所发。而他妻子口中昵声呼唤着的,正是那仇家少年的名字。”
  众人一听之下,又不觉失声惊呼,每一人本都对那“某人”的妻子甚是同情,此刻这同情之心却不觉俱都转到“某人”身上。
  盛存孝面容已扭曲,语声已颤抖:“某人惊骇悲怒之下,霍然转身,便待冲入桃花林,但冲了几步,那悲愤之情却又不禁化做自责之心。他想到这件事的发生,本是他自己铸下的大错,他妻子虽然不对,但他自己也并非完全没有责任。一念至此,他全身都软了下去,立时没有了冲进去的勇气,竟倒在一株桃花树下,再也难以爬起。”
  他目光凝注窗外,缓缓顿住了语声。厅堂内一片死寂,众人心头俱是十分沉重。
  过了良久,孙小娇方自长叹道:“如今我才知道,他妻子虽然痛苦,但他本身的痛苦,实还在他妻子之上。”
  水灵光幽幽叹道:“而他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为别人着想,如此宽大而仁慈的心肠,还有谁能及得上?”
  易明悄悄抹了抹泪痕,哑咽着道:“后来怎样?”
  盛存孝缓缓道:“他心身虽已跌倒,但目光却在无意中瞧见了那桃花林中的景象,这一瞧之下,他又骇得呆了。原来他妻子口中呼唤的虽是他仇家子弟的姓名,但此刻正与他妻子……纠……纠缠的,却非那少年……”
  众人齐出意外,脱口道:“那是谁?”
  盛存孝道:“与他妻子纠缠的,竟是一位在武林中声名极响,但却以风流著名的江湖奇人。某人年纪虽不大,声名地位,更难与那江湖奇人相比,但幼时却在无意中见过那奇人一面,印象极是深刻,是以虽相隔多年,但某人一眼瞧过,便已看出那奇人是谁。那时他心中之惊奇骇异,更是无法形容。他实在不懂那仇家少年怎会变作这江湖奇人,也猜不出这其间究竟存有什么曲折离奇的变化,一时间,竟呆住了。等他定过神来,那奇人却似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竟突然离去,那身法之快,岂是人所能及。某人那时之心境,实是混杂着悲愤、自疚、惊奇、诧异,成千成百种不同的情感,亦不知是酸是苦。只见他妻子已似昏迷在地,又似睡着了,衬着满地桃花,那睡态……唉!某人心中爱恨交进,突然冲了进去……”
  易明嘶声惊呼道:“他……他可是将他妻子杀了?”
  盛存孝黯然道:“那时他实有一刀将他妻子杀却之心,但……但哪知他那妻子却在梦呓中叫出了他的名字。这一声呼唤虽轻,但在他听来,却有如轰雷击顶。这时,他才知道,他妻子心底还是有着深情,只是……他太无能,他太无用,他委实错怪了他的妻子。”
  这铁汉越说声调越高,突然一掌,重重击在桌子上,碎了的瓷杯,俱全割入他手掌之中,他手掌立时满流鲜血。
  但他丝毫不觉疼痛,只是长叹一声,黯然垂首,缓缓道:“那时他便想到,他自己既是满身罪孽,他妻子的一时失足,他为何不能原谅?于是他不发一言,将他妻子抱回家中,也未将此事向别人提起。”
  众人俱不禁为之唏嘘感叹,少女们已凄然落泪,水灵光更是泣不成声,只因她已听出了此事的究竟。
  孙小娇流泪道:“这……这某人倒也不愧是条男子汉……,’易明抽泣道:“完了么?”
  盛存孝亦是热泪盈眶,道:“往事已矣,我本也要将此事永远藏埋心底,哪知,过了几个月,我才发觉她……她竟已有了身孕。”
  说到最后,他终于还是说漏了嘴,说出了“我”字,他身子不觉为之一震,倏然顿住了语声。其实他纵然不说,别人心里又何尝没有猜到,目光早已带着无限的怜悯与同情,投注在他身上。
  盛存孝双目四望,凄然笑道:“这故事中的‘某人’究竟是谁,在下不用再说,各位想必也知道了。”
  众人长叹一声,垂下头去,不忍去瞧他凄痛的神色,惟有朱藻端坐不动,面色亦是沉痛已极。
  易明突然道:“但……但这又与水姐姐有何关系?”
  盛存孝道:“你可知我那妻子是谁?”
  易明怔了一怔,摇头道:“不知……”
  盛存孝流泪道:“我那妻子,便是水灵光的母亲,她那时肚中所怀的身孕,便是水灵光这……这孩子。”
  水灵光身子摇了两摇,猝然昏了过去。
  易明痛哭着扶起了她。
  孙小娇道:“但这……这又与朱……”转目瞧了朱藻一眼,突似想起了什么,骇然道:“莫……莫非那江湖奇人,便是……便是……”
  再瞧朱藻一眼,但见朱藻双目竟已血红,身子不住颤抖,神情当真怕人已极。孙小娇身子一震,倏然顿住语声。
  盛存孝却已一字字道:“不错,那奇人便是夜帝。水灵光与朱藻本是血亲兄妹,是以万万不能成婚。”
  众人虽然早已猜到这事实,但此刻听他说出口来,心神仍不禁为之震动,孙小娇双目一闭,似也将昏过去。
  突听朱藻仰天长啸一声,啸声有若龙吟,震得四下窗帷都起了一阵阵波动。长啸未绝,朱藻双肩一振,突然穿窗而出,但见他吉服上的金条在夜色中闪了两闪,便已瞧不见了。
  云铿要想追赶,已是不及,惟有连连顿足长叹。
  环顾室中众人,无一人面上不是泪光莹然,片刻前还是满堂欢笑的再生草庐,此刻已满布愁云惨雾。盛存孝默然垂首道:“在下实在该死,竟……”
  云铿截口叹道:“若非兄台前来,此间已铸成滔天大错,此等恩情,在下实……唉!请受在下一拜。”话未说完,忽然翻身拜倒。
  盛存孝也赶忙拜倒在地。两人本还互相谦谢,互相扶携,但到后来,竟只是跪在地上垂首流起泪来。
  众人看到这般模样,心里自也大是悲痛。但想到若非盛存孝无意中闯来,大错便已铸成,那情况更又不知要比此刻悲惨多少倍了。
  于是众人又觉这实是不幸中之大幸,自己本该欢喜才是——而此时此刻,又有谁能欢喜得起来。一时之间,众人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悲痛还是欢喜,一个个木立当地,也不觉都呆住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孙小娇方才牵了牵钱大河的衣角,一面轻拭着面上泪痕,一面低语道:“咱们走吧!”
  钱大河茫然道:“走?”
  孙小娇道:“再不走……我真要疯了。”
  钱大河目光四转,喃喃道:“对,还是走的好。”
  “墨龙剑客”龙坚石扶起盛存孝的身子,缓缓道:“此间既已无事,我等委实已该告辞了。”
  云铿道:“但……”他本想留客,但想到此刻情况,留下来也是徒增伤心,也只有将留客之意忍了回去,垂首无语。
  易挺、易明兄妹对望一眼,心中亦在暗暗忖道:“少时盛大哥若是知道云大哥的身份,不免又有烦恼。”一念至此,两人不约而同脱口道:“盛大哥还是走吧!”
  龙坚石皱眉道:“你们难道不随大哥前去?”
  易挺垂首道:“小弟自是要去的,但……”
  易明接口道:“但水姐姐……我实在不忍抛下她不管,不如……不如你们随大哥先走,我们随后就来。”
  龙坚石沉吟道:“也好……”
  易明道:“不知盛大哥去哪里,我们好寻去。”
  龙坚石道:“崂山山阴上清道观。”
  盛存孝望着云铿,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此时此刻,无论任何言语,俱都已是多余,准有长叹一声,黯然抱拳别过。云铿目送他几人身影消失,接着,便是一阵马嘶之声,然后马蹄奔腾,渐去渐远,终于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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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马前后而行,马上人衣衫虽仍鲜艳如昔,但神情却已失去昔日之明朗,心头更是一片沉重。直走了顿饭功夫,还是孙小娇忍不住叹道:“天下事有时真是凑巧,老天的安排,更是教人弄不懂。”
  龙坚石仰天长叹道:“造化弄人,自古皆然,有些事之阴错阳差,曲折离奇,当真非人们所能预料。”
  众人想到这件事的复杂与巧合,俱不禁为之唏嘘感叹。
  钱大河忽然道:“那再生草庐的主人,小弟总觉得他有些奇奇怪怪,实在猜不透他的来历。”
  盛存孝一字字道:“此人必是大旗子弟。”
  众人骇然,齐地脱口道:“大哥怎会知道?”
  盛存孝叹道:“愚兄虽然鲁钝,却也能稍别颜色,瞧他与水灵光之间神情关系,已可猜出其中究竟。”
  孙小娇叹道:“平日我总觉自己武功虽不如大哥,但却比大哥聪明些,今日才知道咱们这些人里,聪明的还是大哥。”
  柳笔梧缓缓道:“大哥的阅历之丰富,考虑之周密,又岂是我等能及,只不过他平日深藏不露而已。”她这句话说的实是中肯之极,要知盛存孝虽非绝顶聪明,但考虑之周详,行事之冷静,确非他人能及。
  钱大河忽又道:“大哥既然早知他是大旗弟子,为何不出手?”此人气量最是偏狭,那日败在铁中棠手下,至今仍是怀恨在心。
  盛存孝长叹道:“我与大旗门上辈虽是仇深如海,但其中恩怨纠缠,是非曲折,谁也分辨不清。”
  钱大河道:“莫非大哥要将此仇忘去不成?”
  盛存孝道:“我只望这纠缠近百年的仇恨,能在我们这一代中化解,世世代代的流血争杀,能在我们这一代终止。”语声微顿,凄然一笑,接道:“我虽无后,却但愿我们这一辈的后人,能从此平平安安地度其一生,只因……只因我已得知终日生活在仇恨与争杀中,实是件再也痛苦不过的事,何况我深信大旗弟子中不乏侠义之辈,例如铁中棠……唉,他的想法就必然与我一样。”
  钱大河听他夸奖铁中棠,心中更是愤愤不平。
  龙坚石却慨然道:“大哥之见解,实令小弟佩服已极。江湖豪杰若都有大哥这般胸怀,何愁天下不太平?”
  柳笔梧、孙小娇虽然无言,但神情看来,却显然也对盛存孝此等侠义的胸襟,仁慈的心肠大是钦服。
  钱大河愤然道:“既是如此,咱们又何必赶去?”
  盛存孝沉声截口道:“愚兄此番相请贤弟们出山,并非为了要各位贤弟助愚兄流血争杀。”
  钱大河道:“那又是为的什么?”
  盛存孝肃然道:“我只求贤弟们能在一旁相助,将这纠缠百年,死人无算的仇恨,从中化解。”他仰天长叹一声,黯然接道:“贤弟你也该想到,以一己之仇恨而令后辈终身痛苦,又是何等自私残酷之事。”
  钱大河寻思半晌,终也长叹着垂下头去。
  这时水灵光已自醒来,伏在易明怀中啜泣不止。易明口中不断在安慰着她,却又不断陪她流泪。
  云铿强笑一声,道:“往事已去,贤妹又何苦再为往事流泪?但愿贤妹能多想想来日之欢乐,愚兄便可安慰了。”
  他话中含有深意,别人虽不懂,水灵光自是懂的。她与朱藻既是兄妹,与铁中棠的情感从此便再无阻碍。
  但不知怎的,水灵光仍是觉得一股凄楚之情,从中而来,竟是不可断绝,目中眼泪,一时间哪能停止?这一夜便在人们的悲伤与欢喜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互相煎熬下过去,不知不觉间,曙色已染白窗纸。
  于是水灵光也要走了。她要去找铁中棠,也要去找她的兄长朱藻——在她心底深处,她更是深切盼望能见她那名震天下的爹爹一面。
  云铿自不能劝阻,惟有黯然叹息道:“只恨愚兄不能相伴贤妹前去……”缓缓顿住语声,目光望着易明、易挺。
  易挺慨然道:“小弟可代大哥一尽照料之责。”
  易明展笑道:“对了,水姐姐有我们照顾,必定不会出任何差错的,云大哥你只管放心好了。”
  云铿忍不住喜动颜色,道:“贤兄妹之侠气爽朗,真无人能及,灵光有贤兄妹照顾,我自然放心得很。”
  出门之后,易挺兄妹才想起自己本已答应为盛存孝尽力,此刻又怎能照料盛存孝之仇家?但这兄妹两人行事虽然大意,却都是一诺千金的好男女,此刻心里虽为难,也只有自己承当了。
  朝阳满天,将大地照得一片金黄。这兄妹两人都在暗中盼望,这一路能平安无事,水灵光能找着她要找的人,昔日的恩仇,能在人们互相宽恕、互相了解中渐渐消失。
  但这三人一路同行,自然不会太过无事。水灵光的绝代风姿,易明的明媚爽朗,易挺的慷慨英挺……这实在都要吸引人们的目光。易挺与易明也不觉学得小心起来——竟已将那华丽马车遣回,也不骑马,只雇了辆普通大车代步,是以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这一日已近崂山,他三人竟不敢在大城“即墨”留宿,却令车夫越过即墨,早早便在个小小的山村歇下。鲁人本少奸恶,山村之中更是民风淳朴。村人虽暗惊于这远客的风姿与华贵,但也只当是自己这小村中的极大荣宠,对他三人只有客气恭敬,绝非冷淡嫉视。
  晚饭过了,生性好动的易明,忍不住要出去逛逛,拉着水灵光相陪,易挺也只有跟去照料。何况在晚饭时吃着白鸡喝了几杯村人新酿的米酒,兴趣本也颇高,一路聊聊说说,不知不觉已走出村外。
  突见山麓旁一片灯火闪烁,其中虽有人影出没,但却寂无声息,风吹长草,四野看来充满了神秘诡异。易明忍不住又动了好奇之心,沉声道:“这是在做什么?其中必有古怪。水姐姐咱们去瞧瞧好么?”
  她不叫易挺而叫水灵光,只因得知水灵光性情温柔,必会跟她去的,水灵光一去,易挺也只有去了。水灵光果然颔首笑道:“瞧瞧也好。”
  等到易挺要加劝阻时,她两人已去得远了,易挺也惟有叹息一声,撩起衣袖,大步跟随而去。三人目力俱都不凡,走到近前,便看出长草之间,竟蹲伏着许多条人影,动也不动,也不出声。
  易挺变色道:“小心了,这……”
  话犹未了,突然间,一条人影不声不响地自草丛窜了出来,左手里黑乎乎的似乎拿着盾牌之类的武器,右手里似乎提着根短矛,口中似是在轻声叱道:“看你还往哪里跑?”
  易挺大惊之下,拉着易明、水灵光倒退三步。
  只见那人影竟扑到地上,左手那“盾牌”往地上一扣,口中轻轻笑道:“捉到了……捉到了。”
  易挺双掌已蓄势待发,却已看清此人乃是条村汉,他手里的“盾牌”只是个竹箩,长矛却是木棍。
  那人抬起头来,认出了易挺三人,含笑道:“三位客官也出来瞧热闹么,但这里可危险得很。”
  易明奇道:“有何危险?你捉的是什么?”
  那人也不答话,将竹箩掀开了一线,以木棍在里面拨了两拨,竹箩中突有一条毒蛇窜了出来,但下半身却又被竹箩压住。夜色凄迷灯光闪烁之中,只见那毒蛇昂首作态,红舌闪吐,看来十分狰狞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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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9
第四十五回 夜半歌声

  易明惊呼一声,顿觉这村民笑容中也似充满了诡秘之意,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叱道:“你……你要做什么?”
  那村民笑道:“小人只是将捉的蛇拿给客官瞧瞧。”伸出木棍,在蛇首上轻轻一敲,毒蛇红信一闪,又缩回竹箩之中。
  易明厉声道:“深更半夜,来捉毒蛇,显然必非安分良民。”手肘一碰易挺:“抓住他,问问他究竟是何来路?”
  .
  那村民立时大惊失色,颤声道:“客……客官请慢动手,小人半夜来捉毒蛇,只不过贪得几两银子。”
  易明道:“什么银子?哪里来的银子?说清楚些。”
  那村民战战兢兢,颤声道:“前两天山上来了位活佛,不但有降龙伏虎之威,而且还能生吃毒蛇,据说他老人家曾在西天佛祖面前发下心愿,要吃满十万条毒蛇方能修成正果,重回西天,是以他老人家终日便以毒蛇为餐,还出了一两银子一条的高价,来向小人们收买毒蛇。”
  他说的虽近神话,但易挺等三人一听入耳,便已猜到那生吃毒蛇的“活佛”,必定是个行迹诡异的外门高手。
  易挺皱眉道:“那活佛长得是何模样?”
  村民惶声道:“小人们肉眼凡胎,可不敢去瞧他老人家,只知他老人家终日在山上一座山神庙里参禅打坐。”
  易明道:“你们瞧不见他,如何拿得到银子?”
  那村民道:“小人们捉了毒蛇,只要装作一箩,送到山神庙前,第二日清晨一觉醒来,便会发现那竹箩已飞回小人们的桌上,竹箩里毒蛇已不见了,却装满了佛爷赐给小人们的银子。几天以来,从未错过。”
  易明还想说话,却被易挺使了个眼色止住。
  村民道:“不……不知客官还有何吩咐?”
  易挺道:“这就是了,你们快去捉蛇吧,咱们也该回去安歇了。”一手拉着易明,转身大步而去。
  水灵光见到易明居然竟抛下如此奇秘诡异之事不再过问,也乖乖地跟她哥哥走了,心里不觉有些惊奇,忍不住笑道:“今儿天气只怕不好。”
  易明瞪大了眼睛,奇道:“有何不好?”
  水灵光微微笑道:“若是好天气,你怎肯回家安歇?”
  易明“噗嗤”一笑,道:“你当我哥哥真是安分守己的人么?小时他的调皮捣蛋,当真是人人见了都要头大如斗,如今他虽然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可也装不久。此刻他哪里是要回去安歇,只不过是要躲开那些村民的目光,然后再走另一条路,偷偷绕上山去。”
  水灵光瞧了易挺一眼,笑道:“是么?”
  易挺垂首笑道:“哥哥的事,妹妹总是最清楚的。”
  他非但不敢接触水灵光的目光,而且被水灵光瞧上一眼,脸就有些红了,只是水灵光心有别属,却全未在意。三人绕了个弯子,果然再次觅路上山。
  易明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充满了兴奋之情,口中不住喃喃道:“那活佛的模样,长得必定奇怪得很。”
  水灵光见她一遇着新鲜的事,便像个孩子似的,心中不觉暗暗地笑,其实她自己一想到世上竟有日食数十条毒蛇之人,心里那好奇之心,也是再也无法忍耐,脚步也不觉越走越快了。
  三人究竟俱是少年心性,都只想到此事之新奇与有趣,竟无一人想到,此行实是步步危机,充满凶险。那“活佛”既然僻处在半山废庙之中,自是一心要隐迹藏形,若是有人要去窥探他的秘密,他怎会轻易放过?他既以毒蛇为粮,想必早已练成了一种极为毒辣的外门功夫,以易挺等三人的武功,难保不遭他的毒手。
  荒山寂寂,冷月窥人,荒草之间,虫声啾啾,荒山在夜色笼罩下,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凄清幽秘之意。易明脸蛋儿虽是火热的,但手足却早已冰冰冷冷,一路不住低语道:“莫要害怕,这草里不会有毒蛇的。”
  她叫别人莫要害怕,自己心里却害怕得很,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被草里的毒蛇窜出来,在脚上咬一口。水灵光暗暗好笑,突然轻呼道:“蛇!”
  易明“嘤咛”一声,整个人都扑到水灵光怀里,面上已吓得全无一丝血色,颤声道:“蛇……蛇在哪里?”
  水灵光笑道:“蛇在那活佛的肚子里。”
  易明又笑又啐,道:“原来你是个坏东西,我真恨不得要你真被毒蛇咬上一口,那才称了我的心。”
  突听易挺沉声叱道:“噤声!”
  水灵光、易明随着他日光望去,只见林木间,背山处,隐约已可看见一座庙宇的朦胧黑影。昏黄黯淡的灯光,自残砖瓦间透了出来,更增加了这废庙的神秘与诡异,当真有如神话中妖魔鬼怪的居处。
  三人不约而同,提气蹑足,伏身而行。忽然间,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自山下传了上来。三人心头俱是一跳,齐地在乱石树木间藏起身子。
  只见一盏白纸灯笼,自山下飘了上来,来到近前,才可看到灯笼后的四个青衣人,手里各各提着只竹箩。这四人垂首急行,既不敢东张西望,也不敢抬头望上一眼,走到庙门前,远远便停下脚步。四人轻轻放下了竹箩,一齐跪了下去,对着破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口中还似在喃喃默祷。
  白纸灯笼,火光荧荧,将这四人已骇成铁青的面色,照得更是怪异可怖,这时乳白色的夜雾,已自荒草间升起。夜雾弥漫下,寒风吹动中,一盏白纸灯笼,随风摇晃,四个行迹诡异的青衣人,面对着破庙跪拜。
  这又是何等奇诡幽秘的景象。
  易明情不自禁,悄悄拉起水灵光的手掌,紧紧握住。她指尖已不觉有些颤抖,掌心也不觉沁出了冷汗,只是她心头虽然充满恐惧,却也充满了兴奋。
  忽听破庙中有人缓缓道:“去吧!”短短两个字,语声出奇的低沉,却又出奇的有力,每个字都像是一柄铁锤,在人心上重重击了一下。
  易挺等三人心头都不觉一凛:“此人好深厚的内力。”那四人早巳匆忙爬起,倒退数步,转过身子,飞也似的奔下山去。
  这时残破的庙门,突然“呀”的开了一线。一个头戴竹笠,身穿灰袍,瘦骨嶙峋的灰须老者,自庙门里一闪而出,身手之轻灵,已是武林一流高手。他往返两次,霎眼间,已将四只竹箩都提了进去,庙门瞬即阖起,发出“吱呀”一声,仿佛恶魔的叹息。
  接着,破庙中便传出一阵低语,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易明附在水灵光耳边,轻轻道:“里面有两个人。”
  水灵光道:“另一个想必就是那活佛了。”
  易明道:“不知……不知他是何模样?”
  两人附耳低语,易挺也不知她两人在说什么,但瞧了水灵光一眼,他竟突然长身而起。
  易明赶紧拉住他衣角。易挺俯身低语道:“既已来了,好歹也得去瞧瞧,那活佛究竟是什么人物?”
  易明不觉奇怪道:“哥哥的胆子怎的突然大了。”
  只听易挺道:“你若是害怕,就留在这里。”
  易明咬了咬牙,立即站起。三个人屏息静气,一步步走过去,谁也未曾施展轻功,只怕风声惊动了庙中的高手。
  那破庙果然已颓败不堪,砖瓦间随处都有破隙。三人在贴近地面处各自寻了个较小的裂口,眯起眼睛望了进去。但见这残败的破庙里竟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神案龛幔,早已被抛出,庙中空无一物。惟有一盏孤灯,放在中央,发着昏黄的火光。闪烁的火光中,一个满身红衣如火的僧人,盘膝坐在迎门的一个蒲团上,寂然不动,宛如佛像。他身材极是高大威猛,一颗头颅,更是大如笆斗,赤红的脸膛,焕发着一种妖异而眩目的红光,甚至连头顶与双眉俱都是红的颜色,惟有一双目光,却是黑白分明,锐利如电。他生得倒也并非十分狰狞古怪,只是从头到脚那一身妖异眩目的鲜红颜色,却委实红得慑人魂魄。
  易明定睛向他瞧了两眼,连眼睛都似已刺痛起来。再看方才提人蛇笼的那灰袍人,此刻盘膝坐在他身旁。瞧两人坐的方向,这灰袍人显见乃是那红衣僧的门人弟子。
  水灵光等三人也瞧不见这灰袍人面目,只见他双手不停,将笼中的毒蛇,一条条捉了出来。那般狞恶凶猛的毒蛇,到了他那枯瘦漆黑的手掌中,竟都变得生气全无,听凭他翻来覆去,随意摆布。顷刻间,灰袍人便已自毒蛇中选了十余条最大的,放在笼中,恭恭敬敬送到那红袍异僧面前,然后倒退而回。
  这时易明等三人都似已觉出将有一幕残酷的景象在眼前出现,三人眼角的肌肉,都不禁激动得颤抖了起来。只见这红袍异僧微一伸手,便将一条毒蛇攫在手中,接着,他竟张开那血盆般巨口,一口将蛇头咬住。
  易明等三人都不禁心头一寒,但见这红袍异僧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胸膛不住起伏。而那粗壮的毒蛇,竟随着他胸膛起伏,渐渐萎缩了下去,转眼间,便只剩下一条蛇皮空壳,血肉竟都已被那红衣异僧吸人腹中。易明只瞧得胸口作呕,若非咬牙忍住,早已吐了出来。但那红衣异僧却似将这毒蛇视为天下无双的美味,不到盏茶功夫,便将六七条毒蛇血肉都吸下了肚。
  。
  他生吃毒蛇固然骇人,但这张口一吸便将毒蛇血肉吸得干干净净的内力,却更是令人可惊。只见他满身散发的那妖异红光,越来越是鲜艳夺目,目中神光,也越来越是充足,似乎每多吃一条毒蛇,他功力便更增进一分。
  易明又惊又怕,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悄悄拉了拉水灵光的衣袂,意思自是要水灵光走了。水灵光点了点头,也悄悄拉了拉易挺的衣袂。但三人还未站起身子,那灰袍人突然回转头,似有意,似无意,向三人偷窥之处瞧了一眼。
  三人心头俱是一震,而水灵光之震惊尤胜于易家兄妹,只因她已瞧出这灰袍人竟是她本就认得的人物。幸好这时那红袍异僧低声说了句话,灰袍人便又转过头去。水灵光等三人,哪里还敢停留。三人不约而同,悄悄退步,转过身子,飞掠而出,直奔到回头瞧不见庙里灯光,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易明喘息着道:“好厉害!”
  易挺沉声道:“那红袍僧所练的外门毒功,显已登峰造极,他若发现了咱们,只怕咱们谁也休想活着下山了。”
  易明道:“他是谁?你可认得?”
  易挺叹道:“江湖侠踪,我虽也颇不生疏,但此等显已隐居世外的大魔头……唉!我还是不认得的好。”
  水灵光忽然道:“但他弟子我却认得。”
  易明张大眼睛,道:“谁?”
  水灵光缓缓道:“他便是寒枫堡主冷一枫。”
  三人回到山村小店,易明犹自惊奇不已,不住喃喃道:“冷一枫?他怎会做了那魔头的弟子?”
  易挺叹道:“连冷一枫都肯拜他为师,此人之身份武功,自可想而知,咱们还是莫要招惹他的好。”
  易明道:“谁招惹他了?我只是想……”
  易挺道:“最好连想也莫要去想。”瞧了水灵光‘眼,突然又道:“我倒并非心寒胆怯,但咱们此行为的只是寻人,又何必多管闲事?”
  易明“噗嗤”一笑,道:“我瞧你正是已心寒胆怯了,你不承认也没有用……水姐姐,你说是吗?”
  水灵光含笑瞧了易挺一眼,易挺脸又红了,干咳两声,道:“明晨还要赶路,还是早些睡吧!”他竟再也不敢瞧水灵光一眼,逡巡着走了出去。易明少不得又有一番嘀咕,然后方自渐渐入睡了。
  水灵光却是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她白日虽然也有笑容,但每值夜深人静时,她当真是思潮翻涌,百念纷生,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再加易明这一夜竟不停地做着噩梦,不时梦呓着道:“蛇……蛇……火……火一样的蛇……”
  水灵光轻叹一声,披衣而起,悄然推开窗子。窗外星月满天,夜凉如水,她口中却在低念着铁中棠的名字。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
  不知何时,她心中悄悄涌起了这两句残缺不全的诗句。她忘记了诗是谁人作的,也记不起这字句是否与原诗一样。但此时此刻,这两句残诗竟在她心中留连不去,她仔细咀嚼其中之滋味,只觉一种销魂之意,直泛心头。
  突然,风中传来一阵悲泣之声,悲悲切切,本已令人神伤,听在水灵光此刻伤心人耳中,更是声声断肠。她目中竟也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掠窗而出,仿佛落魄似的,向哭声传来处走了过去。她却不知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中,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人也是难以成眠,也在推窗而望。
  此人正是易挺。他瞧见长发披肩、白衣如雪的水灵光突然出现在月下——月光下的水灵光,更有一种出尘绝俗的美。他也不知不觉瞧得呆了,失魂落魄地掠窗而出。
  哪知水灵光竟纵身掠出了墙。
  易挺一惊,方待跟出去,但心念转处,却又停下了脚步,微一沉吟,便去唤醒了沉睡中的易明。
  易明睡眼惺忪,一跃而起,大呼道:“蛇……”转眼瞧清了易挺,心才定了,却不禁皱眉道:“什么事?”
  易挺道:“水姑娘听见哭声,一个人走出去了,我……我有些不放心,你跟去瞧瞧好么?”
  易明嘟着嘴,皱着眉头,道:“你既不放心,你去好了,我还要睡……”话未说完,身子又要倒下。
  易挺连忙拉住了她,强笑道:“女子半夜啼哭,说不定是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受气,我一个男子汉,跟出去算什么。”
  易明轻叹一声,摇头道:“我为何要是你妹妹,我为何不是你哥哥?”一面匆匆穿起了衣衫。
  等她追出去时,水灵光已走得远了。幸好她走得不快,那一身雪白的衣衫,在夜色中又十分惹眼,易明终于发现了她,提气纵身,赶了过去,本待埋怨几句,但瞧见水灵光面上那凄婉的神色,又只得忍住。
  水灵光见她来了,凄然一笑,道:“你听。”
  易明这时才觉出那哭泣之声,果然甚是悲切,心也不禁动了,皱眉道:“谁家的女子受了欺负,咱们去瞧瞧。”
  哪知这哭泣之声听来虽近,其实却极遥远,只因这山村之夜,委实太过静寂,是以远处的哭声听来也极清晰。水灵光本是漫步而行,此刻却不禁越走越快,到后来两人索性施展开轻功身法,飞掠而去。这里已是崂山,山脚下,有一点香火,宛如地上的孤星,那哭泣之声便是自香火处传过来的。
  水灵光与易明赶到近前,星光下,但见那一枝香火,乃是插在山脚下的一块青石上,却有两个黑衣素服,身材纤弱的女子,正跪在香火前啼哭,她们的面上,竟蒙着块黑纱,似是不愿被人瞧见她们的面目。
  易明停下脚步,又皱起眉头,道:“原来她们不是受了别人欺侮,只不过是自己在这里啼哭而已。”
  水灵光黯然道:“瞧她们哭得如此悲泣,所哭的想必是她们十分亲近的人,却不知那人听得见她们的哭声么?”说着说着,她早已又是满眶泪珠。
  易明暗叹忖道:“水姐姐真是多愁善感。”口中却道:“那人若是死了,有人为他如此伤心,他死的也算值得了。”
  水灵光凄然道:“但……但……”
  易明截口道:“但是那人若未死,却令别人为他如此伤心,他不是混账,便必定是个呆子。”
  她两人说话的声音虽不大,却也不小,但那两个黑衣女子悲恸之下,竟似谁也没有听到。晚风似也在伴着她们的哭声呜咽,在这凉夜中混成一阕断肠的乐章。水灵光本已泪流满面,此刻更是泣不成声。
  易明轻叹一声,摇头苦笑道:“人家哭的人,你连认都不认得,你却又陪着人家哭个什么?”
  水灵光流泪道:“她们哭她们的亲人,我哭我的伤心事,大家都是伤心人,能在一起哭哭,也是好的。”
  易明怔了一怔,揉着眼睛道:“你说的话,我不懂,但……但你若再哭,我……我也忍不住要哭了。”
  水灵光道:“好,哭吧……哭吧……但愿天下的伤心人,都能到这里来,尽情痛哭一场……能哭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易明道:“你们都有人好哭,我……我却连一个能为他哭的人都没有,我……我岂非比你们还要可怜多了?”说着说着,她越说越觉伤心,终于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而且哭的声音,比别人都大。
  朦胧的星光,映照着四个痛哭着的少女……婆娑的树影,在呜咽的晚风中回舞着柔枝。这是何等美丽,却又是何等凄凉的图画。
  四个人又不知哭了多久,那两个黑衣少女突然回过头来,抽泣着道:“姐姐们……莫要再哭了吧!”
  易明道: “你们哭得如此伤心,却为何要我们不哭?只要你们不哭,我们也自然不会再哭了。”
  那黑衣少女道:“我们……我们又怎能不哭?但姐姐们若无什么真的伤心事,还是莫要再哭的好。”
  易明道:“你又有什么真的伤心事?”
  那黑衣少女仰面向天,道:“一个人死了,他一生之中,不知为人牺牲了多少,但却从无一人知道。”
  另一少女接道:“他牺牲了一切,但却连他的兄弟亲人,都不能谅解他,他的师傅,也将他当个叛徒。”
  黑衣少女道:“他生而无母,他的爹爹也死了,他在世上,惟有一个最最亲近的人……但……但……”
  另一少女道:“但最后他却是死在这亲人手上。”
  简简单单几句话,却叙出了个惨绝人寰的事,再加上这少女们凄婉的语声,又有谁能不为之断肠?
  易明更是听得痴了,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喃喃道:“若真是这样的人,我……我也要为他哭的。”
  垂首哭泣着的水灵光,突然抬起头来,反手抹了抹脸上泪痕,颤声道:“你……你们说的是谁?”
  黑衣少女们转过头,望向她。星光映着她那苍白、憔悴,但却美绝人间的娇靥,满天星光,都似乎没有她一双眼波明亮。黑衣少女们竟也似痴了,良久良久,说不出话。
  水灵光道:“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两个黑衣少女,突然痛哭着一齐扑在地上。
  水灵光花容更是惨变,道:“你……你……”
  黑衣少女泣不成声地断续着道:“我们……我们哭的人,姐姐你……你本也知道的……”
  水灵光颤声道:“谁?……究竟是谁?”
  黑衣少女道:“铁……中……棠。”
  易明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铁中棠?”
  水灵光早已一把抓住了那少女的衣襟,嘶声道:“铁中棠?你……你说的真是铁中棠?”
  黑衣少女凄然道:“世上还有什么人,比铁中棠牺牲的更多?……除了铁中棠外,我还会为谁如此悲痛?”
  水灵光全身都颤抖起来,有如风中之枯叶,口中却大呼道:“你骗我,铁中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黑衣少女道:“他真是不该死的,但却真的……真的是死了……水姐姐我又怎忍骗你?”
  水灵光道:“你……你认得我?你是谁?”
  黑衣少女道:“冷……青萍……”
  水灵光轻呼一声,目光望向另一少女。那少女将蒙面的黑纱,轻轻掀起,露出她那能令任何男人销魂蚀骨的面容,露出她满眶泪珠……
  她,正是温黛黛。
  水灵光身子摇了摇,全身上下,突然变得一片虚空,再没有任何力量能支持住她的身子。只因她深知别人的话纵然会假,但这两人却是万万不会骗她的——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易明娇呼着抱着她,一面大叫道:“是谁杀死了铁中棠?是谁敢杀死铁中棠?快告诉我。”
  温黛黛垂首道:“他的义弟云铮。”
  水灵光身子又是一震,易明也呆住了,呆了半晌,方自喃喃道:“云铮……云铮……他在哪里?”
  温黛黛道:“他也死了!”
  水灵光柔弱的心,哪里还能忍受这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打击?她一声惨呼还未出口,便已晕厥过去。
  易明仰首向天,嘶声道:“苍天呀苍天,世上为什么有这许多悲惨的事?难道你就不伸手管管么?”
  她却不知就在今夜里,悲惨的事此刻还未发生哩!
  铁中棠虽然未死,但却比死还要痛苦得多。在这段日子里,他所忍受的,除了他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无人能够忍受。他的心,当真已磨炼得有如钢铁。
  他咬紧牙关,将一切不该想的事都自脑海中逐出,设法忘记——若非自己也有着一段刻骨铭心,椎心刺骨,连梦魂中都难以忘怀的悲情往事的人,决不会知道这“遗忘”两字做来有多么困难,多么痛苦。
  但坚强如铁的铁中棠却做到了。他将全部精神,全部意志,全都集中起来,不分昼夜,苦苦练武。他拼命折磨着自己,鞭策自己,决不让自己有丝毫休息,只因他只要稍有停顿,那痛苦就有如毒蛇般啃噬他的心。
  人类,确是种奇怪的动物。天下万物中,惟有人类心灵的痛苦,甚于肉体,也惟有人类能以肉体的折磨,减轻心灵的痛苦。
  夜帝,却终日石像般呆坐着。
  这幽秘的地窟陈设虽华美,但少了他豪迈的笑声,一切就变得黯淡无光,寂寞、冷清得无法忍受。那些可爱的少女,也早已失去了她们可爱的笑容,有时她们面对铜镜,甚至已忘却了自己笑时是什么模样。她们也在不停地鞭策着自己,昼夜不息地清理着被她们炸毁了的秘道,清理着秘道中的碎石。
  终于到了一日,她们计算距离,已将至出口,再有半日的工作,就可将整条秘道完全打通。这时她们的容颜已憔悴不堪,她们头上的青丝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她们华丽的衣衫已破碎而褴褛。她们昔日那柔细的纤纤玉手,如今已生满了粗糙的老茧,她们明媚的眼波,也充满了泪珠。但那却是快乐的泪珠,只因她们辛苦的工作,终将有报偿了。
  到了这一日,铁中棠也抛下了一切,参与她们的工作,石像般的夜帝,也似乎有了生气。眼见地道已将打通了,这时他们心里的激动与兴奋,纵然用尽世上一切智慧,也无法形容。
  哪知,就在这最后关头……
  突然有一方千万斤的巨石,轰然而下,隔断了那最后的道路,隔断了她们一生中最大的希望,毁灭了她们一生中最大的快乐,使她们所有的辛劳,俱都化为泪水,使她们初露的笑容,又复化作眼泪。在这短暂如流星过目,却又漫长如永无止境的刹那里,少女们全身力量又复化做了虚空。她们一个个痛哭着跪倒在地,再也无力站起。
  夜帝目光赤红,身子颤抖,须发一根根倒竖而起,那一双紧握着的铁掌中,握满了说不出的悲痛与愤怒。
  铁中棠呆望着那一方绝非任何人力所能移开的巨石,黯然道:“苍天呀苍天!你难道真要将我们困死在这里?”
  但这时红尘中却已开始流传着一件耸动天下的消息:“夜帝又将复出。”这消息是自常春岛流传出的,温黛黛自也知道。
  水灵光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后,温黛黛便简略地叙出了一切事发生的经过——她自是流着眼泪说的。
  水灵光、易明也是流着眼泪在听。
  只听温黛黛接着道:“他们死了,我活在世上又有何生趣,本也想随他们死了,倒也落得干净,但……”她目光深深凝注着水灵光,道:“但我们这样死了,岂非太不值得?我们好歹也要为他们做出一些事来,然后才能死。我们的死要死得有价值,只因惟有我们死得有价值,才算对得起他们。”
  她这话虽是在说自己,却也无异是说给水灵光听的。
  水灵光目光凝注着天边最远处一点星光,喃喃道:“不错,要死得有价值……我万万不会平白死的。”
  温黛黛暗中叹了口气,道:“但那常春岛,我实也无法再呆下去,只因若是再呆下去,我如不死也要疯了。”
  这期间只有易明悲痛较浅,是以心中仍有些好奇。她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问道:“闻说留在常春岛的人,从此便是断绝红尘,那日后姑娘又怎会答应你走的?”
  温黛黛道:“她没有答应,是我自己走的。”
  易明睁大了眼睛,吃惊道:“原来你是逃出来的!闻说那常春岛有如龙潭虎穴一般,你怎能逃得出?”
  温黛黛道:“常春岛虽然一向纪律森严,但最近一阵子,却有一件事,使得常春岛也有些乱了起来。”
  易明道:“能使常春岛惊动的事,那想必非同小可……呀!是了,莫非是为了雷鞭老人要去寻仇?”
  温黛黛道:“雷鞭又算得什么?娘娘怎会将他放在眼里?他不去还罢,若是去了,只怕也休想回来。”
  易明皱眉道:“那却是为了谁?世上难道还有比雷鞭老人更强的人么?……呀!是了,还有一个。”
  两人对望一眼,心里自然已知道此人是谁。易明道,:“但……但是他……他已有许多年未见了。”她并未说出此人的名字,水灵光却也已猜到,她只觉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兴奋与激动。
  只听温黛黛已缓缓道:“不错,多年以来,夜帝俱都未在人间现身,但那只是因为他已被娘娘用计困在海滨地窖之中。”
  水灵光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颤声道:“那……那地窟在哪里?你……你可知道么?”
  温黛黛道:“我纵然知道,也已无用了,只因那夜帝已在不久以前,自地窖中脱身而出。”
  易明喃喃道:“这就难怪常春岛要被惊动了……”转目瞧了水灵光一眼,只见她激动的面容上,半是失望,半是欢喜。
  她失望的是:她爹爹既已重入红尘,从此势必又将如神龙天矫,翱翔天下,她又不知要等到何时听到他的消息。
  她欢喜的自然是:她爹爹终究仍然健在人间,无论如何,她终有一日总会见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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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29
第四十六回 毒神之秘

  但这瞬息的轻微欢喜,立时便被永恒的沉重悲哀所淹没——时间纵将消逝,这悲痛却永将留存她心底。
  铁中棠去了。
  她永远再也瞧不见那坚定而又温柔的面容,永远瞧不见那有时闪亮如火焰,有时却又温柔如水的眼波。这一切在她心中占据了太多位置,如今她的心已是一片空虚,只因她的失望绝无任何事物所能代替。其实此时此刻,又何止是她?温黛黛、冷青萍又何尝不是满心悲痛,柔肠寸断,泪珠如雨……
  就在这时,就在这人人俱都黯然销魂,不能自己之际,易明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嘶声道:“蛇……蛇……”
  夜色中虽瞧不见她面容,但想见她面上必已毫无血色,她颤抖着伸着手掌,指着面前的山石。只见山石上那一点香火下,果然盘着一条颜色甚是怪异的小蛇,身上似乎闪动着一层乌金色的光芒。这条蛇长不及一尺,粗不及拇指,实是小得可怜,但红舌闪缩,嗖嗖作态,却大有不可一世之概。
  温黛黛本也吃了一惊,此刻见到不过是如此一条小蛇而已,微一皱眉,便待伸手去取。但她手掌还未伸出,便被水灵光一把抓住,只觉她指尖冰冷,不住颤抖,似是心中充满惊恐。
  温黛黛心头一动,转首望去,只见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也已充满惊恐之色,不禁奇道:“这条小蛇你怕什么?”
  水灵光道:“这条蛇必是奇毒无比,动不得的。”
  要知她自幼生长在沼泽之中,毒蛇自是见得多了,但形状如此怪异,神情如此狰恶的毒蛇,却连她也未见过。但见这金蛇仍然盘踞在石上,动也不动,似是根本未将面前这四个活生生的大人瞧在眼里。
  易明越瞧越害怕,颤声道:“怎……怎么办呢?”
  水灵光目光四下搜索,口中道:“此等毒蛇,说不定已深具灵性,纵是深山大泽也不常见。”
  易明道:“那它怎会跑来这里?”
  水灵光一字字道:“必是有人放出来的。”
  易明倒抽一口凉气,目光抬处,突见山坡上,树荫下,鬼魅似的现出条人影,易明嘶声呼道:“人……人在那里!”
  只听那人影阴侧恻一阵冷笑,道:“幸好那丫头还有些见识,否则你们四人此刻只怕早已都去见阎王了。”
  此人头戴竹笠,身穿道袍,影影绰绰依稀可看出乃是个出家的僧道,只是在黑夜中谁也无法辨出他面目。
  易明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你……你……你为何要放出这条毒蛇来害我们?”
  那人冷笑道:“不错,你们四个小丫头自谈不到与老夫有何仇恨,但你们哭的那人却是老夫的大仇人。”
  易明怔了一怔,道:“你……你是说铁中棠?”
  那人狞笑道:“铁中棠呀,铁中棠!你这奸贼、恶徒,你这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畜生,你……”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语声中充满怨毒之意。
  冷青萍突然飞身而起,颤声呼道:“他人已死了,你还骂他?你……”
  那人目中射出杀机,轻叱道:“金奴,上!”突然间,金光一闪,冷青萍语声立时停顿。
  水灵光见她身子一动,面色已是惨变,但拉也拉不及了,此刻失声惊呼道:“你……你没有事么?”
  星光下,但见冷青萍蒙面黑巾,波浪般起伏不定,手足四肢,也起了阵阵痉挛,她似是想说什么,却无力气说出口来。再看那金蛇又已回到石上,它方才身子一挺,便已在冷青萍腕上咬了一口,来去之快,当真是快如闪电。
  水灵光花容失色,温黛黛方待伸手去扶,冷青萍已跌在地上,道:“你……你好……好狠。”
  那人狞笑道:“这本是你白找死,须怪不得我。我家金奴既已在你腕上留痕,世上已无药可解,你只有等着见阎王了。”
  冷青萍道: “不……不错,我……我立刻便将见……见着铁中棠了……你成全了我……爹爹……”
  这一声“爹爹”叫出口来,众人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易明嘶声道:“什么?他是你爹爹?”
  冷青萍凄然笑道:“不错……”
  那人也似骇得呆了,道:“你……你是谁?”
  冷青萍道:“女儿……青萍……”
  话犹未了,那人已大喝一声,疯了似的奔下山坡,一把拉过了冷青萍,劈手撕下了她蒙面黑巾。满天星光,映着冷青萍苍白的面容,但见她嘴角似笑非笑,面颊上却已流满了晶莹的泪珠。
  那人身子一震,竟也扑的跌倒,颤声道:“萍儿……果然是萍儿……”但见他高颧削腮,鼻如鹰隼。
  他,赫然竟是冷一枫。
  温黛黛、水灵光、易明,眼见着眼前又是一幕人间惨剧,一个个俱是泪流满面,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冷青萍凄然笑道:“爹……爹你虽未认出女儿,但……但女儿却早已听出爹爹的声音。”
  冷一枫嘶声厉喝道:“你……你为何不早说?”
  冷青萍道:“爹爹你又何尝给女儿说话的机会,一提起铁中棠,你心头便被仇恨充满,什么人的声音都听不出了。”
  冷一枫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突然仰天呼道:“苍天呀苍天,我好恨……好恨。”
  冷青萍道:“他人死了,你老人家还在恨他?”
  冷一枫道:“若不是他,怎会有如今这事……我若寻着他尸身,我将之碎尸万段,也难消心头之恨。”
  冷青萍苍白的面容上,突然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道:“但如今女儿却立刻便要与他相会了。”
  冷一枫厉喝道:“你……你敢?”
  冷青萍道:“女儿敢的……世上已再无一人能拦得住我……我的心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安适,如此自信……”她缓缓闽起眼帘,嘴角的笑容,更是凄艳而迷人——已散发出“死亡”那凄艳、恍惚而迷人的魅力。她语声也变得出奇的温柔,缓缓道:“看……看……他已在前面向我招手……你们瞧得见么?”
  冷一枫身子早已剧烈地颤抖起来。
  冷青萍道: “唉!可惜你们瞧不见他……他笑容是多么温柔……唉!我实未想到死……竟是如此快乐的事。”
  温黛黛本已泪湿衣襟,此刻更忍不住啜泣出声。
  冷青萍道:“莫要哭……莫要惊吵我……那甜蜜的黑暗,已渐渐近了……他的笑容,也渐渐近了。”她语声渐渐微弱,果真似乎已渐渐入睡。
  冷一枫枯瘦的面容,已变为铁青,目光却变为血红。他霍然转身,面对着那浑身散发着妖异之光的金蛇,竟要将他自己的罪孽,怪在这金蛇身上。只听他喉间发出野兽的嘶鸣:“是你……都是你。”突然伸出手掌,一把抓住了那金蛇。那金蛇竟也未想到自己的忠心,竟换来主子的仇恨,惊怒之下,闪电般在冷一枫腕上咬了一口。
  毒蛇反噬,其毒无比。冷一枫宛如被人在心上刺了一针,身子陡然一阵痉挛,紧握着毒蛇的手掌,越握越紧。他枯瘦的手背,青筋已根根凸起,指节已变为惨白。
  那金蛇起先还在扭动挣扎,渐渐不能动弹……蛇首渐渐垂下……冷一枫嘴角,渐渐泛出残酷而满足的微笑……
  温黛黛等只瞧得手足冰冷,满身冷汗湿透重衣。
  突见冷一枫摊开手掌,掌心血肉模糊,哪坚韧的金蛇,竟已被他毕生苦练的掌力捏成肉浆。
  易明轻呼一声,晕厥过去。
  冷一枫却疯狂地仰天狂笑起来,他目光也充满了疯狂之意,浑身肌肤,已变为恐怖的黑色。
  水灵光、温黛黛情不自禁,紧紧依靠到一起,浑身颤抖,满心战懔,要想转身奔逃,双足却已骇得发软。
  只听冷一枫笑声渐渐微弱……渐渐低沉……身子渐渐跌倒……突然软软地跌在他女儿身上。无声寂绝,天地间静寂如死,惟有那香火上的一股青烟,犹在夜中袅娜起舞,但就连这青烟的舞姿,都带着种凄迷恐怖的死亡意味,就仿佛死神本身,正盘旋在晚空中,静等着摄人的魂魄。
  水灵光;温黛黛木立当地,甚至连指尖都已无法移动,只有那飞舞的发丝,是这死寂中惟一的生趣。
  风,不停地吹,木叶不停地在风中呜咽。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黛黛颤抖着伸出手,要想自那可怜的冷青萍身子上,拉起冷一枫。就在这时,她身旁突然多了一条黑影,这黑影来得全无丝毫声息,宛如地底涌起的幽灵。
  温黛黛、水灵光大骇转身,星光下,只见一条高大的人影,天魔般立在她两人身后,赫然正是那食蛇异僧!那鲜红的僧袍,纵在夜色中,也显得说不出的妖异夺目。他冷冷地瞧着地上的冷一枫,那目光更是说不出的可怖。
  温黛黛与水灵光已经历太多惊骇,已发不出惊呼,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也说不出一句话。
  红衣异僧目光仍然凝注着不知是生是死的冷一枫,嘴角竟突然泛起一丝奇诡、神秘而兴奋的笑容。
  只听他口中喃喃低念着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食毒之门,横行天下……毒神现体,天下……”他翻来覆去,念的始终是这十六个字。
  水灵光、温黛黛,虽猜不透这四句话的含意,但已觉出这短短十六个字里,必定含蕴着一件可怖的神秘。
  红衣异僧目光突然转向温黛黛与水灵光,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这话你们可懂么?”
  他生相虽然奇诡狞恶,但对水灵光、温黛黛两人,却似没有什么恶意,温黛黛只得摇头道:“不懂。”
  红衣异僧喃喃道:“两个小娃儿,自是不懂……其实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懂得?又有几人懂得……”他似乎越说越是得意,竟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洪亮的笑声,如天雷进发,如海啸怒涌,惊得四下木叶飞落,惊得水灵光与温黛黛耳朵发麻。直过了盏茶时分,笑声方自渐渐微弱,温黛黛与水灵光只觉双耳早已麻木,别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时阴影中却偏偏传出一阵冷笑之声,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这又有何难懂之处?”
  红衣异僧心中纵然有些吃惊,但面色却绝无丝毫变化,沉声道:“什么人?出来说话!”
  山麓阴影中,果然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只见他满身锦衣,少年英俊,目光中虽有些惊怖之色,面色虽有些苍白,但身子却仍挺得笔直。
  水灵光一见此人,又不觉低呼一声,她再也想不到此人竟是易挺,再也想不到易挺竟会在此刻突然现身。更令她疑惑不解的是,易挺又怎会懂得“毒神现体,天下无敌,食毒之门,横行天下。”这十六个字的秘密?
  红衣异僧见到现身的竟是个少年,目光中也不觉微现诧异之色,冷笑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易挺道:“你怎知我不懂?”
  他不但面容僵木,神气呆板,这六个字说出来,亦是死气沉沉,与昔日的飞扬活泼之态,迥然而异。温黛黛虽也觉这少年有些异样,还不大惊异,水灵光见了他如此神情,却不禁大是吃惊。在水灵光眼中,此刻这易挺竟似与昔日的易挺不是同一个人,他心神生气,俱似已被别人慑去。
  红衣异僧道:“你既懂得,可知咱家是谁?”
  易挺道:“食毒教主,飧毒大师。”
  温黛黛心头一凛,暗惊忖道:“原来他竟是江湖传言中魔教第一高手,已有三十年未履江湖的飧毒大师。”
  飧毒大师名震天下之时,温黛黛虽还未生出来,但她耳朵里听得“飧毒大师”这名字,却已不止一次。温黛黛虽未看见这飧毒大师手段究竟如何厉害,但却看见每一个提起他名字的人,无论是谁,只要说出“飧毒”两字,身子便难免为之悚栗--此刻温黛黛面对这江湖中人人闻名丧胆的人物,心头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只见飧毒大师浓眉微微一扬,道:“不想你小小年纪,竟知道老僧的名字。我再问你,何谓毒神现体?”
  易挺道:“毒神现体,为食毒教下两大魔功之一。”
  飧毒大师道:“不错。”
  易挺道:“练成毒神之体,四体俱属极毒,纵是武功已入化境之人,一触毒神之体,也要中毒无救。”
  飧毒大师道:“不错。”
  易挺道:“但要练成毒神之体,必需牺牲食毒教下,已将毒功练至五成火候以上的一个弟子性命。”
  飧毒大师道:“不错。”
  易挺道:“而食毒教下弟子本极凋落,只因这毒功练到后来虽易速成,但入门这一道功夫却难如登天,食毒教主选来的弟子,十人中倒有九人在练第一道功夫时便已因毒丧身,能将毒功练至第五层火候的,实是绝无仅有,食毒教主自舍不得牺牲他的性命,来练那毒神之体。”
  飧毒大师道:“不错。”
  他一连说了四个“不错”,镇静冷酷的面容上,已充满了惊奇诧异之色,甚至连语声都已有了些改变。只因他实未想到面前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非但知道毒神现体的秘密,而且居然还能说得如此详细。
  易挺道:“但此刻这冷一枫,却已属毒神之体了。”
  这句话说将出来,听他说话的三个人身子都不觉为之一震,就连温黛黛与水灵光面上也变了颜色。她两人方听那“毒神之体”有那般神秘的魔力,此刻再听得冷一枫已炼成毒神之体,心里自然吃惊。
  只听易挺接道:“只因冷一枫之五毒神功,本已练至第五层火候,体中神气血液,都已含蕴剧毒,他平日便要随时吞食些奇毒之物,以毒攻毒,去克制血液中之毒性,否则便要痛苦不堪。于是他体内之毒性,自是日渐加重,他掌力虽然越来越毒,但体内毒性发作时,自也越是猛烈。如此虽是恶性循环,但相生亦有相克,是以除非有了巨大的变故,他体内毒性,万万不致危害自身。但此刻他已遇着件巨大的变故。”
  易挺口若悬河,将其中秘密说来,竟是如数家珍一般,这不但令飧毒大师吃惊,也更令水灵光起惑。
  转目转去,竟然见到易明的一双明亮的眼睛,正也睁得大大的,凝望着易挺,眼睛里也充满惊奇之意。原来她竟也早已醒来,而且也已听得入神。瞧她的神情,显然也在奇怪她哥哥怎会知道这武林中惊人秘辛。
  水灵光暗奇忖道:“若是易挺早已知道这秘密,易明怎会不知?若是本不知道,此刻却又怎会知道的?”这些神秘的问题,她纵仔细去想,也未必能想出个究竟,何况此时此刻,她根本无暇思索。
  这时易挺又接道:“方才那金蛇不但奇毒无比,而且已具灵性,乃是天下七种最毒的毒蛇之一。以食毒教练功之秘,冷一枫平日须得以自身之精血,来喂养此蛇,好教它与自身心灵相通。若以毒教魔经所载,这金蛇实已成了冷一枫的元神,这个是毒教中人故神其说,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温黛黛、水灵光、易明等三人骤然听得这有如神话般神秘诡异之事,心头自不觉寒意更重。三个人不约而同,紧紧依偎到一起。尤其是易明,她平日看来虽然最是明朗爽快,其实胆子却最小,此刻身子早已缩成一团。
  只听易挺接道:“冷一枫方才被他自身元神咬了一口,他体内之毒,与金蛇之毒本已有了种奇异之感应,此刻两种毒性,相生相引,不但冷一枫体内之毒性已全被引发,而且更形成一种比原毒更胜十倍的毒性。是以冷一枫此刻本身之毒,也已较方才那金蛇之毒更胜十倍,他身体毛发,已无一不是奇毒无比之物。想那金蛇已是世上七大毒物之一,冷一枫此身之毒,自更非同小可。那毒蛇一滴毒液已足令人丧命,此刻冷一枫却只要手指一触,便已足可夺人魂魄。”说到这里,他语声方自微微一顿。
  听到这里,温黛黛等人牙关已打起颤来。
  易挺道:“但纵是如此,还不足以构成毒神之体。只因冷一枫此刻依然身蕴奇毒,但天下武林高手们只要不被他身子触及,还是可制服于他。”
  飧毒大师赤红的面色已变为铁青,沉声道:“要如何才能炼成毒神之体,莫非你已知道么?”
  易挺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中毒之人,无论中毒深浅,只要毒性发作时,气力必定比平时强猛十倍。而冷一枫此刻所中之毒又比世上任何人重得多,他毒性发作起来,其气力如何,乃是可想而知。是以只要将他此点加以利用,以你的五毒掌力,激发他生命中最后一点潜力,使他变为一具毒尸,再以你毒教中迷神之药,令他完全变成一具傀儡,完全听命于你,那时他虽已不能思想,但气力武功,却比往昔强胜十倍,再加以那一身冠绝天下的奇毒,江湖之中还有谁能抵挡?那时你自己也可以他为工具,而横行天下了。”
  他戛然顿住语声,温黛黛等人心房却似已停止跳动。
  只见飧毒大师呆呆地木立半晌,目中神光突然暴射而出,厉喝道:“我毒教之秘,你是如何知道的?”
  易挺道:“你走过来点,我告诉你。”飧毒大师微一迟疑,终于大步走了过去。
  易挺道:“再走过来些。”
  飧毒大师浓眉一扬,冷笑道:“你纵有什么阴谋诡计,难道老僧还怕了你不成?”果然又往前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突然一条人影自飧毒大师身后横飞而来。这人影来势之快,几非目力所能分辨。
  水灵光只觉眼前一花,这人影已到了面前,手中竟握着块巨石,只见他抡起巨石,便向冷一枫头脑砸下。
  温黛黛心念一闪,恍然大悟:“原来那少年乃是和此人一路的,他那番说话,只是要分散飧毒大师的注意,好让此人乘机将冷一枫完全毁去,永绝后患。”她这边心念电闪而过,那边巨石已自砸下。这巨石砸下,冷一枫头颅固将粉碎,冷青萍亦难幸免,她那花容月貌,必将主为为一团血泥!
  这时飧毒大师已自觉察,怒喝旋身,却已扑救不及。但也就在这刹那之间,温黛黛突然飞身扑起,一双纤掌,拍上了巨石,竟将那巨石震开三尺。只听“砰”的一声大震,巨石落在地上,砸出了个大坑。温黛黛一掌拍出,却已呆呆地愣住了。
  为了铁中棠,她爱屋及乌,再加上一段时间的相处,自己对冷青萍已有了份深深的情感,无论冷青萍生死,温黛黛都不忍见她容颜被巨石所毁。
  是以她方才毫不考虑,便将巨石震开,但一掌击出,她忽然想到如此做法的后果,心头却不禁颤栗起来。
  那捧石掠来的人影砸下巨石,身形不停,又已掠去。但那一声巨震却令他回过头来,他再也想不到温黛黛竟会出手救了飧毒大师的危困,口中不禁惊呼出声。
  他身形就只这微一迟疑,飧毒大师已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那庞大的身躯中,早已满布着杀机。
  那人影倒掠三尺,似是算定自己绝对无法逃走,竟索性顿住身子,与飧毒大师对面凝立。
  飧毒大师身形虽高大,此人身子也不矮。只见他一身黑袍,长可及地,黑袍随风飞舞,显见他身子必枯瘦无比,只见他黑巾蒙面,也瞧不见面目。
  两人四道发亮的眼神,有如四柄利剑一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但在这无言的沉静中,杀机却越来越严重——就连在一旁观看的水灵光等人,都似已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飧毒大师突然道:“原来是你。”
  黑衣人道:“你此刻才瞧出来么?”他语声平平和和,乍见似是毫无特异之处,但等他话说完了,竟还有一股余力震人耳鼓。
  飧毒大师道:“我早该知道你来了的。”
  黑衣人道:“是呀,你早该知道的。”
  飧毒大师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如此清楚本门秘密?那少年只不过是你的傀儡,代你说出了而已。”
  黑衣人道:“是呀,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知道你的秘密?那少年只是无意遇着的,他姓什么我都不知道。”
  这两人忽然之间,竟似数起家常来了,不但语声平平和和,而且所说的话也是平常得很。但不知怎的,这些平平常常的话,自这两人口中说了出来,便似乎变得大不平常起来。只因这两人太奇诡,别人只当他两人所说的话必定也充满诡秘,是以两人说出平常的话来,反倒更是令人吃惊。
  飧毒大师道:“你既已来了,总是好得很。”
  黑衣人道:“不错,好得很。”
  飧毒大师道:“那你就莫要走了吧!”
  黑衣人道:“还是你莫要走的好。”
  飧毒大师道:“哪里哪里。”
  黑衣人道:“好说好说。”
  两人忽然竟似又说起客气话来,水灵光更是诧异。这其中只有温黛黛涉世最深,早已看出这两人不但俱都心计深沉,阴狠毒辣,而且两人还必定是势均力敌的强仇大敌,彼此都已将对方恨入骨髓,彼此谁也不敢对另一人稍有疏忽。看来两人虽在说话,其实却都在暗中运功调息,也都在暗中窥望着对方的破绽,随时准备出手一击。
  在如此情况下,两人自然已将全部精神贯注,非但再也无余力留意对方说的是什么话,自己说的话,也是随口胡诌出来的,是以两人言来言去,自是平平常常——甚至简直有些莫名奇妙。
  飧毒大师道:“这地方不错。”
  黑衣人道:“你留下吧!”
  飧毒大师道:“还是你——”
  黑衣人道:“彼此彼此。”
  水灵光等人越听越莫名其妙,但温黛黛观察人微,却知道这两人说话越是莫名其妙,其中杀机便越重。
  只因两人心头杀机越重,便越想抓住对方精神稍有松懈之机,好施出雷霆一击,自更无心留意口中所说的话——这其间关系端的极其微妙,除了温黛黛这饱经世故,聪明绝顶的人外,别人自是看它不出。
  温黛黛打量距离,自己与水灵光等人,距离黑衣人与飧毒大师立身之处,最少也有八尺开外。他两人这一击,威力再大,却也不致波及温黛黛等人。温黛黛这才放心,索性坐山观虎斗起来,只望他两人此刻出手之一击,威力越大越好。
  只见飧毒大师面色越来越深沉,那黑衣人目中杀机自也越来越沉重。但两人那一击竟迟迟不肯出手。
  过了半晌,两人仍是不动。又过了半晌,两人还是不动。
  温黛黛却不禁有些着急起来,暗道:“这两人究竟要耗到什么时候?那一击为何此刻还不肯出手?”一念尚未转完,突觉自己心胸之间,起了一股热闷之意,但手足四肢,却似已变得冰冰冷冷。她先还不以为意,但试着抬了抬手足,手足竟似已有些麻木之感,竟已不能自由活动。她这才大吃一惊,赶紧暗调真气,真气赫然竟也已不能自由运转。她心头一寒,几乎失声惊呼出来。
  转目望去,夜色中虽瞧不清水灵光与易明两人的面色,但两人明亮灵活的眸子,竟也似失去了原有的神采。温黛黛暗中盼望,这只是她两人方才哭肿了眼睛。当下强作镇定,低声道:“你两人觉得怎样?”
  易明怔了一怔,道:“怎样?”
  温黛黛道:“你两人可觉得身子有何不妥?”
  易明似乎有些奇怪,道:“没有什么呀,还……”语声突然停顿,月光中立时露出惊骇恐惧之色。
  温黛黛失色道:“怎样?是否有些不妥?”
  易明道:“我……我胸口似乎有……有些发闷……又热得难受……我手足竟……竟似也有些麻了。”她语声竟已颤抖起来,显见心中充满惊怖。
  温黛黛心中惊怖之情,委实更胜于她,目光望向水灵光,低声道:“水姑娘,你觉怎样?”
  水灵光目光已散乱起来,道:“和她一样……”
  温黛黛身子一震,呆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易明着急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黛黛道:“咱……们……都已中……毒了。”她嘴唇似已麻木,每个字说出来都似困难已极。
  水灵光、易明齐地大骇道:“中毒?”
  温黛黛道:“非但已中毒了,而且中毒极深。”
  易明、水灵光转目四望,但见飧毒大师与黑衣人自始至终,俱未动弹一下,而四下又再无别人。再瞧易挺,也还是木头般站在那里,更不可能是施毒之人。易明忍不住道:“什么毒?谁施放的毒?”
  温黛黛还未答话,水灵光心念一转,突似想起一件十分可怕的事,脱口道:“莫……莫非是他?”她眼睛瞧着的,赫然竟是飧毒大师。
  易明诧声道:“是他?怎么是他?真的是他么?”
  温黛黛叹了口气,道:“不错。”
  易明道:“但……但他连手指都未动过。”
  温黛黛叹道:“天下人都知道飧毒大师乃是天下使毒的第一高手,而咱们却等着他出手进击,这岂非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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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30
第四十七回 冷语锥心

  易明骇然道:“难道他站着不动,也能施毒?”
  温黛黛道:“不错。最厉害的是,他这毒不但能无形无影地放发出来,还能使中毒的人毫无所觉。”
  水灵光黯然道:“等到觉察时,中毒已深了,武功已有大半消失,这时纵然觉察,也无用了。”
  易明大骇道:“好厉害……好厉害……”
  温黛黛叹道:“咱们原本就该想到,天下使毒第一高手,与人动手时,又何需施展武功?”
  易明道:“难怪他站着不动,他……他根本不必动的,咱们要是早想到这点,早就该防备了。”她语声仿佛越说越低。
  温黛黛道: “这两人看似一直站着未动,其实早已展开了生死搏斗,只是别人看不出罢了。”
  易明皱着眉头道:“你……你说什么?”
  温黛黛愕了一愕,大声道:“我说的话,你听不见么?”
  只见易明满面茫然之色,道:“你……” 。
  温黛黛只听到一个“你”字,下面便只能看到易明嘴唇在动,她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到了。三个人心中不约而同泛起一阵惊怖欲绝之意,手掌不约而同凑到一起——三只手都是冰冰冷冷,三只手都已流满冷汗,三只手都已颤抖起来——她们所说的话,对方竟已听不到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对方耳力已失灵,还是自己根本已说不出声音?
  一阵风吹来,吹起了黑衣人一片衫角。突然,那片衫角竟被风撕了开来,随风而起,宛如风中藏着柄刀子似的,一刀便将衫角断下。接着,被风吹起的那块衣角,一块变成两块,两块变成四块,竟变成一丝丝,一缕缕,晃眼便已吹散。又是一阵风吹来,又撕下黑衣人一片衣角。这片衣角晃眼间被风撕成碎片,四下飞散。
  ,
  不出片刻之间,黑衣人身上衣衫,已变得粉碎不堪,左边缺了一块,右边又失了一角……原来他衣衫竟早已被那无形无影的“毒”腐蚀得经不起微风一吹,这毒性是何等厉害,自是可想而知。但黑衣人身子却仍站得笔直,目中神光也依然有如闪电,他蒙面的一块黑巾,也丝毫未见破损。非但未见破损,而且这薄薄一片丝布,看来竟有如钢片一般,再强的风势,也不能将之吹出一丝皱纹。
  这黑衣人内力又是何等厉害!他身子显已坚逾精钢,百毒难侵,那蒙面丝巾之上,也显已被满注真力,护住了他面目五官。他两人身子虽然迄未动弹,但这一场生死搏斗,却已足令在场旁观之人,见了惊心动魄。
  温黛黛暗惊忖道:“这黑衣人生死存亡,看来已是呼吸间事,而飧毒大师却似毫无危险,这一战,显见他已占了优势。”
  要知温黛黛等三人,虽不知这黑衣人是谁,却总是盼望这黑衣人胜的,此刻见他自始至终均处于捱打的局面,竟丝毫没有制胜之机会,三人不禁更是忧心忡忡。三个人手掌相叠,温黛黛手掌压在最下。她只觉水灵光、易明两只纤手,又湿又冷,有如两条方自水中提出来的鱼似的,还在不住颤抖。
  忽然,这两只手掌竟全都移开了,但温黛黛垂首一望,那两只手掌却明明还压在她的手上。她眼中所见,竟已与她身子所觉不能一致。这骇人的发现,使得温黛黛肠胃都收缩起来,若非拼命咬牙忍住,立时便将呕吐而出。转目望去,易明、水灵光两人眼睛里,竟也似开始闪动起将要疯狂的光芒,恰似炙热屋顶上的野猫一般。
  只听“砰”的一声,易挺也倒了下去。他站得最远,中毒自较迟,奇怪的是,他面上一直僵木如死,绝无丝毫变化,直到倒下时,还是那模样。
  飧毒大师也还是那模样,但温黛黛突然发现,他那一双眼神之中,竟也现出了迷乱不安之意。他胜算已在握,为何还会迷乱不安?
  温黛黛暗中惊异,忍不住又去瞧那黑衣人的目光,这才发现此人一双眼神之中,竟带着种妖异之气。仔细再看,他一双瞳仁几乎占据了眼珠十分之八,本该漆黑的瞳仁,此时却是诡秘的宝蓝色。
  温黛黛心念一转,突然想起江湖间一件奇诡的传说:“凡使摄心术之人,眼神必是与别人不同。”她暗骇忖道:“这黑衣人莫非正在施展摄心之术?他看来完全未曾反击,却原来正待以此术控制飧毒大师的心神。”
  这两人一个施展的是无形无影的巨毒,另一个施展的赫然竟是武林传说中最最神秘诡异的摄心之术。两人身子纵然不动,但这一场搏斗的凶险,却已较武林中任何一场生死搏斗都要凶险十倍。黑衣人心神只要稍有松懈,那无影之毒自立刻便将乘隙而入,侵入他心腑血液,侵蚀他性命。飧毒大师心神只要稍有松懈,心神也立将被对方所摄,永生都将沦于那可怖的黑暗中,万劫不复。两人的生死存亡,实已在呼吸之间。在此等生死关头之下,两人自然谁也不敢妄动一动。
  温黛黛再也想不到自己一生之中,竟能亲眼瞧见这种听所未听,闻所末闻,凶险之极,也奇诡之极的比斗。最可怕的是,他两人此刻实已如骑在虎背之上,欲罢不能,除非两人中有一人倒下,否则谁也休想住手。是以此战非但是无影毒与摄心术之战,而且还在考验着两人的精神、意志、胆量与耐心。
  谁的意志坚强,谁的忍耐力久,他致胜之机便多些。谁的精神不能集中,谁的心里生出了死惧之意,便无异自取灭亡——武林中决斗生死的方法虽多,但试问又有哪一种搏斗比此刻飧毒大师与黑衣人的搏斗更不能疏忽,更奇诡可怖?
  温黛黛越看越是心惊,越想越感恐怖——但她想得多了,心头竟突然有一丝灵机闪过。这灵机实是满天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满地乱麻中的一点头绪,温黛黛自然立刻便抓紧了它,再也不肯松手。
  她极力忍住心头的狂喜之情,将此事再三加以盘算:“他两人所施展的功夫,俱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两人自然也不敢稍有疏忽,只因即使是丝尖般大小的疏忽,已足以取他性命,这一点他两人自己必定比我知道得更是清楚得多。在此等情况下,若是有个第三者要取他两人性命,岂非易如反掌,我……我还等什么?”一念至此,她再不迟疑,便待挣扎而起。
  哪知那无形无影的巨毒,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蚕食了她全身精力,此刻她用尽气力,竟也不能站起。但她方自有了一点生机,怎肯轻易放松,当下喘了口气,再次挣扎,用尽她生命中每一份潜力。她身子终于一寸寸站起,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只要稍一用力,四肢便会生出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她咬一咬牙,拼命忍住。
  她这一生中早已不知忍住过多少令她心碎肠断的痛苦,这一点肉体的痛苦,她自然可以忍住。也只有她可以忍住。
  寒夜渐逝,东方已现曙光,此刻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候,但温黛黛额上却已沁出了珍珠般的汗珠。她晶莹的牙齿紧咬着自己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她虽然正在忍受着人类所能忍受的最大痛苦,但她身子终于已完全站起,终于已开始移动脚步。
  飧毒大师与黑衣人仍然未动,谁也未曾发现他们身边一个柔弱的女子已开始发动对他们致命的攻击。
  温黛黛满心燃烧着求生的火焰,这火焰燃烧起她生命中的全部潜能,而变为一股令人难信的力量。这力量支持着她的身子,推动着她的脚步。她已向前走出四步。只要再走一步,她左手便可触及飧毒大师的左胁,她右手便可触及那黑衣人的右胁。她此刻手上的力量已不足以杀死一只苍蝇,但却可杀死面前这两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只因她手掌只要触及这两人的身子,他两人心神必将一震,而就在他们心神一震的这一刹那之间——
  飧毒大师的无影毒立将侵入黑衣人体内,而黑衣人也必定会在同一刹那间控制住飧毒大师的心神。那时黑衣人固将立时丧生,而飧毒大师心神既已被他控制,他一死之后,飧毒大师心神无主,其后果可能比死还要可怕。
  但温黛黛这一步竟似再也无法跨出。她此刻体内气力实已用到最后一分,正如一人挑了千斤之担,犹可支持,但若再加一斤,便要跌倒。温黛黛这一步非但未曾跨出,身子竟也“噗”的跌倒。她如此挣扎,如此受苦,眼见胜利之果,已是垂手可得,哪知到了最后关头,还是功败垂成。在这刹那之间,她心头之悲愤与失望,实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但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竟也晕厥过去。
  温黛黛醒来之时,眼前已是白云青天。
  她晕厥前只道自己此番再也无法醒来,此刻醒来之后,也不信是真的,但耳边却已听得有人道:“好,第一个醒的是你。”
  这声音一入温黛黛之耳,她便已听出是飧毒大师的,心头不禁“通”的一跳,暗道一声:“苦也!”
  飧毒大师竟未在那一埸恶斗中丧生,自己还是在飧毒大师掌握之中,那么,纵然未死,又和死有何两样?一念至此,她但觉心灰意冷,索性又闭起眼睛。
  只听飧毒大师道:“你既已醒转,为何还不起来?”
  温黛黛口中虽不言,心中却暗暗忖道:“我已被你毒得奄奄一息,哪里还能起来,你装的什么蒜……”忽然发觉自己头脑清清爽爽,眼睛明明亮亮,哪里还是先前中毒时那神智不清的模样,心头一喜,手足一伸,竟真的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搬到山坡之上,水灵光、冷青萍、易明、易挺,还有那冷一枫,五个人直挺挺躺在身旁,也不知是生是死?
  再瞧飧毒大师,正盘膝坐在一株树下,白天里看来,神情虽已无夜间那般诡异可怖,但面色仍是冷如秋霜。
  温黛黛又惊又奇,道:“我中的毒……”
  飧毒大师道:“老僧所施之毒,老僧自可随手而解。”
  温黛黛道:“你……你为何要救我?”
  飧毒大师道:“你救了老僧,老僧自得救你。”
  温黛黛怔了一怔,道:“我……我救了你?”
  飧毒大师嘴角露出一丝诡异之微笑,道:“方才你身子倒下,恰巧倒在老僧那对手足边,他心神一震,神功便散,否则老僧还未见能如此轻易胜他。”
  温黛黛身子一震,顿时又目定口呆,过了半晌,突然狂笑道:“原来我反而助了你,助了你一臂之力,反而救了你……”笑声越来越响,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飧毒大师道:“你非但方才助了老僧一臂之力,若非你伸手一推,老僧那毒神之体,也要毁在巨石之下。”
  温黛黛反手一抹眼泪,道:“那黑衣人是谁?”
  飧毒大师道:“你问他作甚?”
  温黛黛恨声道:“我要寻着那人,跪在他面前,任凭他将我碎尸万段,否则我这一生广世,永远也休想过得安宁。”
  飧毒大师冷冷一笑,道:“老僧纵然说出那人名字,你也未必认得,何况你如能寻到他,他只怕也已变作一具尸身。”温黛黛呆了半晌,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这一生一世,委实从未像此刻这样哭过。
  飧毒大师冷哼道:“你助了老僧,反觉后悔,是么?”
  温黛黛道:“不错,你杀了我吧,那反倒好些。”
  飧毒大师仰首望天,缓缓道:“老僧虽也知你助我必非本心,但老僧一生之中,惟有此次受惠于人,这笔恩情之债,好歹是要还给你的。”
  温黛黛伏地痛哭,直哭了盏茶时分,哭声渐渐收敛,头脑也渐渐清醒,突然翻身坐了起来。若是换了易明、云铮等人,想到自己竟在无心之间,助桀为虐,即说不定真要立时一头撞死,才能安心。但温黛黛却绝非那样的人,她方才虽然一时热血冲动,此刻哭过一阵,理智立刻又战胜情感,忽然大声道:“好,你要还我的恩情债,不知该如何还法?”
  飧毒大师道:“你所说的老僧若能做到,决不推辞。”
  温黛黛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飧毒大师道:“老僧平生,从无轻言,但你也得记着,你方才曾经助老僧两次,老僧今后也只还你两次而已。”
  温黛黛道:“你总得先将我同伴救起再说。”
  飧毒大师道:“好……还有一次了。”
  温黛黛心里这才稍觉安慰,无论如何,自己总算救了几个人的性命,多少已可赎些今日之罪。
  但过了半晌,飧毒大师却仍端坐未动。
  温黛黛忍不住道:“你怎的还不动手?”
  飧毒大师冷哼道:“你还未说出要救哪一个,却叫老僧如何动手?”
  温黛黛心头一震,失声道:“救哪一个?自然三个都要救的。”她只说三个,只因她知冷青萍已是万万无救的了。
  飧毒大师冷笑道:“这三人与老僧既不沾亲,亦不带故,老僧为何要浪费辛苦炼成的解毒之药,来救他们?”
  温黛黛道:“但……但这是你答应我的。”
  飧毒大师道:“不错,老僧是答应了要还你两次出手相助之情,但你也莫要忘记,只是两次,这里却有三个人。”
  温黛黛颤声道:“你……你只肯救两个,是么?是么?”
  飧毒大师点了点头,缓缓阖起眼帘,再不说话。
  温黛黛嘶声道:“但这里有三个人,你要我忍心不救哪一个?你……你……你忍心让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人,死在你面前么?”
  她呼声虽凄厉,飧毒大师却仍是面色木然,无动于衷,无论她怎样哀求,飧毒大师全似没有听到。
  温黛黛“噗”的坐到地上,颤声道:“好狠……好狠,不想你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肠!我平生所见的恶人虽有不少,但你却是第一个……”说到这里,她心头突有灵光一闪,大喜呼道:“第一个,你方才说“第一个醒来的是我”,那想必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要醒来的,你其实早已救了他们,此刻只是故意要来骗我、吓我,要我苦苦求你,好教我对你更加感激,是么?你说是么?”
  飧毒大师缓缓睁开眼来,目光凝注着她,良久良久,嘴角竟缓缓泛起一丝诡秘而奇异的笑容。
  温黛黛虽觉这笑容有点疯狂,有些可怕,但见他忽然笑了,心头那一点希望,不觉更是浓厚。
  飧毒大师终于缓缓道:“不错,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要醒来的。”
  温黛黛霍地站起,大喜道:“是谁?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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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飧毒大师伸手一指冷青萍,道:“第二个是她。”
  温黛黛道:“她……是她?但她已是无救的了。”
  飧毒大师嘴唇笑容,更是明显,道:“别人救不活她;难道连老僧也救不活么?何况她算来乃是老僧的徒孙,老僧自然要救她的。”
  温黛黛又惊又喜,过了半晌,道:“还……还有一个呢?”
  飧毒大师手指移向冷一枫,道:“这就是了。”
  温黛黛心头一震,骇然道:“他……是他?但……但……”
  飧毒大师仰天狂笑道:“毒神之体已将成就,眼见老僧已将无敌于天下,那时天下武林中人,生杀予夺之权,都将操在老夫手中,哈哈……哈哈……”笑声越来越是得意,也越来越是疯狂。
  温黛黛再次跌倒,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只见水灵光、易明、易挺,三个人面色已变为可怖的青灰之色,显然都已接近死亡的边缘。温黛黛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话,便可赋予其中两个人生命,但她又岂能忍心见哪一个死在她面前?却教她这一句话如何出口?
  飧毒大师冷冷道:“这三个中毒都已颇深,你若还迟迟不能决定救谁,只怕到你决定时,已是谁都救不活了。”
  温黛黛倒吸一口冷气,目中不禁流下泪来。她一生中已作过不少重大的决定,且这些决定于她一生都曾有着极大的关系,但取舍之间,却从未有此次这样困难。
  救谁……不救谁……
  她咬了咬牙,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水灵光我是必定要救的,只因其余的两个人,我根本全不认得,只救一个,也就罢了。”
  她目光望向易明、易挺,暗问自己:“救哪一个呢?”她痴痴的望着他们,只觉这两人的面容,都是这么善良,这么无辜,嘴角也还都残留着一丝对生命的依恋。她想到自己这决定势必要夺去这其中一条善良的生命,她身子再也忍不住,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这心里的负担委实太重,这决定委实太令人痛苦。
  她再问自己:“无论这两人是谁活了,当她或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竟是自另一人死亡中得来,他还能活下去么?”于是,她目光不由自主移向水灵光。
  月色下,水灵光面容是那么安详,又是那么美——绝俗的美。她本似天上仙子,不应降人世俗红尘中来的。温黛黛心头一阵绞痛,暗暗忖道:“铁中棠死了,云铮死了,我也迟早要死的,她还活着又有何趣味?她活着也惟有痛苦而已。”
  她再望向水灵光。水灵光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轻柔地覆盖在眼帘上,所有的伤心与痛苦,都已远离她而去。
  温黛黛也阉起眼帘,喃喃道:“她也正和我一样,惟有自死亡中,方能得到安息,而另两人却仍对生命如此依恋。她活下去只有痛苦,而另两人生命中却还有无数的幸福,无数的欢乐。这种幸福与欢乐,是我与她再也无法享受的了。”
  飧毒大师道:“你决定了么?”
  温黛黛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决定了。”
  飧毒大师目光中闪动着一丝奇异的兴奋之色,似乎正期望着自温黛黛的决定中,获得一份残酷的满足。他也迫切渴望知道温黛黛决定牺牲的是谁,只因他心中已充满了兽性的好奇。他大声问道:“谁?你救的是谁?”
  温黛黛仍然紧闭着双目,只是手指点了两点——她点的竟是易明、易挺兄妹。
  一直到飧毒大师喂过易明、易挺兄妹解药,温黛黛仍是木石般端坐着未动,也未睁开眼来。
  飧毒大师拍了拍手,道:“不出片刻,他两人便可醒来了。”
  温黛黛茫然点了点头,茫然道:“哦!是么?”
  飧毒大师好奇地望着她,突然笑道:“老僧实未想到你不救那女子,反救了这男子。你是如何下此决定的,不知可对老僧说么?”
  温黛黛嘴唇动了两动,茫然摇了摇头。但过了半晌,她竟终于说道:“你难道未曾看见,她死得如此安详,而这两人却对生命如此依恋。”
  这些话她本不愿说的,却不知怎的说了出来,她甚至分不清这些话是说给飧毒大师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飧毒大师望了望犹未醒转的易明、易挺,又望了望水灵光,再望了望温黛黛,竟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温黛黛睁开眼睛,又闽起,再睁开,望着飧毒大师。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飧毒大师道:“方才这三人模样看来完全相同,你却说这女子看来安详,另两人看来痛苦,这只不过是你心里在如此想而已。”
  这番话像根针,一针刺入温黛黛心底深处。
  她身子突然颤抖起来,道:“你……你胡说。”
  飧毒大师微声笑道:“想当年老僧也是自红尘中翻滚过来的,你心底的秘密,瞒得过人,又怎能瞒得过老僧?”
  温黛黛道:“我……我心底有何秘密?”
  飧毒大师道:“你心底必定对这女子怀有嫉妒之心,是以希望她死,什么安详,什么痛苦,只不过是你自己用来骗自己罢了。”他笑声中又充满了得意之情,只因他已将别人的心血淋淋地剥了出来,他又已获得一份残酷的满足。这笑声像是鞭子,一鞭鞭抽在温黛黛身上——也抽在她心上,抽得她连灵魂都不能动弹。
  只听她喃喃道:“我嫉妒她么?我是嫉妒她么”突然疯狂般笑了起来,嘶声狂笑着道:“我嫉妒她?……我为何要嫉妒她?”笑声渐渐凄厉……渐渐分不出是哭是笑……终于扑到水灵光身上,疯狂般放声大哭起来。
  飧毒大师缓缓道:“在许久以前,你两人必定爱着同一个男子,而那男子心里却只有她,你发狂恨她,嫉妒着她……”他语声虽低沉,但却又是那么尖锐,每个字都像是针一样,你若是掩起耳朵,它便从你手掌间钻过去。只听他缓缓道:“到后来……过了许久,你对那男子之爱心或许已渐渐消失,但那怀恨与嫉妒却未消失,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温黛黛痛苦着嘶声喝道:“你这鬼……魔鬼!住口!”
  飧毒大师又残酷地笑了,道:“只因嫉妒与怀恨乃是世上最强烈的情感,尤其在女子心中,更远比爱心要强烈得多,只因女子的爱虽强烈但却易变,虽专一但却不能持久,这正与男子的爱虽持久但不能专一是同样的。”
  温黛黛痛苦着道:“求求你……莫要再说了。”
  飧毒大师道:“是以男子可以同时爱上许多女子,而女子却不能;女子爱上某一个男子时,必定爱得发狂,决不会去爱第二个,但等她爱上第二个男子时,她对那第一个男子之爱心,便必定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狂笑数声,接道:“但女子与女子间的嫉妒与怀恨,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一个女子若是恨上另一个女子,必定恨上一生。”
  温黛黛双手掩住耳朵,厉声道:“我不要听……不要听。”
  飧毒大师哈哈笑道:“你不愿听,只因你深知这道理是真的,你只道已将对她的嫉妒忘去,其实这嫉妒却已在你心底生了根,是以……”
  温黛黛突然惨呼一声,抱起水灵光身子,狂奔而出。
  飧毒大师望着她疯狂奔逃的背影,又疯狂地大笑起来。他知道自己已将这女子的心割得粉碎。他一生中,只有见到女子心碎时,才能获得欢愉,只因他昔日也曾为一个女子心碎过……
  温黛黛放足奔逃,疯狂般奔逃——她为何奔逃?她逃避的是什么?这……这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心里一片空白,只因她什么都不愿想,她也不择路途,只是往那最最凄凉荒僻之处奔去。她眼泪渐渐流尽,她双足渐渐麻木……
  地势果然越来越是荒僻——沼泽、恶林、死水、穷谷……忽然间,她眼前出现了一片灿烂的花林。鲜红的花朵,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在阳光照耀下,便是天上庭院,也未必有如此美丽。但这辉煌灿烂的花林,却是生在穷谷之中,沼泽之间,仿佛造物主特地要在最丑恶的地方,才肯生出最美丽的花朵。
  温黛黛也不知自己怎会奔来这里,但既已奔来这里,她便再也无法举步——她倒了下去。她并未发觉花林深处竟还有一条人影,她也未听到这人在泥地上翻滚时所发出的痛苦呻吟之声。但这人却发现了她。
  只因这人衣衫几乎已完全破烂,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满沾着泥污,狰狞的面目,已因痛苦而扭曲。他看来有如沼泽中的魔鬼,又仿佛是负伤的恶兽。他在泥地上翻滚着,挣扎着,只因惟有这冰冷的湿泥,还可减轻他身心所受到的那火烧般的痛苦。
  温黛黛若是瞧他一眼,便可发现他正是方才与飧毒大师恶斗之黑衣人——也赫然正是风九幽。这阴毒凶险的魔头,虽在如此痛苦之中,耳目却仍有如虎狼般灵敏,一闻人声,便立刻滚入了花丛。
  过了半晌,他忍不住自花丛中露出脸来,瞧了几眼,终于瞧出了这突然闯入树林的竟是温黛黛。温黛黛两次坏了他的大事,这份怨毒之深,在别人说来已是非同小可,何况气量偏窄,含恨必报的风九幽。
  他一眼瞧过,面上立刻满现杀机,咬牙暗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臭丫头呀,臭丫头,今天你这条小命,还想往哪里逃?”
  此时此地,温黛黛若是瞧见他这恶魔般的面容,必定要吓得晕了过去,那时风九幽要杀要割,她也不能还手。哪知风九幽暗骂了两句,突然想起自己正是毒势发作之时,此番出去,未必便是温黛黛的敌手。若是换了别人,见到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便在眼前,哪里还忍得住,拼命也要冲出去的。但风九幽性子却与别人大是不同,若非被人逼得不能脱身,他再也不肯去打没有把握的架。心念一转,当下暗道:“风九幽呀风九幽,你自己千万要沉得住气,方才那毒物都弄不死你,此刻死在这臭丫头手中,岂非冤枉。反正你毒势不久便可消解,这臭丫头只要暂时不走,小命迟早要送在你手上的。”想到这里,他全身上下,更是连动都不肯动了,瞪着眼睛望着温黛黛,只望她切切莫要走开。
  温黛黛果然未曾走开,却又伏在水灵光身上啜泣起来,心中翻来覆去,只是不住在暗问自己:“那老毒物说的可是真的?我难道真的有些嫉妒她么?”是真的?不是真的?……是真的?……不是真的?这问题像鞭子般抽打着她,像巨魔般折磨着她,她的心已粉碎,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忍不住仰天嘶呼道:“温黛黛呀温黛黛,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害死了水灵光,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还活着?”
  风九幽听得眼睛都直了,心中又惊又喜:“这臭丫头只道这里四下无人,竟说出了心中的秘密,却不想还有老子在这里听得一个字不漏。”
  若是他此刻能说话,他一定要说:“是极是极,你本不该活着,不如死了算了。”只可惜他不敢说话,温黛黛也不是那种肯随便寻死的软弱女子。
  她若是要死,必定是死得极有价值。
  只见她一面啜泣,一面将树上的鲜花一朵朵摘了下来,一朵朵铺在地下,铺成一面花床。然后,她将水灵光的身子轻轻放了下去。她口中轻泣着道:“小妹妹,你好生安息吧,世上没有一种泥土配埋葬你这白璧无瑕的身子,我只有将你埋葬在鲜花里。”她一面将鲜花放在水灵光身上,一面低低道:“蜜蜂呀,蝴蝶呀,燕子呀,你们都来陪我这妹妹吧!微风呀,你快把浮云吹来,好教我这妹妹,乘着云飞上天去。她身子本不属于这龌龊的尘世,她本就是来自那神仙居住的地方。”轻柔的言词,有如歌曲般美丽——只是世上却又有哪一种歌曲,能唱得出温黛黛心里的悲伤?

  风九幽暗道: “这臭丫头莫非是疯了么?竟对个死人唱起山歌来了,你要唱就唱个高兴些的嘛,也好为老子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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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30
第四十八回 悲歌断肠

  他一面暗暗骂着,一面却又不禁暗暗欢喜,一瞧这臭丫头这副悲伤的模样,她是万万不会立时走的了。臭丫头,你在乖乖的等着送死吗?
  哪知温黛黛心里却早已打定了主意。她低语道:“小妹妹,你好生呆在这里,让燕子与鲜花来消除你的寂寞。你只管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死的。”她竟又突然站起身子,向来路狂奔而去。
  风九幽这下可惊呆住了,眼睁睁的望着她奔出花林,又是气恼,又是着急,却又无计可施。
  花林里只剩下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人活着,一个已死;一个是绝顶丑陋,一个是绝顶美丽;一个是恶魔,一个却是天使。死了的美丽天使,落入活着的丑陋恶魔手掌中,这岂非是一件令人悲伤,令人叹息的事。
  温黛黛脚步越来越缓,双眉紧皱,似是在苦苦思索。她心思本就是千灵百巧,心里若是打起了什么主意,别人便是猜上一生一世,也休想猜得到。但见她也不选路途,只是高一脚,低一脚的往前面走,目光茫然凝注在前方,似是想得极为出神。然后,她面上突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抬起头来,四面辨了辨方向,向东走去。
  此刻日色还未升至中央,她迎着日光而行,仍然走得极慢,又拾了根树枝,在两旁草丛中拨动。在这荒山之中,她芽似在寻着什么珠宝似的,寻找得极是仔细——唉!这位姑娘的举动,实在是教人捉摸不透。
  突然间,她瞧见几根长草,被根丝线缚在一起,丝线极细,若不留心瞧,绝对难以发现。黑色的丝线,一点也没有什么古怪。但温黛黛瞧在眼里,面上却露出了喜色,当即弯下身子,在那堆长草里仔细寻找了起来。长草中果然有些奇怪的东西。但她却又怎会知道这长草间有些奇怪的东西?
  易明与易挺终于醒来。先醒的是易明,她揉了揉眼睛,转目四望,但见阳光遍地,满山青翠,哪里还是她闭起眼睛时的光景。她模模糊糊记起昨夜的事,她记得自己突然听不见,又瞧不见了,那当真有如噩梦一般。
  但噩梦中那些恶魔哪里去了?那两个为铁中棠痛哭的女子哪里去了?水姐姐又到哪里去了?她立时吓出一身冷汗。幸好还有她哥哥在身旁,她赶紧拼命去摇易挺的身子,连连叫道:“醒醒,你醒醒呀!”
  易挺一惊,跳了起来,瞧见易明,方自松了口气,但目光四望一眼,面上不禁露出茫然之色,吃惊道:“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易明恨声道:“你怎会到这里?你自己都不知道?”
  易挺摇了摇头,道:“我……我记不清……”
  易明顿足道:“你是死人么?昨天晚上……”
  易挺道:“昨天晚上……对了,昨天晚上你与水灵光走后,我等了许久,你们还不回来,我就忍不住出来找了。”
  易明叹道:“你早就该出来找了。”
  易挺双眉紧皱,似是在拼命思索,口中缓缓道:“我找了好久,也未瞧见你们,突然听得有人声,我立即赶过去,哪知突然有个满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双恶魔般的眼睛的人,自黑暗中一掠而出,张开双手,挡住了我的去路。”
  易明惊呼一声,道:“对了,就是这个人。”
  易挺吃惊道:“莫……莫非你也见到了他?”
  易明着急道:“你先莫管,先说你后来怎样?”
  易挺道:“我大惊之下,厉声一叱,哪知这人只是用那恶魔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我,我被他瞧了半晌,心里不知怎的,竟突然有些害怕起来,想逃,哪知脚竟似已散了,想避开他的眼睛,哪知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瞧他。”
  易明失色道:“后……后来怎样?”
  易挺面色更是迷茫,道:“后来我不知不觉间,竟变得迷迷糊糊起来,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又怎会到了这里,我全不知道了。”
  易明倒抽一口凉气,骇然道:“摄心术!”
  易挺苦笑道:“不错,想来我必是要走上运了,此等别人瞧也未瞧见的功夫,却竟亲自尝着了它的滋味……”
  目光一转,突又失色道:“水……水灵光哪里去了?”
  一提水灵光,易明大眼睛里就不禁急出了泪水,撇着嘴道:“她……她……”说了两个“她,”便扑到易挺身上大哭起来。
  易挺见她如此模样,更是吃惊,颤声道:“……她莫非已……”
  易明终于哭哭啼啼,将自己经过之事说了出来。易挺还未听完,手足冰冰冷冷,整个人都似被抛人冰里,而且在冷水里发起抖来。两人猜来猜去,也猜不出自己怎会昏迷,更猜不出自己昏迷后又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此刻两人在荒山之间,既辨不出方向,身子也还是虚软得很。这从来不知着急得兄妹两人,如今当真是着急得要发起疯来。
  易挺搓手顿地,道:“无论如何,咱们也得找着她。”
  易明流着眼泪道:“但……但到哪里去找呢?”
  易挺苦着脸,也是想不出办法。两人垂首发了半天愁,终于还是易明心中灵机一动,脱口道:“有了,咱们先去找着盛大哥他们,再请他们帮着咱们找。人多势众,总是要好得多了。”
  这虽算是没有主意中的好主意,但那“崂山山阴,上清道观”究竟在哪个方向,他们还是不知道。两人只望能遇见个人问问路,鼓足气力,大步向前,转来转去,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却哪里遇得见人。直走得易明眼花脚软,心里也有些失望了,突然间,只听一声厉叱,自前面山坳后传了过来,一人怒骂道:“我早就想找你了,你也知道,还装什么糊涂。”
  另一人却笑道:“在下实不知前辈寻找在下为的是什么?”
  后面一人说话的声音,易明、易挺虽听不出,但前面那人尖厉的语声,他两人一听便知道是钱大河的。两人正自走投无路时,突闻故人之声,心中自是狂喜,当下再不迟疑,放足狂奔而去。
  只听钱大河厉声喝道:“就算你不知道,我今日也要将你这小淫贼废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乱寻花问柳?”
  接着,便是兵刃相击声,呼喝叱咤声。易明、易挺更是听得满心惊喜,加紧脚步赶去,只见山坳中,一片林木间,正有纵横之剑气,满天飞舞。
  直到两人走入林中,钱大河仍然全未发觉。他迅急辛辣的剑法,此刻施展的每一着都是杀手,竟似与对方有着极深的仇恨,恨不得一剑便将之伤在剑下。对方却是个易明、易挺素不相识的锦衣少年。这少年武功虽不弱,但显见并非这彩虹剑客的敌手,掌中一柄剑,已渐渐只有招架,不能还击。
  易氏兄妹既不便出手,也不能拦阻,只有在一旁瞧着。那两人正自拼命中,根本未瞧见有人进来。钱大河越打越是愤怒,眼睛都红了。易明、易挺与他相识颇久,也时常见他与人交手,但却从未见过他剑法使得有今日这般迅捷狠辣。他实已将本身剑法,使至巅峰。但见剑势有如飞虹,四下木叶,在森森剑气中漫天飞舞,那景象真是惊心动魄,眩人眼目。
  突然,钱大河剑光颤动间,分心一剑刺出。那少年闪避不及,肩头立刻被划出一条血口。
  他惊痛之下,破口大骂道:“钱大河,你鬼鬼祟祟,在这里拦住我去路,就逼着我动手,你如此欺负个后辈,算什么英雄?”
  钱大河厉声道:“今日若不废了你这淫贼,我‘黄冠剑客’一生的英名,才真是要葬送在你这畜生手里了。”
  语声中快刺七剑,那少年左胸又多了条伤口,鲜红的血迹,立刻在他织锦的衣衫上,画出了点点桃花。
  他骇极之下,放声大呼道,“师父!师叔!快来救救徒儿的命呀!这钱大河不知发了什么疯,竟要胡乱杀人了……”
  钱大河狞笑道:“你喊吧!只管喊吧!嘿嘿!你纵然喊破喉咙,黑星天与司徒笑却也万万不会听得到的。”
  易明、易挺兄妹两人这才知道这少年竟是黑星天与司徒笑的徒儿,两人对望一眼,不觉更是奇怪道:“钱大河岂非已与黑星天、司徒笑等人一路的么,却为何又似与这少年仇深如海,竟定要取他性命?”
  心念一转,突听一声轻叱:“住手!”
  三条人影,闪电般掠入林来,剑光一闪,“当”的一声,挡住了钱大河手中长剑,一人厉声道:“大弟,你疯了么?”语声沉猛,正是紫心剑客盛存孝。
  还有两人,一个目光闪动,嘴角带笑,护住了那少年,一个身材娇小,满面惊惶,勾住了钱大河的手臂。
  目光闪动的自是司徒笑,身材娇小的却是孙小娇。
  钱大河面色已气得赤红,嘶声道:“小娇,你放手!大哥,你也莫要管我,说什么我今日也要宰了这小淫贼,这小畜生。”
  司徒笑微微笑道:“钱兄但请息怒,沈杏白若有什么无礼之处,钱兄只要说出来,小弟必定重重责罚于他,钱兄又何苦定要取他性命?”
  他满面俱是微笑,钱大河却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司徒笑转向那少年,轻叱道: “你怎的得罪了钱大叔,还不从实说来。”
  那少年正是沈杏白,见到有人来了,胆子立刻大了,眼珠子一转,作出十分委屈的模样,道:“徒儿也不知哪里得罪了钱大叔,钱大叔口口声声骂我淫贼,徒儿更不知是为了什么。”
  盛存孝面色凝重,沉声道:“大弟你究竟为了什么,但说无妨。”哪知钱大河身子只是发抖,还是说不出这是为了什么。
  司徒笑面色突然一沉,冷冷道:“沈杏白小小年纪,来日在江湖中还要混的,今日若是被钱兄胡乱杀死,倒也罢了,但这‘淫贼’两字,却教他如何担当得起?存孝,你乃‘彩虹七剑’之首,此事钱兄若不说个明白,我只得来问你了。”
  易氏兄妹虽是初次见到司徒笑,但见他如此神情,听他如此言语,两人不禁齐地暗道:“好厉害的人物。”
  只见盛存孝果然被他咄咄逼人的语锋,逼得说不出话来,干咳一声,凝注着钱大河,讷讷道:“大弟你……”
  语声方出,钱大河已嘶声大呼道:“好!我说,司徒笑你听着,你这无耻的徒儿,竟与我老婆不三不四,你说我是否该宰了他?”
  盛存孝、司徒笑齐地一怔。
  易明、易挺恍然忖道:“原来是这种事,难怪钱大河说不出。”只见孙小娇自呆在那里,此刻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司徒笑厉叱道:“杏白,此事可是真的?”
  沈杏白眼珠子又转了转,垂首道:“此事怎会是真的?徒儿纵然有心要勾引钱夫人,但钱夫人玉洁冰清,怎会与徒儿做出不三不四的事?”
  钱大河怒喝道:“放屁,你这小畜生,还想赖……”
  他这“赖”还只说到一半,面上却已被孙小娇着着实实打了一掌。他又惊又怒,还未说话,孙小娇却大哭着滚在地上。
  只见她一手撕着衣裳,一手拍着胸膛,放声大哭道: “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你杀了我吧……你若不杀我,你就是活王八,活畜生……”
  钱大河平日倒也自命是个英雄人物,但见到老婆撒泼,也和天下别的男人一样,半点主意也没有了。刹那之间,他身上已被孙小娇打了三拳,踢了五脚,踢得他满面通红,只得连连顿足道:“起来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孙小娇边打、边哭、边骂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别人说你老婆玉洁冰清,你却定要说你老婆与别人不三不四!别人都信得过你老婆,你却偏偏信不过……各位,你们倒说说看,天下还有这种硬把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的人么?”
  盛存孝满面尴尬,拉也不是,劝也不是。
  司徒笑背负双手,仰面向天,不住冷笑,沈杏白却已悄悄偏过头去,似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孙小娇一跃而起,撕着钱大河的衣襟,大骂道:“好,你说我让你当活王八,你怎的不宰了我?你……你动手呀……有种的就快动手呀……”
  钱大河面红耳赤,身上衣衫,已被老婆扯得七零八落,推也推不开,避也避不过,只得呼道:“盛大哥,快拉住她。”
  盛存孝顿足道:“唉!你糊涂了,我怎能拉她?”
  这时幸好易明再也忍不住,终于一掠而出,拦腰抱住了孙小娇,拍着她的肩头,半哄半劝道:“好嫂子,歇歇吧!”
  孙小娇反手要打,瞧见是易明,手才放下,一把搂住了易明的脖子放声痛哭道:“好妹子,幸好你来了,你可知道好嫂子被人如何冤枉么?天呀……天呀……叫我往后怎么做人呀!”
  易明讷讷道:“钱大哥说错了话,本是不该的。”
  这一来孙小娇可哭得更伤心了,道:“好妹子,还是你知道我……姓钱的,你可听到易家妹子的话了么,你这没良心的,你这畜生!”
  钱大河见易明来了,暗中松了口气,早已远远走到一旁。此刻易明向他使了个眼色,道:“钱大哥,你冤枉了大嫂,还不快过来赔个不是。”钱大河委实是想过来的,但瞧了沈杏白一眼,却又顿住了脚。
  司徒笑突然干咳一声,道:“此事既属误会,也就罢了。存孝,你且陪各位在此聊聊,我与杏白,却要先行一步。”他实已看出沈杏白与孙小娇的确有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与沈杏白打了个眼色,匆匆而去。
  钱大河这才走了过来,左打恭,右作揖,也不知赔了多少个不是,才总算将孙小娇哄得停住了哭声。但孙小娇最后还是打了他一掌,道:“你以后还敢冤枉人么?”
  钱大河垂手道:“不敢了。”
  孙小娇这才“噗嗤”一笑,道:“你这活王八,瞧在易妹妹的面上,这次饶了你。”
  盛存孝在一旁瞧得连连摇头,连连叹息,他委实不忍也不愿再看,转过头去,便瞧见了易挺。
  易挺躬身道:“小弟正在寻找大哥,又不知那‘上清道观’究竟在哪里,却不想误打误撞的在此遇着了。”
  盛存孝叹道:“你们来得倒是凑巧,否则你们纵然寻着上清道观,也未见能寻着我等,只因我等早已离去了。”
  易挺奇道:“离去了?去了哪里?”
  盛存孝道:“此刻我等之居处,有时当真可说是一日三迁,幸好我等俱都身无长物,他说要走……唉!立刻便可走了。”
  易挺更是奇怪,忍不住又问道:“那却是为了什么?”
  盛存孝仰天长长叹息,久久说不出话来。
  孙小娇却抢先道:“你不知道那位雷鞭老人可真难伺候,他深怕暗中随时有人在窥探着他的秘密,是以时时刻刻都得换个居处,而且每日都逼着我们四下查访,有时等我们回去时,他又已撤走了。”她面上泪渍未干,口中却已咭咭呱呱说个不停。
  易挺皱眉道:“不想雷鞭老人如此声名,如此地位,竟然也会疑神疑鬼……他如此脾气,你等怎能容忍?”
  孙小娇道:“不能容忍也没法子呀,盛大哥的母亲定是……”瞧了盛存孝一眼,终于未将下面的话说出口来。
  盛存孝面色更是悲怆沉重,仰面向天,不住长叹。易挺见了他如此神情,也只有黯然垂首。
  易明突然问道:“咱们此刻回去时,他若又已搬了,却教咱们如何去找?”
  孙小娇笑道:“这倒无妨,司徒笑他们昔日本有暗中联络的标志,此番咱们出来寻访,也用他们的暗记互相联络,互相呼应,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咱们都可找得到的。妹子,来,我这就带你去瞧瞧。”她不由分说,便拉着易明走了,盛存孝等人也只有随后跟去,钱大河这才知道他们方才必是随着沈杏白留下的暗记寻来的。他痴痴地望着孙小娇那娇小婀娜的背影,心里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司徒笑的“五福临门”与盛存孝的“彩虹七剑”,从此便埋下一粒不祥的种子。
  温黛黛拨开草丛,只见草丛中果然有五粒黑色的棋子,后面四个,堆成一堆,前面一个,指向东方。原来这正是司徒笑等人留下的指路标志。温黛黛昔日与司徒笑关系非浅,对他们的暗记自然了若指掌。她先前本已瞧见了这些标志,只是那时满心悲伤,便未留意,此刻她暗中已下决心,要找寻雷鞭老人与司徒笑,便一路寻来。
  她凝目瞧了半晌,竟将那孤零零的一粒棋子,自前面移到后面,也就是将路标自东方移到西方。然后,她方自拍了拍手,扬长东去,想到司徒笑等人势必要被这错乱的路标弄得晕头转向,她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她一路行来,又寻得了四五处路标,她自然又将这些路标全部弄乱,好教司徒笑等人摸不着方向。最后到了一处,已入穷谷之中,前面虽仍有道路可寻,左右两边,却是山高百丈,壁立如削,而草丛中的路标,却指向右方。
  温黛黛怔了一怔,仰首望去,只见那山壁高人云霄,壁上虽有翅萝攀缓,但纵是猿猴,只怕也难飞渡。她又惊又奇,暗暗忖道:“莫非已有人先我而来,将这路标弄乱了?”但知道这路标暗记的,世上也不过只有司徒笑等寥寥数人而已,他们又怎会自己将自己摆下的路标弄乱呢?温黛黛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她呆呆地木立半晌,只觉风吹衣襟,向后飘舞。此刻她本是面向山壁而立,这风莫非竟是自山壁里吹出来的?
  这发现立时触动了她的灵机,当下向山壁间有风吹出之处跃了过去,百忙中还是未忘将那路标棋子换了个方向,指向危崖。山壁间果然有条裂隙,虽然被满布山壁的藤萝掩饰得极为隐约,但温黛黛以树枝拨了半晌,终于发现了。她此刻实已浑然忘记了恐惧,这山隙里是龙潭,是虎穴,她全都不管了,拨开藤萝,便闯了进去。
  山隙中自是狭窄而阴暗的,草木也显然已有被人践踏过的痕迹,但若非温黛黛心细如发,留心观察,还是难以发现。她吃力地走出数十丈后,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片谷地,宽广辽阔,似无边际,阳光普照,风吹长草,有如无情大海中黄金色的波浪。温黛黛实未想到这山隙里竟有如此辽阔的天地。一时之间,她竟似已被这一片雄丽壮观的景象所窒息,痴痴地站在那里,良久良久,动弹不得。
  辽阔的草原中,长草几有人高,温黛黛行走在草丛中,更有如行在大海波浪中一般,茫然无主。她根本完全瞧不见四下景物,更辨不出方向。她本当入了山隙便可寻着雷鞭老人,如今方知大大的错了。
  在这辽阔的草原中寻人,实如大海捞针一般。在这无人的荒山之中,她实已不敢放声呼唤。至于草丛中是否有毒蛇猛兽,是否有强敌窥伺,这些她倒未放在心上,只是迈开大步,直向前闯。但草丛委实太密,纵是对面有人行来,她也难发觉;纵是全力迈开大步,她也无法走快。走了两三盏茶功夫,四下还是绝无动静,她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但闻风吹长草,在耳边飕飕作响。这响声当真令人心慌意乱。
  她终于忍不住了,奋身一跃而起,跃出草丛,放眼四望,但见草浪如涛,哪有什么人影。她再想瞧仔细些,但真气已竭,只有落下。就在这将落未落的刹那之间,左面的草浪,动得似乎有些异样,但等她跃起再看时,已是什么都瞧不见了。在这长草之间行走,本来危险已极,只因长草间到处都可以埋伏陷阱,到处都可能埋伏着危险。若是换了旁人,此时此刻,怎敢胡乱去闯。
  但温黛黛算定这谷地中只有雷鞭老人这一伙人在,左面既然有人踪,便必定是这伙人中之一。她想也不想,便闯了过去。又走了数十丈远近,她一顿足,便听得前面似是有一阵阵轻微的窸窣声,似是衣衫磨擦草丛所发出来的。
  温黛黛轻叱道:“是谁?”
  叱声出口,这轻微的窸窣声便告消失。温黛黛皱了皱眉,轻轻向前走去。哪知她脚步一动,那声音便又响起,似在向后退去,只要她脚步一停,那声音便也立刻停止。这情况当真有如捉迷藏,但却又不知比捉迷藏要凶险多少倍。空山寂寂,风声飕飕。
  温黛黛纵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也不觉有些胆寒。这种出乎本能的惧怕,本是人性中不可避免的弱点之一。
  她再次停下脚步,轻叱道:“你究竟是谁?”
  风吹草动,四寂无声。温黛黛道:“我此来绝无恶意,无论你是谁,都请出来相见好么?”
  她这次声音说得已大了些,但四下仍无回答。
  她这一生中,不知已到过多少凶险之地,但无论多么凶险的地方,那凶险总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而此刻这长草丛中,看来虽然平安,其实却到处都埋伏着不可知的危险。这种不可知的危险,实比世上任何危险都要可怕。
  她口中不禁喃喃骂道:“这鬼草,怎的长得这么长……”话声未了,突听前面草丛中“擦”的一声。
  温黛黛骤然一惊,也不顾面目被长草所伤,奋身掠了过去,激得长草哗哗作响,四下仍是瞧不见人影。转身四望,身体立时又被那打不断、推不倒的长草包围。到了这时,温黛黛心头不觉泛出一股寒意。
  她忍不住呼道:“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么?我是温黛黛。你可是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盛存孝?”
  她说了一连串名字,还是无人回答。
  她不禁皱眉忖道:“莫非前面根本无人,只是我听错了?无论如何,我此刻已是有进无退,好歹也要往前闯去。”
  一念及此,咬牙往前冲去。穹苍渐渐阴暝,风势渐渐大了。突然间,温黛黛一步踏空,竟似陷入了陷阱之中,身子不由自主,往前面笔直栽了下去。但她年纪虽轻,江湖历练却极丰,在此等情况下,犹能惊而不乱,双臂一振,硬生生拔了起来,向旁跃去。哪知她脚尖方自落地,突然两根树枝自草丛中弹起,尖锐的树枝,有如利剑一般,挟带风声,笔直划了过来。温黛黛引臂击掌,身随掌走,“龙形一式”,再往前窜,哪知脚下又是一软,身子还是栽了下去。
  这次她真力已尽,再也无法窜起,但觉眼前一黑,一只黑布袋子,自颈上直套下来,套住了她双臂,令她完全动弹不得。温黛黛骤然遇伏,竟然未能反抗,便被制伏。
  她不禁放声惊呼道:“你是……”
  “谁”字还未出口,嘴也被一只强大而有力的手臂捂住,接着,身子也被那人凌空提了起来。温黛黛双足乱踢,拼命挣扎。但这人却是力大无穷,一双手臂,更似钢铁铸成一般,她哪里挣得脱。但觉胁下一麻,她根本动也无法动了,身子似已被那人扛在肩上,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温黛黛忖道:“这人究竟是谁?究竟要将我怎样?他莫非与我有着什么仇恨,是以方自这般暗算于我?”
  但路标所指,这谷地显然乃是司徒笑等人潜伏之处,雷鞭老人在这里,还有什么别的人敢在此落足?温黛黛心念数转,恍然忖道:“是了,这必定是司徒笑记念前嫌,是以方自暗算于我,为的只怕是要将我好好羞侮一场。”一念至此,她心倒定了。
  哪知这时前面突然响起轻语之声,那是女子的口音。只听她说道:“四哥,你真的出手了么?”虽是女子声音,但语声却刚强得有如男子。扛着温黛黛的那人,哼了一声。
  那少女又道:“爹爹再三吩咐,未摸清对方路数之前,千万出手不得,妄自打草惊蛇,小不忍而坏了大事。”
  那男子哑声道:“你可知这女子是谁么?”
  那少女道:“我怎会知道?我根本谁也不认得。”说到这句话时,她语声中似乎微带酸楚之意,听来才总算多少有了些少女们应有的温柔。
  那男人冷冷道:“这女子是来寻找司徒笑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里,竟似含蕴着山一般重的仇恨,海一样深的怨毒。那少女轻轻惊呼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然后,两人谁也不再说话。风吹草浪,使这无边的沉静显得更是沉静得可怕,温黛黛心头寒意也更重。
  她在心中暗暗忖道:“这男女两人究竟是谁?是司徒笑的仇人,还是司徒笑的朋友?是为了我来寻访司徒笑而迁恨于我,还是为了怕我向司徒笑复仇,是以先将我擒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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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30
第四十九回 铁血柔情

  温黛黛终是猜不出这少年男女两人究竟是谁,更猜不出这两人究竟要将自己带往何处,如何处置。她只觉这两人行走甚急,似乎在这长草间出没已久,是以长草虽如大海般难辨方向,但两人却不以为意。
  走了半晌,突听那少女耳语般轻叱道:“停!”
  温黛黛便觉自己身子沉了下去,显见那少年已蹲了下来,而且屏息静气,连呼吸之声都不再闻。这时右面草丛间,已传来一阵脚步移动,衣衫“窸窣”声,温黛黛伏在少年肩头,但觉他心房怦怦跳动。
  她不觉暗奇忖道:“这少年如此紧张,想必是怕来人发现于他。来的想必是他的强敌。在如此隐秘的狭谷草中,居然竟潜伏着势如水火的两派人物,这当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却不知除了雷鞭老人一派外,还有一派是些什么人?想来这少年男女,必定是与雷鞭老人敌对一派中的。”她好奇之心一生,反将自己安危忘了,只恨不得草中来人直闯过来,也好让自己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物。
  哪知脚步之声到了他们身旁数尺外,便停下了,接着,一个尖锐而奇特的女子口音道:“咱们在这里说话,万万不会被旁人听去。”这语声听来又是年轻,又是苍老。
  这语声一入温黛黛之耳,她心头不禁一跳,暗忖:“原来是盛大娘来了!”这既年轻又苍老的语声,正是盛大娘独有的,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温黛黛虽然明知盛大娘必定在这草原中,但骤然听得她语声,仍不免吃了一惊。
  又闻另一人叹道:“如此隐秘之地,也亏得雷鞭老人找到,只可笑他还不知足,还要说此地暗中必定有人窥伺。”
  温黛黛听得这语声,心头又是一跳,忖道:“黑星天也来了。”
  她好奇之心不觉更盛,暗道:“盛大娘拉着黑星天鬼鬼祟祟的在此说话,说的又是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这我可得听听。”
  风吹草动,两人说话的声音更轻。盛大娘冷笑道:“依我看来,那老头子近来神智已有些不清,咱们若也随着他乱闯,哪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黑星天叹道:“只可惜咱们已是骑虎难下,走也走不了唯!”
  盛大娘道:“他死了又如何?”
  黑星天似是吃了一惊,过了半晌,方自缓缓道:“大娘的话,小弟有些不懂。”
  盛大娘道:“你懂的,我早已瞧出,咱们剩下的这些人里,只有你是条敢作敢为的汉子,是以才拉你来说话。”
  黑星天默默不响。
  盛大娘又道:“那老头子虽然疑神疑鬼,但对咱们却丝毫不加防范,咱们只要在他那酒葫芦下些毒药,嘿嘿……”
  黑星天倒抽了口凉气,道:“但……但咱们此刻正想倚他为靠山,来复仇雪恨,若是害死了他,岂非反倒于咱们有害无益?”
  盛大娘冷笑道:“你难道还未看出,他随手带着的那两本绢册,便是他一生武功的精华,他若死了,就是咱们的了。”
  黑星天心已显然有些动了,讷讷道:“这……”
  盛大娘截口道:“此刻日后已隐,夜帝失踪,咱们只要学得雷鞭的武功,何愁不能横行天下,你还考虑什么?”
  黑星天长长吐了口气,道:“只是他那儿子,外表虽糊涂,内里聪明,只怕还在老头子之上,却当真难以对付得很。”
  盛大娘道:“老的死了,还怕小的?不说别人,就凭你一双铁掌,我一袋天女针,再加上孝儿一柄剑,就足够要他的命了。”
  黑星天又自默然不响。
  过了半晌,盛大娘方自道:“怎样?”
  黑星天缓缓道:“只要大娘行动,小弟必定追随。”
  盛大娘轻轻一笑,忽然又道:“你看司徒笑这人怎样?”
  黑星天似是怔了一怔,道:“这……这小弟……”
  盛大娘恨声道: “此人自作聪明,什么都要占强,他非但瞧不起我,也根本未将你们放在眼里,连你们的徒弟都被他抢了去,你难道还无所谓么?”
  黑星天又自吐了口气,道:“小弟对此人,也早已心存芥蒂,只是念在一派同盟的份上,始终不愿对他下手而已。”
  盛大娘道:“咱们有了雷鞭的武功,还要此人何用?”
  黑星天沉吟道:“只是此人武功虽不佳,为人却比狐狸还要狡猾三分,咱们要想除去他,只怕还未见十分容易。”
  盛大娘笑道:“这个我早有成竹在胸,你只管放心。”
  黑星天道:“大娘有何妙计?小弟愿闻其详。”
  盛大娘道:“此计便着落在钱大河与孙小娇身上。”
  黑星天似乎有些奇怪,诧声道:“孙小娇?”
  盛大娘道:“孙小娇是何等样人,你难道还未看出?”
  黑星天干笑道:“这女子的确是个危险人物,世上的男子,除了她丈夫外,仿佛都是好的,她都要来尝尝滋味。”
  盛大娘道:“这就是了,她非但与沈杏白勾勾搭搭,还想去勾引雷鞭那儿子,但真正迷恋着她的,却是司徒笑那老狐狸。”
  黑星天奇道:“哦……真的?”
  盛大娘冷笑道:“他两人偷偷摸摸,已非止一日,老娘都是暗中瞧在眼里,暂时也未说破,只等着机会来了……”
  黑星天道:“机会来了又怎样?”
  盛大娘道:“机会来了,我便将钱大河带去,让他瞧瞧他们在做的好事,嘿嘿!那时他还会放过司徒笑么?”
  黑星天道:“但……但钱大河却未必是司徒笑的敌手。”
  盛大娘咯咯笑道:“钱大河纵非他敌手,但彩虹七剑,势共生死,那龙坚石见了这情形,还能在一边袖手旁观不成?”
  黑星天笑道:“不错,司徒笑武功再高,到时也得死在这两柄剑下,咱们只要在一旁静观其变,根本不必出手。”
  盛大娘笑道:“正是如此,你总算懂了。”
  黑星天叹息道:“直到今日,小弟才知道大娘智计之高明。司徒笑那厮纵然奸似鬼,此番只怕也要吃盛大娘的洗脚水了。”
  盛大娘笑道:“姜是老的辣,这话你切莫忘记。”
  黑星天道:“小弟在此预祝大娘成功,小弟也好沾光。”
  盛大娘道:“事成之后,自是你我共享其利。存孝那孩子心眼太直了,此事我连他都瞒着,你切莫走漏出去。”
  黑星天笑道:“小弟还未发疯,怎会走漏如此机密。”
  盛大娘亦自笑道:“这就是了,一言为定。”
  说着说着,两人带着轻微的得意笑声去了。
  温黛黛听完了这番话,也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掌心已流满冷汗。她心头实是又惊又喜,暗道:“天教我在此听得他们这一番阴谋毒计,只要我不死,只要我还能见着他们,就凭这些话,我就能要他们好看。”
  盛大娘与黑星天脚步之声,终于渐渐去远。
  那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三叔的话,果然不错,只要咱们能忍耐得住,这一窝蛇鼠,迟早总有自相残杀之一日。”
  那少女幽幽道:“三叔的话,几时错过了?只是……只是他老人家说二哥、三哥吉人自有天相,迟早终必回来,却不知说得准不准?……唉!咱们人力如此单薄,二哥、三哥若是还不回来,只怕……只怕……”“只怕”什么,她终未敢说出来。
  那少年轻轻叹息一声,也未接着说下去。
  温黛黛心头一动,忖道:“二哥?三哥?是谁?”
  但这时那少年又扛着她走了,她也未及仔细去想,只是在暗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什么事不对了。究竟是什么事不对了?她却也说不出。
  又行了顿饭功夫,温黛黛只觉一股阴森霉腐之气,透过布袋,扑鼻而来,似是走人了个地穴之下。她已感觉出地势越来越低,霉气也越来越重。突然,一个苍老雄浑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那少年道:“是孩儿们回来了。”
  那老人语声道:“你们去了哪里?还不快进来。”
  突又惊“咦”一声,厉声道:“你可是胡乱出手了?背的是什么人?”
  这老人不怒时说话,已是威势凌人,此刻厉声而言,更是令人胆寒,温黛黛虽未见着他,但已可想见他神情之威霸。
  只听少年道:“她是司徒笑的……”
  那老人怒道:“纵是对头,你也不该胡乱出手。”
  少年嗫嚅道:“这女子是来寻司徒笑他们的,但却还未见着司徒笑,是以孩儿想,纵然将她绑来,也不致惊动别人。”
  老人怒喝道:“你想?这种事也是你胡乱想得的么?你难道不想我等已是何等情况?你难道不想想我拼命咬牙,忍到如今,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想想你幺叔是怎会落人对头手中的?你竟敢如此胡作非为,你……你孽子,你难道真想将我等血汗,被你一时冲动就葬送么?”
  他越说越怒,温黛黛但觉这少年身子已颤抖起来。
  又听另一语声道:“大哥且请息怒,先看看这女子是谁再说。”
  这语声虽也低沉有威,但已远为柔和得多。
  老人“哼”了一声,道:“还不放下她来。”
  少年颤声应了,将温黛黛放到地上。
  老人道:“你两人守着门户,三弟你拍开她的穴道。”
  语声未了,已有一只手掌拍在温黛黛身上。
  温黛黛穴道被解,轻叹一声,伸了个懒腰。
  那老人怒喝道:“到了这里,你还敢如此轻狂?莫非不要命了?”
  温黛黛幽幽道:“我早已不要命了。”
  那老人似也不觉一怔,瞬又喝道:“你是什么人?”
  温黛黛且不答话,伸出手将蒙头的布袋扯下。
  只见她此刻存身之地,乃是个不小的洞穴,一支火把斜插在壁孔上,将洞中钟乳映得光怪陆离,不可方物。流光闪动间,一个身穿褪色锦袍,满颊虬髯如铁,看来有如雷神天将般的威猛老人,枪一般笔立在她面前。
  这老人身旁,还另有一老人,身形颀长,面容清癯,五柳长须,飘飘如仙,想见少年时必是个绝美男子。那少年男女两人,男的短小精悍,英气勃勃,女的虽是娇靥如花,但眉宇间亦自有一股逼人的英气。
  这四人衣衫俱甚狼狈,神情也有些憔悴,但目光炯炯,一股剽悍威猛之气,仍是令人心折。
  温黛黛瞧着那老人,轻叹道:“我想的果然不错。”
  老人厉喝道:“你想什么?”
  温黛黛悠悠道:“你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老人怔了一怔,面色已变,另三人也不禁为之悚然动容。老人踏前一步,目如闪电,厉声道:“你想我如此模样,莫非你已知老夫是谁了?”
  温黛黛道:“不错,我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
  老人暴喝道:“谁?快说!”
  温黛黛缓缓道: “你老人家想必就是‘铁血大旗门’的当代掌门人……”
  她话未说完,老人须发已自暴长,一把拉起了温黛黛,反手一掌,向她脸上掴了过去。温黛黛既不挣扎,亦不反抗,只是凝目瞧着这老人,等着捱打,目光中也无丝毫惊惧害怕之色。
  但那老人铁掌掴到一半,却突然硬生生顿住,厉声道:“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知道老夫的来历?你若是有半字虚言,便要你尝尝铁血大旗严刑的滋味!”洪厉的语声中,充满杀气,霸气。但温黛黛非但仍无丝毫畏惧,嘴角反而泛起了一丝微笑。
  她微微笑道:“铁血大旗门严刑之酷,早已名满天下,但我死且不怕,还怕什么?你若以严刑相胁,我死也不说。”
  这老人正是以严厉、刚强之名,冠绝天下武林的“铁血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云翼,他一生以严御众,以威慑人,端的可说是令人闻名胆裂,他委实未曾想到这女子竟有如此大胆,竟敢反抗于他。
  此刻他心中虽然惊奇愤怒,却又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火炬般的目光,逼视着温黛黛,厉声道:“你真的不说?”
  温黛黛眼睛眨也不眨,回望着他,含笑摇了摇头。
  云翼暴喝道:“好!”他手掌第二次抬起,但却被那清瞿老人拉住了。
  云翼怒道:“这女子既是前来刺探消息的奸细,还敢如此大胆,你……你拉我则甚?莫非你还要留下她不成?”
  云九霄道:“且先问过她再动手也不迟。”
  他神情看来,永远是那么心平气和,和颜悦色,与云翼那凌人的气势,恰成极强烈的对比。但云翼对他却似言听计从,果然垂下手掌,倒退三步。
  云九霄转向温黛黛,和声道:“我等若以严刑相胁,你便不肯说出真情,但我等若是好言相询,想必你便肯说的了?”
  温黛黛含笑点了点头,道:“不错。”
  云九霄亦自含笑道:“既是如此,你此刻便该说了。”
  温黛黛轻叹道:“我虽未见过你们,但却从别人口中,时常听到你们的言语神态,是以今日一见,我便可猜出你们是谁。”她一笑接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大旗门中最有智慧的云九霄,后面的那两位,想必就是云婷婷与铁青树了。”
  云九霄实也未曾想到这少女对大旗门人事如此熟悉,面上不禁为之变了颜色,沉声道:“这些事是谁向你说的?”
  温黛黛缓缓道:“云铮……铁中棠。”
  云九霄面色更是大变,云婷婷与铁青树齐声惊呼。
  云翼身形暴长,须发皆张,咬牙怒骂道:“畜生!畜生!不想这两个畜生,竟敢随意将本门机密向外人泄漏!老三,我早要取了他们性命,你偏偏不肯,如今……唉!如今他两人终于做出此等事宋,你……你……你还有何话说?”
  云九霄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温黛黛缓缓道:“我已是云铮的妻子。”
  这句话说出口来,众人更是群相失色,一个个呆在地上,半晌不能动弹,半晌说不出话来。云翼又暴喝一声,顿足道:“反了!反了!本门血仇未雪,这畜生竟敢在外擅自娶亲。”一步窜到温黛黛面前,又自一掌劈下。
  云婷婷娇呼着扑了上去,挡在温黛黛身前。
  云翼怒喝道:“闪开!”
  云婷婷颤声道:“她既已是三哥的妻子,你……你老人家就……”
  云翼嘶声道:“老夫不认这门亲事!畜生,还不闪开?”飞起一足,将云婷婷的身子远远踢了开去。
  但云婷婷却又挣扎着扑了上去,面上已满流热泪。
  她抱着她爹爹的腿,流泪道:“你老人家纵然不认这门亲事,便叫这女子与三哥断绝就是了,又何苦定要取她性命?”
  温黛黛突然道:“谁说我肯与他断绝?”语声虽轻,但却有说不出的坚定。
  云翼更是激怒,云婷婷回首道:“你……你何苦……”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世上已永远再无一人,能从我身旁夺去他……他永远是我的了,你知道么?永远……永远……”
  别人还未听出她话中含意,云九霄却已面色大变,惊呼道:“莫非他……他已……”
  温黛黛缓缓阖起眼帘,泪珠一连串流下。她梦呓般低语道:“你们永远再也见不着他了。”
  云婷婷嘶声而呼,铁青树扑地跌倒,云九霄面上立无血色,云翼有如被人一锤当头击下,钉在地上。
  然后,他山岳般坚定的身子,开始秋叶般颤抖起来,突然惨呼一声,撕开了前胸衣襟,大喝道:“是谁害死他的?”
  温黛黛摇了摇头,闭目不语。
  云翼一把抓起她头发,惨呼道:“说!快说!这血债必定要以血来还的。”
  温黛黛更是咬紧牙关,不肯说话。
  云婷婷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去,痛哭着道:“求求你……求求你将我三哥仇人的姓名,说出来吧,否则……否则我立时就死在你面前。”
  温黛黛泪流满面,凄然道:“不是我不肯说出他仇人的姓名,只因我纵然说了出来,也是……也是一样无用的。”
  铁青树嘶呼道:“为什么?为什么无用?”
  温黛黛扑倒在地,道:“只因世上没有人能为他报仇,只因逼死他的,乃是……乃是天下无敌的常春岛日后娘娘。”
  云翼惨呼着倒退三步,跌坐在一方青石上。
  云九霄面如死灰,颤声道:“他死了,中棠可知道?”
  温黛黛霍然抬头,面上流的已不知是热泪,还是热血。
  她语声亦嘶裂,惨然道:“铁中棠并不知道,只因……只因铁中棠已先他而死了。”
  大旗门人纵有钢铁般的意志,却也承受不住这打击。温黛黛说出这话后,云翼等人的模样,世上委实没有人描述得出——也没有人忍心将之描述出。
  良久良久,云翼方自道:“他……他是如何死的?”这有如钢铁铸成的老人,此刻却颤抖得比秋叶还要剧烈,他那凌人的气势,此刻早已付于眼泪。
  温黛黛木然道:“害死他的人,我更不能说了。”
  云婷婷反腕抽出一柄尖刀,抵住自己胸膛。
  她眼泪似已流尽,目光赤红如血,一字字道:“你不说,我就死。”
  温黛黛咬住牙,流着泪,不住摇头。
  云婷婷道:“好!”手一按,尖刀已刺入胸膛,鲜红的血,激涌而出,只要再深一些,刀尖便将划破她的心。
  但温黛黛已死命拉住了她,痛哭着嘶声呼道:“你们定要我说么?好,我说……我说出来,害死铁中棠的,便是……便是云……云铮。”
  “当”的一声,尖刀落地。云婷婷立时晕厥,铁青树再难站起。
  云九霄失魂落魄般低语:“云铮?这会是真的?”
  温黛黛道:“不!不是真的,你……你们杀了我吧!”
  她扑倒在地,云九霄却扶了她起来,惨然道:“云某活到如今,难道连真假都分不出么?我……我只是可惜,中棠他……他本是个有作为的孩子……”
  云翼茫然颔首道:“不错,他是个好孩子。苍天若是让他多活些时,他必定能为我大旗门做出一番事业,只是……只是……”他突然发了狂似的仰首大呼:“苍天呀!苍天!你为何要他现在就死?我大旗门实有愧负于他,他如今死了,叫我等怎能安心?叫我等如何是好?他生前纵有过错,但那都是为着别人的,都可原谅……他一生中从未为过自己……”
  温黛黛突然痛哭着道:“不错,你们都有愧负于他!你们既然知道他是好的,为何在他生前那般逼他?”她以手顿地失声呼道:“你们既知他一生行事,都是为了别人,都是为了大旗门,在他生前却为何要说他是大旗门的叛徒?如今他已死了,你们再说这些话,岂非已太迟了。他……他已永远听不到……”
  云翼双拳紧握,不言不动,但见他目光血红,须发如刺,那凄厉的神色,看来煞是怕人。
  突然,只听一阵凄厉的啸声,自洞外传了进来……
  ******
  铁中棠虽然未死,却已与死相差无几。
  那华丽的地下宫阙,如今已变为悲惨的人间地狱,昔日的娇笑与欢乐,如今已只剩下悲惨的哭泣。没有一个少女能停止她的眼泪。珊珊的伤,本已渐有起色,但如今又一天天重了,如今她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终日俱在晕迷之中。但只要她一醒来,她便要嘶声低呼:“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她挣扎着不肯死,只因为她知道自己死了也无法赎罪。
  就因为她一时的激愤,如今竟使得这许多人,都被活活埋葬在这地狱之中,这罪孽岂是死所能赎的?她觉得最对不起的便是铁中棠,她宁可铁中棠将她千刀万剐,也不愿忍受这心头负疚的痛苦。
  但铁中棠却反而不时安慰她说:“这是天命,怪不得你。”他看来已渐渐恢复镇静。其实,又有谁能比得上他心中的痛苦?
  他还没有活够,他一生中全力以赴的大事还没有做完,他心头最最珍爱的人正活着在接受命运的摧残。然而,他竟无能为助。他不能死,也不想死,然而,他却想不出活下去的方法,也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在这地狱中活下去,岂非生不如死?他心头还有件最大的遗憾。
  他向夜帝求告道:“但望你老人家能对我说出大旗门的一切秘密。你老人家若是不肯说出,我实是死不瞑目!”
  然而夜帝却道:“什么秘密?哪有什么秘密?”
  铁中棠跪下哀求,他便道:“纵有秘密,我也不知道,你也还是莫要听的好,只因安心的死,总比疯狂而死要好得多。”
  铁中棠不能了解他这话中的含意,也无法再问,只因他若是再问,夜帝也不会回答了。
  这昔日威震天下的老人,如今竟是日日夜夜呆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任何饮食,都拒绝入口。他若是不愿做一件事,世上又有谁能强迫于他?他若是不愿说话,世上又有谁能令他说出一个字来?
  眼看他玉质般坚实的肌肤,已渐渐干枯下去,渐渐起了皱纹,眼看他明锐的目光,渐渐黯淡,渐渐无神……显然,他旺盛的生命力,已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分分,一寸寸,悄悄地自他身上消失了。这无声无息,无形无影的侵蚀,眼见就要将他生命完全摧毁,世上没有人能阻挡,没有人能救他。这一代巨人,眼见就要倒下。
  铁中棠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又何尝再有支持生命的力量一人若没有希望,又怎会有求生的斗志?
  绝望中,死亡已渐渐近了。
  铁中棠惟有向苍天默祷:“求求你老人家,让云铮好好的活着,大旗门复兴的希望,此刻已完全落在他身上了。”
  但云铮此刻在哪里?他是否还好好的活着?
  铁中棠宁愿牺牲一切,只要能换取有关云铮的一点消息,但他此刻若真得到了云铮的消息,只怕一头便要撞死在山壁上。
  大旗门潜伏的洞窟,显然十分深邃隐秘,但此刻这啸声远远自洞外传来,仍是震得人双耳欲聋。温黛黛暗骇忖道:“此人好深厚的内力!”这心念一起,立刻跟着又有个心念泛出,她立刻想起雷鞭老人那日在少林寺外震动山门的长啸声,当下忖道:“这莫非便是雷鞭老人?他一人在外面长啸,却又为的是什么?”究竟为的是什么?她立刻便有了答案。
  只听雷鞭老人长啸道:“躲在洞里的人,快出来吧!”
  众人俱是一惊,云翼霍然长身而起,反手一掌,掴在铁青树脸上,铁青树又惊又骇,颤声道:“你……你老人家……”
  云翼怒道:“若非你泄漏行藏,他怎会知道咱们在这里?”
  铁青树骇得面如死灰,嘴唇启动,却说不出话。
  云翼厉声道:“三弟,家法处……”但他“处治”两字还未说出,洞外啸声又起。
  雷鞭长啸道:“你们还不出来么?……嘿嘿!老夫早已知道这草原中必定有人潜伏,你们躲也没有用的。”
  云九霄松了口气,叹道:“原来他并未发现我等行藏,只是已有怀疑;原来他这呼啸声,只不过是虚声恫吓。”
  铁青树也不禁悄悄松了口气,垂下了头。云翼双拳紧握,木立当地,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温黛黛瞧他神情,暗叹忖道: “这老人已在后悔自己打错铁青树了,但他的脾气……唉,他宁可自己心头痛苦,也不会安慰别人,更不会认错的。”
  。
  哪知云翼却颤抖着伸出手掌,轻抚着铁青树头顶。
  铁青树生于大旗门,长于大旗门,二十余年来,从未见过掌门人有如此举动,一时间反而吓呆了。他只当掌门人还是要责罚于他,身子不禁骇得簌簌发抖,但仍咬牙站在那里,绝对不敢闪避。云翼见了他如此模样,神情更是惨然,长叹道:“孩子,莫要怕,我只是……唉!”他猛然一顿足,接道:“我已亏待了你兄长,本该好好待你才是,但……唉!我这脾气,竟是永远不能更改。”这样的话,也是铁青树从来未曾听到过的,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满面俱是惊喜迷茫之色。
  云翼目中竟已有泪光闪动,胸膛起伏,过了半晌,终于又道:“孩子,我错怪了你……你莫要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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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31
第五十回 草原风云

  铁青树噗的跪到地上,嘶声道:“你老人家无论对孩儿怎样,都是应当的,你老人家何必说这样的话……但……但孩儿今日能听着你老人家这番话,便是立刻就死了,也是……也是高兴的了……”这剽悍精干的少年,本有着铁牛般拗强的脾气,然而他此刻说完了这番话,也已不禁泪流满面。
  云翼木立当地,老泪又何尝不是泫然欲落。云九霄捻须颔首,云婷婷仰视着她爹爹,那目光神情,正如仰视着天神一般。
  温黛黛眼瞧着这一幕充满感伤,也充满了柔情的画面,一时之间,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是甜,是苦。她暗中自语:“变了,变了……这老人终于变了……但究竟是些什么原因,使这刚强的老人变的呢?”
  云翼缓缓道:“铁血大旗门,如今已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从现在起,到我死之日,我必要善待你们,只因……”他拧转头,闭起眼睛,喘息了半晌,勉强将那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忍了回去,方自黯然接道:“只因从今之后,我等的情况,已势必要比昔日更加艰苦,而你们所受的苦,本已够多了。”
  云九霄叹道:“大哥,你还是歇歇吧!”
  云翼惨笑道:“这些话我必定要说下去的。”
  云九霄垂首道:“但……但大哥不说,我们也知道。”
  云翼道:“你知道……唉!你可知道敌我双方之战,我等能战胜的机会,还有多少?那几乎已接近绝望。”他语声突变激昂,接道:“但我等却不能不战。明知不可为而为,正是我铁血大旗门弟子应有的豪气,我等四人……”
  温黛黛突然大声道:“我等五人。”
  云翼、云九霄、云婷婷、铁青树,齐地为之动容。
  云翼厉声道:“你怎能算是大旗门人?”
  温黛黛道:“我为云铮之妻,自是大旗门下!云铮生前未能为大旗门流血尽责,我自当为他挑起这担子!”
  云翼凝目瞧了她半晌,缓缓道:“你当真要如此?”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我若非要尽此心愿,早已随云铮于地下了。”说到这里,云婷婷、铁青树又已热泪盈眶。
  云翼神情亦已被激动,道:“但我方才之言,你想必已知道,我铁血大旗门即将要遭受的艰苦,你可能忍受得了么?”
  温黛黛道:“若怕吃苦,我早就去死了。”
  云翼突然双目圆睁,厉叱道:“你当真有为大旗门效死之决心?”
  温黛黛道:“温黛黛生为大旗门人,死为大旗门鬼。”
  云翼道:“你可知本门铁血两字之意?”
  温黛黛怔了一怔,瞬即恍然,当下提起云婷婷跌落的那柄尖刀,一刀往自己肩头划落了下去。刀锋过处,鲜血涌出。温黛黛神色自若,连眉头都未皱一皱,大声道:“这便是‘铁血’两字之意。”
  她话未说完,云婷婷已奔了过去,颤声道:“嫂子……你……你受苦了。”
  温黛黛凄然笑道:“能听到你唤我一声嫂子,吃些苦,又算得什么?”她温柔地检视着云婷婷胸前的伤口,云婷婷也检视着她的。两人的伤口都不重,但两人这一刀划下,却非但要有过人的勇气与决心,还得要有火热的激情。
  云翼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女子!好女子!惟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做我铁血大旗门的门人。如今本门凋落至斯,不想竟能遇着这样的女子。”
  温黛黛垂首道:“但孩儿昔日也曾犯下不少过错。”
  云翼道:“人非圣贤,焉能无过?往日的过错,你休要放在心上,只要从今而后,莫做出有背门规之事。”
  突然间,那震耳的啸声竟又响起,而且似更近了。
  雷鞭老人道:“你们真的不肯出来,是么?好!老夫反正也不想在这草原中留下,待老夫数到‘四’字,你们若还不出来,老夫便将这一片草原烧了……老夫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物?”
  他声一顿,立刻雷震般大喝道:“一……”
  这草原被火一燃,必成燎原之势,那就谁也救它不得,更无人能在这草原中任何一处藏身了。云九霄变色道:“不好,听此人声音有如雷鸣,内功想必已至绝顶,这样的人,说出话来,想必便做得出的。”
  温黛黛道:“你老人家莫非还不知他是谁么?”
  云九霄道:“我等在这草原中潜伏已有许久,直到昨夜,才在暗中窥得司徒笑等人也到了此间,却不知他们之中竟有如此高手,更不知此人是谁了。”
  温黛黛吸了口气,道:“他便是雷鞭老人。”
  云翼等四人身子齐地为之一震。
  云九霄悚然变色道:“这些昔日本只是江湖传说中听到的人物,如今怎的竟俱都出现了,而且竟还与司徒笑等人一路?”
  温黛黛叹道:“此中因由,说来话长,但孩儿却可断定,这些绝世高人,都多少与我大旗门之恩仇有些关系。”
  语声未了,喝声再响:“二……”
  云九霄垂首叹道:“雷鞭老人既已与司徒笑等人走在一路,我等更是绝无胜望。我等如何行止?但请大哥定夺。”
  云翼微一迟疑,一字字道:“冲……出……去!”短短三个字里,充满了悲愤凄凉之意。
  云九霄咬牙道:“与其等着被他火烧逼出去,倒的确不如现在就冲出去的好,纵是同样一死,也要死得壮烈。”
  云翼摇头笑道:“好!果然不愧是我的三弟。”
  温黛黛倒真未看出如此温良的云九霄,竟也有如此壮烈的豪气,但见云九霄也正在瞧着她,叹息道:“只是……温……温姑娘,你方自投归本门,便遇着今日之事,你……你也未免太苦命了。”
  温黛黛道:“今日咱们也未必就定要战死。”
  云翼怒道:“若不战死,莫非归降不成?”
  温黛黛赶紧道:“孩儿并非此意,只因雷鞭老人此刻虽与司徒笑等人同在一起,但孩儿却有法子令他们分将开来。”
  云翼又惊又喜,道:“只要雷鞭老人置身事外,我等便可与司徒笑等人斗上一斗……但你究竟有何法子?”
  温黛黛还未答话,外面喝声已三响:“三……”
  云翼惊色道:“时已无多,你快说吧!”
  温黛黛道:“孩儿这法子,其中关系甚是复杂,一时间也说不清,但孩儿却深信必定是万万不会失手的。”
  云翼皱眉道:“我等又该如何行事?”
  温黛黛垂首道:“孩儿不敢说。”
  云翼怒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温黛黛头垂得更低,道:“只要你老人家不声不响,无论孩儿说什么,做什么,你老人家都莫要有任何举动。”
  她话未说完,云翼果然已现怒容,厉声道:“如此说来,你莫非要我们做你的傀儡不成?”
  云九霄接口道:“这孩子我虽是初见,但我已瞧出她胆智俱都不在中棠之下,她既如此说法,其中想必自有缘故。”
  云翼嘶声道:“但……但我大旗门怎能……”
  云九霄长叹道:“只要能使我大旗门有复仇雪恨之一日,你我今日纵然受些委屈,也是值得的,何况这孩子已是本门子弟。”
  云翼默然半晌,狠然顿足道:“也好。”
  这两字才出口,洞外最后的喝声已起:“四……”
  温黛黛早巳展动身形,飞也似的掠了出去。她道路不熟,一路上不知被石冰擦破了多少伤口,但她却丝毫也不觉疼痛,一口气奔出洞外,纵声大呼道:“我们出来了。”
  草浪起伏,四无边际,仍然瞧不见人影。
  但雷鞭老人的大笑之声已自传来:“好,果然出来了……嘿嘿,你们定要说这草原中无人,只是老夫疑神疑鬼,如今这出来的难道不是人么?”狂笑声中,一条人影自草巅飞掠而来。
  草长及人,这长草末梢是何等轻柔,在此等长草上飞掠,那当真与通常“草上飞”的轻功不可同日而语。但这条人影飞行草上,却如履平地一般,温黛黛不用瞧清他面目,便知道雷鞭老人已亲身赶来了。
  雷鞭老人瞧见出来的竟是温黛黛时,却不禁大吃一惊,身子“嗖”的落了下来,失声呼道:“原来是你。”
  温黛黛嫣然笑道:“你老人家还认得我?”
  雷鞭老人哈哈笑道:“你是老夫亲自选的媳妇,老夫怎会不认得你,但……但你明明在常春岛,却又怎会跑到这里来了?”
  温黛黛垂首道:“不瞒你老人家说,常春岛那种寂寞冷清的日子,我实在过不惯,是以就……就偷偷溜出来了。”
  雷鞭老人捋须笑道:“好!好!溜得好!”
  这时草浪中已又有人声传来。
  温黛黛眼波一转,道:“现在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老人家说,但……但却不能被别的人听到,你老人家说怎么办呢?”
  雷鞭老人不等她说完,已厉叱道:“回去,回去等着。”
  草浪中果然有人应了一声,人声便已渐渐远去。
  他目光转向温黛黛,面上立又现出笑容,道:“你这孩子虽然对不住我老人家,但我老人家还是喜欢你的,只因我老人家看来看去,除了你外,世上实已再无人配做我的媳妇,只是……不知道你这小丫头如今可曾已回心转意了么?”
  温黛黛眼波流动道:“我若能做你老人家的媳妇,我也高兴得很,却不知你老人家是否肯除去我的仇人,保护我的朋友?”
  雷鞭老人欢喜笑道:“自然如此。你若做了我家媳妇,你的仇人,便是老夫的仇人,你的朋友,也成了老夫的朋友。”说到这里,突然瞥见自洞中大步行出的云翼等人,面色立时改变,目光电射,厉声道:“这些是什么人?”
  温黛黛微微笑道:“这些就是我的朋友。”
  雷鞭老人“哦”了一声,失笑道:“好丫头,原来话已说在前面了,既是你的朋友,老夫自不能难为他们……但他们也该前来参见于我才是。”
  他目光逼视着云翼,云翼目光也逼视着他……他目光虽较锐利,但云翼目中那一股威严肃杀之气,却更是难当。
  两个威猛的老人,面面相对,虽然一个华服锦袍,一个衣衫破旧,但那凌人的气势,却是一般无二。只因两人俱是一派宗主的身份,都有着宁折不屈的刚强,两人目光相遇,似已磨擦出火花。
  雷鞭老人身形一闪,已到了云翼面前。他身法之快,端的令人吃惊,但云翼非但面色有如铁石般毫无变化,就连眼睛都未眨动一下。
  雷鞭老人厉声道:“叫你参见于我,你可听见?”
  云翼胸膛起伏,闭口不语。
  雷鞭老人怒道:“你这老儿莫非是聋子不成?”
  云翼突然暴喝一声,道:“老夫为何要参见于你?”
  这一声大喝,当真是声如雷霆,连雷鞭老人都不觉吃了一惊,瞬即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若不肯参见,老夫便要你的好看。”
  他这一生之中,委实极少有人敢和他动手,只因别人纵然不知他的身份,也要被他气势所慑。何况,他那双闪闪生光的眼神,他那有如洪钟般的语声,便已告诉了别人他内力之深厚。
  哪知云翼又自暴喝一声:“好!”
  “好”字出口,雷霆般一拳已自击出。这一拳招式并不奇特,掌风亦不惊人,但气概却是并世无俦。
  雷鞭老人又吃了一惊,急退三步,喝道:“好老儿,你竟敢胡乱出手,你可知老夫是谁?”
  云翼喝道:“你若非雷鞭,也不配老夫出手了。”
  这边他两人拳来语去,那边云九霄却不住以眼色向温黛黛示意,显然是要她将这两人劝阻。哪知温黛黛却有如未见,只是含笑旁观。云九霄又惊、又怒、又急,又不敢出手相助——云翼与人交手时,却是死了也不肯要人相助的。
  云九霄却不知温黛黛早已摸透了雷鞭老人那吃硬不吃软的脾气,正是要云翼以刚强来折服于他。只因她深知云翼武功虽然不及雷鞭,但那一般刚猛强傲的气概,却或许还在雷鞭老人之上。
  铁血大旗门的刚强,本是天下无双。
  云翼喝声出口,雷鞭老人果然纵声大笑起来。大旗门人本是热血奔腾,满心激愤,此刻却不禁为之一怔。
  只见雷鞭已笑道:“常言道:雕鹰不与燕雀共飞,麒麟不与狐鼠同林,我家温黛黛的朋友,果然都是角色。”他伸手一拍云翼肩头,又道:“来来来,你我两个老头儿,今日倒得交上一交,且随我前去,痛痛快快的喝上几杯。”
  温黛黛心念一动,突然道:“你老人家可是有个酒葫芦?”
  雷鞭老人怔了一怔,道:“不错。”
  温黛黛道:“那葫芦此刻是否有酒?”
  雷鞭笑道:“若是无酒,老夫要个空葫芦作甚?”
  温黛黛道:“葫芦此刻在哪里?”
  雷鞭大笑道:“小丫头,你这话倒是越问越奇怪了。老夫既不能学那些矫情作态、自命风尘异人的老疯子,终日将葫芦提在手上,自然只有将葫芦挂在壁上了,却不知你问这些又为的是什么?”他虽然饱经世故,却实也猜不透温黛黛问话之意。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含笑不语。
  雷鞭老人奇道:“你若有话说,为何不说?”
  温黛黛道:“我的话此刻是不能说的。”
  雷鞭老人更奇,道:“要等到何时?”
  温黛黛道:“要等到见着盛大娘时。”
  雷鞭老人摇头笑道:“这丫头之精灵古怪,有时连老夫都难免要上她的当。咱们且莫理她,且去痛饮三杯。”他又自一拍云翼肩头,转身大步而去。云翼瞧着他背影,迟疑半晌,终于亦自大步相随。
  这两人不但身材仿佛,气势相当,性情本也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人若是惺惺相惜,倾盖论交,亦非奇事。只是雷鞭老人夭矫纵横,笑傲江湖,他既未将天下人瞧在眼里,举止自较洒脱,自较不羁。而云翼颠沛流离,忍辱负重,一身担当着铁血大旗门之安危存亡,一身担当着数十年连绵不绝的血海深仇。
  在如此情况下,他看来自是满面秋霜,不苟言笑。
  一行人,自大草原中斜穿而过,草浪深深,不见人踪。但雷鞭老人却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他面色亦已突然沉下,似是又听得什么异常的响动。
  温黛黛暗笑道:“这里哪里有人,只怕连鬼都没有一个,难怪别人要说他终日疑神疑鬼了。”一念至此,忍不住脱口道:“你老……”但她话未说出,嘴已被雷鞭老人掩住。
  只听老人在她耳边道:“那边有人在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些什么,咱们且去瞧瞧。”
  他施展的正是江湖秘技,“传音入密”之术,除了温黛黛外,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但这时众人耳边也响起他传音的语声说道:“众位且在此静候,勿言勿动,老夫与她去去就来。”
  这细如游丝般的语声,竟能使云翼等四人,每一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云翼、云九霄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在心中暗赞道:“果然好功夫,果然名下无虚。但四下既无人影,亦无响动,他突然带温黛黛走了,是为的什么?”
  温黛黛亦在心中暗道:“那边哪有什么人说话,你老人家只怕听错了,咱们不去了吧!”但她嘴被掩住,话自无法说出。
  也就在这时,她身子竟腾云驾雾般离地而起,只两闪又落入草丛,但却已远离云翼等十余丈。雷鞭老人身形起落,绝无丝毫声息发出,温黛黛正在暗中惊服他轻功之佳妙,耳边却已听得左方有轻微人语。雷鞭老人竟未听错,这里果然有人在鬼鬼祟祟地说话。这轻微得有如虫鸣般的语声,他相隔二十余丈竟已听到。
  温黛黛更是惊服,同时猜疑:“这是谁在说话?莫非司徒笑等人,也在密商着什么诡计?他若也邀约黑星天来陷害盛大娘,那就更妙了。”
  只见雷鞭老人面色凝重,已在倾听,但温黛黛却只能听得些模糊的语声,根本无法听出字句。她着急之中,灵机一动,当下将耳朵贴在地上,恰巧那边两人也是伏在地上说话,她便听了个仔细。
  只听一人道:“到了此等隐秘之处,纵有人,你我也可惊觉,但兄台还要伏在地上说话,兄台也未免太谨慎了。”听他语声,此人想必亦是少年,但温黛黛却从未听过他的声音,也猜不出他究竟是谁。
  又听另一人道:“龙兄有所不知,家父耳目之灵敏,敢夸是天下无双,你我只要稍有大意,他纵在数十丈料,也立时便会发觉的。”这语声入耳,当真更是大大出了温黛黛意料,她实未想到在这里窃窃私语的,居然会是雷鞭老人之子。他又有何秘密?为何要偷偷在这里说话?还要瞒着他爹爹!这姓龙的少年,又是何许人物?
  姓龙少年已问道:“兄台要向小弟说的,莫非不能被令尊大人得知?”
  雷鞭之子道:“正是不能让家父知道。”
  温黛黛偷眼一瞧,雷鞭老人眉宇间已现怒容。她心中虽然好奇,却又不禁为这少年担心,只因这少年对她和云铮,都有过一番相助之情。
  龙姓少年已叹道:“小弟虽不知兄台有些什么事要瞒住令尊,但只要小弟能对兄台有效力之处,小弟决不推诿。”
  雷鞭之子道:“小弟只不过要问兄台一件事。”
  龙姓少年显然有些惊奇,道:“什么事?”
  雷鞭之子轻叹道:“这件事小弟积存在心中,已有数年之久,当真是令小弟寝食难安,而小弟又无法以自身之力解决。”
  龙姓少年道:“兄台但说无妨。”
  雷鞭之子道:“彩虹七剑,近年名声流传极广,而墨龙蓝风,侠踪更是遍于四海,是以小弟想向兄台打听个人。”
  温黛黛这才知道这龙姓少年乃是“彩虹七剑”中的人物——这少年正是“墨龙剑客”龙坚石。
  龙坚石道:“不知兄台要打听什么人?”
  雷鞭之子道:“此人是个女子,乃是小弟之总角之交,但这数年以来,小弟竟得不到有关她的丝毫消息。”
  龙坚石奇道:“她既是兄台好友,兄台怎会不知她下落?”
  雷鞭之子叹道:“不瞒兄台说,她与小弟,本有婚姻之约,怎奈……唉!她母亲却与家父素来不睦,是以……”
  龙坚石道:“是以便将婚事拦阻,是么?”
  雷鞭之子道:“正是如此,是以她忿然之下,竟一怒出走了。唉!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出走时竟未通知我一声,这几年也未曾给我捎封信来。唉……她性子是那么刚强,这几年江湖中,必定吃尽了苦了。”低沉的语声中,充满了款款深情。
  温黛黛暗道:“难怪他不肯娶我,原来他早已有了意中人,只是……那女子却未免有负于他,非但不告而别,也不肯与他稍通音讯,而他……他心里虽然伤心、失望、着急,却丝毫没有埋怨那女子,反而只是为她担心,如此看来,他原来也是个痴情人……也是个痴情人。”一念至此,她不禁对这雷鞭之子生出了无限的怜悯与同情,也不觉将自己情怀触动,想到他总算还是有个可以思念的人,而自己却如孤魂野鬼般,连个可以思念的人都没有了。
  龙坚石似也听得颇为感伤,默然半晌,方自缓缓道:“不知那位姑娘姓什么?”
  雷鞭之子道:“她便是‘烟雨’花双霜之女花灵铃。”
  龙坚石失声道:“原来竟是‘烟雨’花二娘之女。”
  雷鞭之子道: “不错,不知兄台近年来可曾在江湖中听见过她的名字?”
  龙坚石道:“未曾听过。”语声微顿,又道:“她既是花二娘之女,又是兄台的知心人,那武功人品,自是可想而知,这样的少女若是在江湖走动,不出两个月,声名便该震动四方,但小弟既未听人说起这名字,只怕她已……”
  雷鞭之子截口道:“以她的性情,万万不会在深山巨泽之中潜伏得下去的。小弟与她相交多年,这点已可断定。只是她纵在江湖行走,也必定改变了姓名,她……她……她既已出走,自然不愿被花二娘再找回去。”
  龙坚石叹道:“若已改变姓名,就难找了。”
  雷鞭之子道:“但兄台不妨仔细想想,近几年来,江湖中可曾出现过词色冷傲,武功绝高,又喜着绿衣的少女?”
  龙坚石寻思半晌,道:“不曾。”
  雷鞭之子失望地叹息一声,道:“小弟终年追随家父,心里虽然着急,也不能出去寻找于她,但望兄台日后行走江湖时,为小弟留意留意,小弟委实感激不尽……唉!小弟虽有幸身为雷鞭之子,但……但也因如此,便连个朋友也难结交得到了……”一种寂寞萧索之意,溢然流露于言辞之间。
  温黛黛心头却突然为之一动,突然想起了自己那日在铁匠村里遇着的那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柳荷衣。她大喜暗道:“柳荷衣岂非既美艳又冷傲,岂非武功绝高,岂非喜着绿衣?她……她莫非便是花灵铃的化身么?”
  但闻龙坚石慨然道:“兄台之托付,小弟必不敢忘。”
  雷鞭之子道:“小弟先此谢过,兄台,若是……”
  雷鞭老人突然沉声道:“你还未说完么?”
  草丛中那两人,这一惊显然非同小可,两人俱都从地上跳了起来,雷鞭之子语声惊惶,道:“是……是爹爹么?”
  雷鞭老人厉声道:“还问什么?还不过来!”
  草浪突分,龙坚石与雷鞭之子垂首走了出来,温黛黛心房怦怦跳动,更是为这两人担心。
  雷鞭老人凝目瞧着他爱子,只是缓缓道:“你还在想着她?”
  雷鞭之子垂首道:“爹爹明鉴。”
  雷鞭老人道:“她对你不告而别,这数年来片纸只字也不给你,花二娘更是将你视为蛇蝎,但你还在想她?”
  雷鞭之子咬了咬牙,垂首道:“是。”
  雷鞭老人突然狂笑起来,道:“好,雷小雕呀雷小雕,不想你倒真是个货真价实,不折不扣的多情种子,我倒对你佩服得很。”
  温黛黛已听出这老人狂笑声中的愤激之意,那雷鞭之子雷小雕,头垂得更低,更是不敢说话。
  雷鞭老人笑声果然突地顿住,大喝道:“还不跪下!”
  雷小雕噗的跪了下去,龙坚石只好陪他。
  雷鞭指着温黛黛道:“你可瞧见了她么?”
  雷小雕道:“瞧见了,孩儿正在奇怪……”
  雷鞭道:“你奇怪什么?记着,她已是你妻子,从今以后,你只许想她,除她之外,别人谁也不准想。”
  雷小雕变色道:“但她的……她的云……”
  雷鞭大喝道:“云什么?别的人与你何关?站起来,随我走,再说一个字,打断你的腿。”转身大步而去。
  ·
  雷小雕却还跪着,竟似还想说什么,但温黛黛却拉了拉他衣襟,向他使了个眼色。雷小雕一怔,终于站起。温黛黛侧着头,举起手,作出摇铃的模样,又指着自己,点了点头。雷小雕大喜,温黛黛却已一笑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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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31
第五十一回 祸福无常

  一个黝黑阴暗的洞窟中,燃着堆火,闪动的火焰,更为这洞窟平添了一些幽秘。盛大娘、黑星天、白星武,围坐在火堆旁,三个人俱是不言不动,望着火焰呆呆地出神。
  “蓝风剑客”柳笔梧皱着眉,仰着头,也正在凝思——她自是在想雷小雕将她夫婿拉出去,不知为的什么?洞中虽有四人,但却寂无声息。
  只见洞窟一角,堆着些麻袋,似是装的食物干粮,一方凸石上,却放着只鲜红的大酒葫芦。突听一阵脚步声响,盛大娘脱口道:“回来了。”
  柳笔梧眼波凝视着洞口,显然正在企望着她的夫婿,但当先走进来的,却是雷鞭与温黛黛。跟着,云翼、云九霄、云婷婷、铁青树、龙坚石、雷小雕,六个人也鱼贯走了进来,六人俱是面沉如冰。
  盛大娘等人骤然瞧见温黛黛,已是吃了一惊,再见到“大旗门”门下竞全都来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三个人霍然站起,目定口呆,哪里还说得出话。
  大旗门人虽明知他们在这里,但骤然见着不共戴天仇人便在眼前,也不禁热血奔腾,面目变色。云翼胸膛起伏,面目赤涨,双目之中,似有火焰喷出,显然他的确费了许多气力,才忍住未曾出手。
  雷鞭目光转动,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盛大娘脱口道:“他们怎会……”
  黑星天脱口道:“这些人……”
  白星武脱口道:“你老人家怎的……”
  三个人抢着说话,乱成一团,结果是三人说的话都无法听清。
  雷鞭怒喝道:“全都给我住口!”但目光转向温黛黛,又道:“你说。”
  温黛黛不答反问,道:“你老人家方才说的话,此刻可忘了么?”
  雷鞭怒道:“老夫怎会忘记……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温黛黛微微一笑,伸起手掌,春葱般的指尖,却尖刀般的指着盛大娘等三人,一字字缓缓道:“他们便是孩儿的仇人,你老人家为孩儿除去他们吧!”
  这句话说出,众人更是大惊,连大旗门人都不例外,只因他们到此刻还摸不清温黛黛与雷鞭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盛大娘等三人更是面色惨变,齐地倒退数步。
  雷鞭愣立半晌,道:“他……他们是你的仇人?”
  温黛黛道:“半点不假,你老人家还不动手?”
  雷鞭老人面上已有为难之色。以他之身份,此刻又怎能向这些跟随自己已有多日的人骤下毒手?
  黑星天颤声呼道:“晚辈跟随你老人家至今,对你老人家事事恭顺,你老人家可万万不能相助大旗门人。”
  雷鞭霍然回首,凝注云翼,道:“你可是姓云?”
  云翼沉声道:“不错。”
  雷鞭哈哈大笑道:“老夫早已该知道的,普天之下,除了‘铁血大旗门’掌门人外,谁还有你这样的气概。”
  温黛黛悠悠道:“你老人家可莫要顾左右而言其他,答应了孩儿的事,就该先做,别的话慢慢再说也不迟。”
  雷鞭老人以手捋须,作难道:“这……”
  突又大笑道:“但你此刻还不是我的媳妇,等你做了我媳妇,我老人家再为你出气也不迟,此刻么……老夫还不能出手。”
  温黛黛一怔,想说话,但突然瞧见那葫芦,便又忍住。
  黑星天大喜道:“正该如此,只要你老人家不出手,我等便可……”
  雷鞭厉声道:“老夫不出手,这里的人谁也不准出手,知道么?都给我坐下,且待老夫与云大旗痛饮几杯。”
  云翼双拳紧握,木然凝立,雷鞭已将葫芦取在手中。
  温黛黛突然道:“这酒喝不得的。”
  雷鞭老人怒道:“这是什么话?”
  温黛黛道:“你老人家若要喝这酒,先得让盛大娘与黑星天喝一口。”她算准盛大娘与黑星天,必定已乘方才人少之时,偷偷做了手脚。
  雷鞭老人微一皱眉,目光霍地望向盛、黑两人。盛大娘与黑星天早已骇得面无人色,身子发抖。雷鞭老人目光闪动,一步步向他们走了过去。他脚步十分沉重,十分缓慢,但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时盛大娘与黑星天身子已站立不住,摇摇欲倒。
  雷鞭老人将葫芦缓缓送了过去,突然大喝道:“喝一口!”
  黑星天汗流满面,道:“哑……哑……”他费尽气力,方自张开口,费尽气力,方自说出声音,但却是声不成字,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
  只听雷鞭老人一字字道:“喝——下——去!”
  黑星天“噗”的跌倒,身子还未倒在地上,已被雷鞭老人一把抓住他胸前衣襟,怒叱道:“你喝不喝?”
  他一连问了两声,黑星天仍未应声,四肢软软的垂下,身子动也不动,他竟已骇得昏死过去。
  雷鞭老人怒骂道:“无用的狗奴才!”随手一抛,黑星天身子便飞了出去,“砰”的撞在石壁上,更是不会动了。
  白星武似要过去扶他,但瞧了雷鞭一眼,哪里还敢举步,只见雷鞭老人已将葫芦送到盛大娘面前,道:“你喝!”
  盛大娘面上亦已全无血色,道:“晚辈不敢……”
  雷鞭老人怒道:“你为何不敢喝?莫非你已知道酒中有毒?莫非酒中的毒便是你下的?说!快些说话!”
  盛大娘颤声道:“晚辈怎敢在前辈酒中下毒?”
  雷鞭老人道:“酒中既无毒,你且喝一口瞧瞧。”
  盛大娘道:“前辈之酒,晚辈怎敢饮用?”
  雷鞭老人怒骂道:“放屁,这酒今天你是喝定了,不喝也得喝!”将酒葫芦抛在盛大娘面前,厉声接口道:“数到三字,你若再不喝,老夫要你的命!”
  众人察言观色,却早已断定盛大娘与黑星天两人必定是在酒中下过毒的了,此刻哪里还有人敢为盛大娘说话。盛大娘目光乞怜地望向别人,别人也只好装作未曾瞧见,白星武更早已站得远远的,拼命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雷鞭老人已叱道:“一……”
  盛大娘目光四射,嘶声道:“老身年迈力衰,烈酒实已不敢入口,坚石、星武,你们瞧在存孝的面上,替我喝一口吧!”
  龙坚石似已有些不忍,但身子方动,便被柳笔梧一把拉住。她虽是女中丈夫,虽然义气深重,却也不忍眼见自己心爱的人去喝别人的毒酒。就在这时,但闻衣袂划风,已有一人大步奔了进来。只见此人紫面浓眉,身材魁伟,正是盛存孝及时赶回来了。
  他显然在洞外便已听得洞中言语,是以全力奔来,此刻犹自气喘未及,便一把抢过酒葫芦,道:“这酒在下替家母喝了。”
  盛大娘变色大喝道:“你……你喝不得的……”但她语声未了,盛存孝已将葫芦中的酒一连喝了三口,盛大娘嘶呼一声,也跟着昏了过去。
  这时又有一人自洞外奔来,正是钱大河,但众人俱已奔向盛存孝,谁也不曾留意及他。
  盛存孝身子却仍然站得笔直,面上既无痛苦之容,亦无畏怯之意,却反而有些悲哀惭愧之色。
  温黛黛望了他半晌,不禁轻叹道:“呆子……呆子……你何苦来喝这酒……”
  雷鞭厉声道:“你为何要喝这酒?”
  盛存孝道:“家母既不愿喝,弟子自当代劳。”
  雷鞭老人道:“但酒中有毒,你可知道?”
  盛存孝惨然一笑,道:“酒中若是有毒,弟子更当喝了。为人子尽孝,为母赎命,本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
  云翼一直凝然卓立,此刻突然长叹道:“人道‘紫心剑客’天性纯孝,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青树、婷婷,自今日起,你等永远不可难为此人。”
  铁青树道:“但他……他也是……”
  云翼厉叱道:“老夫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我‘大旗门’弟子也决不许与忠臣孝子为敌,此点你等切莫忘记。”
  雷鞭老人颔首道:“好……说得好。”
  盛存孝凝目望着云翼,目中似已有泪光晶莹,口中黯然道:“若论忠孝二字,在下怎比得上铁中棠,只可惜……只可惜在下今生今世,只怕已再无缘见着他了。”
  想起了铁中棠,大旗弟子更是黯然神伤。
  雷鞭老人道:“铁中棠?他想必是个英雄。”
  温黛黛道:“不错,但,你老人家怎会知道他?”
  雷鞭老人道:“老夫虽不知道他,但他若非英雄,怎会连他的敌人都如此赞美于他?却不知此刻他在哪里?”
  温黛黛黯然无言,大旗弟子俱都垂首。
  雷鞭老人动容道:“莫非他已死了?”
  云翼点了点头,沉声长叹道:“不错。”
  雷鞭老人跺了跺足,又瞧了瞧盛存孝,突然怒喝道:“为何今日江湖中的少年英雄,俱都不能得享长寿?却偏偏要让一些卑鄙无耻的匹夫,苟且活在世上……”他心情显见十分激动,胸膛起伏不已,一时之间,洞窟中但闻他粗重的呼吸之声,再无别的声响。
  .
  突听柳笔梧轻呼一声,道:“不对!”
  雷鞭老人皱眉道:“什么事不对了?”
  柳笔梧凝目瞧着盛存孝,道:“盛老伯母若是存心要加害雷老前辈,她在酒中下的必定是极为猛烈的毒药……”
  雷鞭老人狂笑道:“正是如此,毒药若不猛烈,怎害得了老夫?”
  柳笔梧接口道:“那么盛大哥饮了那葫芦中毒酒,毒性便应立刻发作才是,但直到此刻为止,盛大哥却还是好好的。”
  众人目光俱都往盛存孝瞧了过去,只见他面色仍是紫中带红,目光仍是明锐闪亮,果然全无中毒的征象。
  雷鞭老人动容道:“如此说来,酒中岂非无毒了?”他目光霍然移向温黛黛。
  温黛黛自是惊奇交集,讷讷道:“但……但……”
  雷鞭老人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还不退到一边?下次你若再如此胡言乱语,老夫便得好好的教训你了。”他对温黛黛委实与别人不同——若是换做别人,纵然是他儿子,他此刻也早已出手教训了,又怎会等下次。
  但即使如此,已足够令温黛黛满怀委屈。
  盛存孝长长松了口气,这才回身去扶起他的母亲,白星武也不再向一旁躲了,也扶起了黑星天。紧张的情势,立刻松弛了下来。雷鞭老人已取过酒葫芦,再次瞧了盛存孝几眼,断定他确未中毒,于是雷鞭老人便将葫芦送到嘴边,自己先大大喝了一口,又将葫芦送到云翼面前,笑道:“如何?” 云翼也不答话,接过葫芦,满饮一口,眼角一瞥云九霄,云九霄微微一笑,也接过喝了一口。
  温黛黛虽不信酒中无毒,但见了盛存孝模样,又不得不信,她心里虽然着急,却又再也不敢说话。
  雷小雕笑道:“儿子也有些口渴了。”
  雷鞭老人大笑道:“老夫别的本事你未曾学会,这喝酒的本事你却学得半分不差。好,小馋虫,就让你喝一口。”
  雷小雕含笑接过葫芦,也喝了一口,眨了眨眼睛,将葫芦悄悄送到龙坚石面前,于是龙坚石也喝了一口。武林豪杰,又有谁不好酒?瞧见别人喝酒,又有谁能忍住不喝?等到龙坚石喝完,葫芦中已滴酒不剩了。
  雷鞭老人笑骂道:“这些人好大的嘴,只可惜……”
  突然间,柳笔梧又已经呼道:“不好!”
  雷鞭老人皱眉道:“又有什么事不好了?”
  柳笔梧失色道:“钱……钱三哥怎的变成如此模样?”
  众人目光,又都不禁向钱大河瞧了过去。只见钱大河身子竟已站立不稳,已斜依在石壁上,瘦削的面容,竟已变作乌黑颜色,目中更已全无神光。众人俱都久走江湖,一眼瞧过,便知这是怎么回事了,盛存孝、龙坚石,俱都不禁悚然变色。
  柳笔梧道:“他……他可是中了毒?”
  雷小雕沉声道:“绝无疑问,他必定已中毒了。”
  ,
  柳笔梧道:“但……但这是怎么回事?喝过毒酒的未曾中毒,他未喝毒酒,却已中毒了,这毒是哪里来的?”
  雷鞭老人沉吟半晌,道:“你两人在路上可是遇着了什么事?司徒笑、孙小娇等人,又为何到此刻还未曾回来?”
  盛存孝道:“弟子们方才在路上确是遇见了件怪事,只是被方才发生之事一扰,弟子竟险些忘记说了。”
  雷鞭老人道:“此刻还不快些说来!”
  盛存孝道:“弟子本当与小娇等人同回,只因弟子有事与大河切磋,是以便由得小娇与易氏兄妹先行……”
  雷鞭老人厉叱道:“易氏兄妹是什么人?”
  盛存孝道:“亦是弟子同盟兄弟,只因事迟来……”
  雷鞭老人“哼”了一声,道:“说下去。”
  盛存孝道:“此地惟有弟子先陪前辈来过,而小娇等人却要寻找那路标密记,是以弟子后走却反而先到了。”
  他语声微顿,温黛黛心头立刻一动,暗暗忖道:“难怪司徒笑、孙小娇等人还未回来,却不知我早已将那路标方向弄乱了,他们再等一日一夜,只怕也未必能寻着这条秘道。”她暗中不免好笑,口中却自然一字不提。
  只听盛存孝接道:“弟子与大河走到半途,突见路旁林中掠出一位红衣头陀,竟无缘无故的,拦住了弟子们之去路……”
  雷鞭老人变色道:“红衣头陀?……他武功可是不弱?”
  盛存孝道:“此人武功之高,确实惊人,弟子与大河连变数种身法,也无法将他闪过,只得好言问他,为何无故拦路?”
  柳笔梧道:“是啊,他凭什么拦住你们的去路?”
  盛存孝道:“那红衣头陀却只说了句:‘随我来!’弟子们无可奈何,只得跟去,到了树林里,便发现一件奇怪到极处之事。”
  那件事显然十分奇怪,只因他此刻说来还不禁为之动容,雷小雕、龙坚石,忍不住齐地脱口问道:“什么事那般奇怪?”
  盛存孝长长吐了口气,道:“那件事乃是……”
  原来盛存孝与钱大河两人一入树林,便发现一人被高高吊在树上,一身肌肤,漆黑如铁,只穿条犊鼻短裤。树下站着个披头散发,满面泪痕,看来有些痴狂的少女,手里拿着根藤条,正不停地向吊在树上的人鞭打。
  奇怪的是,她每抽一鞭,目中便要流出数滴眼泪,心头似乎痛苦已极,但鞭子却决不停顿,下手也决不容情。更奇怪的是,被吊在树上的那人,眼睛虽睁得大大的,身子却似已麻木,藤条抽在身上,也丝毫不觉痛苦。盛存孝与钱大河虽然久走江湖,但瞧见这情况,也不禁为之呆住了,两人面面相觑,俱都作声不得。
  过了半晌,盛存孝终于问道:“大师究竟有何见教?将在下等带来此间,究竟为的是什么?在下等俱有要事在身,委实不得不走了。”
  红衣头陀道:“你两人要走也容易得很,洒家随时都可放行,但你两人首先却必须要答应洒家一件事。”
  盛存孝道:“什么事?只要……”
  红衣头陀截口道:“此事于你等全无伤损。”
  钱大河道:“既是如此,便请大师吩咐。”
  红衣头陀道:“只要你两人用尽毕生功力,向此刻被吊在树上之人,重重击上一掌,便立时可以走了。”
  这要求自是大出盛存孝、钱大河两人意料。
  盛存孝道:“但此人与在下等素无冤仇,在下怎忍出手伤他?何况,他既已被大师制住,大师为何不自己出手?”
  红衣头陀道:“你可知他是洒家的什么人?”
  盛存孝道:“自是大师的仇家。”
  红衣头陀道:“错了,他乃是洒家惟一弟子。”
  盛存孝又是一怔,大奇道: “莫非他犯了大师门规?……若是如此,大师更该自整家法,却为何定要在下出手?”
  红衣头陀不答反问,又道:“你可知此刻抽打他的少女是谁?”他嘴角始终带着丝诡秘的笑容,此刻这笑容已更是明显。
  盛存孝道:“这……这在下更猜不出了。”
  红衣头陀一字一字缓缓道:“这少女便是他的女儿。”
  盘存孝与钱大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两人目定口呆,张口结舌,更是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红衣头陀微微笑道:“由此可见,洒家要你等出手是绝无恶意的了,你两人还考虑什么?还不快快动手?”
  钱大河怔了半晌,喃喃道:“连他女儿都在抽打于他,咱们为何不可?”果然纵身掠了过去,全力一掌拍出。
  他并非徒有虚名之辈,这一掌拍出,力道自是非同小可,那人虽被震得整个人抛了起来,但果似丝毫不觉痛苦。
  盛存孝见此情况,自然也只得出手了。
  盛存孝简略地说出这段经过,众人自都早已听得动容——这件事情委实充满了悬疑与诡秘,令人无法猜测。
  只听盛存孝长叹一声,又道:“弟子一掌拍出后,那红衣头陀果然将弟子们放了,但……但弟子直到此刻,还猜不出他如此的做法,究竟是为的什么?”
  雷鞭老人皱眉沉思,别人自更无法回答他这问题。这时盛大娘与黑星天早已醒转过来,两人亦都惊得呆住。
  火光闪动之下,但见温黛黛满头汗珠,涔涔而落,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出口。雷鞭老人一眼瞧见她神色,问道:“你想说什么?”
  温黛黛倒抽了口气,喃喃道:“毒神之体。”
  雷鞭老人面色突变,一把拉住她衣襟,厉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温黛黛一字字道:“毒神之体。”
  雷鞭老人身子突然为之震慑,缓缓松开了手掌,缓缓倒退三步,双目圆睁,须发皆动,喃喃道:“毒神之体……不错,毒神之体,老夫本该早巳想到。”突然转身,面对盛存孝,嘶声接道:“那红衣头陀,可是身高八尺,头大如斗,甚至连头与双眉,都是血也似的赤血颜色?”
  盛存孝奇道:“不错,但……但前辈怎会知道?”
  雷鞭老人咬牙道:“老夫认得他。”
  盛存孝忍不住又问道:“他是谁?”
  雷鞭老人沉声道:“他便是万毒之尊,飧毒大师。”
  这几个字说出,每个字都似有千钧之重,压得众人面容扭曲,呼吸沉重,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雷鞭老人突又顿足道:“但他这毒神之体,是几时练成的,老夫却不知道。他毒神之体既成,这……这怎生是好?”
  众人见到这睥睨一世,全无畏惧的雷鞭老人,此刻竟也对这“毒神之体”如此震惊,心头不禁更是骇异。
  盛存孝又忍不住脱口道:“毒神之体究竟是什么?”
  雷鞭老人目光四扫,沉声道:“这毒神之体,乃是毒中之神,毒中之极,万人万物,一沾其体,无形无影,不知不觉间便已中毒。”
  就在这时,柳笔梧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
  龙坚石身子突然一阵痉挛,翻身跌倒。
  雷鞭老人突然飞身而起,出手如电,连点了他爱子雷小雕与龙坚石心脉左近十八处主要穴道。
  云翼、云九霄,突然盘膝坐下,面容亦已扭曲。
  雷鞭老人翻身掠到他两人面前,左右双手齐出,刹那之间,竟将他两人心脉左近大穴,也一齐点中。
  这些事几似是在同一刹那中发生,洞窟中立时大乱,白星武、黑星天、盛大娘三人已贴身而立。钱大河口吐白沫,早巳昏迷不醒,铁青树、云婷婷泪流满面。雷鞭老人石像般木立半晌,缓缓转身,正如火焰般燃烧起来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盛大娘等人。
  温黛黛颤声道:“酒中有毒……酒中果有毒。”
  盛存孝道:“酒……酒中若有毒,在下为何未被毒倒?”
  温黛黛道:“这我也弄不清楚,只怕是因你体中已有了毒神之毒,饮下毒酒后,以毒攻毒,毒性互克,一时之间,两种毒性都无法发作,你便因祸而得福,只可惜……”瞧了雷鞭老人父子与云氏兄弟一眼,黯然住口不语。
  盛存孝呆在地上,满面俱是沉痛之色,喃喃道:“如此说来,反而是我害了他们了。”
  他耳中只听得柳笔梧凄婉的哭声,不住传来,眼中只瞧见龙坚石、雷小雕、云翼、云九霄俱已僵卧不动。他顿觉心胸欲裂,大喝一声,道:“我真该死!”说到“该”‘字,一口鲜血随着喷出,亦已晕厥倒地。
  温黛黛转目四望,只见这洞窟之中,未曾中毒的,只有盛大娘、黑白双星、云婷婷、铁青树、柳笔梧与她自己七人。
  这七人中,倒有三个是她的强仇大敌,她忖量情势,自己这边三人,无论奸狡武功,俱不是对方三人的敌手。何况柳笔梧是敌是友,犹未分明,云婷婷、铁青树悲恸之下,神智已晕,武功自也要大打折扣,心头不觉泛起一股寒意,只有在暗中默祷,惟望雷鞭老人能将毒性逼住,惟望他莫要倒下。
  雷鞭老人果然未曾倒下。
  盛大娘、黑白双星等三人,此刻心中狂喜之情,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他们本望能毒倒雷鞭一人,便已心满意足,哪知阴错阳差,百般凑巧,云氏兄弟,竟也都毒倒了,他们多年来视为心腹之患的死敌,这驱之不去,杀之不绝,终年有如冤魄般缠着他们的“大旗门”,眼见今日就要被他们连根拔起,他们用尽心机,用尽力量不能做到的事,今日竟在无意中得逞,而且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是何等幸运之事——这三个人已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但他三人只要瞧见雷鞭老人那犹自站得住的威猛身形,心头的狂喜之意,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三人几乎跃跃欲动,只因为雷鞭老人,所以迟迟不敢出手。他三人不惜一切代价,只要雷鞭老人倒下。但雷鞭老人非但未曾倒下,反而一步步向他们走了过去。
  盛大娘等三人心头立时泛起一股寒意,三人情不自禁,齐地退后数步,紧紧贴住了那冰冷的石壁。
  雷鞭老人目眦尽裂,厉声道:“你们在酒中下的是什么毒?”
  盛大娘咯咯笑道:“什么毒?呀!老身已忘却了。”她虽想发出得意的笑声,但雷鞭老人余威犹在,她委实笑不出来,只不过发出一连串蛙鸣般的怪响。但此刻此时,这声响却已足够令人不寒而栗。
  雷鞭老人双拳紧握,嘶声喝道:“你说不说?”
  他雷霆般的语声,此刻竟已有些嘶裂,显见他虽犹能以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功力,将毒性逼住,但剧毒实已侵入他腑脏,他那钢铁般的坚强的身子,雷霆般强大的力量,实已在无形无影中被侵蚀、削弱。
  盛大娘心胆一壮,道:“不说又怎样?”
  雷鞭老人吼道:“你若不说,要你的命。”
  盛大娘道:“我说出后,你难道便能放过我么?嘿嘿!这些骗小孩的话,你又怎能骗得过我老人家?”
  温黛黛知道雷鞭老人若能立刻问出毒性,便可能及时寻得解药,若再拖延,中毒渐深,更是无救了。
  她空自五内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只听盛大娘狞笑又道:“何况你此刻以全身功力,逼住毒性,犹自不及,你哪有力量再向我等出手?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再妄动真力,便立将毒发身死了。”
  雷鞭厉声道:“纵然如此,但老夫最后一击之威,足可令你三人粉身碎骨。你三人若是不信,此刻便不妨来试一试。”
  盛大娘笑道:“我三人若不动手,你敢动手么……嘿嘿!我三人又何苦出手,等着你毒性发作,岂非好得多。”
  她这话确实切中了人类共同的弱点——无论是谁,不到山穷水尽之时,都万万不会放弃求生之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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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31
第五十二回 阴差阳错

  雷鞭老人面色倏青倏红,紧握着的双拳,亦已因激动而颤动,但他委实不敢妄自出手。只因他此刻一身系着数人的安危,他若是有了三长两短,别人的性命也将跟着不保。
  柳笔梧突然噗的跪下,颤声道:“盛大娘求求你,将那毒性说出来吧,我夫妻与你无冤无仇,你……你何苦定要他死?”
  盛大娘咯咯笑道:“昔日那般孤傲的蓝风剑客,今日怎的也会求人了?你若是早知有今日,昔日为何不对我老人家客气些?”
  柳笔梧咬了咬牙,忍住了满心的悲愤与委屈——这本是她万万做不到的事,但如今,为了她心爱的人,她不惜牺牲一切。她垂下头,颤声道:“无论如何,都求你老人家快些出手,救他一命,我……我今生今世,永远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大恩。”
  盛大娘凝目望着她,突然咯咯狞笑起来,她目中突然现出了一种近于疯狂的妒嫉与怨毒之色。她咯咯狞笑着道:“好恩爱的夫妻,你为了他,竟真的什么事都可牺牲么?你真的是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柳笔梧垂首流泪道:“只要他能活,我……我情愿死!”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委实含蕴着千百句话也叙不尽的情意——就是这一份深挚而强烈的情感,已足够令山摇地动,河流改道,令铁石人动心。
  但盛大娘目中的妒恨之色却更重,神色更是疯狂,狞笑道:“我本还有心救他,但见了你两人如此恩爱,我反而不愿救他了……我……我要你在一旁眼睁睁瞧着他痛苦而死。”
  柳笔梧哀呼一声,道:“这……这是为什么?”
  盛大娘怨毒的目光,凝注着远方一点虚空之色。她口中嘶声道:“只因我平生最最见不得的,便是人家的恩爱夫妻,我恨……我恨人家的夫妻,为何都能如此恩爱,而我盛家的夫妻,却永无恩爱之时,我……我恨不能将天下的恩爱夫妻俱都拆散才对心思。”
  柳笔梧身子一震,轻呼着跌倒。
  雷鞭老人怒骂道:“你……你这恶毒的妇人,老夫纵然令你粉身碎骨,绝子绝孙,也不足抵消你的罪孽。”
  盛大娘突然暴怒起来,嘶声道:“不错,我盛家已将绝子绝孙,但你雷家难道就不绝子绝孙么?你父子两人中了我的‘绝情花’毒,难道还想活命?”
  雷鞭老人骇然失声道:“绝情花?”
  盛大娘方才被人触及心中隐痛,激动之下,脱口说出了毒名,此刻再加掩饰,亦已不及,索性大声道:“不错,绝情花!就是那被人称为‘梦中仙子’的绝情花,这名字你总该知道,你也该知道世上惟有此花之毒,是绝无解药的。”
  她生怕雷鞭老人生机断绝后,会突然不顾一切地扑将过来,与己同归于尽,是以暗中早已蓄势。哪知这打击竟委实太过巨大,竟连雷鞭老人都抵受不住——他竟终于跌坐在地,整个人都似已呆住了。
  温黛黛更是惊怖欲绝,到了此刻,她自己这方,实已一败涂地,普天之下,只怕谁也救不了他们了。
  威震天下的雷鞭老人,眼见就要在此丧命,声名赫赫的“彩虹七剑”,眼见便要因此凋零。最最令她伤心的,自还是历尽艰苦,千锤百炼,任何人都无法将之摧毁的武林铁军——“铁血大旗门”,也眼看就要在此全军覆没。
  又有谁梦想得到,这小小一葫芦毒酒,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又有谁梦想得到,这许多不可一世的英雄,竟会葬送在盛大娘与黑白双星这三个卑不足道的人物手中——这若是天意,天意也未免太残酷了些。
  雷鞭老人茫然自语道:“绝情花毒,乃是自然中最毒之物,毒神之毒,却是人为的最毒之物,一是自然毒中之极,一是人为毒中之极,两种毒性,自能相克,惟有绝情花能克得住毒神之毒,也惟有毒神之毒,方能克得住绝情花毒,但……但这两种毒物,为何竟如此凑巧,遇到一起。”
  盛大娘怪笑道:“若非如此凑巧,怎害得到你?”
  雷鞭霍然抬头,道:“绝情花又号‘梦中仙子’,只因此花生长之地,最是飘忽不定,难以寻找,你等是如何找到的?”
  盛大娘咯咯笑道:“这‘梦中仙子’四字,当真取得妙到极处,你若故意要梦见仙子,总是偏偏无梦,你若不着意,仙子却往往会在你梦中出现……绝情花既有‘梦中仙子’之名,自然亦是如此。”
  黑星天接道:“但我等弄得此花,却还得感激于你。”
  雷鞭老人喃喃道:“感激于我?”
  黑星天道:“正是得感激于你,只因你定要我等四处搜索,我等才会闯入那一片幽秘的沼泽之地,世上梦寐难求的绝情花,便偏偏是生在这片沼泽里。”
  温黛黛心头一动,脱口道:“沼泽?”她立时想到了她以繁花埋葬水灵光的那片沼泽,也立时想到了沼泽中那些辉煌而灿烂的花朵。
  突听黑星天轻叱一声,道:“还跟这老儿噜嗦什么?待我取他命来,也好教天下英雄得知,雷鞭老人是死在何人掌下。”语声未了,已抽出盛存孝腰边长剑,飞身而起,剑光如惊虹,如闪电,笔直往雷鞭咽喉刺下。
  温黛黛只道雷鞭老人纵有绝世的武功,此刻也已不能闪避招架,惊呼一声,便待飞身扑将过去。哪知身形还未动弹,雷鞭老人突然暴喝一声,挥手而出,只见他衣袖流云般卷起,向剑光迎去,轻飘飘一片衣袖,此刻看来却似重逾千斤。
  黑星天只觉手中一震,胸口一热,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迎胸撞了过来,他身子跟着被震得飞了出去。青光一闪,长剑竟被震得飞出洞外。
  盛大娘、白星武面容齐变。但见黑星天凌空翻了两个斤斗,方自落地,又自踉跄退出数步,依着石壁,方自站稳身形。他面上已无一丝血色,掌中长剑,早已不知飞向何处,这还是他始终对雷鞭存有畏惧,出手之间,犹自留着退路,否则他此刻只怕已无命在,但纵然如此,他也不禁骇得心胆皆丧,再也不敢动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威震天下的雷鞭老人,果然余威犹在——就只这一线余威,已够震慑群丑。但雷鞭老人一击之后,已是气喘咻咻。
  盛大娘冷笑道:“你已死到临头,还何苦如此拼命?”
  雷鞭老人嘶声道:“老夫今日纵要丧命此地,却也容不得你们这无耻的奴才,沾着老夫一片衣袂或一根毛发。”
  盛大娘咯咯笑道:“好,好,我们就不沾你,就让你自己死,但你死了之后,我却要将你挫骨扬灰,碎尸万段,那时你又如何?那时你还能拦得住我?”狞恶的笑声,有如深山鬼哭,枭鸟夜啼。
  雷鞭老人激怒之下,连牙关都已颤抖起来,他几乎想不惜一切,拼命出手,却又忍住。
  白星武目光闪动,突然冷笑道:“你既已如此愤怒,为何还不肯出手?你还在等什么?你难道还要等人来救你不成?”
  盛大娘接道:“只可惜此地委实太过隐秘,普天之下,再也无人会寻得着此地,更做梦也休想有人来救你。”
  白星武接道:“最可笑如此隐秘之地,本是他自己选的。你妄自称雄一世,只怕再也未想到到头来竟作法自毙。”
  盛大娘冷笑接道:“何况‘绝情花’之毒,天下根本无药可解,无人可救,此刻纵然有人前来,也未必救得了你。”
  两人一搭一档,冷嘲热骂,只当雷鞭老人必将更是激动,哪知雷鞭老人此刻竟已垂下眼帘,对他们完全不理不睬。这威震天下的老人,确有不凡之处,在这种生死关头中,才显出了他坚韧不拔的意志之力,不到最后关头,他决不放弃求生的机会。他纵已心胸欲裂,但仍咬紧牙关,挣扎下去,忍受下去。
  但温黛黛听了那两人的对话,心里却不禁大是后悔。
  她后悔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那指路的标志弄乱,否则易明、易挺兄妹与孙小娇必定早已回来,他们纵然无法救得这些中毒的人,却至少可以救得铁青树与云婷婷两人的性命。
  她知道只要雷鞭老人功力被侵蚀殆尽,不支倒下时,盛大娘等人是万万不会放过铁青树与云婷婷的。而雷鞭老人的倒下,已不过只是迟早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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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至此,温黛黛的目光,便不觉向铁青树与云婷婷两人望了过去,目光中充满怜惜,也充满歉意。只见云婷婷与铁青树两人,木然跪在早已晕迷了的云翼与云九霄身旁,满面俱是泪痕,满面俱是悲愤怨毒之意。他们四只眼睛,狠狠地瞧着盛大娘,目光虽已将喷出火来,但两人竟也能咬牙忍住,决不轻举妄动。
  温黛黛对他两人在怜惜之外,又不觉大是钦佩——年轻的人便已能如此忍耐,的确是件令人钦佩的事。
  铁血大旗门对门下弟子那寒暑不断,日以继夜的锻炼、折磨、鞭策,为的只是要大旗弟子学会“坚忍”两字,是以铁青树与云婷婷年纪虽轻,却已学会了如何忍受,他们奋斗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
  白星武目光也移到他两人面上,突又冷笑道:“你两人又在等什么?你两人为何还不出手?”
  盛大娘冷笑道:“人道大旗门子弟俱是铁血男儿,哪知这两个却是懦夫。你们若怕死,为何还不跪下?”
  白星武道:“你们若是跪下求饶,我……”
  铁青树突然暴喝一声,道:“住口!”
  盛大娘咯咯笑道:“不住口又怎样?”
  铁青树霍然站起,嘶声道:“我……我……”
  盛大娘冷笑道:“你又怎样?你难道还敢动手么?……来呀……来呀……迟早总是一死,你还怕什么?”
  铁青树嘴唇已咬出血来,突然紧握双拳。
  云婷婷哀呼道:“你……你可曾忘了爹爹的教训?”
  铁青树狂呼一声,再次噗的跪下。
  盛大娘狂笑道:“懦夫!无用的懦夫,你还是不敢。反正你是死定了,我老人家就让你多活片刻,又有何妨?”
  白星武目光一闪,突然冷笑道:“要他立时就死,也容易得很。”
  盛大娘瞧了雷鞭一眼,道:“但……他……”
  白星武双眉一轩,做了个手势,温黛黛瞧见了这手势,立刻暗道一声:“不好!要用暗器了。”
  心念一闪,盛大娘已笑道:“不错,正该如此,我竟险些忘了。”手掌一缩一伸,追魂夺命的“天女针”已到了手掌之中。
  就在这时,盛存孝恰巧醒来,恰巧望见了她的动作,和身滚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掌,颤声道:“万万不可。”
  盛大娘狞笑道:“有何不可?大旗子弟要杀我们时,还不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么?……放手,快快放手。”
  但盛存孝却死也不肯放手,道:“求求你老人家……”
  盛大娘怒道:“不孝的畜生!我将你养到这么大,你却帮起外人来求我了,滚!”飞起一足,踢在盛存孝身上。盛存孝咬牙忍住了痛苦,手掌仍不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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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大娘更是暴怒,怒骂道:“畜生,孽子!”怒骂声中,又已踢出数足。
  盛存孝既不敢闪避,更不敢回手,嘴角渐渐沁出了鲜血,面色更是苍白,身子也渐渐的软了下去。
  就连白星武都看不过了,笑道:“大嫂叫他放手就是,又何苦……”
  盛大娘怒道:“我打死这孽子,也不用人管。”又是两足踢出,手掌一震,盛存孝终于再也把持不住。只见他踉跄后退,退到墙角,沿着墙滑了下去。
  温黛黛早已掠到铁青树、云婷婷身旁,三人俱都双拳紧握——此刻实已到了最后关头,他们只有准备拼了。
  只听盛大娘狞笑道:“小畜生,拿命来吧!”狞笑声中,手掌扬起——
  突然间,风声骤响,一道寒光,自洞外飞来,有如青虹经天而过,“叮”的一声,竟钉人了石壁。
  长剑竟能穿石而入,掷剑人是何等功力!盛大娘手掌虽扬起,天女针却被惊得忘了发出,黑白双星、盛存孝、温黛黛……满洞中人,俱都悚然。
  就连雷鞭老人都不禁睁开眼睛,骇然而视。一时之间,洞窟中又复静寂如死。
  盛大娘忍不住喝道:“外面是谁?”
  洞窟外寂无应声,但忽然间……一种沉重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得、得、得、得……自远而近。这单调的脚步声,在此时此刻,却似有一种慑人的魔力,众人心神,竟都不由自主为之所慑。
  得、得、得、得……脚步之声更近,更响。
  众人心房怦怦跳动,也已渐渐加剧,所有人俱都睁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洞窟入口处。只见一条魁伟的人影,随着那沉重的脚步声,渐渐在黑暗中出现,渐渐走了过来……脚步之声突顿,这人影也突然停顿在黑暗中。
  火焰闪动,难及他企立之处,众人谁也瞧不清他面目,却只觉他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慑人的妖异之气。
  盛大娘张了两次嘴,竟发不出丝毫声音来。
  但这时已有一阵慑人的语声自黑暗中传来。只听他缓缓道:“妙极,这里果然有人……妙极,雷鞭果然在这里……这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雷鞭嘶声道:“你……你是谁?”
  那人影笑道:“冠绝江湖的雷鞭老人,如今真的连多年故人的声音都听不出了,这倒是件怪事。”
  雷鞭嘴角突然一阵扭曲,身子突然一阵震颤,宛如突然被一条冰冷的毒蛇卷住他的身子。良久良久,他方自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是你……”
  那人影道:“不错,是我。”
  雷鞭道:“你来作甚?”
  那人影阴森森笑道:“自是来寻你。”
  雷鞭道:“你……你怎会寻来这里的?”
  那人影笑道:“我怎会寻来这里,这经过倒也妙极。我本已知你在崂山左近,只是云深不知其处,虽然寻访多日,也寻不着你,直到方才,我无意中发现两人,鬼鬼祟祟的,似是在草丛中寻找什么。”
  雷鞭忍不住问道:“那两人是何模样?”
  那人影道:“一人四十左右,满面俱是诡笑,一人年纪轻轻,满面俱是奸猾之容。嘿嘿!两人看来俱不是好东西。”
  他指叙得虽然简单,但众人已俱都知道这两人是谁了。
  雷鞭怒道:“这必是司徒笑与沈杏白两个奴才。”
  那人影笑道:“我虽不知他两人是谁,但见他两人神情,却不觉动了好奇之心,悄然跟去一看,才发觉草丛中竟藏着几粒棋子,显然是作为指路用的,我见这些人将路标做得如此隐秘,更是要追根究底,瞧个究竟。”
  雷鞭道:“你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岂未觉察?”
  那人影笑道:“就凭这两人,也配能听出我的动静?嘿嘿!除你之外,普天之下,又有谁能觉察出我之行踪?”
  雷鞭怒骂道:“死人!两个死人!”
  那人影道:“我一路跟到外面山壁处,那两人终于停下身形,不问可知,自然是地头到了,但两人却犹在迟疑,那少年道:‘奇怪,路标怎会指向悬崖之下?’”
  听到这里,雷鞭也不觉大是奇怪——除了移动路标的温黛黛外,洞窟中人,又有谁不在奇怪?
  那人影已接道:“两人商商量量,到最后还是那满面诡笑的角色说道:‘那老匹夫选择藏身之地,素来十分隐密,想必就是在这悬崖下,你我好歹也要设法下去。’”
  他大笑数声,接道:“那时我不免奇怪他说的‘老匹夫’是谁,如今我才知道这‘老匹夫’竟说的是你。”
  雷鞭怒道:“你为何不跟他们下去?”
  那人影道:“你只得怪那两人未怀好心,在下去之前,竟将那路标换了个方向,指向这边的山壁。那少年边笑道:“咱们将路标这一变,那些蠢才可当真惨了。”两人诡笑着爬了下去,我不愿行踪被他们发现,便等了一等。”
  温黛黛暗叹忖道:“凡事俱有天定,此话当真不假。我将那路标改变时,又怎会想到竟还有人将它变回去。”
  只听那人影接道:“哪知我方自等了半晌,竟突然又有两个女子与一个少年,咭咭呱呱,一路说笑而来……”
  温黛黛忍不住脱口道:“孙小娇与易明、易挺兄妹?他三人既已来了,为何还未瞧见?他……他三人此刻在哪里?”
  那人影也不回答,自管接道:“这三人也在寻找路标。我只当他们必定要找错了,哪知世事竟是如此奇妙,对的本错了,错的才是对的,他三人找了半晌,便找着那条秘道。若非他们三人,我怎寻得着这亘古便少人迹的草原?若非那柄长剑斜插在外面,我又怎知草原中还有这幽秘的洞窟?”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放声狂笑起来。
  众人都不禁听得目定口呆,谁也未曾想到,一两件偶然发生的小事,影响竟有这般重大,竟能改变一切。
  死寂之中,那人影终于一步迈了进来。火光下,只见他红袍如火,面容亦如火。
  众人目光动处,不禁齐地脱口惊呼道:“飧毒大师。”
  惟有温黛黛却大呼道:“你将易明他们三人怎么样了?你既已出手救了他兄妹,便不能再将他们害死。”
  飧毒大师道:“就凭他们三人,还不配洒家出手取他性命,他三人此刻都还好好的活着,只是暂时动弹不得而已。”目光一转,瞧见了角落中的盛存孝与钱大河两人,突又狞笑道:“不想为洒家‘毒神之体’出道时试手的两人居然也在这里,只是……你怎的直到此刻还未死?”
  目光再一转,瞧见了四下中毒之人,面色微微一变,俯下身子,翻开了雷小雕的眼皮,瞧了两眼。这两眼瞧过,他面色更是大变,脱口道:“绝情花……绝情花!这里谁有绝情花淬炼的毒药?姓雷的,莫非你也中了绝情花毒?”
  雷鞭老人“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飧毒大师突然大喝道:“本门毒神何在?”喝声未了,已有一条人影幽灵般出现在众人眼前。
  只见他周身如铁,面容木然,两道目光,却像是两柄锥子,随时都可锥出任何人的魂魄。他身子似是完全僵木,不能曲折,行动本该十分笨拙,但他来时却是无声无息,只一闪便已到了众人眼前,众人顿觉一股寒意自足底直凉到心底,却恨不得自己方才便已闭起眼睛,莫要瞧看这怪物一眼o但只要瞧上一眼,目光便被吸引,似乎再也移动不开,盛大娘瞧了半晌,突然打了个寒颤,颤声道:“冷一枫。”
  飧毒大师狞笑道:“冷一枫已死,这只是本门毒神,假冷一枫之躯壳现身……”倒退半步,一掌拍在“毒神”后背之上,大喝道:“毒神听令。”
  他手掌一下,那“毒神”身子便起了一阵奇异之颤抖,显见他这一掌之中,便藏着可以催动“毒神”的魔力。
  飧毒大师沉声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食毒之门,横行天下……咄!本门毒神,还不快将洞窟中人全都杀死!不分男女,无论老少,斩尽杀绝,一个不留……去!”说话间,他身形退后七步,“毒神”双手已缓缓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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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悬崖并不十分险峻,亦非绝高,但司徒笑与沈杏白两人,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吃尽苦头才爬了下去。两人下了悬崖,衣衫早已被扯得七零八落,帽子也早已不知去向,蓬乱的头发里满是草叶,那模样当真狼狈不堪。
  司徒笑恨声道:“那老匹夫当真是古怪到了极点,怎的选了这鬼地方,却害得咱们也得跟着他吃这苦头。”
  沈杏白长叹一声,道:“弟子如今再抬头往上看看,委实难以相信自己真是从那上面爬下来的。此刻若要弟子再爬一次,弟子非摔死不可。”
  司徒笑道:“我要你爬时莫望下看,便是怕你摔死。”
  这两人端的是臭味相投,谈笑之间,转身而行,但见这悬崖之下,乃是一片低矮的杂木林。于是沈杏白仗剑开路,司徒笑相随在后,这段路不问可知,自也走得十分辛苦,两人衣衫更是被扯得破烂不堪。但走完了杂木林,他两人还是未曾发现有人的踪迹。
  司徒笑皱眉道:“那老匹夫躲到哪里去了?”
  沈杏白道:“莫非咱们走错了么?”
  司徒笑“哼”了一声,抢在前方,放足而奔,又奔了顿饭功夫,他两人越瞧越不对了。司徒笑心念闪动,突然驻足,道:“不好,真的走错了。”
  沈杏白道:“但那路标明明指向这边,怎会……”
  司徒笑截口道:“咱们既可移动路标,又怎知别人不会移动?说不定已有人先到了那里,先已将路标换了方向。”
  沈杏白怔了一怔,道:“不错,想必是如此。”
  他瞧了瞧自己的狼狈模样,不禁破口大骂道:“是谁这般卑鄙无耻,竟害得咱们平白吃了这许多冤枉苦头。”他却忘了自己的卑鄙无耻,并不在别人之下,他自己也曾将那路标移动过的,只是他未能害着别人,别人却先害苦了他。
  司徒笑长叹一声,苦笑道:“方才咱们将路标再一变动,反将错的变成了对的。”
  沈杏白道:“如今咱们怎生是好?”
  司徒笑道:“怎生是好?自然要赶紧回去。”
  两人齐地转身,但身形方转,便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呼叫,两人对望一眼,纵身向呼声传来处掠去。
  但四野茫茫,呼声瞬即消失。两人奔行了一阵,又摸不清方向。
  沈杏白忍不住道:“若再往前走,只怕连回去的方向都寻不到了,依弟子之见,咱们不如就此就回去吧!”
  司徒笑皱眉道:“但那呼声,委实来得奇怪……”
  说话之间,他两人脚步并未停顿,但说到这里,司徒笑却突然驻足,目光遥注远方,道:“你瞧,那是什么?”
  沈杏白随着他目光望去,但见一片红花林,有如火焰一般,散发着辉煌夺目的奇异光彩。他虽非爱花之人,此刻也不禁脱口赞道:“好美……弟子实未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美的鲜花。”
  司徒笑却是双眉紧皱,沉吟道:“如此险恶的山林沼泽之地,却生着如此美艳的鲜花,此花想必定有古怪,咱们过去瞧瞧。”他生性素来谨慎,一入花林,便放缓脚步,走得极轻、极缓,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人似的。
  沈杏白目光四转,忍不住道:“这……”
  司徒笑不等他第二个字出口,便轻轻“嘘”了一声,沈杏白只得压低了语声,悄声道:“这花林中并无人影,你老人家为何如此小心?”
  司徒笑冷笑道:“偌大的花林中,你怎知定无人迹?”
  沈杏白呆了一呆,讷讷道:“这……弟子自不敢断定。”
  司徒笑道:“这就是了,如此诡秘的花林,若是有人,那必定也是诡秘已极的人物,咱们自当小心些好。”
  沈杏白陪笑道:“你老人家说得有理。”
  一句话未曾说完,繁花堆下,突然伸出两条乌爪般的手掌,一左一右,闪电般的抓住了两人的足踝。两人身形立时跌倒,大惊之下,方待惊呼。
  但那两只怪手已自他们足踝上移开,又闪电般堵住了他们的嘴,一个虽阴森但却极为熟悉的语声已在他们耳边说道:“莫响。”
  两人情不自禁,移动眼珠子,自眼角望过去,只见花丛中人瘦骨嶙峋,目如鹰隼,赫然正是风九幽。
  司徒笑大奇道:“你……你老人家怎会在这里?”
  风九幽悄声道:“莫要说话,快躲进来,若是被那边的一个魔头听得这边的响动,咱们可就都死定了。”
  司徒笑、沈杏白自然立刻躲了进去,但心中却不禁大是惊疑。他两人实未想到连风九幽这样的角色也会对别人如此惧怕,那边那“魔头”的厉害,自是可想而知——两人哪里还敢出声,几乎连呼吸都停顿了。
  他三人屏息静气,等了半晌,突听一阵歌声,自花丛那边传了过来:“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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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声委婉曼妙,凄恻动人,令人闻之又觉悦耳,又觉伤心,就连司徒笑等人都听得呆了,亦不知是悲是喜。但无论是悲是喜,他们心里的惊奇,总还是大于悲喜。司徒笑与沈杏白委实梦想不到,这能令他风九幽如此惧怕的“魔头”,竟是个能唱出如此凄婉曼妙歌声的女子。
  这时歌声虽已停歇,但余音仍飘渺于繁花间。
  风九幽突然悄声道:“莫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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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32
第五十三回 因祸得福

  微风吹拂,花浪如海。繁花堆中,一个乌发堆云,满头珠翠的华服丽人,左手提着只花篮,右手提着只花锄,漫步而来。遥遥望去,只见她眉目如画,肌肤胜雪,体态更是绰约如仙,每一举步间,都似有风情万千。花光与人面相映,鲜花虽美,但却不及人艳。
  花浪起伏,莲步姗姗。起伏的花浪虽也有自然的韵味,但比起她绰约的风姿,却又差了千百倍。司徒笑与沈杏白又不觉瞧得痴了,心头更是惊奇。
  飞口此天仙般的丽人,为何却令风九幽如此惧怕?难道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子,也有着绝世的功力?她是谁?”
  只见那华服丽人颦眉漫步,神情显得十分落寞,意兴显得十分萧索,心中仿佛满怀着如丝如缕,不可断绝的愁绪。但她那明亮的眼波,却不住四下流动,若瞧见特别鲜艳,特别大的红花,她花锄轻轻一挑,红花便到了花篮里。这挑花姿势,也是那么灵巧,那么美妙,但司徒笑却已看出,就只这花锄轻轻一挑之势,至少也要有数十年的功力。她出手竟是那么准确,用力竟是那么稳妥——这只要差错半分,鲜花又怎能恰巧飘入花蓝里?她渐渐走了过来,走到近前。
  司徒笑又发觉她风姿虽然绝美,但年华却已渐渐老去,额头眼角,已有了淡淡的皱纹。只是她年华虽已老去,但仍有一种描叙不出的魅力,能使人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牺牲一切。她那惊人的美丽,竟似能战胜无情的岁月。
  风九幽的手掌本握着司徒笑的右腕。此刻司徒笑但觉他冰冷的手指,竟已有些颤抖起来。司徒笑与沈杏白虽不觉得这华服丽人有丝毫可怕之处,但受了风九幽的感染,心头也不觉有些发寒。三个人伏在泥地上,既不敢呼吸,更不敢动弹。
  不知何时,一只虫蚁爬上了风九幽的鼻尖,风九幽竟也咬牙忍住了,决不敢伸手去拂它下来。华服丽人走得虽缓,但终于走了过去——这一段时间在司徒笑眼中看来,当真比十年还要长。
  司徒笑又发觉这华服丽人走过的泥地上,竟绝无丝毫足印,长裙掩映中,她足下一双绣鞋,鞋底竟也是干干净净,似是全未沾着这沼泽中的烂泥——她若施展轻功,全力而奔,这样倒也不算稀奇;但她姗姗而来,姗姗而去,走得却极缓。
  司徒笑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悄然道:“好功夫!好厉害!”
  风九幽冷笑道:“废话,她若不厉害,我怎会如此畏惧于她?老实告诉你,老子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就是这恶婆娘。”
  司徒笑嘴唇启动,似是想问什么,又忍住,但最后还是问了出来。他一字字轻轻问道:“她究竟是谁?”此刻那神奇的宫装丽人早已走得很远,是以他才敢问出这句话来,但语声仍是十分轻微。这轻微的耳语声,甚至连沈杏白都听不清楚。
  但是他语声方了,一阵清风过处,那宫装丽人的百折绣裙,已有如奇迹般随风飘展在他眼前。司徒笑顿时骇得连心房都停止了跳动。
  只听宫装丽人仙子般的语声,已自鲜花丛中漏了下来。她也一字字问道:“你究竟是谁?”司徒笑匍匐在地上,哪里敢回答?哪里敢动弹?
  但风九幽却在他腿上重重拧了一把,口中虽未说话,但言外之意无疑是在说:“你惹下的祸,你还不出去?”
  风九幽手劲是何等厉害,直疼得司徒笑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柄花锄斜斜伸出,勾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他身不由主,被勾了出去,他挣也挣不脱,逃也逃不了,甚至连倒也无法倒下,只有直直的站着。
  宫装丽人柳眉微颦,似愁似怒,柔声道:“说话呀!”
  司徒笑道:“晚……晚辈……”他虽想说话,怎奈牙齿直是打颤,哪里说得出来?
  宫装丽人叹了口气,道:“还有两人,也请出来吧!”
  话声未了,花丛中已有一条人影飞出,带着惊呼之声,笔直扑向这宫装丽人,却另有一条人影,向后面如飞而逃。原来风九幽竟抓起沈杏白的身子,向这宫装丽人掷出,他便想乘宫装丽人对付沈杏白的功夫,远远逃走。哪知就在这刹那间,宫装丽人身子竟突然移开三尺,手中花锄一带,司徒笑反而迎上了沈杏白。“噗”的一声,两人同地跌倒。
  但闻宫装丽人道:“原来是风老四,你也回来吧!”她口中说话,袖中已有一道银线飞了出去。
  这银线去势,又直又快,但却不是向风九幽的身子飞去的,一眨眼,这银线已越过风九幽身前。司徒笑百忙中偷眼一望,心里方自奇怪,谁知这银线到了风九幽身前,竟突然爆散为一蓬银雨。烟雨光芒,如银花火树,四下飞激,有的两旁散发,断绝了风九幽的去路,有的迎面射向风九幽面目。
  原来这条笔直的银线,竟是一连串小如芝麻的银星,首尾相衔,电射而出,看来虽似同一速度,其实却有着快慢的差别——前面的稍慢,后面的稍快,只是这快慢差别极小,肉眼自然难以分辨。前后银星,既有差别,越过风九幽时,后面的银星,撞着了前面的,一线银光,便爆散为一蓬银雨。而银星与银星撞激时,力量若是略偏,银星便往两旁散开,后面的银星力量若是稍弱,便会被前面的银星激得反射而出,射向风九幽的面门,这其间部位之准确,力道之大小,决不可差错半分。
  宫装丽人看似随手间便发出了这串暗器,其实却已将每粒芝麻般银星射出时的方向、速度、力量、时间,都控制得分毫不差,她实将自己手上的力量控制得入了化境,直可惊动天地,震慑鬼神。
  司徒笑见到这宫装丽人发射暗器的手法,竟是如此惊人,如此神奇,更是骇得目定口呆,呆如木鸡。银光一闪,银雨四散,风九幽狂吼一声,双掌全力挥出,身子却凌空倒翻而起,要待越过花丛。宫装丽人花锄一展,那蓬远在数丈外的银雨便如有灵性一般,跟着风九幽身后飞了回来。
  风九幽听得耳后丝丝风响,似已心胆皆丧,身子凌空,再也无力闪避,竟“噗”的落入了花丛中。司徒笑若非亲眼目睹,再也无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暗器——这暗器竟似由魔法催动,而非人力使出。只听一连串“叮当”轻响,银光顿敛,银雨顿收。那数十点银星,如群蜂归巢,如百鸟投林,全都投向花锄。原来这花锄上竟有吸力,竟能将发出去的暗器收回来。
  宫装丽人纤手轻挥,将那些已被吸得黏在花锄上的银星,全都扫入神中,口中轻叹道:“风老四,起来呀!”风九幽躺在花丛里,动也不动。
  宫装丽人道:“风老四,你装死么?”风九幽还是不动。
  宫装丽人道:“唉!你若真的要死了,我索性再补你一锄。”花锄扬起,便向花丛中的风九幽锄了过去。
  风九幽这才大叫一声,自花丛中翻身而出,拍了拍身上泥土,拉了拉那身早已破烂不堪的衣服,嘻嘻笑道:“二姐好吗?小弟这里给您请安了。”那模样当真有如小丑一般,哪里还像是个名震八荒的武林异人?
  宫装丽人叹道:“总算还好,还没有被你们气死。”
  风九幽道:“小弟怎敢来气二姐?”
  宫装丽人道:“那么,我且问你,你既已瞧见我在这里,为何还要鬼鬼祟祟地躲着,不敢出来见我?”
  风九幽抓了抓头,强笑道:“这……这……”
  宫装丽人道:“这是为什么?快说呀!”
  风九幽突然一指司徒笑,道:“是他叫我躲着的。”
  司徒笑骇了一跳,翻身爬起,嘶声道:“晚辈……我……”他平日伶牙俐齿,但此刻见了这美如天仙般的妇人,竟不知怎的,连辩白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宫装丽人道:“莫要怕,我知道不是你。”
  风九幽大声道:“明明是他……明明是他……”
  宫装丽人叹道:“风老四,你又骗我了。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才会出声来问你……是么?”她心中似有满怀幽怨,每说一句话,便要叹口气,但她这幽怨的叹息声,在司徒笑听来,却比什么狂呼厉吼都要可怖。就连平日那么凶狠的风九幽,此刻都已被她这叹声骇得身子都软了,结结巴巴道:“二姐……小弟……”
  宫装丽人道:“只有你知道我是你的二姐,只有你知道我在这里采花,是为了要制淬炼暗器的毒药。”
  风九幽拼命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宫装丽人叹道:“你知道的,你还知道我在做有关暗器的事时,无论有谁在偷瞧,我都一定要将他杀死。”
  司徒笑心头一寒,噗的跪倒。
  风九幽大叫道:“我没有偷瞧……我没有偷瞧……”
  宫装丽人幽幽叹道:“这绝情花本就要用鲜血来和药,毒性才会完全发挥,只可惜……唉!你的血却嫌太少了些。”
  风九幽道:“对!对!对!我的血太少了些,又有些臭气……那边两人年轻力壮,血管又多,又好。”
  司徒笑大骇颤声道:“我……我的血也……也是臭的……”
  宫装丽人轻叹道:“像你们这些无耻男人的血,本就又臭又冷,但用又臭又冷的血来和毒药,却是再好不过。”
  风九幽大叫道:“我的血香……好香……”突然张口在自己臂上咬下,鲜血立时沁出,他将这条又黑、又瘦的手臂送到宫装丽人面前,嘿嘿笑道:“真的香,不信你闻闻,好香……好香……”他此刻不再像是小丑,却已像是个疯子。
  宫装丽人缓缓道:“果然很香……香的更好。”
  风九幽身子一震,倒退三步,嘶声道:“你……你……”
  宫装丽人道:“你们还要我来动手么?”
  风九幽突然跳了起来,大骂道:“你这妖妇、毒妇,你这疯子,你只当我风老四真的怕你么?……别人怕你,我风老四却知道你只不过是个疯子,你……你表面看来虽然还很正常,其实自从你女儿跑走的那一天,你便已疯了。”他跳足捶胸,龇牙咧嘴,破口大骂,骂得嘴角都喷出了沫子,骂的话也越来越是凶狠、恶毒。
  司徒笑骇得手足冰凉,面无人色,只当那宫装丽人此番更是不会放过他们的了,哪知他骂了半晌,这宫装丽人非但未曾动怒,反而突然轻轻啜泣了起来,眼泪竟有如断线珍珠般一连串落下。
  风九幽骂得累了,方自喘口气,瞧见宫装丽人如此模样,也不禁为之张口结舌,呆呆地怔住。只见宫装丽人越哭越是伤心,索性以手掩面,痛哭起来,花锄、花篮,满篮的鲜花,全都落到了地上。
  她痛哭着道:“灵铃!我的女儿,我的乖女儿,这臭男人说的不错,妈自从你走了后,便已疯了……”此刻她那绝世的风华,优美的姿态,俱都早已荡然无存,看来便和世上任何一个心痛爱女的俗妇毫无两样。
  突然,花丛后一堆鲜花里发出了一阵呻吟。这呻吟声是那样娇弱,那么惹人怜惜。
  司徒笑、沈杏白惊魂稍定,此刻又不禁一怔。
  那宫装丽人却扑了过去,·长袖飞舞,拂开了那堆鲜花,便露出了那埋葬在鲜花里的丽人。宫装丽人一惊,一怔,哭声顿住,倒退三步,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又自扑了上去,抱起花中人。花中人虽已发出呻吟,但犹晕迷未醒。
  宫装丽人亲着她的手,她的脸,又哭又笑,嘶声道:“灵铃……灵铃……我的女儿,乖女儿,宝贝女儿,原来你一直躲在花堆里,难怪妈找不着你。”
  司徒笑与沈杏白此刻已瞥见这自花堆里出现的,赫然竟是水灵光,两人相顾之下,不禁愕然。
  司徒笑实在忍不住了,又问道:“水……水灵光真是她女儿?”
  风九幽诡笑着摇头道:“不是,只是想女儿想得疯了。”
  他本待悄悄溜走,此刻却又站住了脚步,冷笑旁观。
  宫装丽人又哭又笑,又亲又摸,闹了半晌,终于将水灵光轻轻放在那鲜花堆成的花床上。水灵光面色苍白,牙关紧咬,仍是不省人事。
  宫装丽人垂首贴着她面颊,柔声道:“乖女儿,你见着妈,怎的不说话呀?”
  风九幽目光一转,忽然道:“你的女儿早已身中剧毒,若非我将她救来这里,埋在这绝情花下,使花毒与她身中之毒互相克制,她便早已死了,但她中毒委实太深,此刻虽能保住性命,却还是说不出话来的。”
  宫装丽人一跃而起,厉声道:“毒?谁敢在我女儿身上下毒?”
  风九幽道:“这……唉!不说也罢!”
  宫装丽人一把抓住他,嘶声道:“你说不说?”
  风九幽叹了口气,道:“不是小弟不肯说,只是……唉!下毒的那些人太过厉害,连二姐你也未见是他们的对手。”
  宫装丽人怒道:“放屁,你只管说出就是。”
  风九幽道:“但小弟说出后,二姐却千万不可前去寻仇,否则,连二姐也被他们所害,小弟问心怎能自安?”
  宫装丽人越听越怒,大叫道:“放屁放屁!快说快说!”
  风九幽终于叹道:“飧毒大师……”
  宫装丽人一怔,顿足道:“好呀,原来是这个老毒物!我与他无怨无仇,他……他……他为何要下毒来害我的女儿?”
  风九幽道:“下毒的虽是飧毒,指使的却另有其人。”
  宫装丽人道:“谁?”
  风九幽缓缓道:“卓三娘,雷鞭,还有日后……”
  宫装丽人嘶声叫道:“好呀,原来是这些老怪物,竟联合起来欺负我的女儿!我的好女儿,你可受够苦了。”
  她又自俯身抱起了水灵光,道:“好女儿,莫怕,你虽中了那老毒物的毒,但遇着妈,就没事了,普天之下,只有妈能解那老毒物所下的毒。”
  她自怀中取出个小巧的玉匣,自匣中倒出四五粒鲜红如血的丸药,自己先将丸药嚼碎,哺入水灵光的嘴里。然后,她柔声道:“灵铃,好乖乖,你吃下妈的灵药,再乖乖睡一觉,就会好了……然后,妈再去替你报仇。”
  风九幽喃喃道:“妙极妙极,谁想这小妮子竟然因祸得福,不但命给捡回来了,还平白蒙上这么个好母亲。”
  宫装丽人霍然回头,道:“你说什么?”
  风九幽赶紧陪笑道:“小弟正在想,二姐你连那些老怪物此刻在哪里都不知道,又怎能为我的乖侄女去报仇?”
  宫装丽人道:“我找得着他们……我一定找得着他们。”她挥了一挥手,接道:“今日我寻着了我的女儿,再也不想难为你们了,你们走吧,让她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风九幽站着不动,沈杏白与司徒笑对望一眼,也未移动脚步,他们方才惟恐逃不走,此刻却又不愿走了。
  宫装丽人皱眉道:“你们为何还不走?”
  风九幽道::是小弟救了灵铃性命,二姐莫非忘了?”
  宫装丽人道:“将功折罪,两下正好抵过,你若再在此噜嗦,吵醒了我的乖女儿,我便又要对你不客气了。”
  风九幽伸了伸舌头,诡笑道:“既是如此,小弟……”
  他话还未说完,哪知沈杏白竟突然冲了出来,“噗”的跪在宫装丽人面前,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道:“弟子叩见恩师。”
  宫装丽人怔了一怔,怒道:“谁是你的恩师?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做我的徒弟?”
  沈杏白道:“弟子虽不是东西,却还有些用的。”
  宫装丽人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用?”
  沈杏白嘴角泛起一丝诡笑,道:“若无弟子带路,恩师你便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寻着令嫒的仇人,但有了弟子带路……”
  宫装丽人霍然站起,截口道:“莫非你知道他们下落?”
  沈杏白道:“弟子若不知道,怎敢在此胡说?”
  宫装丽人喝道:“快些带我前去。”
  沈杏白眨了眨眼睛,道:“那么,你老人家是已肯收下弟子这不成材的徒弟了?”
  宫装丽人怒道:“你敢以此相胁于我?”
  沈杏白伏地顿首道:“弟子斗胆,也不敢以此相胁,只是,弟子若是带你老人家去了,那些人少不得要恨弟子人骨。弟子武功怎能与他们相比,将来岂非要死无葬身之地?弟子若能投入你老人家门下,他们斗胆也不敢妄动了。”他这番话不但说得合情合理,而且马屁也拍得恰到好处。
  宫装丽人果然颔首道:“不错!这话也说得有理。好!起来吧,有我照顾着你,你便永远也莫要再怕别人欺负你。”
  沈杏白大喜拜倒,道:“多谢恩师。”
  司徒笑忍不住摇头苦笑,喃喃道:“青出于蓝,后生可畏,这小子年纪轻轻,已能如此把握机会,将来……唉!将来那还得了。”
  风九幽道:“不错,看来这小子不但比你还诡,竟比我老人家还诡三分,此刻有了这靠山,只怕连你我都不敢再惹他了。”伸手一拍沈杏白的肩头,道:“小子,你既已拜师,你师傅的名字你可知道?”
  沈杏白笑道:“弟子虽不知道,但已有些猜着。”
  风九幽道:“你且说来听听。”
  沈杏白道:“弟子怎敢说出恩师名讳。”
  宫装丽人道:“无妨,你说吧,我不怪你。”
  沈杏白深深吸了口气,道:“风华绝代无双,暗器奇妙无双,耳目之明无双,海内异人无双……这便是我家恩师‘烟雨’花双霜。”
  ******
  “不分男女,无论老少,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飧毒大师最后一个“去!”字出口,“毒神”双手扬起。
  火光闪动下,只见他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掌,黑里透红,红中透紫,黑紫中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色。这一双手掌,看来实比鬼爪还要可怖。温黛黛、云婷婷、铁青树,三个人情不自禁,紧紧依偎到一起,三个身子,情不自禁颤抖了起来。
  盛大娘、黑星天、白星武三人身子颤抖更是剧烈。
  柳笔梧紧抱着她夫婿的身子,直勾勾地瞪着这双手掌,她悲痛过剧,竟似已全然忘却了惧怕。
  雷鞭老人双拳紧握,目眦尽裂。
  他目光亦自瞪着毒神鬼爪,口中嘶声呼道:“能逃的人,快些逃出去,留得一命是一命。”
  飧毒大师冷笑道:“斩尽杀绝,一个不留!有洒家守住洞口,你们这些人一个也休想逃出去,拿命来吧!”毒神鬼爪笔直伸出,“噗”的,只一插便插入了钱大河的头颅。他五根手指,竟似比精钢还要锐利。钱大河脑浆崩现,鲜血飞激,未能惨呼,便已倒地,云婷婷却已被骇得忍不住嘶声惊呼起来。
  毒神鬼爪一缩,再次伸出——
  白星武等人虽想逃跑,但已被骇得四肢发软,一步也逃不出。
  雷鞭老人突然狂吼一声,道:“老夫与你拼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威猛绝世的老人,虽已身中剧毒,此刻竟奋起最后一股真力,向毒神扑去。他身子还未到,已有一股风声激荡而来。这一掌当真有开山裂石之力,风云变色之威,飧毒大师似也未曾想到他这最后一击,犹有此威力,不禁失色道:“本门毒神,小心了!”话犹未了,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雷鞭老人那摄人心魂的最后一击,已着着实实击在“毒神”身上。
  毒神之体,虽已坚逾精钢,但仍禁不住这一击之威,身子被震得飞了出去,撞上石壁,那石壁竟被他撞得裂了开来,石屑纷飞如雨。雷鞭老人身子也被他反震之力,震得踉跄后退数步,虽然拼命想站稳身子,却仍然还是不支倒了下去。
  温黛黛等人连呼吸都已停止,只盼望雷鞭老人还有余力,只盼望“毒神”从此倒地不起。哪知“毒神”一个翻身,便又站了起来,身子竟似毫无伤损,甚至连双目中的妖异之光都不曾减弱半分。
  飧毒大师嘻嘻大笑道:“姓雷的,如今你可知本门毒神的厉害了么?你纵然拼了老命,也难伤得了本门毒神毫发。”
  雷鞭老人喘息不定,道:“再……再来。”
  飧毒大师冷笑道:“你手掌一触毒神之体,剧毒便已攻心,又何苦再作拼命?洒家索性成全了你,教你死得痛快些吧!”反掌一拍毒神后背,叱道:“去!”
  阴风突起,火光明灭,毒神再次移向雷鞭。
  盛大娘等人虽然对雷鞭恨之人骨,但此刻也不禁在暗中默祷,只望雷鞭老人能再次奇迹般站起来。只因雷鞭老人已是他们求生的最后希望,只要雷鞭老人一死,满洞之人,谁也休想再多活片刻。
  洞中一片死寂,人人呼吸都已停止——
  雷鞭老人胸膛起伏,望着那步步进逼的毒神,手足俱已冰冷,满头黄豆般大的冷汗,滚滚而落。他自成名以来,转战数十年,身经大小数百战,从来也未曾受到过有如今日般的屈辱。他再也梦想不到自己竟会落到今日这般地位,任人宰割。他一死不足惜,但这屈辱却委实难以忍受。
  只听飧毒大师哈哈笑道:“本门毒神只要再走一步,你便没命了。”
  雷鞭老人但觉一股热血直冲上来,狂吼一声,魁伟的身子霍然站起——竟笔直地站了起来。
  温黛黛等人既是大惊,又是狂喜,竟忘了欢呼。
  飧毒大师如被重击,竟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在这刹那之间,其实连雷鞭老人自己也怔住了,他委实连自己也不知道气力是从何而来,但此时此刻已不容他再多思索。
  毒神鬼爪伸出。雷鞭老人大喝一声,双拳齐出,“砰”的,又自击上了毒神的胸膛,毒神身子又被震得离地飞起,撞上石壁。这一拳威力似乎比方才更大。但这一次雷鞭老人身子也还是被震得踉跄倒地。
  飧毒大师面色大变,却犹自强笑道:“姓雷的,你还有气力再站起来么?”
  雷鞭老人咬紧牙关,暗调呼吸。忽然间,他发觉自己体内真气已越来越是流畅,竟比他方才还未与“毒神”动手时还要流畅得多。
  这时“毒神”又已站起。强敌当前,雷鞭自己此刻虽无法思索其中的道理,但温黛黛心念数转,却已恍然大悟。
  她忍不住狂喜呼道:“绝情花毒与毒神之毒,两毒互克,你体中所受毒神之毒越多,真力便恢复得越快。”
  雷鞭老人精神一振,仰天长啸一声,厉吼道:“不错!老毒物,你只管将你那毒神放过来吧,看老夫惧也不惧?”话犹未了,身子又已站起。
  飧毒大师手背方待拍上毒神之背,听得这番话,手掌竟是再也拍不下去,额角之上,也已沁出冷汗。
  但这时雷鞭老人已展动身形,扑了上去。
  飧毒大师咬一咬牙,手掌只得拍下,狂吼道:“去!”众人但觉眼前一花,耳边但觉“砰”的一声巨震,两条人影,乍合又分,毒神再次飞起,再次撞上石壁。
  雷鞭老人虽也踉跄后退,但这一次,他身子却未跌倒,毒神虽也能再次站起,身子却已慢得多了。
  情势突然扭转,盛大娘、铁青树、白星武、云婷婷……不分敌我,俱已忍不住狂喜失声。
  温黛黛满面喜色,喃喃道:“因祸得福……因祸得福。若非他方才已中了绝情花毒,此刻只怕咱们一个人也休想活得成了。”
  火光闪动,但见雷鞭老人威猛的身子,凝然卓立,往昔的雄风,此刻又都已回到他身上。在火光中看来,他端的有如天神一般。
  飧毒大师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其实他本身武功亦已超凡入圣,再加上毒神之力,雷鞭老人功力纵然完全恢复,也绝非他们的对手。但此刻情势转变得委实太过突然,雷鞭老人威风重来得委实太快,竟似使得飧毒大师未战之下,心胆已寒。
  雷鞭雷震般大喝道:“过来!你再过来!”
  飧毒大师突然将毒神身子一转,大喝道:“逃!”喝声未了,毒神已滑出洞外。
  雷鞭老人双手箕张,狂吼着扑了过去。他身子有如大鹏离地飞起,双手如钩,直抓飧毒大师咽喉。
  飧毒大师竟是不敢招架,拧身一掠,飞掠而出。他身子闪避虽快,但竟然还是闪避不及。只听“嘶”的一声,飧毒大师身上那件火红的袈裟,竟被雷鞭老人硬生生撕落了一片。接着,“当”的一响,一件东西自他撕开了的衣襟中跌了下来,滚出数尺,在火光下闪动着悦目的光彩。
  雷鞭老人要待追出,但脚步方动,终又止住。他凝目洞外,木立半晌,方自长长叹了口气,回过身来,胸膛急遽的起伏,久久不曾平息。方才一战,虽无精彩之处,但非但是生死搏杀,系于一线,而且洞中这许多人的性命,也系于此一战中。此刻雷鞭老人固是喘息未定,犹有余悸,就连旁观之人,也是人人汗湿重衣,犹如自己也方经一场生死搏杀一般。
  雷鞭老人挥手一抹汗珠,忍不住脱口道:“好险!好险!”
  温黛黛颤声道:“不知他……他可会去而复返?”
  雷鞭老人道:“那老怪物从来都是一击不中,全身而退,此次想必也是不会例外,只怕是万万不会再回来的了。”他口中虽然如此说法,其实心中并无把握。他如此说法,只不过是安慰别人,也是安慰自己。他自知飧毒大师若是去而复返,自己便未必再有方才那般奋战的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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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32
第五十四回 因福贾祸

  温黛黛长长叹了口气,道:“但愿他莫要回来……”目光一转,突然瞧见火光下闪光之物,脱口道:“那是什么?”
  众人随着她手指瞧去,只见那竟是个制作精致的酒葫芦,大小如拳,通体俱是碧玉琢成。
  雷鞭老人目光一闪,沉声道:“这是哪里来的?”
  温黛黛道:“自飧毒怀中落下来的。”
  雷鞭老人神情突然紧张,似是又惊又喜,沉声又道: “你可瞧清楚了?”
  温黛黛道:“瞧清了。”心念一转,突也大喜呼道:“这莫非是他的解毒灵药?”
  雷鞭老人不等她话说完,早已一步窜去,拾起了那玉葫芦,就着火光,瞧了两眼,面上立时露出狂喜之色。
  温黛黛道:“上……上面可是有字么?”
  雷鞭老人大笑道:“苍天有眼,终令我等绝处逢生,哈哈!老夫委实梦想不到,竟能在无意中获得这救命之物。”大笑不止,挥手道:“你也过来瞧瞧。”
  温黛黛早已等不及了,连忙赶了过去。灾难眼见已过,她心中生机蓬勃,四肢俱都充满了活力。只见那玉葫芦上,刻着八个蝇头小字:“药中之灵,无毒不解。”
  温黛黛狂喜呼道:“我猜对了……想不到我竟真的猜对了,这果然是那老毒物秘制的解毒灵药,大家有救了。”
  云婷婷、铁青树、柳笔梧,精神俱都一振,大喜如狂,白星武、黑星天、盛大娘面面相觑,却是惨颜若丧。
  柳笔梧颤声道:“不知此药可解得了绝情花毒?”
  雷鞭老人笑道:“飧毒这老毒物虽然疯狂无耻,但使毒的本事,却当真可称得上是举世无双,天下第一……”
  温黛黛忍不住插口道:“使毒之人,必会解毒,那老毒物使毒的本事既是天下第一,解毒的本事也必定不差。”
  雷鞭老人道:“不错,他既说此药乃是‘药中之灵,无毒不解’,以他的身份,想必不是故意夸大其词……”
  柳笔梧不等他话说完,早已扑将过来,跪倒在地,抱住了雷鞭双足,她那冷傲的面容,此刻已流满了惊喜之泪。
  雷鞭老人道:“有话好说,何必如此?”
  柳笔梧嘶声道:“求求你老人家,将这葫芦里的灵药,赐一粒给坚石,晚辈……晚辈永生也忘不’了你老人家大恩。”
  雷鞭老人大笑道:“你纵然不来求我,我也会给的……此间凡是中毒之人,每人都有一粒,谁也少不了。”
  柳笔梧道:“但药若不够;又当如何?”
  雷鞭老人倏然一怔,道:“这……这……”他狂喜之下,竟忘了想起此点。
  温黛黛听了这话,更是面色大变,只因这句话又自触及了她心中隐痛,她又想起了她自己的遭遇。她又想到了水灵光。她面上不禁起了痛苦的扭曲,颤声低语道:“不错,药若不够,又当如何?……救谁?……不救谁?……救谁?……不救谁?……”
  转目四望,但见云翼、云九霄、雷小雕、龙坚石,俱都已奄奄一息,俱都急切地需要解药。就连雷鞭老人自己,又何尝不需解药?而盛存孝……他岂非也和雷鞭老人一样,决不容两种剧毒都留在体内。
  温黛黛突然嘶声呼道:“救谁?……不救谁……”她只觉脑中疯狂地旋转起来,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只听柳笔梧颤声道:“是以晚辈只求你老人家,无论如何,也得赐给坚石一粒解药,他……他委实不能死的。”
  盛大娘嘶呼道:“他不能死,谁能死?难道存孝能死么?”
  柳笔梧流泪道:“坚石若是死了,我也不能独生。别人的命都只有一条,但我们却是两条命连在一起的。”
  盛大娘大呼道:“放屁!放屁!你……”
  云婷婷哀呼道:“爹爹若死,我也不要活了。”
  柳笔梧伏地呼道:“求求你……求求……”
  哀呼之声,使洞中又复乱了起来。
  雷鞭老人顿了顿足,厉叱道:“住口!全都住口。”
  他目光四扫,只等呼声俱都平静,方自沉声道:“药有几粒,还不知道,你们乱吵什么?”他微一迟疑,将玉葫芦送到温黛黛面前,道:“你且瞧瞧药有多少?”
  温黛黛突然以手掩面,悲呼道:“我不瞧……我不瞧……”
  雷鞭老人怒道:“此间惟有你地位超然,任何一个中毒的人,都与你全无切身关系,你不瞧却要谁来瞧?”
  温黛黛流泪道:“我……我……”她精神已将崩溃,她委实不能再挑起这副重担。
  但这时雷鞭老人已将那玉葫芦塞入她手里。玉质温润滑腻,但温黛黛手掌触及这温润的玉葫芦,却如触蛇蝎一般,连心底都起了颤抖。她颤声低语道:“但愿解药是够的……是够的……”她平日虽不甚信神佛,此刻却不禁向神佛默祷,只要解药是够的,她自己无论承受多么大的痛苦都没关系。
  药从葫芦中倒了出来,七粒。
  七粒朱红的药丸,在温黛黛冰冷如铁,但却晶莹如玉的掌心轻轻滚动着,滚出了一片神奇的光辉。温黛黛一把将丸药紧紧握在掌心里,这紧张后的突然松弛,使得她全身脱力,几乎又要倒下去。
  她目中眼泪仍不断地流着,但这眼泪已是欢喜的泪珠,而非悲痛。她双掌合什,仰首呼道:“苍天……苍天……”
  众人瞧见她如此神情,却不禁面色惨变。
  雷鞭老人颤声道:“几……几粒?”
  温黛黛泪流满面,道:“七粒……七粒……”
  雷鞭老人倒退三步,似是突然呆住。过了半晌,他方白长叹一声,道:“够了!够了!”
  柳笔梧、云婷婷齐地欢呼道:“够了……够了……”
  温黛黛道:“不但够了,还多了一粒。”
  所有的哀痛,在一刹那间已都变为狂喜。
  黑星天目光转动,突然冷笑道:“七粒,倒巧得很。”
  雷鞭老人大笑道:“天从人愿,大吉大喜。”
  黑星天冷冷道:“只不过此事显得太巧了些。”
  雷鞭老人变色道:“此话怎讲?”
  黑星天道:“前辈为何不想想,这解药为何不可能是飧毒大师故意留下来的毒药,故意要令各位上当的。”
  白星武应声接口道:“不错,外面刻的是无毒不解的灵丹,里面装的却是穿肠入骨的毒药,他不用费吹灰之力,便可令各位倒地不起。嘿嘿!妙计呀妙计!”
  雷鞭老人怒喝道:“放屁!你……你……你两人酒中下毒,老夫还未寻你两人算账,你竟也敢在此胡言乱语起来。”他口中虽说“胡言乱语”,其实却知道这话确是大有可能,温黛黛、柳笔梧等人又不禁惨然失色。
  黑星天冷笑道:“在下此番说话,全然属于好意,至于信与不信,便全由得各位了,又怎可算是胡言乱语?”
  、
  雷鞭老人一步掠去,一把提起了他衣襟。
  黑星天吃惊道:“你……你要怎样?”
  雷鞭老人厉声道:“老夫要宰了你。”
  黑星天道:“但……但在下好意相告……”
  雷鞭老人怒喝道:“放屁!你如此说法,只是想要我等不敢服下这解药,在此等死!你这般恶毒的居心,老夫难道还会不知道?”
  黑星天道:“前辈不信,为何不试上一试?”
  雷鞭老人怒道:“如此生死大事,有谁敢轻试?”
  温黛黛目光一转,突然呼道:“有了。”
  雷鞭老人转首道:“什么有了?”
  温黛黛道:“解药多出一粒,是么?”
  雷鞭老人大声道:“有话快说,莫绕弯子。”
  温黛黛道:“解药既然多出一粒,何不令他服下去?若真是解药,他自是无事;若是毒药……唉!他反正死有余辜,死了也不可惜。”
  雷鞭老人大笑道:“是极!是极!妙计!妙计!”
  黑星天却不禁破口大骂道:“好恶毒的贱人、淫妇、朝三暮四的臭娘儿们,自从你在做司徒笑的小老婆时,我已看出你不是东西。”
  他破口大骂,这番话骂将出来,云婷婷、铁青树、雷鞭老人俱都听得张口结舌,呆如木鸡。他几人直到此刻,才知道温黛黛往昔的身世。谁也想不到,她竟然会是司徒笑昔日的妻妾。黑星天瞧见这情况,不禁越骂越是得意。他竟又接着骂道:“那时我便早巳知道你在外乱偷汉子,凡是年轻力壮的小白脸,你都喜欢,所以那姓云……”.雷鞭老人大喝一声,道:“住口!”喝声之中,反手一掌,掴在黑星天脸上。
  黑星天半边脸立时肿了起来,牙齿也脱落大半。但他口中犹自抗声道:“但……但这全是真的。”
  雷鞭老人厉声道:“无论真的假的,无论温黛黛昔日是何等人物,老夫今日要她这媳妇,已是要定的了。”
  温黛黛泪水莹然,又是激动,又是感谢。但是云婷婷、铁青树听了这番话,却又不禁愣住。两人暗中交换了眼色,心中却在不约而同忖道:“她还说要为三哥守节,此刻竟已做了雷鞭媳妇。”
  只听雷鞭厉声接道:“从今日起,若有谁再对温黛黛之往昔,提起一言半语,老夫必定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取了粒丸药,塞入黑星天嘴里,手掌一捏一拍,只听“咕嘟”一声,黑星天不由自主,将丸药吞了下去。他身子也不由自主,软软地跌了下去。
  风仍在吹,火焰仍在燃烧。
  众人屏息静气,凝目观望着黑星天服下丸药后的动静——黑星天已是面无血色,满头大汗涔涔而落。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星天突然惨呼一声,双手捧腹。
  雷鞭老人变色道:“你怎的了?”
  黑星天颤声道:“疼……疼……毒药!”
  “毒药”两字入耳,柳笔梧、云婷婷如被雷击,花容惨变。
  雷鞭老人却突然纵声狂笑起来,笑声历久不绝。温黛黛先是失望,后又惊讶,到最后竟也微笑起来。她微笑着道:“那丸药真的有毒?”
  黑星天道: “毒……毒……穿肠入骨,我……我此刻只觉腹痛如绞,只怕……只怕再也活不了多久了。”
  雷鞭老人笑声突顿,厉喝道:“拿刀来。”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道:“要刀则甚?”
  雷鞭老人道:“此人既已中毒,既已必死,再挣扎下去,也是多受痛苦,老夫倒不如成全了他,给他个痛快。”
  他话未说完,黑星天整个身子已跳了起来,大呼道:“没有中毒……我没有中毒……”
  众人又惊又喜,还未猜透其中变化。
  温黛黛已娇笑道:“你为了要咱们不敢服这解药,竟故意作此中毒之态,你的心肠也未免太狠了!但你却未想到,飧毒大师的毒药,岂是凡俗毒药可比?你故意装做肚痛,其实已露了马脚。你连我也骗不过,怎骗得了他老人家?”
  黑星天面色如土,垂首无语。
  温黛黛笑道:“这里不多不少还有六粒解药,大家先服下去再说吧!”拾起一粒解药,首先送到柳笔梧面前。
  解药吞下,不多时,各人便有了动静。
  龙坚石中毒最轻,首先吐出一滩碧水,僵卧的身子,渐渐开始动弹,昏迷的神智,也渐渐清醒。柳笔梧满面泪痕,静静等待,终于忍不住轻呼一声,紧紧抱起了她夫婿的身子,颤声道:“坚石,坚石……你回来了……你回来了……”这平日看来冷若冰霜的女子,此刻终于现出了她心里火般的热情——火山的熔焰,不也总是藏在冰冷的岩石下么?
  接着,雷小雕、云翼、云九霄,也依次有了动静,他们的气力虽然尚未完全恢复,但也不过是片刻间了。
  柳笔梧、云婷婷、铁青树、温黛黛,都不禁雀跃狂喜,竟欢喜得将他们对黑、白双星的仇恨也暂时忘去。
  温黛黛喃喃道:“飧毒大师使毒解毒的功夫,果然俱是天下第一,除他之外,只怕再也无人能解绝情花毒了。”
  柳笔梧道: “绝情花毒居然也有药可解,这本是我再梦想不到的事,我本来……本来只道坚石他……他……”说到这里语声反自哽咽,又自紧抱起龙坚石的身子。
  突听云婷婷大呼道: “你们瞧雷……雷老前辈。”语声中充满惊怖之意。
  众人又自一惊,转目望去,只见雷鞭老人天神般站着的身子,不知何时,竟又已倒了下去。他本已开始红润的面色,此刻又已苍白如死。
  再看盛存孝,更是身子痉挛,满头大汗。
  温黛黛失色惊呼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呼声方了,洞外已又传来一阵慑人的狂笑声。接着,只听飧毒大师的语声狂笑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有洒家能告诉你。”
  众人见了他的身影,真是如见鬼魅一般。云婷婷身子颤抖,铁青树引臂环抱着她,自己却也抖个不住。
  柳笔梧扑在龙坚石身上,嘶声道:“你……你走。”
  飧毒大师狂笑道:“走?洒家此番是再也不会走的了。洒家若是不走,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令洒家移动半步?”
  温黛黛强定心神,鼓足勇气,冷笑道:“你方才明明已鼠窜而逃,此刻还有何颜面重来这里?也不怕失了你一派宗主的身份么?”
  飧毒大师笑道:“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本座方才暂时退走,只不过是以退为进,略使妙计而已,好教你等一个个自己将性命送入本座手里,完全用不着本座来花吹灰之力。”他狂笑睥睨,当真是踌躇满志。
  柳笔梧嘶声道:“那……那莫非果真是毒药?”
  飧毒大师笑得更是得意,道:“若是毒药,你等怎肯服下?何况本座若{以毒来取你等性命,也显不出本事,如今洒家以解药来取你等性命,刁能显得本座手段之高明。姓雷的,如今你可已口服心服了么?”
  柳笔梧却忍不住道:“解药?解药怎会如此?”
  飧毒大师道:“这道理说来玄妙已极,莫说你不懂,除了本座这样的人物,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懂得这其中玄妙?”他狂笑数声,接道:“你等方才拾得那葫芦灵药时,必定十分欢喜,但你等可知道那葫芦只不过是本座故意掉落的?”
  柳笔梧道:“你……你为何要故意如此?”
  飧毒大师道:“只因那丹丸虽然可解百毒,但解了一种毒后,药性便也随毒性一起立刻消失,化成碧水吐出。”
  柳笔梧不觉瞧了地上的碧水一眼,道:“如此又怎样?”
  飧毒大师道:“但那姓雷的体中却有两种毒性截然不同的剧毒,那解毒虽能解得其中一种,却势必还有一种留在他体内。他本仗着那两种毒性的互相克制之力,才能支持下去,此刻一种毒性消失,另一种毒性,自就立刻发作起来,而且此毒毒性被逼已久,一旦发作,更是不可收拾。”
  柳笔梧骇然道:“原……原来如此。”
  飧毒大师笑道:“本座若非算准必定如此,又怎会将解药故意遗落,这姓雷的老儿又怎能扯得下本座的衣襟。”他得意地狂笑不绝,众人却已面如死灰。
  柳笔梧道:“但……但别人却并未中两种毒……”
  飧毒大师道:“只要雷老儿毒发不支,别人又有何妨?这些人纵然功力恢复,又有谁能挡得住毒神之一击?”他目光环顾一眼,大笑接道:“何况他们毒性初解,功力必是不能完全恢复,本座若要取他们的性命,当真有如探囊取物一般。”
  柳笔梧嘶声道:“老毒物,老毒物,你的心委实比你的毒药还毒,咱们与你素来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飧毒大师狂笑道:“你且等死了后再去问阎王吧,本座总算已对得起你,将此中玄妙说了出来,否则你死了也是个糊涂鬼。”笑声突顿,转身叱道:“毒神何在?”
  众人呼吸一齐停顿,情知此番只要他那“毒神”再次现身,满洞中人,性命便再也难以保存。而这次,再也不会有方才的奇迹出现。但他喝声过后,过了半晌,洞外竟一无动静。
  飧毒大师面色微变,再次大喝道:“毒神何在?”如雷的喝声,震得四面山壁都起了回应。但洞外仍无动静,“毒神”竟然仍未现身。
  众人又惊又喜,又自不解。飧毒大师更是面色大变,更是茫然不解。若说他那“毒神”竟会抗命,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但此刻他呼声明明已发出,“毒神”却明明未曾现身。
  温黛黛冷笑道:“只怕你那毒神也像你方才一样,偷偷跑了。”
  飧毒大师怒道:“小丫头胡言乱语,毒神现身后,必当先取你的性命。”放开喉咙,第三次大呼道:“毒神何在?”呼声激荡,渐渐消失。飧毒大师方待冲出洞去,瞧个究竟。
  突然间,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洞外传了进来。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道:“毒神在这里。”
  这笑语声传人洞中,众人俱都不禁吃了一惊。
  飧毒大师自然更是大惊失色,脱口道:“你是谁?”
  洞外人应声笑道:“你瞧瞧我是准。”笑声未了,一个天仙般的宫装丽人,已飘飘然地飘入洞来。众人但觉眼前一亮,只觉这宫装丽人浑身所散发的光彩,竟似已使这黯黯的洞里,变成了辉煌的仙宫。
  飧毒大师失声道:“花二娘。”
  雷鞭老人霍然睁目,亦自失色道:“是你!你也来了。”
  “烟雨”花双霜微微笑道:“不错,我来了。”她转目凝注飧毒大师,接道:“想不到吧!我竟会来了,而你那毒神……”
  飧毒大师变色道:“毒神哪里去了?”
  花双霜道:“他已被人引开,此刻只怕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飧毒大师怒道:“岂有此理!本门毒神,惟遵本座之令,岂会被别人引开?”
  花双霜缓缓道:“别人虽引他不开,但方才将他引开的人,却具有摄心迷魂之力,那手段自与任何人都不相同。”
  飧毒大师骇然道:“风老四,你说的是风老四?”
  花双霜道:“不错。”
  飧毒大师道:“但他已身中本座剧毒,又怎能不死?”
  花双霜微微笑道:“绝情花,你莫非忘了绝情花?”
  飧毒大师怔了一怔,顿足道:“天意……天意……”
  花双霜道:“不错,天意,天意令那绝情花生在此山中,使风老四能得不死,好将毒神引开。”她笑容早巳敛去,眉宇间突然现出一片疯狂的杀机,口中说话,脚下一步步向飧毒大师逼了过去:;飧毒大师情不自禁,倒退两步,道:“你……”
  花双霜根本不让他说话,厉声接道:“天意要将毒神引开,好教我取你性命。”
  飧毒大师怒道:“你疯了么?我与你素来无冤无仇,你为何平白无故要与本座作对?”
  花双霜冷笑道:“平白无故?无冤无仇?哼哼!我女儿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平白无故,要将她毒死?”
  飧毒大师奇道:“你女儿本座连见都未曾见过,怎会要将她毒死?你莫非听了别人恶言中伤,便不分皂白,前来寻我。”
  花双霜疯狂般咯咯大笑了起来,嘶声道:“放屁!我女儿体内明明有你下的剧毒,那是谁也假冒不得的,你还想抵赖?若非有那片绝情花在,我那心肝宝贝的女儿……我那可爱的灵铃,此刻便早已被你毒死了。”她双目血红,满面杀机,早已又失去她那绰约的风姿,动人的仙子,此刻竟似已变作了索命的恶魔。
  飧毒大师见她对自己怨毒竟已如此之深,不禁又是惊奇,又有些悚栗,脚下再退一步,顿然道:“我几时见过你的女儿?这话是自何说起?”
  花双霜道:“你还不承认?好!我就叫你瞧瞧。”回转身子,呼道:“徒儿,将你师姐抱进来。”
  洞外应了一声,沈杏白抱着水灵光,大步而人。水灵光似已被点了睡穴,此刻犹自沉睡未醒。
  温黛黛见到花双霜要取飧毒大师性命,便无异救了自己这一群人,心中自是在暗中窃喜。但此刻她见到花双霜的徒弟竟是沈杏白,见到沈杏白抱着的竟是水灵光,却又不禁大惊失色。
  相反的,白星武等人,便不禁暗中狂喜起来。他们本居于最坏的情况中,飧毒大师要取他们性命,雷鞭老人也要取他们性命,大旗门人更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剥他们的皮。他们算来算去,无论何方得胜,自己总是难逃一死。但此刻情况竟又突然扭转,“烟雨”花双霜显然已控制全局,而沈杏白竟成了她的徒弟。情势一变,优劣之势大异,白星武自是喜不白胜。但这情况怎会变得如此,他们自然还是猜不透的。
  花双霜手指水灵光,嘶声道:“说!说!她是否你下的毒手?”
  飧毒大师道:“不错,但……她……她怎会是你的女儿?”
  花双霜疯狂般跳了起来,大呼道:“谁说她不是我的女儿?……姓雷的,我问你,她可是我的女儿么?你说,你敢说不是?”
  雷鞭老人阖起双目,不言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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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32
第五十五回 天崩地裂

  雷鞭自是恨不得花双霜早些将飧毒大师除去,自然不肯揭破此事,但以他的身份,亦不能说谎,是以惟有不语。
  花双霜自地上一把拉起雷小雕,嘶声道:“灵铃……我这宝贝女儿,你是认得的,你认得比谁都清楚,你说那岂不就是我那心肝灵铃么?”
  雷小雕瞧了他爹爹一眼,道:“是……好像是的。”
  飧毒大师目光横扫,知道今日之事,再也辩说不清,反正非要动手不可,自是先下手为强的好。
  只听花双霜咯咯笑道:“这就是了……这就是了,老毒物,你还有何话说?灵铃,好灵铃,妈这就要替你报仇了。”
  飧毒大师一言不发,悄悄将手掌缩入衣袖里——
  沈杏白目光闪动,突然大叫道:“师傅,你老人家莫要忘了,下毒的虽是飧毒大师,但主使却另有其人,你老人家为何不先将主使之人除去?”
  飧毒大师手掌本已待挥出,听得这话,目光亦是一阵闪动,立刻又将手掌缩回袖里。
  花双霜身形本已待向飧毒大师扑去,听得这话,亦自顿住了身形,咬牙切齿,恨声道:“不错,主使之人最是可恨,非得先除去不可。”她疯狂而满怀怨毒的目光,已移向雷鞭身上。
  雷鞭老人愣然道:“主使之人?谁是主使之人?”
  花双霜嘶声道:“就是你!”
  雷鞭老人又惊又怒,道:“你疯了么?我……我怎会……”
  飧毒大师突然冷笑道:“雷老兄,事已至此,你还赖个什么?本座又怎会骤下毒手,来害她的女儿?”
  雷鞭老人面色大变,怒道:“花二娘,你且莫听这厮胡言乱语,血口喷人。试想老夫有何理由,要来加害你的女儿?”
  飧毒大师冷冷笑道:“只因你儿子已另有了意中人,立时就要成婚了,你父子两人生怕花姑娘从中作梗,自然一心想除去这眼中钉。”
  他武功之毒,固是天下无双,心计之毒,亦是毒如蛇蝎,沈杏白在一旁听得不禁为之暗中拍掌。就连云婷婷、铁青树等人,几乎都有三分相信了他的话。雷鞭父子、温黛黛三人,面容自不禁更是惨变。
  花双霜狂怒道:“好呀!姓雷的,原来你儿子已移情别恋了?老毒物,你说,谁是他儿子的意中人?此刻在哪里?”
  飧毒大师指了指温黛黛,道:“就是她。”
  话犹未了,花双霜已转身向温黛黛扑去。温黛黛大惊之下,闪身飞奔。但她脚步方动,花双霜已到了她面前,一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迎面向温黛黛抓了过去。温黛黛眼见这手掌抓来,不知怎的,竟是闪避不开,竟被花双霜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摔倒在地。
  云婷婷、雷小雕等人失色惊呼。
  花双霜破口大骂道:“小贱人,小狐狸,你竟敢抢走我家灵铃的男人,你好大的胆子!”反手一掌,朝温黛黛脸上打了下去。
  雷鞭老人忍不住怒喝道:“住手,此事与她无关,放开她。”
  花双霜道:“我打了她,你家父子心痛了,是么?我偏要打,再打得凶些,正要打给你们父子两人瞧瞧。”手掌不停,又在温黛黛脸上掴了七八掌。
  她虽未使出全力,但手上力道亦足惊人,这七八掌掴下去,直打得温黛黛白生生的脸,都变成紫红颜色。温黛黛就算再能忍耐,此刻也不禁叫出声来。
  盛大娘等人自是暗中称快,不住暗道:“打得好!打得好!”云婷婷等人却已不忍再瞧,悄悄扭转头去。
  雷鞭老人空白急怒,怎奈连身子都站不起来。
  温黛黛满面泪痕,颤声道:“你要打,就打吧!反正我是个苦命的人,你打死我也没关系,但……但他们却绝未害你的女儿,你的女儿也不是她。”
  花双霜本已住手,此刻又发狂地向她脸上掴下。她手掌不停,口中怒喝道:“我的女儿不是她是谁?你这小狐狸,还敢来骗我老人家……我……我今日非打死你这贱人不可。”
  雷鞭老人大呼道:“她未骗你,你女儿根本不在这里。”
  花双霜狞笑道:“放屁!你方才明明已承认,此刻再反悔也无用于……”她下手越来越重,越来越快,狞笑着又道:“雷小雕,我问你,你看上了这贱人哪一点,这贱人有哪一点比我家女儿好,你……你可是瞧上了她这双狐狸眼睛么?”
  雷小雕道:“你老人家完全误会了,小侄……”
  花双霜道:“哼!我老人家知道,你正是看上了她这双水汪汪的狐狸眼睛,我今日就将她这双眼睛挖出来,看她还拿什么东西迷人!”伸出两只又尖又长的手指,向温黛黛一双充满泪痕的眼睛挖了下去。
  雷小雕转目不忍再看,温黛黛惨呼一声,闭起眼睛,只见花双霜两只冰凉的手指,已触及了她的眼帘。
  洞外草原辽阔,惟有面带微笑的司徒笑,在看守着已被人制住的孙小娇与易明、易挺兄妹。洞中人不是中毒无力,便是温黛黛的对头仇人,除此以外,难道还有人自天上飞下,自地下钻出不成?
  此时此刻,实已无人能救得了她,眼看她那一双明眸若星的美目,立刻就要被人血淋淋地挖出来。此时此刻,温黛黛心里只有一个人的名字:“云铮……云铮……你在九泉下等着我吧,我就来了。”
  ******
  司徒笑手掌早已摸上了孙小娇的脸。
  易明、易挺兄妹,瞧得目定口呆。
  只听孙小娇笑骂道:“死人,乱摸什么?你不怕钱大河剥你的皮?”
  司徒笑微微笑道:“情况变了,局势也变,从今以后,已是咱们爷儿们的天下,我还怕什么?哈哈,我什么人都不怕了。”
  孙小娇眨了眨眼睛,道:“不要脸,死吹牛!你既有如此威风,为什么眼见着自己的女人被人点了穴道,死猪般躺在这里,你也不敢解救?”
  司徒笑嘻嘻笑道:“这还没到时候,何况……”
  他目光移向易明,笑道:“老天将这动也不能动的小美人儿,送到我面前,我怎能放过这大好机会,你说是么?”
  易明惊呼道:“你……你说什么?”
  司徒笑嘻嘻笑道:“我的意思,你还不懂么?”转过身子,走向易明身旁。
  孙小娇笑骂道:“死臭男人,吃着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唉!好吧,反正我也不能嫁给你,就替你和我这易家妹子做个媒好了。”
  司徒笑大笑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俯下身子,手掌抚向易明的胸膛。
  易挺嘶声怒骂道:“恶贼!你敢……还不住手!”
  易明颤声惊呼道:“你……你不能碰我。”
  司徒笑道:“不能碰么?……能碰的……”一声轻响,他竟已解开了易明一粒衣扣。
  ******
  花双霜的手指已将挖下……
  易明前胸已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肌肤……
  就在这刹那间。
  突然,天崩地裂般一声大震,司徒笑身子被震得直飞出去,花双霜手掌也被震得自温黛黛眼帘上移开。
  惊呼四起,震声如雷,隆隆不绝,四面山壁,都已被震得片片碎裂,石屑如雨,簌簌的落了下来。洞中人面色一个个都已苍白如死,就连花双霜都已被震得呆在当地,那两根手指再也挖不下去。
  飧毒大师愕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雷鞭老人用尽全力,大呼道:“山已将崩,大家还不快逃出去;”
  雷小雕挣扎着滚过去,抱起他父亲。柳笔梧惊呼着抱起龙坚石。云婷婷、铁青树抱了云翼、云九霄。
  沈杏白已紧抱着水灵光。白星武拉起了黑星天。盛大娘跺了跺足,终于抱起了盛存孝。花双霜反手挟起了已被震得昏了过去的温黛黛。这些平日镇定从容的武侠英豪,此刻一个个竟都有如焚林之鸟般,惊惶四散,夺路向外冲出。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大震。这次震声比上次更响,声势也更惊人。
  花双霜大呼道:“徒儿,抱起灵铃,莫走散了。”
  沈杏白大呼道:“黑大叔,跟着我走。”
  云婷婷惊呼道:“四哥……四哥,你在哪里?”
  铁青树大呼道:“五妹,小心些……”
  但这时众人耳朵都已被这两声大震,震得麻木了,彼此之间,竟是谁也听不到对方的呼声。山石一块块落了下来,打得四下沙土飞扬,斗大的石块,无论落在谁身上,脑袋都要崩裂。
  柳笔梧突然惨呼一声,颤声道:“救救我……救命呀!救命呀……”她竟被一方大石打中了,立时跌倒在地,挣扎着难以爬起。
  但这时别人自顾尚且不暇,纵然听得她呼救之声,也不会有人去救她的,何况她呼声早已被淹没。大家只顾夺路逃出,委实谁也管不得谁了,莫说救人之心绝无,就连害人之心,也都已忘记。
  沈杏白抱着水灵光,本立在洞口,此刻最先逃出。花双霜身形如风,跟了过去,反手一掌,推开了白星武与黑星天,夺路而逃,黑、白两人却也终于冲了出去。
  飧毒大师本已出洞,突然狞笑一声,又折了回来。雷小雕挣扎着狂奔,眼看已将奔出洞外,猛一抬头,但见飧毒大师已狞笑着阻住他的去路。
  洞外的司徒笑,虽未置身险境,但也吓得心胆皆丧,转头就跑,方自跑出数步,却又折了回来。
  孙小娇娇呼道:“好人,快来抱我走呀!”
  司徒笑却连瞧也不瞧她一眼,竞俯身抱起了易明。
  易挺怒吼道:“恶贼,放下她……放下她……”
  孙小娇悲呼道:“黑心贼,狠心贼,你……你万万不得好死的!”
  司徒笑头也不回,早已奔出数丈,耳边但听“哗啦啦,轰隆隆”一片巨响,他忍不住回头一望——整个山岩,竟都已倒崩下来。飞扬四激的沙石尘土,瞬即弥漫了半边天空,几条人影,自尘土中箭般窜了出来。
  尘土如浓雾,司徒笑也瞧不清逃出的这几条人影是谁——他根本也无心仔细瞧了,掉首奔入长草中。就在他掉首的一瞬间,他眼角似乎瞥见逃出的人影中,有两个人被落石击中,倒了下去,他也毫不关心。
  易挺、孙小娇的怒骂,早已被震声淹没。易明又急、又惊、又羞、又气,更早已昏了过去。司徒笑紧抱着她,亡命般奔入长草,身后震声不绝,山崩似是还未歇止,落石仿佛随时都会打在他身上,他哪里敢停步。
  长草中举步艰难,他踉跄而奔,既瞧不见方向,也不知奔了多久,到后来实已气喘如牛,只有放缓脚步。侧耳听去,四山虽仍有隆隆不绝的回声传来,但山崩却似已停止,回声似已渐渐低落。司徒笑这才喘了口气,就在那里,盘膝坐下。这一场山崩之后,活着的还有些什么人?死了的又是些什么人?他想不出,也不敢走出去瞧。
  他喃喃道:“若是花双霜、沈杏白、盛大娘、黑星武这些人都死在这场山崩中,大旗门人都活着,那怎生是好?”想到这里,他心底便不禁冒出一阵寒意。但心念一转,又道:“若是连大旗门人也一起死了,只留下沈杏白、温黛黛、水灵光这几人活着,此后的日子,岂非就只有瞧着我一个人唱戏了?‘五福联盟’的数千万家财,岂非也都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囊中物?”想到这里,他心房怦怦跳动,又不觉为之狂喜。
  但他无论如何,还是不敢走过去瞧个究竟,只是一个人在那里捣鬼,忽而双眉紧皱,忽而喜笑颜开。也不知过了多久,易明呻吟一声,似将醒来。司徒笑瞧了她一眼,瞧见她已半裸的、起伏着的丰满胸膛,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得意的狞笑。
  他狞笑着喃喃道:“无论如何,我总是活着的,还有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子陪在我身边,无论何时,我想要拿她怎样,便可拿她怎样……”想到面前这少女已是他掌中之物,俎上之肉,已只有任凭他随意宰割,他委实不禁笑出声来。
  他心底寒意,早已消失,却似有一团火,自丹田处升起,烧得他身子暖烘烘的几乎连衣服都穿不住。他四下瞧了一眼,舔了舔嘴唇,喃喃道:“无论以后怎样,此刻我好歹也要享受了这小妮子再说。”
  自从大旗门重现江湖之日,他便将那人类最为原始的欲望紧压在心底,既没有时间去想,也不敢去想。然而,此时此刻,在如此惊险的环境中,他那久被抑制的欲火,不知怎的,竟奇异地爆发出来。这一发之势,竟是不可收拾。
  一种因惊震所引起的余奋,加速了他血液的循环——他突然伸出手来,将易明整件衣衫,全部撕裂。“嘶”的一声轻响过后,易明那丰满而娇嫩,坚挺而柔软,雪白而微带粉红的少女胴体,便呈现在司徒笑眼前。他面色已赤红,目中已射出野兽般的光芒。他喉结不住上下移动,终于向易明扑了过去。
  突然,长草“哗啦啦”一响,两条人影,踉跄撞来。
  司徒笑大惊长身,喝道:“谁?”其实他“谁”字方喝出,便已瞧见来的是谁。
  ******
  云翼毒势渐解,体力刚复。但铁青树仍扶着他,两人在草中狂奔。
  云翼面容惨变,不住道:“你妹子呢?……你妹子呢……?你为何不与她守在一起?如今却教我两人到哪里寻找?”
  铁青树垂头不敢答话——其实那时山崩而下,人人俱是亡命而逃,还有谁顾得了谁?这怎能怪他?
  云翼转目四望,放声道:“婷……”他方自喝出一个字来,便不禁戛然住口。
  只因他忽然想到长草中随处都可能埋伏着他的敌人,他若放声呼唤,反将强仇引来,那又怎生是好。大旗门人,坚忍无双,当真什么事都能忍得下去,只因他们的生命委实太过宝贵,又怎能轻言牺牲。
  忽然,草丛中有女子的呻吟声传了过来。云翼、铁青树对望一眼,忍不住抢步奔去,只见草丛中一个人霍然站起,轻声叱道:“谁?”这人自然正是司徒笑。
  屡世强仇,骤然在此对面,云翼、铁青树、司徒笑,三个人都不免吃了一惊,呆了半晌。云翼目光似血红,大喝道:“原来是你。”
  司徒笑道:“你……你……”突然转身飞奔而去。
  云翼怒骂道:“无用的畜生,你逃……你逃……”抢步追出,但体力终是未复,一个踉跄,便已跌倒。
  铁青树赶紧扑去,变色道:“你老人家怎样了?”
  云翼道:“好……好……”他痛苦地不住喘息,竟然说不出话来。
  铁青树轻轻拍着他的背,拍了半晌,突然觉得自己身旁像是有个软绵绵、滑腻腻的东西。他一惊转首,便赫然发现了易明裸露的胴体。从来未经人事,正值血气方刚的少男眼前,骤然出现了这丰满、诱人、驯羊般裸露的少女胴体……铁青树一颗心都几乎要整个跳了出来,圆睁着眼睛,张大了嘴,竟呆呆地怔住,再也不会动了。
  易明呻吟一声,醒了过来。她方自睁开眼睛,便瞧见这少年吃惊的面容,瞧见这少年一双充满迷惑、好奇、兴奋的目光。这竟非司徒笑,她也不禁愣住了。她怒叱道:“你这小贼,你……你瞧什么?”
  铁青树道:“我……我……”
  易明道:“你还瞧?”
  铁青树只觉“轰”的一声,热血冲上头顶,脸上血也似的飞红了起来,赶忙闭起了眼睛。易明瞧着他那坚强中带着稚气,成熟中带着老实的面容,瞧着他那紧紧闭起来的眼睛,她目中似是闪着一丝笑意,柔声道:“你是什么人?”
  铁青树道:“我……我……请姑娘穿起衣服再说话好么?”
  易明叱道:“我若是自己能穿衣服,还用你说么?”
  铁青树怔了一怔,道:“我……那怎么办呢?”
  易明道:“我被人点了穴道。”
  铁青树道:“你可是要我解开你的穴道?”
  易明还未答话,云翼已厉叱道:“先问清她是谁,莫胡乱出手。”这老人虽然一直未曾回头,但两人对话,他早已听得清清楚楚。
  铁青树干“咳”,道:“请问姑娘姓名?”
  易明眼珠子转了两转失声道:“你们……你们莫非大旗门下?”
  云翼沉声道:“正是!你是谁?”
  易明暗中松了口气,道:“晚辈易明,乃是彩虹……”
  云翼截口道:“彩虹七剑……”
  易明道:“不错。”她眨了眨眼睛,又接道:“彩虹七剑中,虽也有人与‘大旗门’作对,但我兄妹却不是。我兄妹还有个极好的朋友,也是大旗……”她突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但住口也来不及了。
  云翼奇道:“大旗弟子中有你的朋友?他是谁?”
  易明讷讷道:“这……这……”她此刻自己想起,有关云铿的秘密,是不能说的。
  云翼厉声道:“是谁?快说。”
  易明道:“我……我想不起他名字了……”
  云翼怒道:“胡说!脱下外衣,反手一抛,那衣服便恰巧落在易明身上。
  云翼翻身而起,目光闪电般凝注着她的脸,厉声道:“你为何不敢说出那人名字?这其中莫非有诈?”
  铁青树讷讷道:“只怕是二哥……云三哥……”
  云翼怒道:“放屁,若是这二人,她有何说不得?”
  易明倒抽一口凉气,暗道:“好厉害的老人。”
  只听云翼一字字道:“易姑娘,你与我等本来素无冤仇,我本不会难为你,但你若不将此事说清楚,便莫怪老夫无礼了。”他神情之间,自有一种威厉之气,叫人不得不怕。
  易明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几乎忍不住就要脱口说出。但她终是咬牙忍住,暗道:“我不能说,不能说……这事我若说出,岂非害了铁中棠?他是水姐姐的人,我怎能害他?”但心念一转,突又忖道:“呀!对了,铁中棠反正已死了,我将这件事说出,或许反而可令他们生出惭愧之心。”一念至此,当下大声道:“他就是云铿。”
  云翼怔了一怔,失声道:“云铿?”
  铁青树亦自怔了一怔,失声道:“大哥?”
  易明道:“不错。”
  云翼怒道:“好大胆的女子,竟敢来骗老夫!云铿那不孝的小畜生,早已死去多时,你又怎会认得他?”
  易明道:“你们虽都以为他死了,其实他并未死的。”
  云翼道:“胡说!胡说!老夫亲眼所见,怎会有错?”
  易明道:“你真的亲眼见他死了么?”
  云翼怔了一怔,道:“这……”
  易明叹了口气,道:“我告诉你,那日你令铁中棠掌刑,铁中棠并未真的将他处死,反将他送到别处养伤,而将另一人的尸身五马分尸了。”
  这番话说将出来,云翼、铁青树更不禁怔住。
  云翼却是满布怒容,怒道:“那……那小畜生,他在哪里?”
  易明眨了眨眼睛,道:“我不知道。”
  云翼怒喝道:“你怎会不知道?快说!”
  易明道:“大旗弟子,行踪之飘忽诡秘,一向可称天下无双,就算黑星天、司徒笑那些老狐狸,都摸不清他们下落,何况我?”
  云翼默然半晌,颔首道:“这也有理……”突又暴怒喝道:“但无论如何,我也要将那小畜生的下落寻出。他上次竟敢侥幸脱逃,老夫这次还是要他死在五马分尸之下。”
  易明听得心头一寒,暗道:“看来,这铁血大旗门的掌门人,果然是名不虚传。果然是凶得很!”
  铁青树面上阵青阵红,似是想说什么话,却又不敢说,过了半晌,才总算壮起胆子,道:“师傅,这些日子来,你老人家不总是想到大哥么?你老人家不是也常常跟我们提起大哥的好处?”
  云翼的胸膛起伏,双拳紧握,大喝道:“住口!”
  铁青树骇得身子一震,但仍鼓足勇气,道:“孩儿从不敢违背你老人家的话,但这次……孩儿却定要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你老人家就算打死孩儿,孩儿也要说的。”
  云翼虽仍满面盛怒,但居然也未出声喝止。
  铁青树道:“二哥、三哥都已罹难,大旗门实已渐将凋零,如今幸得大哥未死,正是我‘大旗门’天大的好消息。以大哥的武功机智,实不难将我‘大旗门’振兴,你老人家……唉!你老人家又怎能再次将他置之死地?”
  云翼以手捋须,身子竟已不住颤抖起来,显见他心头已充满了兴奋与激动,矛盾与痛苦……
  但这老人心肠毕竟是铁铸的,他竟然还是说道:“无论如何,我‘铁血大旗门’家法决不可废,已被本门家法处死之人,决不能再容他活在世上。”
  铁青树默然垂下头去,早巳不禁热泪盈眶。
  易明更不禁暗恨自己,为何这样多嘴。
  突然,远处有一阵凄厉的啸声响起。这啸声似狼嗥,如鬼哭,令人听得不寒而栗。云翼、铁青树、易明,都不禁为之失色。只听啸声自远而近,竟似乎是向这个方向移了过来。
  司徒笑一见云翼与铁青树现身,自是大惊失色。他虽已瞧出云翼的模样,似已受伤未愈,但在大旗门人积威之下,他实是再也不敢出手。他话也不说,转身飞奔而出。这荒凉的草原,正是潜逃躲避的最好地方。他奔出十余丈,已瞧不见云翼的影子;他侧耳凝神倾听,也听不出有他们追来的动静。他这才松了口气,低骂道:“阴魂不散的老魔头,这山崩居然还崩不死他,竟偏偏在这里撞来,撞坏了我的好事。”但这时他已知道大旗门至少还有两人未死,他自是更不敢有丝毫大意,屏息静气,试探着向前走。
  他实也不知自己该走向哪里,只有瞎子般暗中摸索着,暗中不住默祷,千万别叫他再遇着大旗弟子。他又自走了盏茶多时分,已走得满头大汗,湿透重衣。要知他此刻对前途实是一无所知,心中的惧怕,自是可以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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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33
第五十七回 草原之猎

  少女们愕然住足,有的脱口问道:“还等什么?”
  等到震声消失,夜帝方自沉声道:“此刻纵然前去,也瞧不清什么,不如还是等一等再去的好。”他语声听来甚是镇定,平和……烟雾迷漫,也瞧不出他脸上是何神情。
  少女们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只有听话地等着。然而,她们的心情,却是说不出的兴奋,说不出的激动,到后来,甚至连她们的身子都已颤抖了起来。她们的痛苦眼见已将终结,她们期待已久的光明已然在望,但——她们却必须在这里等着……等着……这等待又是多么令人焦急。烟雾渐渐落下,夜帝却仍端坐不动。
  少女忍不住道:“还要等么?为什么?”
  夜帝缓缓道:“你等得越久,所得的欢乐也就越大。”
  他口中虽在这样说,但铁中棠已猜出了他的心情。他此刻心情,正如每一个面临重大考验的人一样,不敢骤然去面对着它,能多拖一刻,便是一刻。显然,他对此次是否成功,并无把握,而他委实已害怕失败,他委实再也禁不住任何打击。又有谁能禁得起再一次打击?
  但致命的打击,却还是要落在这一群不幸的人的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帝终于长叹一声,道:“去吧!”
  少女们欢呼着奔去,铁中棠却陪着夜帝走在最后。两人心意相通,俱都走得极慢——走到那里时,赫然发现那些少女,竟无一人还是站着的,她们有的已昏迷,有的已痛哭着伏在地上。
  巨石已粉碎,出口也已炸开。但夜帝千算万算,却终是算错了一着,他竟未算准这火药的威力,他也不知道这火药威力竟是如此之大。第一次爆炸,已将地面的山岩震裂,第二次爆炸,竟将那整个巨大的山岩都炸得崩毁。山岩崩毁,千万吨石块落下,便将那方自炸开的出口,又堵得死死的,再也没有多余的火药能将之炸开了。这一点计算的错误,对他们都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他们所有的欢乐与希望,在这一瞬间都已随风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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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异啸一声初起,便已响彻草原。只听得啸声来势,急逾奔马,晃眼间便到了近前。众人惊魂初定,又听得这凄厉尖锐的啸声,更是忍不住心惊胆颤。
  易明不由自主,悄悄移动身子,向铁青树走了过去。
  铁青树变色道:“这是什……什么人?”
  云翼轻叱道:“住口,快伏下身子。”话犹未了,啸声已到了头顶。铁青树不及多想,一把拉住易明,扑地伏倒,将自己的身子,紧紧压在易明的娇躯之上。在这一刹那间,他只觉得保护他身边的女子,乃是他应尽的责任,什么男女之防,他是早已忘了。
  只听“嗖”的一声,一条人影,长啸着自他头顶掠过,接着,又是“嗖”的一声,又是一条人影掠过。两人一追一逃,身法俱是快如闪电,是以衣袂破风之声,亦是分外尖锐刺耳。铁青树虽未瞧见这两人身形,但听得这衣袂破风之声,也已猜出这两人委实无一不是轻功绝伦的武林高手。
  云翼虽然令人伏倒,自己身子却挺立不动。这两条人影的双足,几乎已将踢着他的头颅,但这老人却连头也未偏上一偏,只是傲然挺立,凝目而视。但见这两人前面逃的赫然正是风九幽,后面追的,便是那已化为“毒神之体”的冷一枫。
  啸声已远,铁青树才听到自己身子底下轻轻“嘤咛”一声,才觉出自己满怀俱是温香软玉。他心头一热,脸上飞红,赶紧翻身坐了起来,虽然低垂着头,但一双目光,却忍不住悄悄向身旁的人儿瞟了过去。易明仍然伏地躺着,肩头摇动,胸膛显然剧烈地起伏着。他不知她是羞,是恼,是不愿,还是不敢坐起。
  铁青树只觉自己一颗心跳得“咚咚”直响,仿佛要震破胸膛,跳将出来,过了半晌,忍不住轻轻唤道:“姑娘……”
  易明轻声道:“嗯……”
  铁青树嗫嚅道:“姑娘莫怪,在下只是……只是……”
  易明突然翻身而起,垂首笑道:“你不顾一切,保护了我,我怎会怪你!”
  她本是个爽朗明快的女子,但方才骤然被一个少年男子坚实的身躯压在自己身上,心里不知怎的,竟泛起一种从来未有的感觉,也不知是害羞,还是什么。此刻她虽然竭力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面上却不禁仍是红馥馥的,一双明如秋水的眼波,也始终不敢抬起。两人虽然都未曾抬头,但呼吸相闻,心里都有股甜甜的滋味。铁青树更是意乱情迷,魂销神荡,几乎痴了。
  突听云翼厉喝一声,道:“青树,抬起头来。”
  铁青树心神一颤,这才想起严师还在面前,那颗低垂着的头,更是不敢抬起,只是颤声道:“弟子在此。”
  云翼厉声道:“此时何时?此地何地?你莫非已忘了?”
  铁青树道:“弟……弟子不敢。”
  云翼“哼”了一声,转目道:“易姑娘。”
  易明垂首弄着衣角,轻声应道:“是……”
  云翼沉声道:“大旗门弟子,每人肩上都担负着血海深仇,万万容不得儿女私情,来消磨他们的英雄壮志。”
  易明道:“我……我知道。”
  云翼大喝道:“你既知道,还不快走?”
  易明怔了一怔,抬头道:“但……但……”
  云翼道:“莫要多说,快快走吧!”
  铁青树失色道:“但……此地危机四伏,你……你老人家却教她一个女子,孤单单的走到哪里去才好?”
  云翼怒道:“他人之事,难道比本门血仇还要重要?”
  铁青树道:“但方才她已险些被……”
  易明突然一掠而起,大声道:“你莫要说了,我走就是。我虽是个女子,但闯荡江湖已有多年,难道还怕被人吃掉不成?”
  这时她被点穴道已渐失效,身上血液渐通,身手虽有些不便,但终是已能站起来了。
  云翼不去瞧她,道:“如此最好,快快走吧!”
  易明道:“我说要走,自是会走的。”她心头显见有些激奋,语声也有些哽咽、嘶哑,举步向前走了一步,突又回首冷笑一声,道:“但我走之前,却有句话要问你。”
  云翼喝道:“快说!”
  易明道:“你要我走,莫非怕我勾引你家弟子?”
  云翼倒也未想到这少女竟是这么爽直的性子,竟敢锣对锣,鼓对鼓,当面问出这种话来。他不禁也为之一怔,道:“这……”
  易明道:“告诉你,儿女之情,虽能消磨志气,又何尝不能激发人的雄心?你难道定要大旗弟子人人都做和尚,才能报得了仇么?这……只怕未必。何况这件事,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能管得住的。”
  云翼怒喝道:“住口!”
  易明也不理,她自管接口道:“更何况,我从心里就从未看得起大旗弟子,我见的为你们大旗弟子伤心的女子,已经太多了。”她冷笑一声,接道:“你们非但不知保护你们的妻女,任凭你们的妻女被人欺负,而且自己还要令她们伤心,这又算得是什么英雄?什么好汉?我看你这血海深仇,不报也罢,还是先将你们门下弟子的妻女,先救出来吧!”
  云翼又惊又怒,竟被她骂得怔住了。这威重如山的老人,实未想到竟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说话。
  易明道:“我话说完了,也该走了,你仔细想想吧广头也不回,举步而去。
  铁青树痴痴地望着她,要想呼唤,却又不敢。
  就在这时,那异啸之声突然转回。这一次啸声来势更快,更是令人心惊。易明脚下突然一个踉跄,竟又跌倒。铁青树再也不顾一切,又扑了上去。这次两人一心都要瞧瞧他们是谁,虽然伏倒在地,仍扭头而望。只见一先一后两条人影,有如流星赶月一般,自云翼头顶掠过,只要再有分寸之差,云翼便要被踢倒。
  铁青树惶然道:“你……你老人家怎不伏倒?”
  云翼怒道:“畜生,你难道不知为师是何等身份?怎可随意伏倒?大旗弟子宁死……”
  突然,啸声完全停止,四下一片死寂。这突然而来的静寂,委实比方才啸声发作时还要震动人心,就连云翼,都不由自主顿住了嘴。但,紧接着,风九幽嘶哑而尖锐的语声便又传来。
  只听他大喝道:“我知道你已来了,为什么还不露面?你借我的东西想必也带来了,快拿回还给我……快……”这语声忽左忽右,倏忽来去,显见他身形还未停顿,但无论他如何呼喝,四下却寂无回应之声。
  众人不觉又惊又奇,都不禁在心中暗问自己:“是谁来了?风九幽到底在和谁说话?”
  只听风九幽呼喝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他嘶声骂道:“你这贼婆娘,你到底藏在哪里?老子已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还不出来救救老子,你这贼婆莫非想将老子害死,好将老子借你的家伙霸占不还?你明知此刻只有那家伙可以挡得住这毒神!”
  云翼忍不住喃喃道:“他骂的莫非是花二娘?”
  易明道:“听他口气,只怕不是,但……但他骂的却必定是个女子,而且,这女子还借了他一样重要的东西。”
  此刻这老少两人心头充满好奇,居然一问一答,似乎全忘了方才之事。云翼沉吟了半晌,又道:“世上有什么东西能挡得住毒神?”
  易明道:“这……这委实令人猜不透。”
  铁青树突然接口道:“他说的那‘家伙’,只怕并非什么东西,而是个人。”
  易明道:“嗯,不错……”
  云翼皱眉道:“但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挡得住毒神?这人若真有如此本事,又怎会被他两人这样借来借去?”
  众人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喝骂之声又转到左近。但闻“嗖”的一声,风九幽自他们身旁草丛上掠过,那毒神冷一枫,自然还是紧迫在后。但奇怪的是,毒神身后,竟多了条人影。这人影身形甚是纤小,轻功之妙,更是骇人闻听,无声无息地紧贴在“毒神”身后,“毒神”却毫未觉察。三条人影一晃即没。
  云翼沉吟道:“风老四所骂的莫非就是此人?”
  易明道:“嗯,这人看来果然像是个女子。”
  云翼变色道:“普天之下的女子,只有一人轻功如此了得,只怕就连“烟雨”花双霜也是比不上她的。”
  铁青树动容道:“你老人家说的是谁?”
  云翼一字字道:“闪电卓三娘。”
  铁青树、易明面面相觑,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云翼沉声接道:“碧落赋中,风、雨、雷、电四人,今日竟都来到了这里,这当真是说来别人也难以相信之事。”
  要知雷、雨、电、风四人,无论是谁,只要出现一个,已是震动江湖之事,何况四人竟都凑在一起?易明喃喃道:“这么一来,这山谷想必更要热闹了。唉!这四人无论是谁,都足以把这里闹得天翻地覆。”
  铁青树讷讷道:“咱……咱们不如走吧,有这四人在这里……”瞧了云翼一眼,嗫嚅着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他下面的话虽然不敢说出,但别人也可以猜出他要说的是:“有这四人在这里,凭咱们的武功,还能有何作为?”他们的武功若与卓三娘等人相比,实如秋虫之与明月。
  易明轻声道:“不错,此时他们正自互相纠缠不清,咱们正可乘机脱身,若是……”
  云翼突然喝道:“谁敢再说走字!”
  铁青树道:“但不走又能……”
  云翼厉声道:“他四人之间,此刻正自纠缠不清,必定无法再留意他人之事,这正是我等行动的大好良机。”
  易明眨了眨眼睛,道:“行动?”
  云翼道:“不错,行动。五福联盟中人,此刻想必也躲在这草原之中,方才他们惊逃而出,此刻必定未能聚在一起。”
  易明颔首道:“这些人最是欺软怕恶,贪生畏死,在这种情况下,必定不敢随意走动,那么,想必也不会聚在一处。”
  云翼听她大骂自己的仇家,暗中不由得对她又生出几分好感,侧目瞧了她一眼,捋须微笑道:“正是如此,他们分散之时,我等正好逐个击破。他们有一人撞见老夫,便要他死一个。有两人遇着老夫,便要他死一双。”
  易明拍掌道:“好!司徒笑那恶贼却得留给我。”
  云翼笑道:“老夫正要瞧瞧彩虹七剑的身手。”
  铁青树见他二人这番光景,心下自是十分欢喜,但瞧了云翼一眼,双眉又自皱起,讷讷道:“但你老人家的体力……”
  云翼厉声道:“眼见仇人的头颅已悬在刀口,老夫的病毒早已自解,只不过有些口渴难忍,正好去痛饮他们的鲜血。”
  易明接口笑道:“纵是陈年老酒,也比不上仇人鲜血。”
  云翼大笑道:“好孩子,不想你倒甚投老夫的脾胃。”
  易明道:“但我方才还骂了你老人家……”
  云翼道:“咄!骂人又算得什么?能骂人的,才是真正性情中人,总比那些随声附和之辈要强得多了、走吧!”当下迈开大步,向前行去。
  易明冲着他背影吐了吐舌头,转首和铁青树悄声笑道:“这位老人家,可真是个怪人。他若瞧你不顺眼,怎么样都不行;他若瞧你顺眼了,骂他都没关系。”
  铁青树道:“只怕你方才是骂对了,否则……”
  易明道:“否则怎样?”
  铁青树叹了口气,道:“否则只怕我便再也无法与你相见。”
  易明脸一红,道:“那……那又有什么关系?”
  铁青树垂首道:“你没关系,我却是有关系的。”这两句话他冲口而出,说的正是他肺腑之言。要知人们在患难中,最是流露真情,铁青树如此,易明又何尝不然。
  易明忍不住瞧他一眼,瞧见他满脸诚恳之色,心头一软,便将本不愿说的话也说了出来。只听她柔声道:“其实我……我也有关系的……”腰肢一拧,飞也似的向前窜去。
  铁青树大喜过望,身子也似乎变得轻了,轻飘飘跟在她身后,方才的灾难,眼前的危险,早已全都忘去。云翼当先而行,身后这一双小儿女的对答之言,他似乎全都没有听见,也决不回头去望一眼。在见着温黛黛与易明之后——在听得铁中棠与云铮的噩耗之后,这老人的性情,真的已像是有些变了。长草之间,行动本难避人耳目,幸好此刻风九幽仍在奔逃喝骂,倒替他们三人的行动作了掩饰。突然间,寒光一闪,一柄长剑,自草丛中刺了出来,直取云翼胸膛,来得无声无息,又狠又快。
  云翼大喝一声,道:“果然来了!”
  他早有戒备,这一剑来得虽突然,虽辛辣,但这铁血大旗门的掌门人,却并未将之瞧在眼里。只见他虎腰一转,长剑便自他身旁刺空,他一双铁掌,十指箕张,已向拿着那柄长剑的手腕抓了过去。
  草丛中怒喝道:“好恶贼,有你的。”一人舞动长剑,疯狂般冲了出米,赫然竟是易挺。
  易明又惊又喜,大呼道:“云老前辈手下留情。”
  云翼怔了一怔,撤掌退身。易挺亦自停住剑势,怔在当地。兄妹两人目光相对,俱是惊喜交集。
  跟在易挺身后的孙小娇,娇喘着道:“好妹子,原来是你,咱们险些大水冲了龙王庙……”
  忽听草丛中传过来一个人的语声,轻轻笑道:“孙小娇,易兄弟,你们逃什么?难道我还真的会害你们么?快过来……快过来,咱们聚在一起,人多也好做事。”语声低缓,显见来人走得极是谨慎。
  易明变色道:“司……”
  她方自说出一个字,嘴已被易挺掩住。
  孙小娇耳语般低声道:“不错,正是司徒笑。我和你哥哥一能走动,刚窜入草原,就遇着他们三个恶贼,他……他居然不顾旧情……”
  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脸也有些红了。
  易明只好装着听不懂,低声道:“他们来得正好。”
  云翼目光闪动,满面杀机,道:“诱他们过来。”
  这几人俱都不是愚鲁之辈,听了这句话,易明、铁青树立刻随着云翼吠身藏起,易挺持剑卓立,孙小娇眼波一转,娇笑道:“你真的不会害我么?”
  司徒笑笑道:“自是真的,你们在哪里?”
  孙小娇笑道:“就在这里,你们还听不见么?”
  。
  司徒笑道:“好,这次你们可千万莫要胡乱逃了,方才我说的话,只不过是向你们开开玩笑而已……”笑语之声未了,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三条人影已箭一般窜了过来,将孙小娇与易挺围在中央。这三人面上,谁也没有半分笑意,司徒笑更是面寒如水,方才那番话,仿佛根本就不是他说出来的。
  白星武冷冷道:“你们还是上当了。”
  黑星天道:“这次看你们还往哪里逃?”
  孙小娇故作吃惊道:“你……你们要怎样?”
  司徒笑缓缓道:“没有什么,只不过要你们的命而已。”
  孙小娇道:“你……这难道又是在开玩笑么?”
  司徒笑冷冷道:“谁有这份闲情逸致来和你们开玩笑……黑兄飞白兄,此时还不赶紧动手,更待何时?”
  孙小娇喝道:“慢着!”
  白星武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小娇道:“彩虹七剑本是来帮你们的,你们为何……”
  司徒笑冷笑道:“彩虹七剑俱是吃里扒外之辈,我早已有意将你们除去了,此时此刻,正是天假我之良机。”
  孙小娇道:“但……但你难道不顾我和你那一段……”
  司徒笑喝道:“住嘴!”
  孙小娇咯咯笑道:“我明白了,你就是要叫我永远住嘴,所以才要杀我。你这没心没肝的恶贼,你说是么?”
  司徒笑狞笑道:“是又怎样?你这贱人这张多话的嘴,早已该闭起来了。”
  孙小娇道:“是该闭起了,只还有一句话要说。”
  司徒笑道:“什么话?”
  孙小娇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你们莫非忘了么?你们不妨回头瞧瞧,看你们身后站的是谁?”
  司徒笑大笑道:“这种骗孩子的玩意儿,也想来骗我?”这三人果然俱是老奸巨猾之辈,竟是谁也不肯回头。
  三人一齐大笑道:“咱们不会回头的,你也逃不了……”
  笑声未了,突听身后一人厉声道:“你们还是回头的好。”
  这话声一入耳,他们不用回头,也已猜出身后的人是谁了。三人背脊之上,立泛起一股寒气,直透足底。司徒笑干咳一声,强笑道:“巧极巧极,又遇着你。”
  黑星天、白星武干笑道:“当真是巧遇……巧遇……”
  三人口中说话,脚下已悄悄移动,彼此凑了过去。
  云翼厉叱道:“站住!”
  司徒笑干笑道:“你只管放心,纵然你不来寻我们,我们也要去寻你的,既然见了你,难道咱们还会走么?”
  云翼道:“既然如此,且转过身来,与我决一死战。”
  司徒笑目光转动,道:“你们五人,咱们三人,以五敌三,这岂非有些欺人?大旗门人,想来不致如此吧?”
  易明大喝道:“与你这样的无耻恶贼,还讲什么江湖道义……孙姐姐,你和我将这恶贼收拾下来吧!”
  孙小娇道:“我早想宰了他了。”两人一前一后,向司徒笑夹攻而上。
  易挺长剑一挥,直刺白星武,铁青树微一迟疑,也扑了过去,出手便是三招,口中喝道:“这位兄台,我来助你。”
  黑星天仰天笑道:“好!好!这大旗掌门,就留着给我吧!”虽在仰天而笑,但笑声却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
  云翼道:“你还不回身?”
  黑星天道:“反正迟早都要动手,你急个什么?”
  要知他嘴里说得虽硬,其实心胆早寒,明知自己一回头,便是一番死战,却教他怎敢回过头去。
  云翼道:“你只当你若不回头,老夫便不敢出手么?”
  黑星天道:“难……难道堂堂大旗门,也会在人背后出手……”语声未了,突见眼前一花,云翼已在他面前。
  只听云翼厉声笑道:“你不敢回头,难道老夫就不会到你面前来么?呔!还不出手?”当胸一拳,怒击而出。
  他还未出手,已寒敌胆,此番出手,又当真有石破天惊之威。五招过后,黑星天已是满头大汗。那边司徒笑虽仍与孙小娇、易明两人勉强战个平手,白星武却也早已被逼得险象环生,汗出如雨。剑光、拳风、掌力,震得四下长草,东倒西歪,纷纷断落,飘飞的草梗,有的已黏在司徒笑等人汗湿的面额上,使他们看来更是狼狈不堪。
  云翼眼见自己一生中最最痛恨的三个强仇大敌,已将在此丧命,不觉豪气更生,越战越勇。只见他长髯拂动,双拳如雨,强劲、猛烈的拳风,已如山岳一般,将黑星天压得难以呼吸。云翼忍不住纵声狂笑道:“好痛快呀!好痛快呀……”这三人若是死了,五福联盟便无异瓦解,这老人积压数十年的冤气,到今日总算完全吐出,他自是痛快已极。
  司徒笑突然冷笑道:“你痛快什么?别人不说,我司徒笑今日纵算战死,也不是死在你大旗弟子的手里,你也算不得报了仇。”
  云翼怔了怔,怒道:“你要……”
  但他话未说出,易明已抢口道:“谁说你不是死在大旗门人手里?”
  司徒笑冷笑道:“莫非你是大旗门弟子么?”
  易明道:“谁说不是。”
  司徒笑大笑道:“小贱人,你何时也算大旗弟子了?除非就在这短短片刻间,你已嫁给大旗门那呆小子做媳妇了。”
  铁青树虽在与别人动手,但这番话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一怒正待发话,哪知易明却道:“你猜得不错,我正是已嫁给大旗弟子了,所以我也变为大旗门下,你还有什么话说?拿命来吧!”
  这番话说将出来,司徒笑一怔,云翼又惊又喜。铁青树心中那惊喜之情,更是谁也描述不出。易挺先是一怔,后也一喜,笑道:“恭喜。”
  铁青树红着脸道:“多谢。”
  两人精神一震,三招之后,更是将白星武逼得喘不过气来,那边司徒笑也被易明抢得了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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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33
第五十八回 古庙之秘

  黑星天的危急之况,更是不在话下。“五福联盟”中这三根支柱,端的眼见已是劫数难逃。
  哪知就在这时,突然一条人影掠来。其实这人影还未到时,那喝骂之声早已先到了,只是众人在兴奋、激战之中,谁也没有听到。这人影正是风九幽,掠过此地,目光一转,身子竟突然凌空折回,斜斜向云翼冲了下来。云翼大惊之下,一拳挥出,却不料风九幽脚下一斜,已转到他身后,藉力使力,将他身子托了上去。云翼也只得藉力使力,向上跃出,逼开身后之敌。
  但这时“毒神”早已追来,云翼身子竟向他迎了过去,等云翼再想悬崖勒马,收势却已有所不及。
  但见“毒神”毒手挥处,云翼已是无可闪避。易明、易挺、铁青树,大惊之下,俱都抛下自己敌手,扑将过去,但又有谁能阻住毒神的毒手?哪知就在这刹那间,“毒神”身后,突有一条人影趋出,将云翼身子往下一扯,两人便一起斜斜落下。
  这一手说来虽容易,但轻功若无超凡人圣的造诣,真是做梦也休想办得到。风九幽惊骂道:“好贼婆娘,原来你一直跟在我身后。”
  这时“毒神”前面已无阻路之人,还是向风九幽冲来,风九幽第二句话未及骂出,凌空跃起,转身就逃。毒神自也追了过去。
  云翼身子方自落地,便听得一个妇人的声音轻笑道:“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你可千万莫要忘记。”话犹未了,身形已飘飞而起,笑声已在丈余开外。
  云翼大呼道:“卓三娘,留步!你可是卓三娘?”
  呼声之中,那人影早已消失在长草之巅,但闻一个带笑的语声,飘飘渺渺传了过来,道:“不错,我正是卓三娘。”
  云翼仰首而望,却什么也瞧不见了。
  易明、易挺、铁青树、孙小娇俱都围了过来,齐声道:“你老人家无恙么?”
  云翼仰天长叹一声,顿足道:“我虽无恙,但这救命之恩,却叫我如何了断?”语声微顿,转目而望,突又变色道:“不好。”
  众人随着转目望去,这才发现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三人,竟已乘着方才乱时,悄悄溜了。
  易明、易挺还好,云翼、铁青树此刻之悲愤、惊怒、失望,却当真非世上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云翼须发皆张,目眦几裂,厉喝道:“追!”
  云翼、铁青树当先,易明、易挺两旁掩护,孙小娇走在最后,五个人分成扇形,一路追查。大旗子弟,果然不愧是千锤百炼的江湖好汉,虽在如此悲愤激动的情况中,行动仍是毫不鲁莽。只因在这草原中,猎者与被猎者其实已没有什么分别,无论谁只要稍有不慎,立时便要遭对方的毒手。这草原中每分每寸之地,都可能埋伏着致命的危机,风吹草浪,天地间弥漫着重重杀气。
  风九幽的怪啸、怒骂,仍不时随风传来,显见得卓三娘仍在和他捉着迷藏,他仍然无可奈何。令人惊异的是,在他如此大叫大嚷之下,“烟雨”花双霜与飧毒大师,却仍然还未露面。这两人到哪里去了?他们在做什么?
  这问题虽然费人猜疑,但云翼等人心胸中正燃烧着复仇的怒火,这火焰燃烧得令他们忘记一切。易明走在铁青树身旁,两人不时匆匆交换一个眼波,眼波相触,面颊一红,又赶紧回过头去。惟有在这时、,铁青树心里复仇的火焰才会暂时停息,却另有一股完全不同的火焰在心里燃起。在激情与仇恨这两种世上最最炽热的火焰下,这初涉江湖的少年,正在忍受着双重的煎熬。
  突然,云翼身子伏了下来。别人虽未听到什么,也未瞧见什么,但云翼正是他们所瞻之马首,云翼身子伏下,别人的身子也都伏了下去。
  只听云翼耳语般颤声道:“前面已现敌踪,小心。”
  这语声,易明、易挺、孙小娇虽未听清,但不听也可猜得出的,一颗颗心不禁为之悬了起来。众人心房急跳,蛇行向前。他们此刻究竟是猎者还是被猎者?他们此刻究竟是在围猎别人,还是正在走人别人布下的陷阱?这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他们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在这悬疑难决的俄顷间,每人的紧张,却已达到顶点。
  草丛中终于有人声爆发出来,声音虽不大,却仍令众人俱都吃了一惊。只听一人嘶声道:“盛大娘,你真要翻脸?”
  另一个奇异的妇人语声道:“正是要翻脸。”
  两个声音,后者乃是属于盛大娘的,前者的语声,云翼虽听不出,但听那语声,此人想必本是盛大娘的同路人。
  云翼牙关紧咬,两腮肌肉,都起了阵阵痉挛。仇人又已在他眼前,他本该扑过去,但心思一转,却将身子伏得更低,行动也更是小心谨慎。
  这老人不动,众人自更不敢妄动。云翼身子已完全伏了下去,自长草根隙间向前望去。只见一个面容俊秀,但眉眼满带浮猾之气的少年,半蹲半坐在那里,右手拿着柄剑,左手却环抱着个少女。这少女仰卧在那里,长长的,乌黑的头发,水云般垂落在地面,胸膛虽在起伏,但人已显见昏迷。
  盛大娘便在他身前不及五尺处,两人之间的长草,已大多被践踏得平了,仿佛方才也曾经一番剧斗。她右手仍横持着那柄乌钢拐杖,左手竟也抱着个少女,这少女也已被制昏迷,却赫然正是云婷婷。
  盛存孝亦自未醒,就躺在她身旁,而盛存孝身旁竟还躺着一人,两鬓已斑,长髯也微现花白。
  云翼不再瞧第二眼,便已看出他竟是云九霄。这景象一人云翼之目,他日中便几乎要喷出火来。但他的兄弟与爱女俱已落在对头的掌握之中,听人宰割,这老人虽然悲愤填膺,又哪敢随意妄动?
  铁青树、易明、易挺也瞧见了,也是惊愤变色。易明、易挺担心的是水灵光,大旗弟子担心的是云氏叔侄,他们的对象虽不同,着急的程度却毫无两样。
  只听那少年沈杏白道:“方才你我还同心合力,将这一老一少两个大旗门人擒了下来,此刻你便要翻脸么?”
  盛大娘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这句话你难道都不懂?就凭你尊卑不分,你我乱叫,老身就该要你的命。”
  沈杏白道:“但……但你莫非忘了五福联盟?”
  盛大娘道:“不错,就为了这个,所以老身到此刻还未动手,只要你将这女子放下来,老身就放你一条生路。”
  沈杏白变色道:“这女子乃是我等仇人,你为何……”
  盛大娘怒道:“畜生,你只当老身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瞧你那双鬼眼睛,老身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沈杏白眼珠子在水灵光娇躯上滴溜溜一转,道:“不错,我是想将这少女占有……”
  盛大娘喝道:“畜生!你……”
  沈杏白冷冷接口道:“我占有这女子后,一来可以泄愤,好教铁中棠那小王八,做鬼都得要戴上顶绿帽子。”
  听到这里,云翼、铁青树等人,已无一不是咬断钢牙,手足颤抖,一颗心几乎要恨得裂成碎片。但云九霄、云婷婷还在别人掌握中,他们咬断牙,也要忍住——这忍受却又是何等痛苦!
  沈杏白已接着道:“还有,这女子已被花二娘认做她的女儿,我占有她后,生米煮成熟饭,花二娘也只有将我认做女婿。”他仰天一笑,接道:“我若成了花二娘的女婿,花二娘怎会不为‘五福联盟’出力?如此一举两得的事,你为何不让我做?”
  盛大娘默然半晌,突又怒喝道:“不行,万万不行,这女子无论如何,总是我盛家庄的媳妇生出来的,谁也不能玷辱了她。”
  众人本在暗中奇怪,不知盛大娘为何要对水灵光如此维护,听了这句话,才自恍然大悟。
  沈杏白却仍是神色不变,悠悠道:“即使她是盛家庄人,难道我沈某人还辱没了她?”
  盛大娘怒喝道:“你这畜生,猪狗都不配。”
  沈杏白道:“你在此相骂也不打紧,但这话教家师听了,却多有不便。”他神色越是悠闲,盛大娘怒气越盛。她本还顾忌着司徒笑等人的面子,是以迟迟不愿动手。
  但此刻盛怒之下,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当下怒喝道:“老身今日就要将你这小畜生宰了,看看司徒笑他们又能将老身怎样!”抡起拐杖,当头击下。
  众人自是暗暗称喜,只望这两人打得越凶越好,那时他们方自有机可乘,才能乘机救出云婷婷等人。但闻“呼”的一声,草屑横飞。盛大娘人虽已老,拐杖却不老,这一杖抡出,当真有逼人的威势,沈杏白哪敢硬接,横掠两尺。这时他身形又已没入长草间,身手更是不便。云翼等人俱已跃跃欲试,只待盛大娘追击过去,他们便要出手。盛大娘拐杖果又抡出。
  沈杏白不架不闪,却突然大喝道:“且慢!我还有句话说。”
  盛大娘手腕一挫,道:“好,再听你一句话。”她在这拐杖上浸淫数十年,功夫果然没有白费,但见她枯瘦的手腕一挫,便将数十斤重的纯钢拐杖轻轻带了回来。
  沈杏白道:“你以大欺小,我自非你敌手。”
  盛大娘冷笑道:“你既有自知之明,便应束手就缚。”
  沈杏白亦自冷笑道:“但你拐杖只要再动一动,我拼着挨你一杖,手中剑先将你儿子刺死,回剑再取这女子之命,你瞧怎样?”
  盛大娘怔了一怔,高举着的拐杖,“噗”的落了下来,杖头戳人土中,盛大娘白发飘萧,颤声道:“你……你敢?”
  沈杏白道:“我有何不敢?”
  盛大娘道:“你……你要……”
  突然间,倒卧地上的云九霄,整个人弹了起来,出手如风,一瞬间便接连点了盛大娘背后七处大穴。云翼等人见到盛大娘已自住手,方觉失望,骤然又见此变化,不禁大喜若狂,纷纷一跃而起。
  这时盛大娘身子方自倒下。沈杏白还被这变化惊得怔在当地,突见草丛中几条人影猛虎般跃将出来,更是惊得双腿发软。等他想起要逃时,却已逃不了,易挺、铁青树、易明,三人已夹击而上,但见剑光一闪,拳影飘飞……沈杏白已倒在地上。
  这胜利的确来得太快,云九霄亦是惊喜交集。云翼一手拍着他肩头,开怀大笑道:“三弟,有你的,我只当你真的不能动了,哪知你却是在装蒜。这当真叫大哥我有些喜出望外。”
  云九霄亦自喜道:“大哥从天而降,小弟更是喜出望外。”
  云翼道:“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来听听。”
  云九霄道:“我和婷婷与大哥失散后,便在此地静养,等待气力恢复,哪知这两人却突然掩了过来……”他一叹接道:“那时我气力未复,明知纵然动手,也必落败,便索性装成不能动弹的模样,由得这姓沈的小畜生来点我穴道。”
  云翼奇道:“你穴道既被点,为何还能出手?”
  云九霄展颜笑道:“我偷眼瞧他手指来势,见他要点我‘气血海穴’,我手掌便先悄悄藏在破解之处,他手指一下,我便乘着气血还未被封闭的那一刹那间,将之解开,他这一指虽点下,却如未点一样。”
  云翼拊掌笑道:“我早就说过三弟乃是本门智囊,如今可见果然不差。青树,你们可得多学学三叔的榜样。”
  劫后重逢的欢喜,大获全胜的得意,瞬息间又被仇恨代替,云翼目光转向盛大娘,面上笑容,便消失不见。易明、易挺早已自沈杏白怀中抢过了水灵光,铁青树解开了云婷婷穴道。
  云九霄一足将沈杏白踢到盛大娘身侧,道:“大哥要将这两人怎样?”
  云翼嘶声道:“杀!杀!杀!除了杀,还能怎样?”
  云九霄道:“就在此地动手?”
  云翼切齿道:“就在此地,就在此刻……”
  但就在此刻,一种母子天性感应,却使得生具至孝,一直昏迷不醒的盛存孝突然醒了过来。他虽然始终昏迷未醒,却仿佛早已知道一切事的演变,方自醒来,便挣扎着爬起,嘶声道:“若要杀家母,先杀了我吧!”云翼还未答话,易明、易挺早已噗的跪下。
  易挺道:“盛大哥虽不幸生为‘大旗门’之敌,却始终未曾做过残害‘大旗门’之事,老前辈切切不可出手。”
  易明道:“盛大哥非但不能算是‘大旗门’之敌,反与铁中棠道义相交,老前辈看在铁中棠面上,也不能出手。”
  云翼双拳紧握,木立不动。
  铁青树嘶声道:“其子之善,并不足偿其母之恶……”
  易明哀叫道:“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
  铁青树狠狠一顿足,再不说话。一时之间,众人群相默然,但见云翼胸膛起伏,渐渐剧烈,但闻云翼呼吸之声,渐渐粗重……
  突然间,一个人分开长草,走了出来。众人心情激动间,竟谁都没有留意到这人怎么来的,此刻骤然吃了一惊,退后半步。转目望去,只见此人一身青衣,云鬓蓬乱,面容虽生得秀丽动人,但眉宇间却带着分茫茫然的痴呆之色。她骤然见着这许多人,既不欢喜,也不吃惊,更不害怕,反而歪了歪头,嫣然一笑道:“原来有这么多人呀!”
  易明松了口气,道:“原来是你。”
  那少女颔笑道:“不错,是我,不是我是谁呢?”
  云翼厉声道:“你是谁?”
  那少女道:“我是谁?……哦,对了,我是冷青萍。”
  云翼变色道:“冷青萍?你莫非乃冷一枫之女?”他此刻也已想起,这少女正是年余前,到那荒山古庙中去通风报讯的人,只是比起那时来,她已不知苍老了多少,憔悴了多少,骤然间竟难以认得出她了。
  冷青萍歪着头,茫然道:“冷一枫……嗯!不错,他是我爹爹,我方才还用鞭子抽过他……嘻嘻!女儿打爹爹,你说好玩不好玩?”
  她竟自嘻嘻笑了起来,但众人心中可全无半分笑意,呆呆地望着,亦不知是惊异,还是怜悯。
  冷青萍眨了眨眼睛,茫然笑道:“你们是谁呀?我……我好像认得你们,又好像不认识,好像见过你们,又好像没有见过……”突然举起手来,用力打着自己的头,恨声道:“头呀头呀!可恨的头呀!有些你明明该记得的事,为何会突然忘记,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她越打越重,越打越响,云婷婷委实忍不住了,一步窜了过去,一把拉着她的手,道:“你是见过我们的,那日我们在古庙中,若非你来,我们……”
  冷青萍拍掌笑道:“哎呀!不错,古庙……古庙……”
  云婷婷道:“对了,古庙,你可记得了么?”
  冷青萍道:“当然记得,那古庙好好玩呀!有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有……还有两个人在打架,飞来飞去。”
  云婷婷道:“我说的不是这古庙,是那日……”
  冷青萍道:“是的是的,我不骗你,那古庙真是好玩极了,红的墙,黄的瓦,就好像是……是黄金似的。”
  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又是失望,又是为她悲哀,云婷婷更是满眶热泪,泫然欲泣。
  云翼叹道:“此女只怕已疯了。念在昔日之情……唉!让她走吧!再与她多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九霄心念一动,突然道:“且慢。”
  云翼奇道:“你要留住她,为什么?”
  云九霄沉声道:“痴呆之人,有时说话最是可信。”
  云翼更奇道:“这……这又怎样?”
  云九霄且不答话,转身道:“冷姑娘,那古庙你可是方才去过?”
  冷青萍颔首笑道:“对了,我刚从那里出来。”
  云翼摇头叹道:“这草原上哪有什么古庙,只怕她是……”
  云九霄摇手打断了他的话,又自问道:“在那古庙中打架的人,你可瞧见了?”
  冷青萍道:“自然瞧见了,瞧得可清楚哩!”
  云九霄道:“他们是何模样?”
  冷青萍又歪起了头,沉吟道:“他们……哦,对了,他们一个是男,一个是女……那男的还是我爹爹的师傅哩!我可不能告诉别人。”
  她明明已告诉别人,还说不告诉别人,心神之痴迷,实已可想而知,众人唏嘘间,却又吃了一惊,飧毒大师原来在那里。
  云翼动容道:“和他动手的,莫非是花二娘?难怪他两人始终不曾露面了……冷……冷姑娘,古庙在哪里?”
  冷青萍道:“就在那里,左转,右转,再左转,再右转……头——低,再左转……再左转,还是左转……”
  云翼苦笑道:“莫要转了,你带我等去吧!”
  冷青萍突然以手掩面,呼道:“我不去……我不去……我再也不去了。”
  云翼叱道:“你为何不去?”
  冷青萍道:“那地方虽好玩,却也可怕得很,四面都好像有鬼……鬼!鬼!有多少鬼呀!我不去……不去……”
  云翼顿足道:“这……这……唉!”
  云九霄突然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在骗人。”
  冷青萍道:“不,不,我没有骗你。”
  云九霄道:“你明明没有去过那地方,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所以才不肯带我们去……这是个骗子,我们莫要理她。”
  冷青萍道:“我不是骗子,我……好,我带你们去就是了,但……但我可再也不愿进去,我要在门口等着,行么?”
  云九霄道:“只要你带路,进不进去,全都由得你。”
  冷青萍道:“好吧!”缓缓转过身子,缓缓走入草丛。
  众人此刻都已隐隐约约地猜到,那神秘的古庙中,必定有着些秘密,见她一走,都忍不住跟了过去。云九霄悄声道:“这两人……盛……”
  云翼沉吟半晌,顿足叹道:“纵要取她性命,也不可当着孝子之面。”
  云九霄低声道:“小弟也正是此意。”
  目光转处,只见易明抱着水灵光,易挺已扶起盛存孝,又瞧见有个妇人——孙小娇,正俯首望着沈杏白出神。
  他一眼瞧过,当下唤道:“青树,你过来。”
  铁青树转身而回,道:“三叔有何吩咐?”、云九霄道:“你抱起盛大娘,若有变故……”语声突顿,立掌一砍,方自接道:“你懂得么?”
  铁青树道:“弟子省得。”当下俯身抱起盛大娘。
  盛存孝嘶声道:“多谢兄台……多谢各位前辈,在下,在下……”长叹一声,黯然垂首,无言地随着易挺走去。
  云九霄目注孙小娇,道:“这位姑娘……”
  孙小娇回眸一笑,道:“你可是要我抱他么?好!”不等云九霄再说话,便抱起沈杏白,跟着易家兄妹,向前行去。
  云翼皱眉道:“你怎的要她……”
  云九霄截口笑道:“大哥放心,小弟自会紧跟着她的。”
  冷青萍以手掌分拂长草,当先而行。在这危机四伏的草原中,她竞走得安安逸逸,仿佛在散步似的。跟在她身后的一行人,却不免有些提心吊胆。但事已至此,也只有往前走得一步算一步了。只见她走上一段路,便要转个弯。
  云翼皱眉道:“草原之中,何需转弯。”
  云九霄苦笑道:“既是要她带路,也只有由得她了。”
  云翼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但闻风九幽呼啸叱骂之声,又已到了近前:“卓三姐,算我服了你了,你究竟要怎样?说吧!”
  又听卓三娘尖细的语声道:“你骂够了么?”
  风九幽道:“小弟怎敢骂三姐,小弟……”
  卓三娘道:“你不敢骂我,方才骂的是谁?”
  风九幽道:“方才……方才骂的是我,我是个混账,畜生,我不是东西,我里里外外都不是个东西。”
  卓三娘道:“以后呢?”
  风九幽道:“以后三姐说什么,小弟就听什么,三姐要我翻斤斗,我就翻斤斗,三姐要我吃粪,我就吃粪。”
  卓三娘道:“你若口是心非,又当如何?”
  风九幽道:“那……那就随便三姐怎样。”
  卓三娘道:“随便我怎样,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风九幽道:“我说的,全是我说的。三姐,姑奶奶,你饶了我吧!这家伙不是人,我好歹也是人,我怎跑得过他。”
  卓三娘笑道:“好,随我来吧!”
  这些话自风中传来,时远时近,时而飘忽不可闻。说到这里,众人只见跟在“毒神”后淡灰的人影,突然趋了前去,身形一闪间,便已掠在风九幽前面。等到众人再瞧时,三个人都已不见了。
  云翼叹道:“闪电卓三娘之名,果然名下无虚。若单以轻功而论,只怕连夜帝、日后都未见能赶得上她。”
  云九霄微喟道:“闪电卓三娘,轻功本无双,飞擒双燕子,踏水波不扬……除非是她,别人又怎能将风九幽如此戏弄?”
  云翼道:“只是……不知道她向风九幽借去的‘家伙’,究竟是什么?若说是人,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撄毒神之锋?”
  云九霄接道:“若不是人,那又是什么古怪东西?”
  云翼道:“天知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草原辽阔,人行其中,只觉似乎漫无边际。一行人跟着冷青萍,也不知走了多久。云翼终于不耐道:“这丫头莫非在戏弄我等?”
  云九霄笑道:“想必不至于。”
  云翼“哼”了一声,默然半晌,忽然又道:“但我等纵然寻着了那古庙又当如何?”
  云九霄道:“如此穷谷草原中,竟有古庙,这古庙必定隐藏着许多神秘之事,这些事只要与武林有关,想来也必与本门有些关系。”
  云翼道:“不错,近数十年来武林中之秘密,或多或少,总与我大旗门有些关系,尤其在黄河以北这六省……”他浓眉一皱,接道:“但花双霜与飧毒既在那里,这两人都与我等是敌非友,我等此番前去,岂非自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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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33
第五十九回 浴血战荒祠

  云九霄叹道:“大哥有所不知,以小弟所见,本门之恩怨,牵涉极广,也极复杂,并不如昔日我等想象那般简单。”
  云翼道:“这个,为兄也知道。”
  云九霄道:“是以单凭本门弟子之力,要想复仇雪恨,绝非易事,何况……唉!一年以来,本门弟子又凋零至斯。”
  云翼仰天笑道:“但愿上苍助我……”
  云九霄目光闪动,道:“此时此刻,便是苍天赐我等之大好良机。”
  云翼道:“此话怎讲?”
  云九霄道:“此时此刻,当今武林的顶尖高手,都已来到此地,这些人有的神智失常,有的心怀鬼胎,彼此之间,又都有着恩怨纠缠,我等正可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来造成我等的有利局势。”
  云翼道:“话虽不错,但……”
  云九霄截口道:“这些人看来虽与我等是敌非友,但我等只要善于应付,他们便非但不会与我等为敌,反而会从旁相助。譬如说花双霜……她心目中的爱女已在我们掌握之中,我等为何不可令她为我等做些事?”
  云翼皱眉道:“这……这岂非有些……”
  云九霄叹道:“小弟知道大哥之意,是说此举做得未免有欠光明。但我等肩负血海深仇,为求复仇,也只有不择手段了。”
  云翼长叹道:“自是如此……”
  突听冷青萍娇呼道:“这就到了。”
  众人心头一喜,放眼望去,只见这里果然已到了草原边缘,前面也是一片山岩,并未受震波影响,仍然巍然耸立,但岩石峥嵘,寸草不生,更瞧不见片瓦根木,哪有什么古庙的影子。
  云翼瞧了半晌,怒道:“古庙在哪里?”
  冷青萍道:“就在前面山下。”
  易明奇道:“山下?古庙在山下?”
  冷青萍嘻嘻笑道:“我还没有说完哩!大妹子你急什么?”
  易明道:“求求你,快说吧,我急死了。”
  冷青萍道:“山下有个小洞,你把头一低,就可以进去了,进去之后,左转再向左转,还是向左转……”
  云翼道:“待老夫进去瞧瞧。”纵身一跃,当先而去。
  众人纷纷相随在后,到了山崖下,只见长草直生到山脚,骤眼也瞧不出什么洞穴,但仔细一瞧,便可发现一处长草有被人践踏过的痕迹,而且还隐约可以听见有风声自长草后的山崖间传出。
  云九霄道:“只怕就是这里。”
  冷青萍站得远远的,道:“不错,就是那里,你们进去吧,我可要走了。”长发一甩,分开长草,竟真的扬长而去了。众人瞧着她背影,都不禁呆了一呆。
  云翼沉声道:“这其中莫非有诈?”
  铁青树道:“不错,又有谁知道,这洞穴不是诱人的陷阱?这少女说不定是假作痴呆,好教我们上她的当。”
  易明道:“决不会,她不是这样的人。”
  云婷婷幽幽道:“她若是这样的人,昔日又怎会不顾性命,前来报警,何况,她对铁二哥那等情意,又怎会来害我们。”
  铁青树道:“说不定她本性已被迷失,乃是受命而来的,她既然跟着飧毒大师,这……这岂非极有可能。”
  云婷婷一怔,讷讷道:“这……唉!”
  众人面面相觑,既觉易明与云婷婷的话不错,却又觉得铁青树说得有理,一时间,谁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人人目光,都望向云翼,只等他来裁夺。
  云翼目光却瞧着云九霄,道:“三弟,你看怎样?”
  云九霄沉吟半晌,断然道:“我等既然已来到这里,纵是陷阱,也要进去瞧瞧。”
  云翼振臂道:“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草丛中的洞穴,高仅四尺,众人果然要低头才能进去。这洞口虽不大,但却显然经过人工修凿。只见洞穴周围青苔之下,隐约仍可瞧得出雕刻痕迹。
  云九霄方待人洞,又自退后,撕下一片衣袂,将石上青苔用力擦去,又发现石上雕刻,竟是精致绝伦。围着那四尺见方的周围,雕的全是武士装束的人物,有的正跃马试剑,有的正在刺击搏斗。雕纹虽因年代久远,有些模糊,但一眼望去,但见石上每个人都雕得虎虎有生气,仿佛要破壁而出。
  云九霄沉声道:“大哥你看,此地果与武林有关。”
  云翼道:“为兄当先,你从旁掩护。”话犹未了,已俯身走了进去。
  云九霄等人相继而人,易明抱着水灵光走在最后,突然发觉云婷婷犹未进去,正在瞧着石上雕图出神。
  易明笑道:“走吧,这又有什么好瞧的。”
  云婷婷道:“我觉得这些图画有些奇怪。”
  易明道:“有何奇怪?”当下也不觉凑首望去。
  只见那上面雕的人物虽多,但仔细一瞧,面容却大多一样,这百十个人物仿佛原只是四五个人。云婷婷道:“你可瞧出来了么?”
  易明道:“嗯!这些图画仿佛是连贯的,仿佛是在叙述一个故事……这第一幅图是说这大汉被人夹击,已将落败……第二幅……”
  突然洞内易挺唤道:“二妹,快进来。”
  易明一笑道:“走吧!这些图画纵然在叙述一个故事,也不会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一把拉住云婷婷,俯首走了进去。
  云婷婷虽已被她拉得不由自主,冲人洞中,但仍依依扭转头来瞧。这古老的雕图,竟似对她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这连她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人洞之后,是一条曲折的、黝黯的秘道。这蜿蜒于山腹中的秘道,昔日想必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方始修凿而成。道旁光滑的石壁间,每隔十多步,便可发现一盏形式古拙、铸工雅致的铜灯,只是,如今无情的岁月,已剥夺了它昔日辉煌的外衣,换之以一层重而丑恶的苍苔,绿油油的,宛如蛇鳞,于是便使得这秘道每一角落中,都弥漫着一种令人心魂俱都为之飞越的萧杀悲凉之感。
  众人一人此间,眼中见到的是这诡秘而颓伤的残败景象,鼻中呼吸到的是这古老而阴森的潮湿气息。这感觉正如走人坟墓一般,沉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就连云翼都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他心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不祥之感——秘道尽头的荒祠之中,似乎正有一种悲惨的命运在等着他。
  但是他明知如此,也无法回头。他身子里竟似有一种邪恶的力量在推动着他,要他不停地往前走。他脚步虽缓慢,面容虽沉重,但心房却出奇兴奋地跳动着——在前路等着他的,纵是无比悲惨的命运,但不知怎的,他非但不愿逃避,反而迫不及待地想去面对着它。云九霄、铁青树、云婷婷,此刻的心情,正也和他一样——这奇异的秘洞荒祠,对大旗子弟而言,竟似有着一种奇异而邪恶的吸引之力,这吸引力竟使得他们能带着一种兴奋的心情去面对噩运,甚至面对死亡。
  秘道终于走到尽头。又是一重门户——又是一重满雕浮图的门户。走到这里,云翼再也抑止不住心头的激动,也不管那门里是有人,无人,更不管那门里是何所在。
  他竟似突然忘去一切,大喝一声,狂奔而人。这素来镇静的老人,竟突然变得如此冲动,在这危机四伏的诡秘之地,竟敢如此大喝,如此狂奔。
  众人不由得俱都吃了一惊,蜂拥而人。只见祠堂中弥漫着被他方才那一声大喝震得漫天飞舞的灰尘。云翼木立在灰尘中,仿佛呆了一般,动也不动。这荒祠中哪里还有他人的影迹?
  易明抽了口凉气,喃喃道:“花二娘和飧毒大师都不在这里……难道那冷姑娘方才在骗我们?”
  她心中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但转目瞧了半晌,瞧遍了这荒祠中每一角落后,却突又喃喃道:“她没有骗我……没有骗我。”
  与其说这里是间荒凉的祠堂,倒不如说它是颓败的殿宇——穹形的、雕图的圆顶下,支撑着八根巨大的石柱,十余级宽阔、整齐的石阶后,是一座巍峨的神龛,两座威武的神像。
  尘埃虽重,苍苔虽厚,阴黯的角落中,纵有鸟兽的遗迹,密结的蛛网,但所有的一切,都不足以掩没这殿宇昔日的堂皇,直至今日,人们走人这里,仍不禁要生出一种不可形容的敬畏之感,几乎忍不住要伏倒地上。
  但灰尘消散后,便又可发现,石柱上、石壁间、神龛里……到处都嵌满了一粒粒亮晶晶的东西。它们的晶光闪动,看来与这陈旧古老的殿宇,委实极不相称。这正如阴黯的苍穹,竟满布明亮的繁星一般令人感觉惊异——众人情不自禁,凝目望去,这才发觉这一粒粒晶亮之物,竟全都是立可置人于死地暗器。
  这些暗器五花八门,大小不同,有的是五茫珠、梅花针、银蒺藜、夺魂砂……这些暗器虽已不同凡俗,但云九霄等人总算还能叫出它们的名字,然而,除此之外,竟还有其他数十种更是千奇百怪,种类繁多,有的如飞钹,有的如绞剪,有的如刀剑,有的如螺旋,但却俱都小如米粒,几乎目力难辨。
  云九霄等人虽然久走江湖,见多识广,但有生以来,非但未曾见过这样的暗器,甚至连听都未曾听过。最令人吃惊的是,这些体积细小,分量轻微,看来连布帛都难以穿透的暗器,此刻竟都深深嵌入那坚逾精钢的青石中,这施放暗器之人,却又是何等惊人的手段,却又有何等惊人的内力。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俱都不约而同地忖道:普天之人,除了‘烟雨’花双霜,又有谁能同时施放出这许多奇异的暗器,又有谁能令这些暗器裂石穿木?
  易明道:“那位冷姑娘方才果然并未骗我们,‘烟雨’花双霜与飧毒大师,果然曾经在这里生死恶斗,只是……”
  铁青树不禁接口道:“只是……不知这两人此刻又到哪里去了?”
  云九霄皱眉道:“也不知这两人究竟是谁胜谁负?”
  他目光自那一点点闪亮的暗器上掠过,心下却在思量:飧毒要自这烟雨般的暗器网中逃得生路,只怕是难如登天的了。
  众人虽然未能眼见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但目睹这大战的遗迹,各各心中却也不免有许多不同的感怀。
  易明眼波飘来飘去,口中轻叹道:“只恨咱们来迟了——步……来迟了一步……”
  突见云婷婷快步奔上石阶,她脚下奔行虽快,但双目却只是直勾勾的瞧着那两尊威武的神像。神像的面目,也已被苍苔掩没,根本什么都瞧不清,但云婷婷却仍瞧得出神,甚至连膝盖撞着那坚硬的石桌时,她也丝毫不觉疼痛,手一撑,上了石桌,撕下一块衣袂,接着跃上那巨大神像的肩头。
  云九霄皱眉道:“婷婷,你这是做什么?”
  云婷婷头也未回,似是根本未曾听到他的话,只是颤抖着伸出手掌,去拭擦那神像面上的苔痕。
  云九霄还待喝问,目光忽然瞥见云翼——云翼的一双眼睛,竟也直勾勾的瞧着那神像,竟也似瞧得痴了。刹那之间,云九霄但觉心弦一阵震颤,热血冲上头颅,竟也突然忘却了一切,只是直勾勾的盯着那神像。
  易明兄妹瞧着他们如此奇异的神情,心中竟也不由自主泛起一种奇异的预兆,只觉仿佛有什么惊人的事要发生似的……
  沉厚的苍苔,终于被擦干净,露出了神像的脸。那是一尊威武、坚毅而勇敢的脸,眉宇间,充满了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百折不回之坚强意志。易挺一眼瞥过,心头便不觉一剧卜—他只觉这张脸竟是这么熟悉,仿佛就在片刻前还曾见过。
  易明却已忍不住脱口道:“这……这岂不是云老前辈……”
  话声方顿,只见云翼、云九霄竟已噗的跪倒。就在这刹那间,他两人面上神情的变化,竟真是笔墨所难形容--那是似惊、似喜、又是悲怆、激动。云婷婷面上已有泪珠流下。她咬着牙,又拭去神像面上的苔痕,要待跃下,但双膝一软,整个人竟都伏倒在那巨大的神桌上。
  孙小娇瞧得目定口呆,悄悄走到易明身旁,悄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易明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其实她心中已隐约猜出这是怎么回事,只是一时还不敢断定……她实难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巧遇。只见大旗弟子都已翻身跪倒,面上俱是满面泪痕。
  云婷婷颤声道:“果然是的……果然是的……”
  云九霄流泪道:“是的……是的……”
  孙小娇忍不住道:“是什……”
  语声未了,突听云翼仰天悲嘶道:“苍天呀苍天……弟子当真做梦也想不到,能在此时此地,瞧见两位祖师爷的遗容,想来我大旗门复仇雪耻之日,已真的到了。”
  孙小娇心头一震,大骇道:“这……这莫非是大旗开宗立派的两位前辈么?”
  这时人人都已觉出,左面一尊神像的面容,实与此刻跪在地上的大旗掌门云翼有七分相似之处。
  易明、易挺,早已跪倒。
  盛存孝面色惨变,喃喃道:“天意……天意。”
  云婷婷挣扎着自石桌上爬起,突又呼道:“爹爹,这桌上还雕有字迹。”
  云翼道:“说的是什么?”
  云婷婷一面以衣擦拭,一面念道:“谨祝云、铁两位恩公,子孙万代,家世永昌……”
  云翼凄笑道:“子孙万代……家世永昌……”他环顾门下弟子之凋零,老泪不禁更是纵横而落。
  只听云婷婷颤声接道:“这下面具名的是……是……”她语声中突然充满怀恨、怨毒之意,嘶声接道:“盛、雷、冷、白、黑、司徒六姓子弟同拜!”
  这几个字说将出来,盛存孝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云翼已仰天惨笑道:“好个六姓子弟同拜,好个子孙万代,你六姓真恨不得我云、铁两家子孙,死得干净才对心思。”惨笑声中,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盛大娘,嘶声道:“天意,天意叫你们今日来到这里,亲眼瞧见你们祖宗留下的话,你……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盛大娘紧闭双目,咬牙不语。
  云翼大喝道:“盛存孝,你既称孝子,可知今日你若对你母亲尽孝,便是对你祖宗不孝么?”
  盛存孝黯然道:“晚辈……晚辈,唉!实是无话可说。”
  云翼厉声道:“既是无话可说……好,盛大娘,老夫瞧你儿子面上,再给你个机会。”一掌震开盛大娘的穴道,怒喝道:“起来,与老夫决一死战!”
  他后退两步,回身面对着那两尊巍峨的神像,颤声道:“两位祖宗在上,弟子云翼,今日便要在两位老人家面前,了结大旗门的恩怨,弟子这就以仇人的鲜血,来祭两位老人家在天之英灵。”
  他双臂一振,方待回身——突然间,一个语声自石像上传了下来。这语声飘渺而诡秘,宛如幽灵。这语声一字字道:“云翼呀云翼,你错了,大旗门的恩怨,岂能如此容易了结,你纵然杀了盛大娘,又有何用?”
  语声骤起,众人已俱都大惊失色,诡秘的庙堂中,古老的神像后,竟突有人语传出,怎不叫人心胆皆丧。云翼身子震颤,踉跄后退,颤声道:“你……你……”他震惊之下,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那语声又已接道:“大旗门恩怨纠缠,其中牵连之众,实是你难以想象,幸好这其中有关之人,今日已俱都要来到此间。”
  云翼鼓足勇气,嘶喝道:“……你怎会知道?”
  那语声道:“我怎会不知道?世上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云九霄忽然大喝道:“你是谁?”
  他此刻已发觉这语声乃是自石像后发出来的,大喝声中,身形骤起,向那石像后扑了过去。哪知他身形还未到,石像后突然有一股风声击出,风声虽不强劲,但却已将云九霄震得凌空翻身,落地踉跄欲倒。
  云翼又惊又怒,亦自喝道:“你究竟是谁?”
  那语声咯咯笑道:“我方才还救了你性命,你如今已忘了么?”
  云翼大骇道:“卓三娘!”
  那语声道:“不错,我正是卓三娘。我方才既然救了你性命,可知我此刻万万不会害你,你怎能不听我良言相告?”
  云翼道:“你……你要我怎样?”
  卓三娘道:“你若真的要大旗门恩怨了结,且随我来。”
  语声中,一条人影自石像后掠出,如龙飞、如电掣,在众人眼前闪了一闪,便又消失无影。但就只这一闪之间,众人都已发现,那两尊石像之中,竟还有一条秘道,卓三娘显见便是自那里出来的。这秘道后说不定隐藏着更大的凶险,但云翼等人此时实已别无选择,纵然拼了性命,也要闯一闯的。
  云翼大喝一声,道:“大旗门下随我来。”双臂振处,当先掠去。
  云九霄转首望向盛大娘,沉声道:“你是否还要……”
  盛大娘冷笑截口道:“不用你费心,事已至,此,我难道还会走么?”微一迟疑,转身接过她爱子,紧随云翼而去。
  石像后果然另有一条秘道,这道路自然更是曲折,更是黝黯,云翼等一行人行走在这秘道中,心情之激动,自也较方才更盛。
  卓三娘人影早已不见,但笑声却不时自前面黑暗中传来,似是在为这一行人指引着道路。众人但觉身上寒意,也越来越重。走了半晌,突听前面竟有叱喝、尖啸之声传来,那尖锐之声,竟似发自“毒神”冷一枫的。
  接着,又听得卓三娘遥遥道:“这就到了,壮起胆子过来吧!”
  然后,道路前方,便隐约可以瞧见有了天光。这时再无一人说话,惟有心房跳动之声,越来越响,众人的脚步,也不禁越来越陡——
  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一重门户,更是高大。门内光亮已极,竟也是一重殿堂,建造的比前面更是巍峨,更是堂皇,神龛上也有两尊更巨大的神像,面容虽已被苍苔所掩,但奇怪的是,这神像看来竟是两个女子,更奇怪的是,如此巍峨的殿堂,左面竟倒塌了一面,石块堆散,乱石嵯峨,天光直射而入,照亮了整个殿堂。
  然而这些奇怪之处,众人已全都无心细瞧,只因殿堂中另有惊人之事,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震耳的叱咤声,尖厉的怪啸声,以及一阵激荡的风声,正已弥漫了这有如皇宫大殿般的庙堂。两条人影,兔起鹘落,正在恶斗,所有的声音,便都是自这两条恶斗着的人影身上发出来。只见这两人一个是啸声不绝,跳跃如幽灵僵尸,众人不必瞧清他身影,便已知道他便是毒神。另一人叱咤不绝,掌中挥舞着一柄巨斧,斧影如山,风声呼啸,直震得远在数丈外的云翼衣袂俱都为之飘起。这人影体内生像是有一股无穷无尽的神力,竟将那柄大如车轮的巨斧,舞得风雨不透。
  “毒神”空自激怒,但两只毒爪,却再也休想沾着那人的身子,他连声厉啸,围着这人影打转,直等斧影稍露空隙,但这人影却似永远不知疲累,竟生像直可将这柄巨斧,从现在一直舞到永恒。众人几曾见过如此惊心的恶战,不觉俱都瞧得呆了。
  易明恍然道:“原来这就是风九幽口中所说的‘那东西’,但这人却又是谁?又怎会有如此神力,他……他难道也不是人么?”
  转目望去,只见云翼双目直瞪着这人影,眼珠子都似已将凸出,他瞬也不瞬瞧了半晌,突然嘶声大呼道:“幺弟!这是幺弟!”
  云九霄亦已大呼道:“幺弟,你怎会在这里?”
  两人激动之下,已待向前扑去,但眼前突地一花,卓三娘已伸开双手,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只听她沉声道:“不错,这正是你们的幺弟,也是世上惟一能挡住‘毒神’之人,我将他带来此地,便为的是要他与毒神一战。”
  云翼道:“但幺弟他……他看来……”
  卓三娘笑道:“不错,他神志看来是有些不对,只因他心灵已被迷失,要他与毒神相战,正是再恰当也没有。”
  云翼嘶声道:“老夫身为大旗掌门,怎能眼见他如此受苦,怎能眼见他独自奋战,老夫纵然拼了性命,也要……”
  卓三娘截口笑道:“他心灵已迷失,怎会受苦,怎知受苦?何况,他此刻早已六亲不认,你若前去插手,他反会误伤了你。”
  云翼道:“但……但……”
  卓三娘道:“要知他心灵迷失之后,已可将体内潜力全部使出,此刻实已是大旗弟子中最具威力之一人,而那‘毒神’冷一枫,此刻也无疑为‘五福联盟’中最强的高手,他俩人此番作战,实无异为‘大旗门’与‘五福联盟’的关键之战,这又有何不可?以你之武功前去插手……岂非多此一举。”她这“多此一举”四字,用的虽是十分客气,但言下之意却正是在说:“你若前去插手,岂非枉送性命。”
  云翼呆了半晌,顿足长叹一声,再不说话。这时众人之目光,终于自毒神与赤足汉身上移开。
  易明转首四望,只见神案上,石像下,相隔三丈,盘膝端坐着两人,左面端坐的一人,赫然竟是风九幽,他想是因为方才体力耗损过巨,此刻正在闭目调息;右端坐着的,却正是飧毒大师,赤红的面容,已微现青灰之色,显然已负伤。这两人本是冤家对头,此刻竟然共坐在一张石桌之上,想见两人必定俱都是早已无力动手的了,否则岂非早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再看石案后,闪闪缩缩,露出三个人头,正狠狠盯着云翼,却赫然正是黑星天、白星武与司徒笑。
  易明一眼瞧过,忍不住诧声白语道:“奇怪,他三人也来了,但花二娘怎的……”
  只听卓三娘接口笑道:“花二娘找她的女儿去了。”
  易明道:“那……那么温黛黛?”
  卓三娘道:“温黛黛已在司徒笑手中。”
  易明失声道:“哎呀!这如何是好?”
  卓三娘微微一笑,道:“温黛黛本是司徒笑的人,此刻又回到司徒笑身旁,正是天经地义的事,却要你为她着什么急?”
  易明也不觉呆了一呆,亦自顿足轻叹一声,再不说话——事已至此,她又还有什么话好说?
  云九霄转目四望,心下却有些欢喜。
  此刻花二娘已去,风九幽、飧毒负伤,剩下的高手,已只剩下卓三娘一人,而卓三娘看来却对大旗门并无恶意。
  再看敌我双方情势,敌方盛大娘已落己手,盛存孝已不能战,亦不愿战,剩下的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三人,已不足为虑,只要赤足汉不败,大旗门的血海深仇,今日是必将得报的了。一念至此,云九霄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
  他不等微笑消失,轻轻一拉云翼衣袂,沉声道:“大好良机,稍纵既逝,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云翼精神一震,道:“正是!”挥手一招,接道:“青树、婷婷对白星武,我取司徒笑,黑星天便是三弟你的了。”话声未了,身形已自展动而起。
  斧风与人影,几乎古满了整个殿堂,云翼只有沿壁而行,云九霄、铁青树、云婷婷,急步相随在后。这四人俱是热血奔腾,目闪杀机,就连云婷婷,眉宇间都满含肃杀之气,急待杀人的鲜血,一浇胸中之怒火。
  卓三娘目送他们的背影,嘴角竟泛起一丝微笑,颔首笑道:“好,好,正该如此,正该如此……”目光一转,笑容突敛,沉声接道:“但这是‘大旗门’与‘五福联盟’自身的恩怨,除了你们当事人外,谁也不得多事插手,知道了么?”
  盛大娘冷笑道:“但我却可动手的。”
  方待放下盛存孝,身子突然一震,惊呼声中,翻身跌倒,原来盛存孝竟拼尽全力,点了他母亲的穴道。母子两人,齐地滚倒在地。
  盛大娘惊怒交集,嘶声道:“存孝!是……是你?”
  盛存孝热泪满眶,道:“孩儿该杀,但……但孩儿……”
  盛大娘怒骂道:“畜生!你这不孝的畜生!”
  卓三娘笑道:“你莫骂他,你儿子是为了你好,你此刻不动手,将来双方无论谁胜谁负,你都可置身事外,你何乐而不为?”
  只听一声怒喝,云翼铁拳已击向司徒笑胸膛。
  司徒笑厉声狂笑道:“好,姓云的,你只当我司徒笑真的怕了你么?”他既然非战不可,也只有鼓足勇气,全力反扑。
  那边黑星天与云九霄一言未发,已各各攻出七招,铁青树与云婷婷自也已双双缠住白星武了,他们胸中压积了数十年的冤仇,此刻一旦得以发泄,招式之狠毒凌厉,不用说也可想得出。白星武三人也知道今日之战,若不分出生死,是万万不会罢手的了,除了拼命之外,已别无其他选择。
  一时之间,但见拳风掌影,呼啸澎湃,杀气凛凛,逼人眉睫,远在数十丈外的易明,都可觉出这股杀气的存在。这些人武功虽非绝顶高手,但就只这股杀气,也足以令人惊心动魄,易明更是心房跃动,不住在暗中为铁青树助威。
  卓三娘含笑瞧了她一眼,忽然笑道:“你虽非大旗子弟,但看来必是帮着大旗门的了。”
  易明道:“正义之师,人人得而助之。”
  卓三娘笑道:“好个正义之师,只可惜……唉!”
  她故意顿住语声,易明果然忍不住追问道:“只可惜什么?”
  卓三娘徐徐道:“只可惜这正义之师,今日只怕已将全军覆没了。”
  易明面容倏变,但瞬即摇头笑道:“就凭黑星天、司徒笑等三人,又怎会是他们的敌手?即将全军覆没的,只怕是‘五福联盟’吧!”
  卓三娘道:“哦……那毒神又如何?”
  易明道:“毒神岂非已有人抵挡?”
  卓三娘微笑道:“不错,毒神已有人抵挡,但赤足汉能将毒神抵挡,已是竭尽全力,却是万万无法将之除去的,何况……人之潜力,终归有限,最多再过半个时辰,他也是无法再能抵挡得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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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时间: 2008-1-7 16:33
第六十回 落日照大旗

  易明失色道:“那……那又如何?”
  卓三娘道:“那时正义之师,便将全军覆没。”
  易明咬牙道:“那时我等好歹也得想个法子,将毒神……”
  卓三娘面色突然一沉,道:“非当事之人,谁也不准插手,这话你莫非忘了?”
  易明变色道:“难道你……你竟眼见他们死?”
  卓三娘道:“我行事素来公正,既不许别人为‘五福联盟’帮拳,便也不许有人相助大旗门。若有谁敢妄自出手,须得先过了我卓三娘这一关。”
  易明怔了半晌,嘶声道:“你明知大旗门要遭毒手,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明明有所偏袒,还说什么行事公正。你……你……你简直……”
  卓三娘厉叱一声,道:“好大胆的女子,在三娘面前说话,也敢如此无礼,莫非你只道三娘没有手段封住你的嘴么?”
  易明又是一怔,扭转头去,满腮珠泪,如雨而落。易挺自也是怒愤填膺,但在这武林绝顶高手面前,他两人除了忍耐,又能做什么?难道还去送死不成?
  过了半晌,只听卓三娘道:“事已至此,你还哭什么?且瞧瞧那边吧!”
  易明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见云翼招式虽猛,但司徒笑以小巧的身法闪展腾挪,一时倒也不致落败。
  云九霄虽已占得上风,却也不易得手。只有白星武……白星武身受两小夹攻,却已左支右绌,狼狈不堪。云婷婷、铁青树竟是初生之犊不怕虎,无论白星武施出什么招式,他两人俱都硬碰硬给他顶了回去。白星武满头大汗,一掌拍出,左胁竟然空门大露。铁青树怎肯饶人,虎吼一声,欺身而上。
  谁知白星武力虽不敌他两人,但交手经验之丰,却不知要比他两人强胜多少,这招空门,章是诱敌之计。铁青树身形方欺人,白星武左掌突围,一掌拍下,铁青树招式已然用老,哪里还能闪避。
  易明失声道:“呀!不好。”
  呼声方了,铁青树已被这一掌震得飞了出去。
  这一掌虽是击中铁青树,却宛如打在易明心上一般。她当真是心痛欲裂,几乎要不顾一切扑过去,却见铁青树在地上滚了两滚,竟又一跃而起,原来白星武方才一掌虽打个正着,但终于被云婷婷牵制,一掌并不能使出全力。
  云翼眼观四面,大喝道:“好孩子,再上。”
  铁青树嘶声道:“是!”果然又自扑上。他虽已疼得面目变色,满头冷汗,但强悍之气,并未稍有减弱。易明直瞧得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普天下的女孩子家,又有谁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是条铁汉。
  卓三娘笑道:“看来你对那小伙子倒不错。”
  易明道:“哼!”转过头去,不理她,目光转处,却突然发现身后少了两个人——孙小娇竟抱着沈杏白,乘着大乱,悄悄溜了。但这时她已无暇去顾及孙小娇的事,只因就在这时,盘膝端坐的风九幽,突然长身而起。易明、易挺,心头俱都不觉一惊。
  易明道:“风九幽也不是当事人,你也不能让他出手。”
  卓三娘微微笑道:“你放心,他不会出手的。”
  只见风九幽果然瞧也不瞧战局一眼,只是缓步走到了飧毒大师的面前,易明这才为之松了口气。但见卓三娘目光中,却已闪动起一丝诡秘而得意的微笑,似乎早已算定了风九幽必定会做出件惊人之事。
  风九幽走到飧毒面前,飧毒已是面色惨变,显见风九幽此刻若是出手,飧毒还是无力抵挡。奇怪的是,风九幽竟未出手。他只是面带诡笑,凝目望着飧毒,缓缓道:“抬起头来。”
  飧毒大师道:“你……你要怎样?”
  风九幽缓缓道:“望着我。”
  飧毒大师目光不由自主,向上一抬,便接触到风九幽那一双充满了诡秘、妖异之意的眸子。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他再想躲避,却已来不及了。
  风九幽道:“你上次与我交手,我虽中了你的毒,你却也被我迷住,只是那时你心灵还坚强,中迷又不深,是以还能支持,只不过行事已略为有些疯狂而已,别人虽能瞧出,你自己却丝毫不会觉察。”
  他语声竟突然变得说不出的和气、温柔,就像是个慈蔼的长辈,在对自己疼爱的小孩说话一般。飧毒大师眼睁睁的望着他,竟也在乖乖地听着,真像是个听话的孩子,在听自己长辈教训似的。
  风九幽道:“但你此刻已被花二娘暗器所伤,你一生善于用毒,却无法解去花二娘暗器之毒……你说是么?”
  飧毒大师竟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风九幽道:“是以你此刻正全心全意,不让那毒气攻心,是以你防护心灵的意志,便减弱了,你已无法再抵挡我。”
  飧毒大师叹了口气,又不觉点了点头。
  风九幽道:“这就是了,你此刻心灵已全都被我控制,你自己再也没有半点主意,你只有听我的话才对,是么?”
  他语声越来越是温柔、和缓,飧毒大师凝目瞧着他,瞧了半晌,终于缓缓垂下眼帘,颔首道:“是。”
  风九幽道:“如今在世上你已只有一个主子,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能违抗……你的主子是谁?你可知道么?”
  飧毒大师梦呓般道:“主子是你。”
  风九幽道:“你若违抗了主子,又当如何?”
  飧毒大师道:“悉听主子惩罚。”
  风九幽道:“你体内所中之毒,已被我神力阻住,绝对不致发作。要知古之‘慑心之术’,便乃今日‘催眠之术’,其术本有治病之力,今之医家,遇着无救之症,若施此术,每奏奇效。”
  飧毒大师面上居然泛出笑容,道:“多谢。”
  风九幽道:“但你若违抗主子之命,这毒性立刻便将发作,那时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了,知道么?”
  飧毒大师笑容立敛,垂首道:“知道。”
  风九幽面上这才露出得意的笑容,轻声道:“好,如今你已可叫你的毒神回来,告诉他谁是大旗子弟,令他将大旗子弟,个个斩尽,人人诛绝。”
  飧毒大师道:“遵命。”
  风九幽猝然回身,喝道:“神斧力士何在?”
  飧毒大师亦自喝道:“本门毒神何在?”
  喝声一起,斧风人影顿消,毒神如御急风,掠至飧毒身侧,赤足汉亦自大步奔到风九幽面前。
  远处的易明、易挺,只瞧见飧毒大师面上神色的变化,却听不出风九幽说的是什么,心中本已有些奇怪。此刻再见到毒神与赤足汉竟被召回,不禁更是惊疑莫名,两人对望一眼,谁也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他两人若能听得风九幽此刻说的话,那惊异只怕更要加倍。风九幽此刻向赤足汉说的,竟是:“赤足汉,你本乃大旗子弟,知道么?”
  赤足汉道:“是。”
  风九幽手指向白星武、黑星天、司徒笑一一指点过去,又道:“我手指的这三人,便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此刻快快前去取了他三人性命,不得有误。”
  赤足汉道:“是。”
  这时毒神又已怪啸而起,一阵风似的掠到云翼身侧,一双毒爪,急伸而出,向云翼抓了过去。
  云九霄恰巧瞧见,心胆皆丧,狂呼道:“大哥小心。”
  云翼大翻身,就地一滚,滚出丈余,但见毒神身子一掠,那一双鬼爪,已抓向云九霄。云九霄亦是拼尽全力,方自避开,大呼道:“青树、婷婷,住手,快退!”
  四人四散飞逃,毒神厉啸着始终在他们身后。易明、易挺大惊失色,司徒笑等人却不觉喜出望外。
  但他们笑声还未发出,煞神般的赤足汉已飞步奔来,车轮般的巨斧,挟带风声,当头击下。这巨斧正如毒神毒爪一般,绝非人力能敌。
  于是司徒笑、白星武、黑星天也只有四散奔逃,那巨斧凌厉的风声,也始终不离他们左右。一B才之间,厅堂之中,但见八九条人影,左冲右突,往来飞奔,叱喝、惊呼、怪啸,更是不绝于耳。
  风九幽拍掌大笑道:“好玩好玩,妙极妙极。”
  司徒笑惊呼道:“风老前辈,你……你怎的……”
  风九幽大笑道:“赤足汉本是大旗子弟,自然要找你们算账,你唤我则甚?”
  这边易明道:“卓……卓老前辈,你怎地……”
  卓三娘咯咯笑道:“冷一枫本是五福联盟中人,自然要找大旗子弟,你唤我作甚?你瞧,此刻动手的,有哪一个不是他们这纠缠恩怨的当事人?有哪一个外人插了手?你三娘做事,是否公正得很?”
  易明又惊又怒,嘶声道:“你好狠!你们好狠!你们非但要大旗门全军覆没,也要叫五福联盟死个干净,你们如此做法,为的是什么?”
  卓三娘微微笑道:“他们都死干净了,天下岂非就太平得很?”
  易明倒抽一口凉气,再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突听那殿堂崩塌的缺口外,有人轻叱道:“这是干什么?造反了么?全都给我住手。”
  一条人影,翩然掠来,正是花双霜。
  卓三娘立即大喝道:“花二娘,不准你多事,过来。”
  喝声中突然出手,出手如风。易明但觉眼前一花,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怀中的水灵光,已被卓三娘抢了过去。
  花双霜腰身微拧,人已到了卓三娘面前,冷笑道:“三丫头,是你,你什么时候变得可以命令我了?”
  卓三娘微微笑道:“二姐你好,你瞧瞧这是谁?”
  花双霜一眼瞥见她怀中的水灵光,变色道:“我的女儿……还我,我的女儿……”
  卓三娘身形早已退出丈余,笑道:“只要二姐不多事,小妹自当将她双手奉回。”
  花双霜似待扑过去,终又止步,咯咯笑道:“好,三丫头,我听你的,你可不能伤了我女儿一根毫发。”
  卓三娘笑道:“这小宝贝儿我爱都惟恐爱不够,又怎舍得伤她?二姐,你且安下心,瞧他们这场架打得多有意思。”
  只见毒神紧迫着大旗子弟,除了大旗子弟,他谁都不瞧一眼;赤足汉紧迫着司徒笑等人,也不管别人的死活。但大旗子弟,司徒笑等人,在奔逃之中,若是撞着对方,百忙中还不时抽冷子击出一掌。这景象当真是说不出的纷乱,说不出的恐怖。
  突然间,白星武脚下一个踉跄,一声惨呼,赤足汉巨斧抡下,竟活活的将他身子一劈为二。易明虽然对白星武全无好感,但瞧他如此惨死,也不觉毛骨悚然,但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赤足汉却已抡着血淋淋的巨斧,扑向黑星天。
  黑星天虽然冷酷无情,但瞧见数十年来生死与共的弟兄尸身倒下,眼睛也不觉红了,悲嘶呼道:“二弟,你……”语声未了,巨斧上白星武的鲜血,已溅在他衣衫上,接着,巨斧当头而下,他一声怪呼犹未及发出,便已身首异处。司徒笑瞧得心胆皆丧,竟突然疯狂般大笑起来。
  风九幽怪笑道:“笑得好……笑得好……”
  眼见司徒笑在自己足下奔过,突然间,司徒笑身子往上一跃,紧紧抱住风九幽的双足。这一着风九幽实是梦想不到,他武功虽高出司徒笑十倍,但骤出不意,双足被人抱住,身子也只有滚下石案。
  两人一起滚倒在地,司徒笑狞笑道:“你要我死,我也要你死……”
  一句话未说完,巨斧又抡下,砍下了司徒笑的头颅,余力犹劲,又砍下了风九幽的一双长腿。风九幽惨呼一声,晕厥过去,眼见也是不能活的了。这一代枭雄,竟死在他自己的“奴隶”手下。
  就在这片刻之间,竟有四人惨死,死的人一个比一个更强,死状却也是一个比一个更惨。易明望着那四下飞溅的鲜血,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她虽然久走江湖,但如此惨烈的杀伐,今日还是首见。她但觉双腿一软,竟倒了下去。
  就连卓三娘,也是面色惨变,连连跺足道:“老四!老四你……你……”一时之间,她竟也说不出话来。
  飧毒大师瞧见风九幽倒下,身子突然一阵震颤,心灵似乎顿时失去了主宰,茫茫然站了起来。赤足汉却已顿住身形,木立当地,俯首瞧见自巨斧上一滴滴往下滴落的鲜血,口中不住痴痴的笑。
  云翼眼见自己的仇人全都死在兄弟手下,心中又惊又喜,只是“毒神”犹自紧迫不舍,他咬了咬牙,突然大喝道:“大旗子弟全都到这边来。”
  云九霄、云婷婷、铁青树狂奔而去。
  只听云翼大喝道:“大旗门血仇已报,云某此生已无憾,再也不受被人追逐之辱……冷一枫,你来吧!”脚步突顿,身形回转,面对毒神。
  云九霄失声呼道:“大哥!使不得。”
  但这时毒神毒爪已到了云翼面前。
  云翼狂笑道:“这是大旗门最后一个仇人,我和他拼了。”不避反迎,双臂一振,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毒神,两人一起倒地。
  众人俱都瞧得手足冰冷,心魂飞越。只见这两人在地上翻翻滚滚,突然俱都不动了。
  云九霄失声悲呼道:“大哥……大哥……”
  云婷婷、铁青树更是痛哭失声。
  三个人正待向云翼的尸身扑过去,哪知“毒神”的身子一弹,竟又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一双毒爪,又已伸出。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的呼声,突然寂绝,连呼吸都已停顿,毒神这一双毒手,似已扼住了他们的喉咙。也就在这一刹那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清柔的笑声,道:“我不骗你,里面一定有人……好姐夫,你随我来吧!”笑声虽然清柔悦耳,但在这当儿听来,却仿佛充满诡秘之意。
  笑声中,四人鱼贯掠人,当先一人正是冷青萍,后面跟着的,赫然竟是再生草庐中的云铿,久未露面的海大少,与那铁匠村中的青衣少女柳荷衣。这三人竟会一起来到这里,更是令人再也梦想不到。
  原来海大少流浪江湖,于再生草庐中遇得云铿,两人俱是性情男儿,自然一见投缘,再加上海大少提起了铁中棠,提起了铁中棠种种英风侠举,一生强傲的海大少,却对铁中棠佩服得五体投地,云铿对铁中棠的情感,更是不问可知,于是两人便为铁中棠连连举杯。
  于是酒量稍逊的云铿便不免痛醉,痛醉之下,他竟流泪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于是强傲的海大少便痛骂云铿不该避世隐居,男子汉大丈夫,无论遇见什么事,也该挺身而出——于是云铿便抛却了生死之念,走出了他隐居年余的“再生草庐”,出来和海大少闯一闯天下。
  两人结伴而行,这一日走经铁匠村,雷雨交集,丧失记忆的柳荷衣,却仍木立在树下,痴痴地出神。
  突然一个焦雷劈下,劈开了大树,柳荷衣一震昏迷。
  云铿与海大少自不会见危不救,两人扶起幸而未死的柳荷衣,以内力与灵药,将她救醒。
  谁知柳荷衣在这一震之下,竟然因祸得福,突然恢复了记忆,她记起了自己本是“烟雨”花双霜的爱女花灵铃,为了婚姻的不能如意,乘夜逃出,有一日也是雷雨交集,她木立在树下,思念着她的心上人时,突被雷电震倒,醒来时便什么也记不得了,是以从此以后,每逢雷雨之夜,她都忍不住要奔出来,立在树下,仿佛在期待着什么,直到此日,此刻,夺去了她记忆的雷电,终于又将记忆还给了她——这也是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云铿;海大少自不免又为之唏嘘不已。
  于是记忆恢复的花灵铃,再也无法久居铁匠村,和她的义父们挥泪而别后,也随着海大少一同流浪。
  她还是不愿回家,只望能见着雷小雕。走近此间时,听得江湖传言,“雷鞭老人”已在深山中现过侠踪,于是三人一起人山,久寻不获,方在逡巡犹疑,这时孙小娇却正恰巧抱着沈杏白自那秘密的山隙中逃出。海大少一把抓住沈杏白,孙小娇是聪明人,立刻说出了一切,于是三人进入草原,又遇见在草原中流浪的冷青萍。
  冷青萍自然认得云铿的,她神智不清,根本忘记云铿已死这回事,只记得这是她的姐夫,于是云铿便问她草原中的动态。于是她便将他们带人这诡秘的荒祠。
  一人荒祠,目光方自一转,花灵铃已失声呼道:“妈!”
  云铿目眦皆裂,大呼道:“爹!”
  冷青萍却笑呼道:“爹,你在这里。”
  三人呼声混杂,三人分别向自己亲人扑去。
  海大少又惊、又奇、又喜,只见花双霜先是一怔,继而放声笑道:“呀!你才是灵铃,那个不是……那个不是……灵铃,我的好女儿,妈想死你了。”
  云铿扑在云翼尸身上,早已痛哭失声。
  而扑向“毒神”身上的冷青萍呢——冷一枫哪里还认得女儿,手掌一挥,冷青萍倒地,他竟亲手杀了他女儿。
  冷青萍垂死之际,犹自笑道:“呀!爹爹,你杀你女儿……你杀你亲生的女儿……好玩,真好玩。”疯狂的笑声,听得人心魂俱碎。血浓于水,父女间的天性终究强于一切。这疯狂的笑声,竟使得早已麻木的“毒神”也为之一阵震颤,缓缓转过身子,直勾勾瞪着飧毒大师。
  飧毒大师心灵一失主宰,毒性立即发作,毒性一发作,心神立刻清明,突然仰天三笑道:“好,好,我要死了,本门毒神也不能留在世上,被他人所用……”自石案上一掠而下,“毒神”正也走过去,眨眼间,两人便已纠缠在一起,一阵翻滚,一阵扭打,一阵狂笑,终于,两个人俱都不再动了。
  这一次是真的不再动了。善泳者死于水,一生使毒的飧毒大师死于毒神之手,为祸江湖多年的“毒门”,至此断绝。
  这片刻间殿堂中的惊动、纷乱、悲哀、恐怖、凄惨,纵然用尽世上所有的言语,也无法形容其万一。
  卓三娘面上已无一丝血色,突然狞笑着走向大旗门人。大旗门人既悲于掌门之惨死,又惊于云铿之复生,再加上当时的各种突然发生的恐怖、悲惨,或是快意之事,纵是铁人,精神也要为之崩溃,竟全都呆住了。
  易明却失声道:“小心,卓三娘要……”
  语声未了,突听“喀”的一声,两尊巨大的石像,突然分开,两个人自下面走了出来。当先的一人,白发鸠面,竟是常春岛上那摆渡的老婆子——阴大娘,她身旁跟着的一人,怀抱女儿,却是冷青霜。
  又是一阵惊动,又是一阵纷乱。
  阴大娘转目四望,见到她刻骨难忘的云九霄,见到这悲惨的情况,她心中之激动,虽已达顶点,面上却毫无表情,只是轻叱道:“卓三娘,还不住手?”
  卓三娘回首一望,惨笑道:“好,好,常春岛终于来了人了……”身子一软,竟已跌倒。
  阴大娘道: “虽已来了,却已迟了……大旗门的恩怨,竟如此了结……大旗子弟听着,你们本门的恩怨纠缠,你们自己可清楚么?”
  云九霄强忍悲痛,走上前去,躬身道:“但请赐教。”
  阴大娘不敢瞧他,咬牙道:“此话须得从头说起……”
  原来大旗开山宗祖云、铁两人,一生侠义,行事无可指摘,但两人对他们的夫人,却是绝无情义。
  云夫人姓朱,铁夫人姓风,这两位夫人,不但贤淑已极,而且也都有一身武功。朱夫人生性较强,夫婿无情,她便远走海外,创立了常春岛,大旗门每一代被遗弃的妻子,都被接引到这孤岛上,大旗门武功精义渐失,常春岛却日益光大。而另一位,风夫人生性柔弱,竟在积年忧虑下,活活被气死。
  风夫人之弟见得姐姐境遇如此悲惨,一怒之下,决心报复,但他究竟与大旗门有亲,不能出面,于是他便唆使盛、冷等六姓子弟,反叛大旗门,组成“五福联盟”。“五福联盟”与“大旗门”世代为敌,“风门”子弟俱在暗中相助,常春岛竟也袖手旁观,决不过问。
  “五福联盟”先人虽受云、铁之恩,但两位夫人对他们的恩情却更重,是以他们建造报恩祠时,就将夫人的神殿,造得更为辉煌,也因如此,“风门”才能将之说动。但那时“大旗门”正值旺盛之时,凭这几人之力,尚不足将之摧毁,于是“风门”又说动了当时最负盛名的几大世家——雷鞭老人、卓三娘、花双霜、飧毒大师的先人们,也都在其中——到了后世,这几家虽已不再追问大旗门的事,但却都为“风门”保留了这秘密,只因当时他们也并未置身事外。
  而夜帝之先人,正是朱夫人之亲属——是以大旗门恩怨,实已牵连着武林中所有的顶尖高手,只是“大旗门”与“五福联盟”的先人们,生怕此事风波太过巨大,并未向他们的子孙详细说出。
  此刻阴大娘以最简单的词句,说出了此事的经过,虽不能尽道出此中的诡秘曲折,却已足够令人听得冷汗涔涔而落。
  阴大娘道:“当今常春岛日后,昔日便是云翼的妻子。她自远游归来的常春圣女口中,听得此间风云际会,她老人家虽不知详情,但想来必与大旗门有关,是以,便令我前来见机化解,哪知……唉!事情的演变,竟是如此迅急激烈,我虽然抄近路由秘道赶来,还是已迟了一步。”
  这祠堂奉祀的既是常春岛宗祖,祠堂下的秘道,日后自然知道。冷青霜既知此间事与大旗门恩怨有关,便也央求阴大娘将她带来——这些事说来当真是离奇而又玄秘,也只因它的离奇玄秘——这故事才能传诸后世。
  云九霄早已听得热泪满腮,突然颤声道:“常春岛既是从来不问大旗门事,此刻为何又……”
  阴大娘截口道:“只因日后曾发下誓言,只要大旗门下,有一弟子肯为他的妻子不惜一死,她便……”语声未了,石案下已有一人放声痛哭起来,哭的人自然就是被司徒笑制住了的温黛黛。阴大娘一掠而下,拍开她穴道,柔声道:“傻孩子,莫哭,日后既是云铮生身之母,说不定便不忍见他儿子真的一死,那绝崖下,说不定另有救星。”
  温黛黛道:“他……他……他究竟是生是死?”
  阴大娘默然半晌,缓缓道:“是生是死,你自己去瞧瞧吧!”又自跃上石案,叹道:“此间事既了,我也该去了。”
  云九霄强忍悲痛,道:“多……多谢夫人此行,夫人你……”
  阴大娘忍不住凝目瞧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一个字未说,猝然转首,方自转首,已泪流满面。这满腹心酸的妇人,终于斩断了情丝,走了。云九霄既已不认得她,她又何苦再多受一次情扰?萧郎既已从此成陌路,相见便不如不见的好,这反而留下一丝苦涩的余韵,共情思缭绕。
  石像复合,冷青霜奔向云铿。此时此地,所发生的每一件事,不是极大的悲痛,便是极大的欢喜。这极悲与极喜交相纠缠,却叫人怎受得了?
  终于,一切激动俱都渐渐平静,只留下深沉的哀痛供来日咀嚼。这时,花灵铃便央求众人,寻找雷鞭父子,果然在乱石之下,找着了他们和柳笔梧、龙坚石夫妻。
  这父子两人卧伏在一角还未崩溃的石壁下,居然受伤不重——久别的情人相逢,这情况也难以描叙。
  自沉睡中醒来的水灵光,瞧见别人夫妻的再聚,情人的重逢,母女的相见,再瞧瞧跟随着铁青树的易明,忽而皱眉,忽而微笑,虽然悲苦,但却充满希望,一时之间,她但觉悲从中来,再也无法忍耐,放声大哭道:“中棠……中棠……铁中棠,为何你偏偏死了?”
  雷小雕忽然道:“铁中棠没有死。”
  水灵光一把抓住他,道:“你……你说什么?”
  雷小雕道:“方才我伏身地下时,曾听得地底有人语传来,一位老人道:“铁中棠,你全是被老夫连累,你可后悔?”另一人想必就是铁中棠,他便道:“生死有命,怎可怪得你老人家?铁中棠一生无愧于天地,死又何惧?”
  水灵光一跃而起,颤声道:“真……真的?”
  海大少笑道:“想必自是真的,除了铁中棠外,又有谁有如此豪迈的语气?哈哈!铁中棠呀铁中棠,俺早知你不会死的!你若死了,这还成何世界?哈哈!悲惨之事,既已都过去,世上既有如许多欢乐,他日俺必定要劝霹雳火那老儿还俗,随我闯闯江湖,总比做和尚的好。”
  众人的惊喜之情,亦是言语难表,于是大家暂时抛开一切,动手挖地。合这许多武林高手之力,不到顿饭功夫,便挖至夜帝的地室——但见地下碎石如坟,果有人迹。只是人呢?人却已不见了。
  众人寻遍地下,还是找不着一个人的踪影——夜帝、铁中棠,以及那些少女,竟都不知哪里去了。
  欢喜之下,这打击来得太快,这失望也太过巨大。突然间,目力冠于天下的“烟雨”花双霜,发现乱石堆后,仿佛有条空隙,于是大家一齐钻进去。这空隙竟然通连山腹,众人以长绳系腰,手持火把,前往探路,山腹之中,洞穴竟是千折百回,有如乱麻。
  众人穷数日之力,终于走通一条道路,但尽头处却是一片汪洋,但见白云悠悠,海天无际。
  铁中棠呢?还是无踪影。
  这些人中,云九霄、云婷婷、铁青树、云铿,固是与铁中棠骨肉情深,水灵光因是与铁中棠情深似海,温黛黛固是对铁中棠永难忘怀,海大少、冷青霜、花灵铃、盛存孝……又有哪一个不是未曾受过铁中棠的恩惠?又有哪一个能忘去这坚忍无双、机智无双、侠义无双的少年?
  此时此刻这些人固是痛哭失声,就连素来未曾与铁中棠见面的易明、易挺、龙坚石……等人,缅怀中棠之风仪,也不禁泣下数行。
  易明流泪道:“我一生无憾,只恨未能见着这铁中棠一面,我实是……”
  海太少突然大喝道:“莫要说了,铁中棠又未死,你还是能见他的,他……他不会死的,说不定……他此刻已远游海上,啸傲神仙。”
  水灵光痛哭着道:“说不定他此刻还被困在那些山洞里,寻路不出,忍饥受饿……”
  云铿道:“你们走吧,我留在这里,我还要找。”
  水灵光、温黛黛、云婷婷、铁青树、海大少、冷青霜,亦都嘶声道:“我也留在这里。”
  云九霄满面泪痕道:“好,这也是你们的心意,只恨我……我还有事待理,不能陪同寻找。但愿你们以三个月为期,三个月后,我当重来,那时你们若……若再寻找不着,也就……也就……”语声哽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铁中棠究竟是生是死?三个月中,他们是否能找着他?这些问题,此刻当真谁也不能答复。但无论如何,这铁血少年,若生,无论活在哪里,都必将活得轰轰烈烈;若死,死也当为鬼雄。
  风云激荡的草原,终于又归于平静,只剩下无边落日,映照着一面迎风招展不已的铁血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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